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文化全面发达,诗歌与绘画都呈现出盛世气象,尤其是诗歌,成为一代文学之代表。魏晋南北朝因战乱促成了宗教的勃兴,道释画成为画坛主流。到了唐代,道释画依然风行,但绘画题材已有新变化,那就是山水画和花鸟画的兴起。山水画先有大小李将军(李思训、李昭道)的金碧山水,后有王维的水墨山水;花鸟画崭露头角,启五代花鸟画之先风。诗画的繁荣,使两者的交融有了突破性的发展。
拈诗意以为画意的人越来越多,如边塞诗人李益每作一篇,画人相争为画;郑谷作《雪诗》,段赞以之为画,曲尽其情;张志和作《渔歌》,复以为画,随句赋象,人物、舟船、鸟兽、烟波、风月,皆依其文,曲尽其妙。
唐代还出现真正意义上的题画诗,《全唐诗》中杜甫、李白、白居易、刘长卿、刘商等人题画、品画的诗歌就有一百多首。其中杜甫的题画诗存世有十八首,也最为出色,王渔洋《蚕尾集》视杜甫为题画诗的创始人:“六朝以来,题画诗绝罕见。盛唐如李太白辈,间为之,拙劣不工。《王季友》一篇,虽小有致,不佳也。杜子美始创为画松、画马、画鹰诸大篇,搜奇抉奥,笔补造化。嗣是苏、黄二公,极妍尽态,物无遁形。虞伯生尤专攻于此学,古录中歌行佳者,皆题画之作也。入明刘槎轩、李西涯、沈石田辈,以迨空同、大复,皆拟少陵。子美创始之功伟矣。”关于最早的题画诗出现在什么时候,目前学界尚未有定论,但这段话确实也道出了杜甫在题画诗发展史上的地位与贡献。一方面,杜甫于每一首题画诗皆用心创作而特见精彩;另一方面,此前的画赞、咏画扇、画屏的诗歌,是否属于题画诗,学界尚存在争议,但杜甫创作的题画诗,却是毫无争议地被视为“题画诗”,后世题画诗也多受杜甫启导。但是,唐代的题画诗都没有题写在画面上,相较于汉代绘画上的姓名官爵、画赞、榜题,唐代传世绘画上的文字相当罕见,偶有名款,也都是后人添加。这大概是因为唐代绘画较以前绘画有了足够的叙事性,无须借助题款文字来辅助说明。而且山水画的崛起,人物画不再是画坛主流,这个变化也影响了题款的改变。
文人士大夫参与绘画、赏画、题画、评画,对诗画融合影响至巨。文人士大夫兼具文学素养和绘画技能,方能使诗画互为借鉴、渗透和融合,而且他们掌握着话语权,主导中国绘画的发展方向和趣味取向,他们的社会地位本来就影响着画坛的风气。虽然大多数文人士大夫的画技普遍不及职业画工,但职业画工社会地位低下,文学修养普遍不高,也决定了他们的影响力有限,所以诗画融合是由文人士大夫来导引、完成的。
在唐代文人士大夫当中,对诗画融合影响最大的是王维。王维出身世家,自小才华过人,官至尚书右丞。王维的才华是全方面的,十多岁时已有诗名,时人称“天下右丞诗”,又工于书画,精通音律,这种综合素养使他将诗画渗透、融合。在王维获得画名之前,他的诗篇已自有画意,王世贞评“王维诗入画三昧”,如“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落花寂寂啼山鸟,杨柳青青渡水人”“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等,以至于后世画家取唐人诗句为画,多选择王维诗歌。王维自称“夙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他的画也充满了诗意,如传为王维画的《江山霁雪图》,就令人想起他《汉江临眺》的诗句:“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可惜王维画作流传到宋代已所见不多,流传至今署款王维的画作,也多不可信。
(元)唐棣《王维诗意图》 (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
王维诗意境幽美,读其诗如置身画中;王维画境富有诗意,观其画如品其诗。王维的诗画创作,表明了诗画的相通相融,这一点在唐代早已有人点出。殷璠在《河岳英灵集》称王维诗“着壁成绘”,而张祜《题王右丞山水障二首》即称王维画乃“平生诗思残”,即画为诗之残剩。但“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艺术规律,直到宋代苏轼才总结出来。苏轼《书摩诘蓝田烟雨图》:“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诗曰:‘蓝溪白石出,玉川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此摩诘之诗,或曰非也,好事者以补摩诘之遗。”苏轼提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后,此语被世人广泛征引,常常用来评价中国诗画,或用来品评王维,如王夫之:“家辋川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或转评他人,如贡性之评黄公望:“此老风流世所知,诗中有画画中诗”;或泛评诗画,如李俊民:“士大夫咏情性,写物状,不托之诗,则托之画,故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王维诗画互拟,确有相通性,但“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者并不止王维一人,贺贻孙就曾言:“诗中有画,不独摩诘也”,像曹植、陶渊明、白居易、杜甫等人的诗歌也可以看出一种画意;秦汉绘画传世不多,但唐代展子虔的《游春图》、李思训父子的青绿山水,亦可于画中品味到一种诗意。那为何苏轼偏偏将“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用于王维而非他人呢?刘石对此道:“中国古典诗歌史和绘画史上均不缺乏卓越人物,但兼擅并能两臻化境的实在不多。而在这为数不多的人中,以时代早晚及成就高下而论,都不得不首推王维。” 单论诗或画,都不缺乏与王维比肩或胜于王维者,但两者都能臻于化境者确实不多,而纵观中国诗史和画史,王维诗画相融无疑是最早的,他诗画的成就及地位也是公认的,所以王维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自宋以来,历代就有相同的见解:
顾长康善画而不能诗,杜子美善作诗而不能画。从容二子之间者,王右丞也。(宋•张嘉甫)
王摩诘能诗更能画,诗入圣而画入神。自魏晋及唐几三百年,惟君独振。(元•赵孟頫)
右丞诗云:“夙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盖自道也。右丞诗与李、杜抗行,画追配吴道子,毕宏、韦偃弗敢平视。至今读右丞诗者则曰有声画,观画者则曰无声诗。以余论之,右丞胸次洒脱,中无障碍,如冰壶澄澈,水镜渊渟,洞鉴肌理,细现毫发,故落笔无尘俗之气,孰谓诗画非合辙也!(明•吴宽)
古之才人求名于文墨之间,未有能以诗画并著者也。有之,自王摩诘始。盖其才情气韵得之有素,每一落笔莫不尽善,故世之言诗画者举皆宗之。(清•汪琬)
我们再谈谈王摩诘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作个结束。其实这话也不限于王摩诘一个人当得起。从来哪一首好诗里没有画,哪一幅好画里没有诗?恭维王摩诘的人,在那八个字里,不过承认他符合了两个起码的条件。(民国•闻一多)
自宋元以来,文人画取代画院画成为画坛主流,诗画相通相融成为画坛的共同追求,尤其是明代董其昌提出“画分南北宗”后,将王维推举为文人画南宗之祖,王维越来越为后世所重。清代王文浩曾指出唐代吴道子时有“画圣”之称,但因不合于文人画,师法者反而不及王维多:“道玄虽画圣,与文人气息不通;摩诘非画圣,与文人气息相通。此中极有区别。自宋元以来,为士大夫画者,瓣香摩诘则有之,而传道玄衣钵者,则绝无其人也。”对此,明代李日华直截了当地说:“余尝谓王摩诘玉琢才情,若非是吟得数首诗,则琵琶伶人、水墨画匠而已。”诗画双绝,也因此决定了王维的画史地位。
前面说过,诗画融合需由文人士大夫来促成,除了素养和技能之外,还因为职业画工地位低下,绘画只能迎合消费者、赞助者的品位好尚,没有话语权,不能引导画史发展潮流。即使是文人士大夫,有的以一艺闻名于时,却往往以艺掩他才,如阎立本幼承家学,擅长绘画,与其兄阎立德皆以画闻名于世。阎立本自少读书,文才不减同辈,又有处理政务的才能,总章元年(668)以司平太常伯拜右相。当初唐太宗与侍臣泛舟春苑池,见异鸟随波容与,喜而命侍坐者赋诗,又传呼“画师”阎立本于阁外写生绘貌。当时,阎立本已官至主爵郎中,俯伏池边,研刮丹粉,回首在座的人,羞惭得汗水直下,事后回家告诫儿子勿再学画:“吾少读书,文辞不减侪辈,今独以画见名,遂与厕役等,若曹慎重毋习。”姜恪因讨伐吐蕃有战功而擢升为左相,当阎立本官拜右相时,却为画名所累,乃为时人所讥:“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驰誉丹青。”
王维却与阎立本恰好相反,自作诗云:“夙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而时人却不以画师视之,如杜甫《解闷》(其八)就称他“高人王右丞”。这不仅是因为王维兼擅诗画,也因为王维出身世家,才华过人,十多岁时诗名已显,二十出头就高中进士,与弟王缙以科名、文学冠绝当代,时称“朝廷左相笔,天下右丞诗”,当时豪英贵人莫不以能与之结交为荣,以至于人们皆尊称其官名而不呼其名。所以,综合来看,王维诗画的才华与成就,以及社会声誉地位,都促成了他在诗史画坛的地位,因此,王维也就成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最佳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