这是十月末的一个大风天。日吉像以往一样从木赁店出来想去做买卖时,“猴子,给你这个。”站在后街路边的彦十靠了过来,他手中拿着一份传阅信。
“看完后,嚼碎了,吐河里就行。”彦十提醒完后就装作不认识他,转身走了。
“这是什么?”可能是估计到了同伴的信中的内容,日吉有些紧张,有些异样的悸动。虽然日吉考虑过离开这些人,逃离这个地方,但与在这儿相比,逃跑明显是更有生命危险的。为什么这么说,因为虽然他觉得他是一个人住在这木赁店,但他的出入、行动绝对有不知隐身在何处的蜂须贺一族的人在监视。还另外有人在盯着监视他的人,就像锁链的环一样,是不允许任何一环单独脱离整体而存在。这也是他最近知道的。
“终于要动手了吗?”虽然以前听彦十说过,可是真到要动手的时候,日吉的心情变得很沉闷。可能是胆小,日吉觉得自己怎么都做不出制造混乱扰乱城市,化身火魔四处纵火这样的事。首先,听了来龙去脉后,日吉失去了对小六的尊敬,对斋藤道三秀龙的利益也没有兴趣,而且,他也根本没有支持稻叶山城的义龙的想法。要是说支持谁的话,他想支持城中的百姓。要是说同情什么人的话,他还是同情那样的情况下,最先遭受战祸的百姓,特别是同情有孩子的母亲。
“什么呀,还没打开看呢,就先杞人忧天了,还是先看再说吧。”日吉和以往一样一边喊着“有人买针吗?京城的针”,一边故意绕进人少的横路。前面的小河使他停住了脚步。“哎呀,过不去了。”他像说给人听似的说道。他看看四周,时机很好,没有人影。但为了以防万一,他一边往小河里撒尿一边悠闲地看着附近,然后,慢慢从怀中取出信一看:
今夜戌时下刻 ,风向转为西风或南风,则在常在寺后的树林集合,风向如果仍是北风或者停了,集合则取消。
果然和预测的一样。日吉看完后,细细地撕碎了,放进嘴里嚼着。
“卖针的!”不知从哪儿传来了叫声。日吉没有时间把嘴里的东西吐到河里,只好狼狈地吐在了手里。
“啊,哪里要买针?”
“这里,买了会打赏你的,进来吧。”虽然能听见声音,但是谁,在哪儿却没找到。不管怎么找也没看见人影。声音来自对岸的武士宅邸中,是从矮堤上一座两层的瓦顶板心泥墙的房子传出来的。
“卖针的,卖针的,你从那儿绕过来。”房子的侧面,开了一扇小门,一个年轻武士模样的人伸头说道。
“是。”日吉虽然答应了,但却稍稍估计了一下情况。这个位置的武士宅邸不用问也知道,是斋藤家家臣的住处。如果是斋藤道三秀龙的家臣还好,如果是义龙的直属就有点儿不妙了。
“卖针的,我们说了要买针,从这边进来吧。”说要买针的好像并不是这年轻武士,他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儿,但没办法,只好过去。
“多谢。”日吉跟在后面,进到里面去了。那里好像是后院,跟着绕过假山,才看出这是个高官的宅邸,主屋分成几栋,建筑宏伟,泉石秀丽,日吉缩着脚。是谁呢?要买针的人是谁呢?听年轻武士的话,说是主人,但是住在这种宅邸的夫人、小姐自己是不可能买针的,而且也不会让在外面叫卖的人接近的。
“卖针的。”
“在。”
“暂时在这儿等一会儿。”年轻武士说完,把日吉留在院子的一角。日吉一看,这是离主屋很远的一栋房舍。这一栋下面是书斋,上面是书库,粗糙的墙壁将里面分成两层。年轻武士仰头对着二层道:
“十兵卫大人,您叫的人带进来了。”墙的四角开有窄窄的窗户。被叫作十兵卫的二十四五岁的明眸白皙青年正在书架上找书,手中还拿了几册。他在窗口露出半个身子道:“嗯,马上就去,先让他在下面廊下等着。”十兵卫对年轻武士说完就不见了。
日吉远远地看着,原来那里竟然有人,又突然觉察到在那里的话,外面也是能看见的。一定是看到自己刚才的举动,想要查问吧。那么,自己要是没有准备的话可能就糟了。日吉下定决心,只见那年轻武士在那面对他招手,然后说道:“你很快就能见到我家主人了,离开廊下,老实等着吧。”
按照他说的,日吉立刻在廊下坐了下来,当然是直接坐在土地上。因为那人忙着总也不出来,日吉就抬头打量。室内被书籍占得满满的。桌子周围,墙上的书架,里间和二层也都是如此,一看就知道是书库。看来这里的主人一定是非同一般的学者。日吉仰视门框上的横木,那儿挂着好枪,看向厅内,那里挂着火枪。不久,那人出来了,静静地坐在桌前,抚着脸颊,像是在读书似的凝视着坐在院子里的日吉。与他相反,日吉则一副无所隐藏的表情。
“今天,谢谢!我是卖针的。您要买针吗?”十兵卫还是抚着脸,点了点头。
“哦,在买以前,我有问题想问你,你的目的是卖针还是来城里打探?”
“本来我就是卖针啊。”
“那为什么走到这么偏僻的小路上来?”
“我是想也许这里有人买针。”
“说谎!”十兵卫稍稍转了转身。
“一看就是在外面行走惯了的滑头,你做买卖也不是一两天了吧,那么武士宅邸能不能卖出针,你应该知道才是。”
“那也不一定,也许偶尔……”
“偶尔?可能吗?”
“就是想碰碰运气,能卖就卖。”
“好,这个先放一下,你跑到没人的地方,看了什么?”
“啊?”
“你觉得没人在,在那儿偷偷拿出一张纸片,可是这生机勃勃的天地间,自有神明。你看了什么?”
“看了一封信。”
“是什么密信?”
“我是在看母亲给我写的信。”意料之外的回答,而且日吉一脸自然。当然在十兵卫眼里,觉得这只不过是狡辩,他更加怀疑了。
因此他故意柔声道:“啊,是母亲的来信啊。”
“是的。”
“如果那样,把那信给我看看。这城里的规矩是发现可疑的人,立即绑了送官,要是弄不清楚,虽然我也觉得你可怜,但也只能送官。为了证明你的清白,把你母亲的信给我看看吧。”
“我已经吃了。”
“什么?”
“不巧,我看完后就吃了。”
“吃了?”日吉温和有礼且十分敏锐,正在步步紧逼的十兵卫听了也不禁呆了一下。
“是的。”日吉更加认真地说,“对我来说,或者母亲是比神明更值得尊敬的,所以……”
“住口!”十兵卫喝道。
“因为是密信,所以才嚼碎扔了吧。果然是可疑的家伙!”
“不是,你误会的话,我很困扰的。”日吉慌张地摇着手又说道,“比神明更让我感激的是母亲,母亲的来信要是一直拿着,早晚会被我用来擦鼻涕或者扔了,让人踩来踩去也不合适,那样会遭报应的。所以我有了吃掉母亲信件的习惯,不是说谎,吃下身在远方的母亲的字迹,对怀念母亲的人来说不是想当然的吗?”
谎言,骗人的,十兵卫看出来了。不过虽是说谎却也有些说谎的才能。十兵卫自己也有身在故乡的母亲,有在故乡美浓国惠那乡明智城独自等待的老母。虽是说谎,但也不完全是谎言。说着什么吃母亲信这样的荒唐话语,长得像猴子似的矮小男子,一定是有母亲的。
十兵卫这么一想,反倒觉得他的没教养的野性有些可怜。可是这种天真无知的人要是让人利用,往往就会变得像脱笼的野兽一样凶残。但也没有必要特意送官,杀了又有点儿太可怜了,十兵卫想着要不要就这么放了。他没说话眯着眼观察着日吉的举动,没想好该怎么处置日吉。
一会儿后,“又市,又市”,他叫了刚才的年轻武士。
“弥平治在里边吗?”
“我觉得他是在的。”
“不好意思了,去告诉他过来一下。”又市领命走了。很快,弥平治就和又市一起从里边大步走来。弥平治是一个比十兵卫更年轻的青年,大概二十岁的样子,是这座宅邸主人明智光安入道的嫡子,名叫弥平治光春,与十兵卫是堂兄弟。十兵卫也姓明智,名唤光秀,寄居在叔父光安家里,一心钻研学问。
在故乡有母亲在,还有明智城,没到非得做食客的地步。但不管怎么说,在故乡,想看的书籍不是那么容易入手,而且那也离时刻进步的文化太远。更确切地说,对于年轻的十兵卫燃烧着的欲望来说,惠那的明智城太小了,那里也离文化、时政太远了。十兵卫是个连叔父光安都常常要求自己的儿子向其学习的人。十兵卫光秀在来此寄居前,已经游遍了京畿、山阴、山阳等地。他与时下的武者修行之人为伍,学习知识,观察时势,面对生活中的变动之苦。特别是停留在泉州,他学习了研制火枪,为美浓的国防和兵制做出了很大贡献。所以,以叔父光安为首,大家都很尊敬这位虽然年轻但拥有新知识和大将之风的人才。
“十兵卫,你找在下有什么事吗?”
“哦,弥平治啊,也不是那么紧急的事。”
“怎么了?”
“有件事我觉得请你处置一下比较好。”十兵卫也走到外面,然后在迷茫的日吉旁边讨论怎么处置他。
弥平治仔细听了十兵卫的话后瞥了日吉一眼说道:“哦,就是这个贱民吗?要是确实有可疑的地方就告诉又市,拿断弓抽打一顿,可能会招的,也不费什么事。”
说了声“不”,十兵卫和弥平治一起又看了看日吉。
“我觉得他倒不是一打就能招的,而且,他也有可怜之处。”
“要是可怜他就没法让他开口了。要不交给我,关押在黑屋里,可能饿个四五天,自然就说了。”
“高明。”十兵卫同意了。
“要绑上吗?”又市立刻走到日吉身边,按着胳膊问。
“啊,等等。”日吉一边挣扎着一边仰视着十兵卫和弥平治急说道。
“听了你们刚才的话,说我是打也不会招的,但是你们问的话,我就说,什么都说。请不要什么都不问就把我关在黑屋里。”
“你说吗?”
“我说。”
“那我就问你了啊?”
“是,请问吧。”弥平治对日吉若无其事的表情,有一种有力无处使的感觉。
“这家伙,真是奇怪,是不是脑子不好啊,作弄人。”他看着十兵卫苦笑道。
可是十兵卫没有笑,或者说觉得日吉有些可怕。于是十兵卫和弥平治像哄撒娇的孩子似的,相继问了日吉一些问题。
日吉说道:“那么我告诉你们今夜将有大变,我和那些人什么关系也没有,你们能保住我的性命吗?”
“可以,要你一条命也没什么用。你说的大变是什么事?”
“火事。取决于今晚的风向的大火。”
“火事,在哪儿?”
“那就不知道了,和我住在同一个木赁店的野武士们偷偷商量说的。今晚要是刮西风或者南风,就在常在寺的树林集合,然后分头在城里放火。”
“啊?”弥平治愕然,十兵卫也屏住呼吸半信半疑地看着日吉。不过日吉根本就没注意两人的神色,只是说自己无意中听到同住的野武士的私下商谈,其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的愿望就是早点卖了针,然后尽快赶回故乡中村,只想早点儿见到母亲,说这话时,日吉的表情格外认真。回过神的弥平治和十兵卫一时都没有说话。
不久后,“好,我们一定会放你的,但今夜你就别想走了。又市,给他找个地方待着,别饿着他。”十兵卫命令道。
风依然吹着,风向西南。
突然,那入耳的风声让二人的心绪烦乱不已。把日吉交给又市,他们离开后,弥平治立刻靠了过来:
“十兵卫,野武士们想借着这风图谋什么吧?”他满是不安的双眼仰视着空中的风云流动。十兵卫没有说话,在书斋外的走廊坐了下来,像是在认真地思考着什么,眼睛动也不动地注视着一点。
“弥平治。”
“怎么?”
“这四五天,你听到叔父说什么特别的事了没有?”
“嗯,没什么特别的啊,但……”
“什么事?”
“只是,这么说来,今天早上父亲出发去鹫山城堡前说了这么一段话。他说,主公斋藤道三秀龙大人和义龙大人不和,最近可能会出什么危险的事情,具体什么时候发生什么样的事很难预测,但平时的准备不可懈怠,家里的武士也要为有意外发生准备好武具、马具什么的。早些做好作战的准备以免措手不及。”
“这是叔父大人说的?”
“是我父亲说的。”
“今天早上?”
“正是。”
“原来是这样。”十兵卫拍了一下膝头。
“叔父大人是在暗示你今晚将有战斗,提醒你注意。本来兵家策略是连亲人都不能透露的。但叔父大人一定知道其中详情。”
“啊?今天晚上有战斗?”
“我想今晚在常在寺树林集合的野武士是斋藤道三秀龙大人从外边请来制造混乱的,恐怕是蜂须贺一党吧。”
“那么,是最终下定决心要把义龙大人从稻叶山除去了吗?”
“正是。”十兵卫对自己的判断非常有信心,重重地点了点头,又黯然咬着唇。
“但是,事情不会像斋藤道三秀龙大人想的那么顺利,义龙大人也早已有所准备。而且父子兵戎相见,拼命厮杀,也有悖人伦,必定会遭天谴。不管谁胜谁败,流的都是血亲、同族的血。这样做,斋藤家的领土不会增加半分,相反让邻国乘虚而入的话,就要灭国了。”说完他长叹一声。
弥平治也沉默着,只是看着布满乌云的天空。主公和主公的纷争,身为臣子是无可奈何的。而且弥平治的父亲、十兵卫的叔父明智光安入道是鹫山城斋藤道三秀龙的心腹,正是废除义龙的主要力量。
“对了,不管怎样,阻止这有违人伦的战斗就行了,这也是身为臣下唯一能做的。弥平治,你马上去鹫山城,冒死去求你的父亲,然后父子二人一起去劝谏主公斋藤道三秀龙大人。”
“是,我明白了。”
“我等到日暮时分,就去常在寺的树林,去阻止野武士们策划。冒死也一定要阻止他们,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