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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生命哲思:庄子的梦

一、蝴蝶梦与变形的象征

梦是有迹可寻的,不然何以有寻梦之说?古人认识到了这一点,却找不到合适的寻梦途径,因而就去向占梦术士和通灵者求助。中国古代的梦文学或是以梦为缘起,借梦开篇,或是中间掺入记梦述梦,或是以梦结尾,但不论何种情况,只要写到梦,基本上都要写占梦。不过,文人笔下的占梦与术士占梦有很大的不同,他们不是从梦来看一个人的命运,而是借梦来阐释人生与社会,表现自己的人生观与人生理想。这种现象在中国古代记梦述梦的叙事文学作品中表现得最为充分:汤显祖的“临川四梦”,“因情成梦,因梦成戏”;曹雪芹以一场大梦结撰整部《红楼梦》;《水浒传》用“徽宗帝梦游梁山泊”结束全书;《三国演义》“大梦谁先觉,平生吾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做梦是人类普遍的经验。从现象上来说,梦也是种生活经验,醒来回想,才会发觉,一切都是入睡时于脑中经历的。尽管梦中的感觉就像醒时一样真切,仿佛是在真实世界里发生的,只有回想时才会发现那不过是场梦。每个人对于梦的体验有非常大的差异。对有些人来说,他梦中的行为是连贯的,也是合乎逻辑的,但对另外一些人而言,梦中的行为可能是支离破碎和不合逻辑的。有些人的梦是现实的,与日常生活没什么两样,有些人的梦却是象征的、抽象的。有些人的梦非常真实,有些人的梦却非常魔幻。

梦中会出现现实世界里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如时空的刹那改变、年龄的变化、已故人的现身,或出现幻想中的人或物。荣格派认为,梦中最激烈的变化,是自我认同(ego-identity)可以从某一角色转换为另一个角色,或者它根本没有依附在某个人物身上,而是梦境自我(dream-ego)以一种仿佛是无所不知、无所不在的姿态观看一切。

正是由于梦中角色的任意转换和梦境自我全知全能的功能,部分描写此类梦象的记梦小说便具有了明显的象征意义。“庄周梦蝶”可以说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最出名的一场梦: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庄子•齐物论》)

庄子梦蝶

文中,庄子运用超乎寻常的想象力和浪漫的表现手法,讲述“我”在梦中幻化为蝴蝶,醒来后蝴蝶又复化为“我”的故事,阐释了“物我同一”的哲学命题。

这个典故具有丰富的哲学内涵和奇妙的美学境界,还隐约流露出对“人生如梦”的宿命论的概括,引发后世众多文人骚客的共鸣,成为他们经常吟咏的主题。如唐代诗人李商隐那首著名的七律《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在整个封建社会中,文人很少得志,失意和痛苦常常伴随着他们。因此,不少人包括一些赫赫有名的文人都视人生如梦,时常发出“梦如人生”的感慨,以人生写梦,以梦喻人生。在一些文人的笔下,梦常常是人生的代名词,占梦则无异于人生游戏,他们关注的不是占梦的结果,而是占梦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求得消遣和慰藉,这也是一种人生态度。《庄子•齐物论》:“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要了解中国古代文人的人生态度,不应忽略中国古代的梦文学。

庄子

庄子生活在战国中期,是宋国蒙(今河南商丘)人,曾在蒙的漆园这个地方担任过一段时间小吏,他的生卒年不祥,司马迁也只说他“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大致与孟子生活的时代差不多。他家境非常贫寒,居住在“穷闾阨巷”之中,“衣弊履穿”,不时断炊,饿得面黄肌瘦。《庄子•外物》“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说的正是他现实中的生活状况。虽然生逢乱世,又家贫如洗,但他生性孤傲高洁,鄙弃世人飨禄位、求仕进的行为。他嘲讽派使者带着千金求聘他的楚威王,还曾经狠狠挖苦过他的宋国老乡曹商。因为鄙夷仕途俸禄,酷爱自由,追求放任、自在,所以宁可过着贫困艰难的生活,也不愿屈志从仕,使身心受到羁绊。虽然老子对儒家的“仁义礼智”也是排斥的、否定的,但庄子对孔子及儒家的积极干政、维护统治的救世愚行则展开了直接、全面、尖锐的攻击。因此,林语堂说:“西方人不必再批评孔子,因为庄子一人对他的攻击就已经够严苛了。”

从心理学的角度看,梦中与梦醒时庄子与蝴蝶互化,这是一种变形,而变形则与自性和自性化有关。荣格认为自性(self)代表着一种“整体人格”,是意识自我(conscious-ego)维持人格外在统一的基础和根据。自性作为精神的一种整体力量,它的特点是能够潜在地把一切意识和无意识(也称潜意识)的心理过程、内容和特性结合在一起,使之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自性也是每一个社会成员毕生所力求达到的目标,人们在实现这个目标的过程中为此所做的一切,就是一种“自我实现”,即自性化。因此,荣格把自性看作是整合人的意识和无意识的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当人生的价值无法向外求取和实现的时候,向内追求精神的丰富、思想的自由和内在世界的饱满,寻求自我的实现,就成了庄子这位旷世奇才的奋斗目标。一切人格的最终目标,是充分的自性的完善和自性的实现。只有少数人能到达那个地方,而正如荣格所指出的那样,在中年以前自性原型可能根本就不明显,因为对大多数人而言,他们必须等待自我的成熟。在自性原型以某种程度的完整性开始显现的同时,人格也正在通过自性化而获得充分的发展。

《蝴蝶妈妈》

鉴于材料的限制,我们很难考证庄子的蝴蝶梦究竟是在他多少岁时做的,是在他的中年还是老年。但是,他梦中的蝴蝶却有着深厚的集体无意识的象征意义。历史上,诸多学者考证庄子很可能是楚人,吴一文、唐艺嘉在《“庄周梦蝶”文化渊源探考》中认为,苗楚同源,苗族有着浓厚的蝴蝶崇拜,蝴蝶是他们的祖先,有“蝴蝶妈妈的祭仪”,人死之后变成蝴蝶,以方便认祖归宗。因此,化蝶、梦蝶等传说故事也反映了苗族人的生死观。庄子即使不是楚人或苗人,他也必定受到了这种观念的影响。所以说,庄周梦蝶即庄周梦死,庄周之“死”与苗族视“化蝶”为死,以蝶为凭通向祖先有相通之处。

庄子是否为楚人或苗人只能作为学术观点存疑,但蝴蝶作为变形的象征与自性关联确是一种普遍的文化现象。梁祝故事中,梁山伯与祝英台爱情受阻,死后变成蝴蝶出双入对,实现了长相厮守的心愿。在不少古籍或少数民族传说中也有僧人化蝶、姐妹化蝶的记载或故事。(《梁祝化蝶考》,《艺术百家》2015年第5期)

在国外,蝴蝶也具相似的意义。美国的墨里•斯坦因(Murray Stein)在他的《变形:自性的显现》一书中,谈到他的一位三十五岁的女性病人梦中看到了自己的尸体躺在棺材里,她爬过棺底,穿过一条又长又黑的地道,遇到了一位老人,老人把她层层裹起来,吊在天花板上晾着。两人一起看着许多季节次第而来,岁月流转,终于,老人打开了茧房,一只湿漉漉的蝴蝶呈现在眼前。阳光下,蝴蝶开始变得干爽。“现在这只蝴蝶飞在空中,然后它又降落在地上,落在一条烂泥路上。渐渐地,它长出了一个女人的头和身子,那蝴蝶被吞并了,我能感觉到它在我胸中。”梦中蝴蝶的变形是一个重要的暗语,形象地展现出这位女性在刚刚进入中年时,她的生活尤其是内心经历的微妙而重大的转变。最后,蝴蝶与她融为一体,如同庄子在梦中以为他变成了蝴蝶,梦醒时却觉得是蝴蝶变成了他,庄子与蝴蝶也是一体的。变形引导人们更深切和完备地变成他们“所是的”人和已经“潜在是的”人。那么,当时的庄子是否也如这位女性一样,经历了人生具有重要意义的转变,内心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更坚定了自己愤世嫉俗、特立独行,一定要活出自我的决心与信心呢?

二、髑髅梦及其转化的意义

《庄子•至乐篇》中还有一则“髑髅梦”的故事:

庄子到楚国去,途中见到一个髑髅(死人的头盖骨),枯骨突露现出原形。庄子用马鞭敲了敲它,问道:“先生是贪生背理而死,是遇上了亡国的大事,遭受刀斧的砍杀而死,是有了不好的行为,担心给父母、妻儿留下耻辱,羞愧而自杀身亡,是遭受寒冷与饥饿之类的灾祸而致死,还是享尽天年自然死亡呢?”庄子说完,就枕着这个髑髅睡着了。

到了半夜,髑髅给庄子托梦说:“听你说话,应该是一个善辩之人。但你所说的那些,全属于活人的拘累,人死了就没有这些忧患了。你愿意听听人死后的情形吗?”庄子说:“好。”髑髅就接着说:“人一旦死了,在上没有国君的统治,在下没有官吏的管辖,也没有四季的操劳,从容安逸,与天地共存,即使君王的快乐,也不可能胜于此。”庄子不相信,说:“我让主管生命的神灵恢复你的形体,让你重新长出骨肉肌肤,使你返回你的父母、妻子、儿女、左右邻里和朋友故交中去,你愿意吗?”髑髅皱眉蹙额,很不情愿地说:“我怎么能抛弃君王般的快乐而再次经历人世的劳苦呢?”

庄子在他的妻子死后,击缶而歌,并告诉前来吊唁的惠子,他的妻子原本就不曾出生过,没有形体,也没有元气,现在死亡是重新回归天地之间,如同四季的轮回与更替一样,我们作为活着的人应该参透生死,不应该悲伤哀号。紧接着,庄子就用这则“髑髅梦”说明生者的劳苦与死者的至乐,生者要遭遇“贪生失理”“亡国之事”“斧钺之诛”“不善之行”“冻馁之患”等拘累,而死者却可以拥有“无君无臣”“无四时之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的至乐境界。否定生时的苦累,肯定死后的至乐,庄子明显表现出生不如死、视死如归的厌世思想。

如同“蝴蝶梦”一样,“髑髅梦”也成为后世文人热衷于歌咏的题材。只是前者空灵、闲适、唯美,后者滞涩、沉重、黯淡,它们以不同的角度启发着人们对生命的领悟,成为古代士子们在“兼济天下”的理想破灭之后,转向对自身及宇宙的关注。不管是人生如梦的感叹,还是黄粱美梦、南柯一梦的顿悟,都是庄子思想的一种延续,在貌似消极的背后,实质上是对于人生的深层感悟和体验,蕴含了一种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大智慧。

庄子思想是对老子思想的继承和发展,他们共同倡导“天道”、宣扬“无为”,不过,庄子毕竟更有个性。对于老庄的不同之处林语堂做了精辟的概括:“老子微笑待人,庄子狂笑处世;老子教人,庄子嘲人;老子说给心听,庄子直指心灵。若说老子像惠特曼,有最宽大慷慨的胸怀,那么庄子就像梭罗,有个人主义、粗鲁、无情、急躁的一面。再以启蒙时期的人物作比,老子像那顺其自然的卢梭,庄子却似精明狡猾的伏尔泰。”老子慨叹“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庄子却宣扬“思之无涯,言之滑稽,心灵无羁绊”。如果说老子思想的出发点还是入世的、积极的,那么庄子的思想才是彻底出世的、消极的。这种不同跟他们的性格差异有关,更是由两人生活的时代环境所决定的。后世虽然将老庄并称,但道家神秘奇幻的天真世界,与其说源自老子,不如说更多承袭于庄子。

庄子鼓缶而歌

人本主义的心理学家相信每个人天生都具有自我实现的倾向。根据马斯洛的需求层级理论,当一个人较低层次的需求(如安全感)获得基本满足之后,他便会转而尝试满足更高层次的需求(如自我价值的实现),他对生命的满意度也随之提高。而荣格则进一步用了“自性化”这个概念,表达了这样一种过程:一个人最终成为他自己,成为一种整合性的,不可分割的,但又不同于他人的发展过程。

整体人格的思想是荣格心理学的核心。人的精神或人格,尽管还有待于完善和发展,但它一开始就是一个整体,这种人格的组织原则是一个原型,荣格把它叫作自性。自性在集体无意识中是一个核心的原型,自性是统一、组织和秩序的原型,它把所有别的原型,以及这些原型在意识和情结中的显现都吸引到它的周围,使它们处于一种和谐稳定的状态。它把人格统一起来,给它以一种稳定感和“一体”(oneness)感。

荣格的“自性”观念与佛教的“自性”观念有相似之处。荣格认为,“自我实现”是片面的,人应当寻求“自性实现”,即心理完整性的实现。“自性”是人完善性的种子,是人们心灵深处埋藏的珍宝;“自性”与宇宙本质紧密相连,是人的完整性的发源地和目的地,因而具有神圣性。但是自性化的过程包含着与社会规范在某种程度上的对立,社会规范并不具有绝对的有效性。塞缪斯说:“深入于内在世界及其奇异的意象,会产生趋于自恋的危险。需要考虑的另一种危险是,伴随着自性化过程将会出现各种各样的表现,包括反社会的行为,甚至是某种精神性的崩溃。……自性化是一种逆行运动。”当庄子沉迷于他天马行空的幻想世界,当他跟世人讲述他的蝴蝶梦、髑髅梦、大鹏蝼蚁以及那位“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人间烟火的藐姑射山神人,当他批评孔子嘲讽同乡,宁可抱守清贫也要拒绝高官厚禄,特立独行、惊世骇俗的背后是为了追求自我的完善与完整,也是为了警醒世人。荣格认为:“自性化过程的目的是人格的完善与发展;自性化接受和包含与集体的关系,也即它不是在一种孤立状态中发生的。”(《心理类型》)

当后世的人们身处乱世或遭遇不公平的待遇,前途渺茫,事业发展受阻,心理发展受挫的时候,便会从庄子那里寻找精神的慰藉和情感的共鸣。魏晋玄学、竹林七贤、陶渊明、李白、李商隐、苏东坡、曹雪芹、蒲松龄等,这些著名流派、文人对庄子的学说和精神多有继承和发扬,他们在现实世界碰壁后,转而追求自我的成长与内心的完整。在中国两千多年的历史长河中,儒家文化居主导地位,过于注重个人的社会价值和集体意义,道家尤其是庄子对个体自我成长的关注,对个人内心丰富世界的探索,是一种文化的补偿,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帮助中国人完善人格、整合人生,使个体生命完整的一种非常重要的方式。这是一种源自集体无意识的集体自性化的需求。 OrQoNlGXm4kxBGL9yk2WESYxImFK8Dhz1pP4nzR/3Hd2TkZ0Dul+3w75axAQfCr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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