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昨夜那一场风雨,春天的痕迹已被冲刷得无影无踪。清晨,刺眼的阳光直射在人们脸上。
“泽庵师父!武藏还活着吗?”
天一亮,阿杉婆就来到寺里打听武藏的情况,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啊!是阿婆呀!”泽庵来到廊檐下,“昨夜的雨可真大呀!”
“这场暴风雨来得正是时候!”阿杉婆说道。
“不过,人不可能淋一两场暴雨就死掉呀!”
“这么说,武藏还活着?”说着,阿杉婆那张皱纹堆累的脸望向千年杉,由于阳光太刺眼,她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就像块抹布似的挂在树上,动也不动哦!”
“乌鸦还没去啄他的眼睛,看来武藏一定还活着。”
“多谢您了!”阿杉婆一边向泽庵道谢,一边望向寺里,“怎么没见我儿媳妇呢!能不能帮我叫她出来?”
“你的儿媳妇?”
“就是我家的阿通!”
“她现在还不算本位田家的媳妇吧?”
“马上就是了!”
“儿子不在,你就把儿媳妇娶回家,让她跟谁成亲哪?”
“你这个行脚僧,就不要管别人家的事了!阿通到底在哪儿?”
“大概在睡觉。”
“哦,是吗!”阿杉婆自言自语,“我让她晚上盯紧武藏,白天睡觉也说得过去吧!泽庵师父!白天就由你负责看着武藏吧!”
说完,阿杉婆走到千年杉下,抬头望了一阵子,才拄着拐杖雄赳赳地回村了。
之后,泽庵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直到晚上都没再露面。其中有一次,村里的小孩跑进寺里,朝着千年杉扔石子,泽庵曾拉开门大声训斥:“小鼻涕虫!干什么呢!”然后,那扇门就再没打开过。
在另一侧的阿通的房门,今天也是紧闭着,只是偶尔有小和尚进进出出地端汤送药。
昨晚,有人发现阿通跪在大雨中,便把她强拉回屋里,住持还狠狠训斥了她一顿。结果,阿通到底还是染了风寒,高烧不退,卧病在床。
今晚,夜空很晴朗,烟波浩淼、月朗星稀。寺里的人都早已进入了梦乡,泽庵看了一会儿书觉得累了,便穿上草鞋,走出屋外。
“武藏!”他叫了一声,树梢轻微地晃动了一下,晶莹的露珠纷纷落了下来。
“可怜虫,连回答的力气都没了吗?武藏!武藏!”他大喊了几声。
树上传来了武藏洪亮的声音:“干啥?臭和尚!”他怒吼着,力气丝毫没有减少。
“哦。”泽庵再次抬起头,“声音还很响亮嘛!看来还能撑个五六天。对了,你肚子饿不饿?”
“少废话!和尚,快把我的头砍下来吧!”
“不行不行!我可不能乱砍别人的头。像阁下这样的莽夫,即使被砍了头,说不定也会找我算账呢……好了!我们还是来赏月吧!”
说着,泽庵坐到了一块石头上。
“哼!你要干什么?你等着!”
武藏使尽全身力气挣扎着,树枝被摇得不停晃动。
树叶纷纷落到泽庵头上,他弹去衣领上的树叶,仰头说道:“对了!对了!如果不发脾气,就感觉不到生命力的顽强和真正的人性。最近以来,人们不是变成了毫无血性的书呆子,就是故作清高,还要年轻人模仿那些老气横秋的举止,真是荒唐啊!年轻人不会发脾气可不行!你应该继续发脾气,发吧!发吧!”
“哼!等会儿我把绳子弄断后跳下来,要把你一脚踢死!等着瞧吧!”
“有志气!我等着呢——对了!还要我继续说吗?绳子没断之前,你可别断气啊!”
“你说什么!”
“哦!好大的力气呀!大树在摇晃呢。不过,大地可是纹丝不动呀!这是因为你的怒气只是一己私怨,所以力量微乎其微。男子汉应该为天下苍生而愤怒,为了小小的个人感情就发怒,无异于妇人之态。”
“你有屁就放吧!等着看吧!”
“算了吧,武藏,你这样只是徒劳的。就算你再怎么挣扎,杉树枝也不会被折断,天地更不可能被震动!”
“唉……真可惜啊!”
“凭你这么大的力气,即使不能为国效命,也可以投靠明主呀!若果真如此,别说天地,就连神明也会为你动容——更何况其他人呢!”
泽庵又开始说教起来。
“太可惜了!你虽然有幸生为一个人,却跟野猪、野狼一样,野性难驯。丝毫没有走进人的世界,年纪轻轻就要在此了结一生,真是可惜!”
“胡说!”武藏从高处吐了一口吐沫,可口水还没落地就化成了雾气。
“听好!武藏,你太高估自己了!你一直认为这世上没有人比你强,结果怎么样?看看你现在的狼狈样!”
“我问心无愧!输给你并不是因为我打不过你!”
“输在策略上也好,败在口才上也罢,总之你就是输了!事实摆在眼前,就算你再怎么懊恼,我已成了赢家。我可以坐在石板上,而你这个败将,只能乖乖被吊在树上,任由风吹雨打——怎么样?我们之间的差距,你明白了吗?”
“如果比力气的话,你肯定是最强的,就像老虎和人是无法相提并论的。但是,老虎终究比人低等呀!”
“其实,你所谓的勇气也是如此。以前,你的所作所为都是因为你太愚蠢,不了解生命的真谛。那只是匹夫之勇,称不上真正的勇猛,更不是武士应有的作为。真正的勇者,既要知道恐惧为何物,又要懂得生命的意义,要能够悲天悯人、死得其所。我之所以说你可惜,指的就是这件事。你生来胆识过人、气力超群,但你没有知识,所以只学会了武士道野蛮的一面,而你的智慧和修养却极度匮乏。人们常说文武二道,所谓二道,指的不是两种道,而是兼备两种才能,并将其合二为一——你懂了吗?武藏!”
石不语,树亦不语。黑夜依旧寂静无声,两人都沉默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泽庵终于慢条斯理地从石头上站起身,“武藏!你再好好想一个晚上吧!想好了,我再来砍你的头。”说完,他转身离去。
泽庵刚走出十步——不,是二十步左右,正要进入正殿时,空中突然传来武藏的喊声。
“喂!等一等!”
“什么事?”泽庵从远处回过头来。
“请您回到树下。”
“嗯……是这儿吗?”
接着,树上的人突然大声呼喊:“泽庵和尚!救救我吧!”武藏突然大声哭起来,树枝剧烈摇晃着。
“从现在开始,我想要重新活一回……我终于懂得了每个人生下来都肩负着重要的使命……我明白了生命的价值,我不能就这样一直被绑在树上啊!这太不值了!啊,我已酿成了无法挽回的大错。”
“你能觉悟,真是太好了!你现在终于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了。”
“啊!啊!我不想死!我要重活一次。要活着,从头再来!泽庵和尚!求求您,救救我!”
“不行!”泽庵断然拒绝。
“人生有很多事是无法回头的,世上任何事都只有一次机会。如果你把别人的头砍下来,还能再接回去吗?你虽然很可怜,但我是不会为你解开绳子的。为避免自己死得太难看,你还是念念经,静静去体会生死大义吧!”
泽庵的草鞋声逐渐消失了,武藏没有再呼唤他。
他按泽庵说的,闭上了双眼,放弃了求生的念头,也不再惧怕死亡。此刻,夜风习习,星斗满天,武藏感到一股寒气迎面而来,直透骨髓。
“嗯?好像有人!”
树下有个人影抬头望向这里,然后抱住树干,拼命向上爬。看得出这人不擅于爬树,他只爬了一点,就拽着树皮掉了下去。
即便如此,他仍不放弃,一心一意地往上爬,手被树皮磨破了他也毫不在意。终于,他抓到了树枝,然后又抓住树枝爬到了最高处。
那人大口喘着气,轻声呼唤“武藏……武藏!”
武藏整张脸就剩下眼珠还能转动,看起来就像个骷髅。他望向那人。
“嗯?”
“是我!”
“阿通姑娘?”
“逃走吧……你刚才不是说这么死不值吗?”
“逃走?”
“对!我在这个村子里也待不下去了……再待下去,我会受不了的。武藏,我要救你,你愿意吗?”
“哦!把绳子割断!快割断!”
“请稍等!”阿通肩上背着一个小包袱,她从头到脚都是要出门的打扮。
她拔出短刀,一刀就把武藏身上的绳子割断了。武藏的手脚已没有知觉,阿通想扶住他,没想到一脚踏空,结果两人一起从树上掉了下来。
从两丈高的树上掉下来,武藏竟然还能站得住。他高大的身躯矗立于天地之间,表情很是茫然。接着,他听到脚边传来呻吟声。低头一看,原来是阿通,她挣扎着,站不起来。
“啊!”武藏扶起她来,“阿通姑娘!阿通姑娘!”
“好痛……好痛啊!”
“摔到哪儿了?”
“不知道……但我还能走,没关系!”
“掉下来时压断了好几根树枝,应该没受什么大伤。”
“别管我了,你怎么样?”
“我……”武藏想了一下,说道,“我……还活着!”
“当然活着!”
“我只知道这一点。”
“快点跑吧!越快越好……如果被人看见,我跟你都会没命的!”阿通一瘸一拐地走着,武藏也默默地跟着她——两人走得很慢,像两只被霜打了的小虫。
“你看!播磨滩那边的天空已经泛白了!”
“这是哪儿?”
“中山岭……咦?我们已走到山顶了!”
“都走这么远了?”
“同心协力就能办大事!对了!你已经两天两夜没吃东西了!”
被阿通一说,武藏才意识到自己饥饿难耐。
阿通解开背上的包袱,拿出年糕递给武藏。甜甜的豆馅顺着舌头滑进肚里,武藏感到活着真好,那捧着年糕的手不停地颤抖着。
“我竟然还活着!”他深切地意识到这一点。同时,他下定决心,要开始新的生活。
火红的朝阳映照在两人的脸上,阿通的脸显得更加生动。武藏突然想到,自己竟然会和她待在这里,不禁暗自发愣,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到了白天,更不能大意!尤其是快到边境哨卡的时候!”
听到边境两字,武藏眼睛突然一亮。
“对了!我要去日名仓哨卡。”
“什么……你要去日名仓?”
“我姐姐被关在那儿的山牢里,我要去救她。阿通姑娘!我们就此分手吧!”
阿通一言不发地盯着武藏。不一会儿,她开口说道:“你真的决定这么做?早知道我们会在这里分手,我又何必离开宫本村呢?”
“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武藏哥哥!”阿通满怀深情地望着武藏,并轻轻握住他的手,她的面颊、身体一阵发烫,炽热的感情使她禁不住颤抖起来。
“我的心意,以后再慢慢告诉你。我不想和你在这儿分手,不管你去哪儿,都请带着我。”
“可是……”
“我求求你!”阿通合掌请求着,“即使你不愿意,我也要跟着你。如果你去救阿吟姐姐,嫌我碍手碍脚的话,我可以先到姬路城等你。”
“好吧……”说着,武藏正要转身离去。
“一言为定哦!”
“嗯!”
“我在城下边的花田桥等你!如果你不来,我就一直在那儿等,哪怕等上一年、等上十年!”
武藏点头答应了一下,便顺着山坡直奔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