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诸侯国位于笠置山中,但人们并不叫它笠置村,而是称为神户庄柳生谷。
柳生谷虽为小山村,却是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民风淳朴。这里住户并不多,丝毫不见浮华之气,就像中国蜀地附近的山中小城,富饶而美丽。
这座小山城的中心地带,有一所较大的宅邸,当地人称之为“御馆”。这处古色古香的石质建筑,是当地的文化政治中心,更是当地百姓的精神寄托。早在一千多年前,此地就已有百姓定居,而领主开始在此地执政则要追溯到平将门作乱的时代。历代领主皆为豪绅,他们不但善于教化百姓,也十分酷爱武学。
这儿的领主和子民认为,邻近的四个村庄是祖先留下的财富,也是自己赖以生存的故土,他们由衷地热爱这片土地。因此,无论外边发生怎样的战事,这儿的人从未流离失所。
关原大战后,大批浪人拥入邻近的奈良,奢靡之风盛行,就连大小寺院也不能幸免。然而,从柳生谷到笠置这一带,却看不到任何不法之徒。
仅此一例,就可知当地制度严谨。他们绝不容许违法乱纪之人进入此地。
除了领主贤明、民风淳朴之外,这里的景色也十分秀美。笠置山风光旖旎,山泉水甘甜可口,月濑附近梅花姹紫嫣红。尤其是黄莺那清脆婉转的歌声,从冰雪初融的季节一直到雷雨多发期,始终不绝于耳。那动听的音色,比此处的山水更加明媚、动人。
曾有诗人云——英雄出处山水秀。如果这样的土地孕育不出一位伟人,那诗人就是信口胡诌。除了风光秀美,这儿的每一寸土地还涌动着一股顽强的朝气,因此这里英才辈出。领主柳生家就是最具代表性的一族,这位出身乡野的英雄,在多次战争中屡立大功,最终成为将军麾下有名的家臣。可以说,正是柳生谷的青山秀水和黄莺那动听的歌声才能造就出这样的盖世英雄。
现在,隐居在“石墙御馆”的柳生新左卫门尉宗严已改名为“石舟斋”,住在城内的小山庄里。这位老城主早已不问世事,不再关心谁来执掌政务,也不在乎谁来继任城主。反正石舟斋有很多优秀的子孙,家臣们也忠心可靠。所以,柳生谷的万物与他执政时没什么两样。
在般若原事件发生后的十天左右,武藏来到了这里。他先走访了笠置寺、净琉璃寺等建武时期的遗迹,然后就找个地方住了下来,打算好好休养一下。此时,他走出旅馆,想到处看一看,城太郎就像小跟屁虫一样寸步不离。
一路上,他们看到了当地百姓的生活风貌、农田里的作物,而最吸引武藏的就是当地淳朴的民风。他一边看,一边情不自禁地感叹道:“不可思议!”
“大叔!什么事不可思议呀?”
城太郎觉得,武藏如此不停地自言自语,才真有点不可思议呢!
“我一路途经摄津、河内、和泉等诸侯国,就是没见过这样的小国,所以才觉得不可思议。”
“大叔!这里跟其他地方有什么不同吗?”
“这儿的山上树多。”
听了武藏的回答,城太郎不禁扑哧笑出声。
“树还不是到处都有吗?”
“这儿的树不一样。柳生谷周围山上的树,树龄都不小。由此可知,此处从未遭受战火涂炭。也可以说明,这里的领主和百姓从未流离失所。”
“然后呢?”
“田园青翠,农作物长势大好,每户人家都传出纺车转动的声音,农民看到衣着华丽的路人,毫无羡慕之情,继续低头耕种。”
“只有这些?”
“还有田里有很多年轻姑娘在劳作,这一点完全不同于别处。能在田里看到这么多系着红腰带的姑娘,恰恰证明了她们没有流失到外地。因此该地区的经济一定很发达,才能实现幼有所养、老有所依,年轻男女不会因向往别国的浮华生活而出走。看来,这里的领主十分懂得内治优于外治的道理。可以想见,城主兵器库里的各种刀矛器械也一定是光亮无比。”
“什么呀!我以为您被什么事感动了呢,原来是这些无聊的东西啊!”
“你当然不会懂!”
“可是,大叔!你来这儿不是为了跟柳生家的人比武吗?”
“作为游学武者,不能只知道四处找人比试。像那种求得温饱后,就扛着木刀到处寻衅滋事的人,不能称作真正的游学武者,充其量就是个流浪汉。对于真正的游学武者而言,内在修养要比外在的武功更重要。另外,还要掌握各国的地理特点、水利分布等情况,了解各处的风土人情,观察各地领主的执政之道,洞悉城内外生活的细微变化。总之,要脚踏实地、四海为家、善于观察、勤于思考,这才是真正的游学武者。”
虽然武藏知道,小孩子很难理解这些话,但对于这个少年,他无法随便找个理由就搪塞过去。
对于城太郎的幼稚问题,他没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总是耐心地给予回答,两人就这样边走边聊。此时,他们背后传来一阵马蹄声,慢慢由远而近。骑在马上的是一个年约四十的武士,威风凛凛。他大声叫着:“让开!让开!”便从两人身边疾驰而过。
城太郎抬头一看,不觉脱口而出:“啊!庄田先生!”
这个武士满脸络腮胡子,远看就像一只大熊,城太郎绝不会忘记他。在通往宇治桥的大和路上,就是他捡到了城太郎丢落的信筒。听到城太郎的叫声,马上的庄田喜左卫门回头一看。
“啊!小毛头!是你啊!”
他微微一笑,并没下马,不一会儿就不见踪影了。
“城太郎!刚才在马上冲你笑的人是谁?”
“庄田先生。他说是柳生大人的家臣。”
“你怎么认识他的?”
“我去奈良找你的途中,得到他不少照顾。”
“哦!”
“我还遇见了一个女子,叫什么来着?我们三个一路同行,直到木津川渡口才分的手。”
武藏将小柳生城的外观,及柳生谷的地理、地势全都查看了一遍,才说道:“回去吧!”
于是,师徒二人顺原路返回。
他们栖身的客栈位于伊贺大街上,虽然是独栋建筑,但是房间很宽敞。来往于净琉璃寺和笠置寺的人们都会在此歇脚。每到傍晚时分,客栈门口的树旁及房檐下都会看到十几匹驮满货物的马车。由于客栈要为客人准备大量的米饭,连门前的水沟都被淘米水染白了。
“客官!您去哪儿溜达了?”
两人刚进屋,就有人迎了上来。此人上身穿蓝色短褂,下身是和服裙裤,腰间系着的红腰带表明这是个女孩儿。她站在屋里招呼着:“快去洗个澡吧!”
城太郎看她跟自己年龄差不多,就想交个朋友。
“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笨蛋!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叫小茶。”
“好奇怪的名字呀!”
“要你管!”
说着,小茶打了城太郎一下。
“你敢打我!”
武藏在走廊上回头问道:“喂!小茶,澡堂在哪儿?”
“前面右转。”
“好的,知道了!”
浴室外的架子上,已搭着三个人的衣服,加上武藏,里面共有四人。他打开浴室门,热腾腾的水蒸气里那三人正聊得兴高采烈,一见到武藏全裸的魁梧身体,他们就像见到怪物似的,立刻闭口不言。
“呼——”
武藏那高大的身躯进入浴池后,水一下子溢了出来,那三个正在池子外擦洗的人,差点被水冲走。
其中一人回头看了看,见武藏头靠在池子边上,闭目养神。
三个人放下心来,继续刚才的话题。
“刚才那个柳生家的管家叫什么来着?”
“好像叫庄田喜左卫门。”
“是吗?柳生竟然公开拒绝比武,看来他们是名不副实啊!”
“就像那个管家说的,柳生家早已对外宣布石舟斋隐居多年、不问世事,但马守仪去江户任职,所以谢绝一切比武。”
“不对吧!他们大概听说对手是吉冈家的次子,出于慎重,才敬而远之的吧!”
“柳生家还特意让管家拿来点心,说是以慰旅途劳顿,他们办事真是圆滑啊!”
这几个人肤色较白,肌肉松弛,一看就是城里人。他们简短的对话中,不乏理智、戏谑,还有细腻的感情流露。
听到“吉冈”二字,武藏不觉侧耳细听起来。
吉冈门的次子,那就是清十郎的弟弟传七郎喽!
“是不是为了那件事?”
武藏想起来了。
自己造访四条武馆之时,门人曾说过,小师父的弟弟传七郎跟朋友去了伊势神宫参拜。如果他们返回时路过这里,那眼前这三人很可能是传七郎的朋友。
“我和澡堂真是犯冲啊!”
武藏心里想着,暗自戒备起来。之前在宫本村时,自己遭到又八母亲阿杉婆的暗算,被敌人围困在浴室里。现在,自己又要与积怨已久的吉冈拳法次子传七郎在浴室里不期而遇。
他虽然出门在外,但对京都四条武馆发生的一切,必定也有耳闻。要是他知道自己就是宫本,肯定会拔刀拼命。
武藏默默想着心事,那三人并未察觉到什么,他们得意扬扬,说得兴高采烈。内容似乎是他们一到此地,就去柳生家下了战书。武藏知道,自足利公方的时代起,吉冈家就是武术名门。柳生宗严在未改名为石舟斋之前,与吉冈拳法肯定多有往来。现在,柳生家仍不忘故人,特意派管家庄田喜左卫门来客栈看望吉冈家的人。
柳生家的礼节可谓十分周到,然而这几个年轻的城里人却嗤之以鼻,还说什么“圆滑”、“心生畏惧、敬而远之”、“名不副实”等等。他们简直就是自鸣得意、自以为是。
自从武藏踏上这片土地之后,已对小柳生城内外的状况及当地风土人情有了充分的认识。在他看来,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实在可笑至极。
这些身居大都市的毛头小子,每天都能接触到新鲜事物,可自己却像井底之蛙一样,眼界狭小,丝毫认识不到石舟斋这个上等武士所具有的涵养是如此深厚。很多和柳生家一样的优秀武者远离了中央集权和浮华的生活,隐居在深山里,他们甘于寂寞,历经数十年磨炼终于修成正果。就在外界还把他们当成一般的乡下武士时,武学大家石舟斋横空出世。如今,他的儿子但马守宗矩,备受德川家康的重用;兄长五郎左卫门、严胜更是以骁勇善战著称;他的孙子中,也有一位青年才俊兵库利严,如今受到加藤清正的赏识,也是爵禄丰厚。由此可以看出,这些山野中的英豪已经开始在日本社会中崭露头角。
仅就武学家的声望而言,吉冈门远超过柳生家。但是,所谓的声望只属于过去。然而,传七郎及其随从到现在都还没意识到这个事实。
武藏觉得他们的得意既可笑又可悲。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苦笑起来。为了远离那三人的谈话,他只好走到浴室角落的水管处洗头。他解开发结,用一块黏土轻轻蹭着发根,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痛快地洗过头了。
此时,又听到那三人说道:
“啊!真舒服!”
“旅途劳顿,泡澡最能解乏了。”
“要是晚上再有女人陪着喝两杯……”
“那就更棒了!”
他们边说,边擦干身子,走了出去。
武藏用毛巾把湿漉漉的头发绑好,穿上衣服,回到了房间。他看到那个假小子小茶正蹲在墙角哭泣,于是他问道:“怎么了?”
“客官!那个小孩打我。”
“她说谎!”躲在对面墙角的城太郎,噘着嘴辩解道。
“为什么要打小女孩?”武藏厉声呵斥。
“可是,那个臭丫头竟敢说大叔软弱无能。”
“胡说!胡说!”
“你没说吗?”
“我从没说过客官软弱无能。是你吹牛皮,说你师父是日本第一武术家,在般若原杀死了几十个浪人。我说除了这里的领主,没人敢称日本第一剑术大师,你就打了我耳光,不是吗?”
武藏笑道:“原来是这样。是他不好,一会儿我好好骂他。小茶,原谅他吧!”
城太郎一脸不服气。
“城太郎!”
“干吗?”
“去洗个澡!”
“我不喜欢洗热水澡。”
“跟我一样哦!不过,一身臭汗,很不舒服哟!”
“明天,我去河里游个泳不就得了。”
时间久了,这个少年渐渐显露出倔强的本性。
不过,武藏就是喜欢他这一点。
吃饭时,城太郎又噘起嘴。
小茶端来饭菜,却没开口招呼,两个孩子怒目而视。
这些天,武藏一直若有所思。他在思考一件事,就是如何成为一个独行侠。这愿望似乎有些不切实际,但并非完全不可能。所以,他才会在这间客栈逗留这么久。
他很想见到柳生家的开山祖师——石舟斋宗严。
武藏心想:
“好汉自然要斗劲敌。这是一场以生命做赌注的决斗,一边的筹码是柳生家的名望,另一边的筹码是自己用剑创出的声名。只要能见柳生宗严一面,跟他过上一招,自己就死而无憾了。”
他是多么年轻无畏、充满斗志。
如果有人听到他的想法,肯定会嘲笑他有勇无谋。武藏也十分清楚这种想法很幼稚。
虽然城池很小,但柳生宗严毕竟贵为一城之主,他的儿子还是江户幕府的武学老师。柳生家族是典型的武学世家,在新旧时代更迭之际,这一家族更显示出无人能及的兴旺与昌盛。
“要胜过对方决非易事。”
武藏一直暗暗盘算此事,就连吃饭时也显得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