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战于1914年爆发,不可思议的乐观精神和悲观情绪交缠在一起。虽说死伤惨重是在意料之中,但这场战争应该长久不了。人们普遍这样认为,是因为近期欧洲的战争都是短期战争。最近的一次牵扯了至少两个大国的欧洲战争,发生在法国和普鲁士之间,爆发于1870年。因有铁路、电报和现代武器,不到几个月便分出胜负来。人们以为,眼下的这场战争到圣诞节就该收场了,最多也迟不了多久,再加上人们有一种盖过常识的强烈的直觉,觉得复杂的银行和金融系统挨不了长期的战争,大众也吃不消,一旦食物和军需匮乏,各国领导人就不得不聚首言和了。
因为战争的开局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各个阵营总要在短时间内预备好,彼此伸出援手。参战国匆匆宣战,急派陆军冲往边境,海军驶向海上,有时被说成是战争爆发的次要原因。与此相反,战争如此紧锣密鼓,是因为人们相信,战事一开,便不可避免,也长久不得:落在后头、姗姗来迟的,将会付出沉重的代价,在准备就绪之前被打垮或者吓倒。战争开局,发生在1914年7月28日,奥地利和塞尔维亚之间。塞尔维亚的萨拉热窝被看成是战争的始作俑者。接下来7天的时间,两国各请出帮手:德国站在奥地利一边,而法国、俄国和英国互相结盟。不到一周的时间,这五大国和几个小国就在宽广的欧洲战场上兵戎相见,烽火从北海向东飘入波兰的平原、匈牙利的山川,同时海上的争战远达中国海、南美寒冷的一隅,以及热带太平洋岛屿的港口。
最初持观望态度的国家小心翼翼,待时而发。他们是该加入这场已经被称为“大战”的战争,还是保持中立?战争爆发后的一个月里,日本参战抵抗德国,派出精良的海军,但拒绝了将陆军遣往欧洲战场的请求。1914年11月,土耳其人站到了德国一边,翌年5月,意大利出人意料地加入了另一阵营。其他的一些国家,三三两两地宣战,还有一些直到1918年才做出决定。参战国越多,让各国在谈判桌上相见就越困难。甚至在1914年末,要想心平气和地协商出一份和约都几乎是不可能的。
战争的第一周,民族情绪高涨、爱国之潮浓烈,出乎意料。成百上千的村庄和市郊的会堂里,忠君爱国的会议正在举办着。第一个周日,教堂的钟声绵延不绝,讲台上尽是爱国的宣讲。一位德国的历史学家将该战的爆发称为“无比欢欣”的一刻。年轻的英国诗人鲁珀特·布鲁克如此写道:
此刻,让我们感谢神使我们跟上他的时辰。
布鲁克是一名海军官员,战争的第一年就被埋葬在了地中海的岛屿上。
在一些参战国,人们期望工会和劳工党可以站出来反战。与此相反,其大多数的年轻成员被招募入伍,或冷静地接受征调。爱国主义情绪来势汹汹。战端一启,来自伯明翰的旅客被困在了度假地德国,维也纳的商人也滞留在英国港口,举目无友。皇室之间攀比着谁的国力更强。俄国皇室与德国一向关系紧密,而俄国首都的名字圣彼得堡充满德国味儿,为了积极展现爱国情绪,其名也被改为斯拉夫腔的彼得格勒。同样,1914年,一位资深的英国皇室成员,因拥有德国姓巴滕伯格,一帮反德的人逼他从第一海务大臣这样至高无上的尊位上退下来。三年后,他家把姓氏改成了英国味的蒙巴顿。
本以为少数民族会置身事外,没想到他们也加入爱国主义的浪潮中。爱尔兰内战一触即发,在是否忠于大英帝国的问题上心也不齐,但还是暂时对英国表示忠诚,并为英国陆军提供新兵团。在俄国,受压迫的少数民族也宣誓效忠。波兰、爱沙尼亚、拉脱维亚和立陶宛誓与俄国并肩作战。一位犹太的发言人不无怜悯地道出了他人心中所想,他言辞庄重地说:“我们的过去和现在,都备受压迫。尽管如此,我们终究是俄国的公民,是祖国忠诚的子孙。”
法国政局四分五裂,而国家统一的氛围浓烈。战争爆发时,法国国会全体成员站着聆听总统介绍受挫的谈判,期望保留和平,总统说:“我们不再因党派相隔,我们同是法国同胞。”听者打破沉默,鼓掌示意。尽管法国媒体如同其他大多数自由国家的媒体一样,但当时也对事实进行审查过滤,只为国家统一,镇压来袭的德国人。
在法国,事实可不容乐观。陆军的大炮要开火却缺少炮弹。救治伤员动作缓慢。四处躺着流血或包扎着的军队士兵,他们在等待救护车的到来。若是等不到,他们就被抬上担架送去铁路货车处。这些货车原本是用来运送牛马的。德国军队在比利时和法国北部长驱直入,巴黎面临沦陷危机。
法国的总司令霞飞建议将政府撤到遥远的波尔多港口。1914年9月2日的傍晚,法兰西共和国的总统和部长们秘密从巴黎的一个火车站离开,一辆特殊列车远远跟在后头,载着外国大使和其他外交官们。波尔多一片混乱,找不到一张床。两个音乐厅阿波罗和阿罕布拉都装备好了,供议会两院举办下一次会议。法国多家日报匆匆搬出巴黎,四处征用印刷机来印报纸。法国北部的战场上,法国士兵有英国军队的救援而屹立不倒。巴黎安全了,巴黎人民在12月欢迎他们的政府归来。
西线或法国前线相互较量的两军现在相持不下,毫不退让。德国在最初的几周势不可挡,接着如步行般慢了下来,再接着就是徐如爬行,最后便戛然而止了。对方则猛挖战壕,把大地当屏障。尽管德国占领了几百码土地,甚至还没那么多,但是死伤惨重,代价巨大,只要军队一挺进,对方就火力全开。一有士兵受伤,一茬人很快就会补上去,仿佛军队能够守住它的战壕墙,屹立不倒。这就是为什么这场战争耗时长久而远超预期。
各军队在大战初期的规模就已不小,之后愈加庞大。到了1914年,大部分的欧洲国家几乎动员了所有的国中年轻男性,甚至包括中年人,进行军事训练。早在19世纪80年代,德国、奥地利、法国、俄国、意大利和日本就设立了强制性的军事训练。在早先的战争中,要训练规模如此庞大的军队,种粮食买食物,将其运送到军营,显然超过了当时大部分国家的运载能力,也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但到1914年,经济强盛的国家已有能力将大量的男人派遣到军队中去,将大批的女人从其他的岗位调往兵工厂。而在拿破仑战争中,一国可把国民生产总值的12%花在战争上,而一战的主要参战国几乎花掉了国民生产总值的一半。实际上,过去的一百年里,能源利用水平提高,劳动力大幅解放,使得在一战开始的几个月里,可以留出大批的人去承担造枪、开枪的任务。
战争的头四个月里,伤亡情况远比想象中严重。西线8000名比利时士兵、1.7万名英国士兵和8.5万名德国士兵均战死沙场,但这些数字远远不及法国30万的阵亡数字。在法国的土地上每死一名外国士兵,就有四名法国士兵丧生。加在这份灰色名单上的,还有那些受伤的士兵,以及在俄国或东线上战死的人。
日复一日,有成千上万的家庭,忽然听到敲门声,他们从电报信使、邮差、牧师或神父那里惊闻,当兵的家人已经战死沙场。对于同样有儿在前线厮杀的邻居来说,这可不值得庆幸。1914年幸运存活下来的士兵,在1915年面临的危险更大,因为炮弹的攻势更猛,机枪的扫射更致命。
从新西兰到波兰,从法国塞内加尔到纽芬兰,报纸和教堂门口公布的死亡名单令人恐惧。很多平民,目睹了战争的惨状,他们开始返璞归真,享受四季轮回。春天来临之时,那些写日记的法国女人听到了此季夜莺初鸣、杜鹃啼叫,欣喜不已。澳大利亚人注意到在潮湿的草地上刚开出的番红花。意大利人懂得欣赏那牧场上还阳参的一点红。小说作家大卫·赫伯特·劳伦斯在其1916年2月7日的日记里记下了英格兰海岸强劲的海风、咆哮的海浪,还有空气清新的味道——“好像新的血液在升腾”。他自问:“欧洲的这场沸沸扬扬的人类大混战,又算得上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