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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宋代

宋代也是一个文艺兴盛的朝代,各门文艺都取得了长足的发展,在中国诗史与画史上,宋诗与唐诗比肩,宋画与元画并峙,都是诗史和画史上的高峰。文人士大夫参与绘画、题画、赏画,进一步促成了诗画的融合。郑午昌称,自宋代始,中国绘画进入了一个“文学化”的时期。 苏轼提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也是顺应了诗画发展的潮流。

宋朝重文轻武,文人士大夫的现实境遇及社会地位有所提高,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隆盛时代。宋代文人士大夫阶层文化素养普遍很高,诗文、书画、金石、词曲,均有所涉猎,甚至精通多门才艺,多才多艺成为宋代文人士大夫的一个普遍特征。文人士大夫熟习诗画,在文艺评论中很容易就某点相通之处将两者关联,互为譬喻,阐述文艺审美感受。从《诗经》的“比兴”到后世诗论中的“情景交融”,诗歌往往借景抒情、情景交融,形象生动的景物描写往往给人一种“宛然在目”的画面感。欧阳修《六一诗话》记梅尧臣曾语:“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又评唐代严维“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诗句:“天容时态,融和骀荡,岂不如在目前乎?”梅尧臣这段诗话阐述了状写“难写之景”,使之映像在读者眼前,可使“不尽之意”在言外得到表达,后被宋代文人广泛征引阐发,对宋代诗坛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类似“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之类的说法,常常可见。晁贯之评杜甫诗“落絮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道:“虽当隆冬沍寒时诵之,便觉融怡之气生于衣裾,而韶光美景突然在目,动荡人思。”陈善评陶渊明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及杜甫诗“夜阑接软语,落月如金盘”道:“每咏此二诗,便觉得当时清景尽在目前。”胡仔评惟政《牛山中偈》“桥上山万层,桥下水千里。惟有白鹭鸶,见我长来此”道:“造语平易,不加雕斫,而清胜之景,闲适之意,宛然在吾目中矣。”

又或以类似“想见”等语论诗,如范晞文:“子建《公宴诗》:‘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明月澄清景,列宿正参差。秋兰被长坂,朱华冒绿池。潜鱼跃清波,好鸟鸣高枝’,读之犹想见其景也。”如苏轼诗云:“惜哉此清景,变幻不可逐。归来读君诗,耿耿犹在目。”又如梅尧臣诗云:“览君南来诗,如对江上景。”

诗歌令人有“宛然在目”“如在目前”之感,而绘画呈现于观者眼前的景物,亦令人于诗中找到似曾相识的映像。晁补之《捕鱼图序》记曾见一幅传为王维画的《捕鱼图》,画江南初冬欲雪时之景:“目相望不过五六里,若百里千里。右丞妙于诗,故画意有余。世人欲以语言粉墨追之,不似也。常忆楚人云:‘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引物连类,谓便若湖湘在目前。”从王维《捕鱼图》所画的初冬欲雪之景,仿见楚辞《湘夫人》所描写的湖湘秋景。再如朱弁《风月堂诗话》里苏轼的一段话:

东坡云:“老杜自秦州越成都,所历辄作一诗,数千里山川在人目中。古今诗人殆无可拟者。独唐明皇遣吴道子乘传画蜀道山川,归对大同殿,索其画无有,曰:‘在臣腹中。’请疋素写之,半日而毕。明皇后幸蜀,皆默识其处。惟此可比耳。”

杜甫从秦州到成都,将一路所历所见记之于诗,令人恍见千里山川,正如前面所引的一段话:“读老杜入峡诸诗,奇思百出,便是王宰蜀中山水图。”而吴道子所画蜀道山川壁画,令入蜀避难的唐明皇能默识其处。若唐明皇读杜诗、观吴画,是否会有相通之感呢?清代唐顺之读杜诗、观周臣画,就看到两者既鲜明可感又蕴藏隽永的相通性:“少陵诗云:‘华夷山不断,吴蜀水常通。’只此二语,写出长江万里之景如在目中,可谓诗中有画;今观周生所画《长江万里图》,又如见乎少陵之诗,可谓画中有诗。”

其实,诗画相通在宋代是一种普遍的文艺观。苏轼除了提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外,还提出了“诗画一律”,如《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其一:“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自苏轼之后,诗画相通的文艺观念越来越广为接受、传播,如诗画互称,将诗称为“无色画”“有声画”,将画称为“有形诗”“无声诗”:

烦公有声画,相我无弦琴。(王安中)

李侯有句不肯吐,淡墨写出无声诗。(黄庭坚)

小潘诗家子,解作无声诗。(杨万里)

雪里壁间枯木枝,东坡戏作无声诗。(释德洪)

东坡戏作有声画,叹息何人为赏音。(周孚)

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张舜民)

终朝诵公有声画,却来看此无声诗。(钱鍪)

敢将有声画,博君无声诗。(陈普)

不须作此无声画,妙画自以无声传。(王庭珪)

何人作此无声诗,展开如入溪山境。(白玉蟾)

诗画相通,但诗画毕竟属于不同的艺术门类,所以邵雍《诗画吟》比较了诗画各自的艺术特长,却又道出了两者的艺术界限:“画笔善状物,长于运丹青。丹青入巧思,万物无遁形。诗笔善状物,长于运丹诚。丹诚入秀句,万物无遁情。”所以,宋人又发展了诗画互补的观点,如蔡绦:“丹青吟咏,妙处相资。昔人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者,盖画手能状,诗人能言之。唐人有《盘车图》,画重岗复岭,一夫驱车山谷间。欧阳修赋诗:‘坡长阪峻牛力疲,天寒日暮人心速。’……画工意初未必然,而诗人广大之。乃知作诗者徒言其景不若尽其情,此题品之津梁也。”画善状物,诗善表情,因画题诗,以道其情,或于画外广大其意,从而以诗补画。这也就是品题绘画的“津梁”,亦即题画诗之缘起。

诗可补画,画亦可补诗,吴龙翰:“画难画之景,以诗凑成;吟难吟之诗,以画补足。”“吟难吟之诗,以画补足”,诗歌用文字描述各个景点来组建诗境,需要读者通过想象来呈现诗中景物,不如绘画的直观形象,而且诗境过于抽象,也可通过诗意画将之一一具体补足呈现。实际上,古人之清篇秀句也可激发画思,令画家将诗境呈现于画境。这种依诗作画、于画中求诗意的行为在宋代相当普遍,如郭思将其父郭熙所诵以及认为可“发于佳思而可画”的“古人清篇秀句”记录罗列了出来,其中有羊士谔《过三乡望女几山,早岁有卜筑之志》、长孙佐辅《寻山家》、窦巩《寄南游兄弟》等诗。宋代诗意画的创作,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宣和画院的以古人诗句命题取士,邓椿《画继》记宋徽宗时“始建五岳观,大集天下名手,应诏者数百人,咸使图之,多不称旨。自出之后,益兴画学,教育众工,如进士科,下题取士,复立博士,考其艺能”。画学命题取士,是命应试院画家根据古人诗句绘画,以绘画形式将诗句语意表现出来,不离语意又最得巧思者,就为画状元。据记载,命题诗句有“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蝴蝶梦中家万里”“杜鹃枝上月三更”“嫩绿枝头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等,其匠心独运,颇为后人所称道。

(宋)赵孟坚《岁寒三友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题画诗到了宋代,越来越风行,当时文人士大夫多有品画题诗的诗作,如苏轼、黄庭坚、文同、王安石、欧阳修、梅尧臣、陈师道、陆游、范成大等。题画诗歌之多,以至于时人收录成集,先是北宋刘树赣有《题画集》一卷,收有题画诗19首;后是南宋孙绍远搜集唐宋题画诗,编次成《声画集》,收有题画诗805首,其中宋人题画诗占了绝大多数,由此可见宋代题画诗之昌盛,故清代乔亿乃言“题画诗三唐间见,入宋浸多”。可惜宋代以诗题画,鲜少直接题于画面之上,大都是题于画心前后。其实,宋代绘画别说于画上题诗,就是题款也不多,有的是仅署画家姓名的“穷款”,而且有的题款非常隐秘,若不细看,还很难发现。总的来说,就是尽量避免题款文字侵占画面,只是隐藏于画面不显著的角落,如燕文贵《溪山楼观图》在画面左边石上题款“翰林待诏燕文贵笔”,郭熙《早春图》在画面左侧题款“早春壬子年郭熙画”,《读碑窠石图》在图中碑侧书款“王晓人物李成树木”,崔白《寒雀图》在树干下仅署穷款“崔白”,另一幅《双喜图》则在树干上题款“嘉祐辛丑年崔白笔”,诸如此类。

(宋)王晓、李成《读碑窠石图》 (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藏)

(宋)崔白《双喜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对此,明清人认为这是因为画家书法不精,恐伤画局。明代沈颢《画麈》:“元以前多不用款,款或隐之石隙,恐书不精,有伤画局,后来书绘并工,附丽成观。”清代钱杜《松壶画忆》所言也大体差不多,但他指出苏轼开元代画上题诗风气之先:“画之款识,唐人只小字藏树根石罅,大约书不工者,多落书背。至宋始有年月纪之。然犹是细楷一线,无书两行者。唯东坡款皆大行楷,或有跋语三五行,已开元人一派矣。”

画上题诗,要求画家在诗、书、画三方面都具有较高的造诣,方可达成。纵观唐宋画史,诸如王维、荆浩、范宽、李成、苏轼、文同、李公麟、王诜、米芾等人,都具有画上题诗的能力,但是他们都没有在画面上将诗、书、画融为一体。从现存画迹来看,宋徽宗赵佶是画上题诗第一人,周积寅《中国画论辑要》:“唐代及其以前的题画诗,并未题在画上。宋代,由于文人画运动的掀起,题画诗有了进一步的发展。文同、苏轼、米芾、米友仁等,作了大量的题画诗,但多数可能题在画前或跋在画后的。有画迹可考,在画上题诗的,当推宋徽宗赵佶为第一人。”

(宋)赵佶《芙蓉锦鸡图》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记于赵佶名下的现存绘画有四十三幅,但赵佶传世的绘画一直有争议,有的认为是出自赵佶之手,有的认为出自院画家之手,赵佶再署款。其中最为可信且题款最为引人注目的有《五色鹦鹉图》《蜡梅山禽图》《瑞鹤图》《芙蓉锦鸡图》《祥龙石图》《文会图》六幅。在这六幅画上,赵佶用瘦金体直接在画上题诗,诗因画而题,而且诗歌在画面上题写的位置,与图画构成均衡的态势。如《芙蓉锦鸡图》,以芙蓉锦鸡为主体,占据画面的左上大部分画面,底下补以秋菊,画中锦鸡将视线投到画面右上角的两只蝴蝶。至此,构图唯余右上空白,赵佶在此题诗:“秋劲拒霜盛,峨冠锦羽鸡。已知全五德,安逸胜凫 。”又于右下角题款“宣和殿御制并书”,再画上“天下一人”的花押。

从历代传世画迹来看,直到宋朝,画上题诗都并非常态,纵有题跋,也多题写于画心前后的绢纸上,画家署款一般都题写于隐蔽处,以免侵占画面。赵佶直接在画上题诗,不妨认为是其权力意志的一种表现:天下一人,唯我独尊。天下皆为天子所有,别人避忌之事,自身无须过虑,但凭喜爱而已。清朝乾隆每每于历代书画上题跋诗文,毫无顾忌是否会对古代书画原迹造成破坏,想其心理动机也出于此,当然也不排除附庸风雅和个人喜爱。但从诗书画融合的趋势来看,赵佶画上题诗也许是对诗画发展趋势的一种回应,而这种回应,也开启了画上题诗,诗书画融合一体的进程,诗书画一体化在元代得以完成。 ynpQ6yIC9oFAiU3F64TxP0eHih1NrHkce5esxo8N71Vz4rO/e6jJ1QxPx2oQHE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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