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是姬路城城下的郊区。
武藏已经在花田桥上等了阿通好几天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
一直不见阿通的身影——今天已是两人分别的第七天了。阿通明明说过要在这里等自己,哪怕等上一年或是十年!可现在……
武藏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只要说出口,就一定会付诸行动。可是,他现在已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对他而言,来姬路城寻找姐姐才是真正的目的,也不知道她被关在哪里?除了花田桥,武藏偶尔也会去城下的街区闲逛,他头戴斗笠,打扮成一个乞丐。
“嘿!终于遇到你了!”突然,有个和尚朝他跑过来。
“武藏!”
“啊?”武藏原以为这身打扮,没人能认得出来他,所以被人一叫,不免吓了一跳。
“快过来!”那和尚抓着他的手,使劲拽着他往前走。原来,此人正是泽庵。
“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快跟我来!”
武藏不知泽庵要带他去哪里,他无力反抗,只能木然地跟在泽庵身后,心想:“这回是又要把我绑在树上,还是关进藩里的监牢?”
姐姐可能也被关在监牢里,果真如此的话,我们姐弟二人就要共赴黄泉了。如果非要我赔上一条命的话,我宁愿跟姐姐死在一起。
武藏心里暗自祈祷着。
白鹭城的城墙出现在眼前,那雪白的墙体是如此宏伟、壮观。当两人来到城前的唐桥时,泽庵自顾自地先走了过去。
城门打开后,官兵手中长矛发出的耀眼光芒令武藏望而却步。
此时,泽庵向他招手道:“还不快过来!”
于是两人通过了第一道大城门,来到内壕的第二道城门前。
看来这座城池的诸侯还不能乐享太平,旗下的武士们个个枕戈待旦,准备随时应战。
泽庵叫过来一个官差:“喂!我把他带来了!”说着,便把武藏交给了他,并嘱咐了一句“拜托您了!”
“是!”对方答道。
“——不过,你们可要多加谨慎啊!这可是一只牙锋爪利的小狮子,野性难驯哪!一不小心,就会被咬伤的。”说完,他也不用别人带路,就径自朝着太殿城的方向走去了。
可能是因为泽庵的警告,这些官兵连碰都不敢碰武藏一下。只说了一句“请进!”提醒武藏进屋。
武藏默默地跟着他们,来到了一间浴室。看来官兵要让他洗澡,这未免太自作主张了吧!再加上他曾中过阿杉婆的诡计,所以对去浴室洗澡一直心有余悸。
武藏抱着肩,思忖良久。
“我们准备了换洗的衣物,您洗完后,请换上!”
一个小厮走进来,放下黑棉布的小褂和和服裤子就离开了。
仔细一看,怀纸(叠起来放在怀里的备用和纸)、扇子等物虽然有些粗糙,但各种用品倒很齐全。
天守阁和太阁城的一个城池位于姬山的后面,此地即为白鹭城的主城。
城主名为池田辉政,他五短身材,微黑的脸上有少许麻子,留着光头。
此时,他正用手托着脸,望向院子。
“泽庵和尚!就是他吗?”
泽庵一直站在他身旁,随即点头答道:“是的。”
“果然相貌不凡哪!为帮他,你真是没少费心哪!”
“不敢当!真正能帮到他的是大人您呀!”
“哪里!如果为官者都能像你这样,我们就有更多的可用之才了。可是,这儿的家伙全都认为抓人才是他们的职责。真让人伤脑筋!”
院子在回廊对面,此时武藏正坐在那里。他穿着崭新的黑色小褂,双手抱着膝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面。
“你叫新免武藏吧?”池田辉政问道。
“是!”武藏毫不犹豫地回答。
“新免家原本是赤松家族的支脉,赤松政则以前就是白鹭城的城主。如今,你被招至此地,看来冥冥之中自有机缘啊!”
武藏低头不语,他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让先祖的名誉蒙羞。虽然他对辉政并无反感,但一种愧疚的情绪却让他抬不起头。
“但是!”辉政突然换了一种口气。
“你的所作所为真是罪大恶极啊!”
“是!”
“必须要严加惩处!”
辉政转头问泽庵:“泽庵和尚,听说家臣青木丹左卫门没经我同意,就跟你打赌,若你抓到武藏则交由你处置。这话是否属实?”
“只要您问一下丹左,就可知真伪。”
“问过了!”
“那为何还要问我,莫非我泽庵会说谎?”
“好!看来你们两个人所言不虚。既然丹左是我的家臣,家臣立下的誓约就如同我立下的一样。虽然我是领主,但已无权处置武藏……不过,却也不能这样放过他……如何处置,就交给你了!”
“愚僧也这样认为。”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把武藏处死。”
“如何处死呢?”
“听说白鹭城的天守阁里,有一个房间一直锁着门,人们都说里面有妖怪。”
“是有这回事。”
“现在房门依然锁着吧?”
“没人敢打开门,家臣们都很忌讳这件事,所以屋门一直保持原样。”
“德川随一将军旗下最勇猛的胜入斋辉政大人的居所内,居然有一间屋子总是不亮灯,这会使您的威信受损哪!”
“我从没想过这事。”
“但是,您的臣民会根据这件事来评判领主的威信。所以,请在那间房里点上灯吧!”
“嗯!”
“我想向您借天守阁的那间小黑屋来囚禁武藏,直到愚僧饶恕他为止——武藏,你要有心理准备哟!”
“哈哈哈!可以,可以!”辉政听后,大笑着答应下来。
上次在七宝寺里,泽庵对“八字胡”青木丹左说的话完全属实,辉政和泽庵的确是朋友,他们经常在一起品茶论道。
“一会儿,要不要来茶室?”
“您的茶道还没进步吗?”
“胡说!最近,我可是进步神速啊!今天要让你瞧瞧,我辉政精通的不只有武功!等你来哟!”
说完,辉政站起身,朝屋里走去。那不足五尺的短小身影,把白鹭城衬托得更加雄伟。
真是一片漆黑——这里就是泽庵口中那间从没打开过的房间,它位于天守阁的最高处。
在这里,时间仿佛都停止了,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屋内,仅有一盏微弱的烛灯,还有武藏那张被烛光映照得苍白而消瘦的脸。
现在正值隆冬时节,黑色的房梁和地板都透出刺骨的寒气。在烛光的映衬下,武藏呼出的气变成了一缕缕白雾。
“孙子曰:地形有通者,有挂者,有支者,有隘者,有险者,有远者。”
《孙子·地形篇》摊开在桌子上。每每读到奥妙之处,武藏便大声朗诵起来。
“故知兵者,动而不迷,举而不穷。故曰:知己知彼,胜乃不殆;知天知地,胜乃可全。”
如果眼睛发酸,武藏就用冷水冲一冲。如果灯油滴落下来,他就用剪刀把灯油剪掉。
桌子旁边,堆了一大摞书,有日文的,也有汉文的,还有佛书和国史。可以说,武藏完全淹没在书的海洋里。
这些书都是从藩里的书库中借来的。泽庵把他带进天守阁的这间小屋之前,特地告诫他:“你要博览群书。传说古时的高僧只有进入藏经阁读万卷书,心灵之眼才得以开启。你可以把这间黑漆漆的小屋想象成母亲的子宫,你在此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重生为人。普通人以为,这儿只是一间黑暗的房间。但是,你要仔细阅读、认真揣摩,因为这些书籍都是日中圣贤们的光辉思想的结晶。至于你把这里当成黑暗藏,还是光明藏,完全取决于你的心。”
说完,泽庵就飘然离去。
从那以后,不知又迎来几次斗转星移、寒暑更迭。
武藏只能凭借冷暖变化来猜测四季的转换,他完全感觉不到岁月的流逝。但是,当燕子又飞回到天守阁房檐下的鸟巢时,他知道,现在已经是第三年的春天了。
“我已经二十一岁了!”他茫然自语道。
“二十一岁之前,我究竟做过什么呢?”每每想到这儿,他就惭愧不已。他会摩挲着鬓角的头发,直愣愣地坐上一整天。
啾啾、啾啾、啾啾……
天守阁的房檐下,传来燕子的呢喃声。它们飞越重洋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迎接春天。
在武藏被幽禁的第三年的某一天,泽庵突然到访。
“武藏!有进步吗?”
“哦……”武藏就像见到了亲人一样激动不已,他上前抓住了泽庵的袍袖。
“我刚刚游学回来,现在正好第三年了,我在想你在‘娘胎’里也长得差不多了吧!”
“您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
“报答……哈哈哈!看来你已经充分掌握了正常人应有的说话方式!来!今天就出去吧!拥抱光明,到尘世中、人群里去吧!”
时隔三年,武藏第一次走出天守阁,他被带到了城主池田辉政的面前。
三年前,他是坐在院子的草地上。而今天,他则坐在了太阁城的宽边木椅上。
“怎么样?想不想在此奉职呢?”辉政问他。
武藏首先道了谢,然后答道自己虽为自由之身,但现在却无意跟随主公。他说道:“如果我在此奉职,说不定天守阁那间屋子的鬼魅就会真的现形了。”
“为什么这样说?”
“我曾就着烛火,仔细观察过那间屋子的房梁及板窗,发现上面附着很多黑色油漆一样的斑点。仔细一看,才知道那是血迹。说不定,那就是赤松家族在灭亡时留下的最后的血渍。”
“嗯!也许是吧!”
“一想到这儿,我就毛骨悚然,也感到莫名愤怒。想当年,赤松家族称霸中国地区,而今祖先的踪迹已然无处寻觅,他们就像明日黄花一样,难免灭亡的命运。但是,他们的血脉仍然代代相传,子孙的体内依然流动着祖先的血液。而不肖之人,新免武藏就是其中之一。因此,我若住在白鹭城,祖先的亡灵会冲破那间密室而造成大乱。一旦酿成大祸,赤松的子孙会回来争夺这座城池,那么天守阁就又多了一间隐匿亡灵的暗室。如此一来,杀戮只会不停地轮回下去。若真是这样,我如何对得起苦心栽培在下的领主和安享太平的百姓?”
“原来如此!”辉政点头表示赞同。
“这么说,你要返回宫本村,以乡士的身份终其一生了?”
武藏默默地笑了笑,过一会儿才说道:“我准备四处漂泊。”
“是吗?”辉政随即转头对泽庵说道,“给他拿些衣服和盘缠。”
“您的大恩大德,我泽庵不胜感谢!”
“你向我道谢?这还是头一回啊!”
“哈哈哈!可能是吧!”
“趁着年轻,多出去走走也不错。但是,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要忘记自己的出身和故乡。以后你的姓就改成宫本吧!就叫‘宫本’好了!宫本!”
“是!”武藏跪在地上,平趴着回答道“遵命!”
泽庵在旁边补充道“名字最好也改一下,MUSASHI(武藏)这个读音要比TAKEZOU(武藏)好。今天是你从黑暗藏的胎内,转世投生到光明世界的第一天,所以一切都应该是崭新的!”
“嗯,嗯!”
辉政越发兴奋,“宫本武藏!好名字,我们应该庆祝一下。来人哪!拿酒来!”他吩咐侍者去准备。
随后,三人来到另一个房间,他们一直畅谈到深夜。席间,很多池田的家臣也在两旁作陪。泽庵兴致很高,他还跳起了猿乐舞等愉乐三昧舞(佛教修行所用的舞蹈)。武藏虽有几分醉意,却仍聚精会神地欣赏着泽庵那奇妙的舞姿。
当泽庵和武藏离开白鹭城时,已是翌日清晨。
泽庵向武藏告别,他将再次踏上闲云野鹤般的旅程。武藏也说,今天自己将迈出新的一步,开始重新学习做人、修炼武艺。
“那么,就此分别吧!”两人来到城下,即将挥手告别。
“哎呀!”泽庵突然抓住武藏的衣袖。
“武藏!你一定还想见一个人。”
“谁?”
“阿吟姑娘!”
“啊?难道姐姐还活着?”即使在睡梦中,武藏也从未忘记过姐姐。那句问话一出口,他的视线就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