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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绎的科学

福尔摩斯从壁炉角上将一个药瓶拿起,又从他那精致的山羊皮制成的包里面取出了一支皮下注射器,随后,用他那白皙而有力的长长的手指把细小的针头装好,又把左边的衬衫袖口卷起。望着自己那强壮有劲、到处是针刺痕迹的前臂及手腕,他沉思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按下针塞将液体注射进了肌肉里面,之后他倒在了铺有天鹅绒镶边的坐垫的扶手椅上面,心满意足地长长叹了口气。

每天三次同样的场景,我已经看了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可是内心依然没有办法接受。反而,随着天数的增加,每一次看见他这样做,我心里感觉越来越难受,而且每到夜里,总是会谴责自己居然不能鼓起勇气去劝阻他,有很多次我都在心里发誓要跟他好好谈一下这件事,可是每一次都因为他那种冷冷的、并不在乎的表情让我话到了口边又咽了回去。他的坚毅、居高临下的神态还有一些我所领教过的各种非同一般的品质,使我没有信心去劝阻他,担心会惹怒他。

可是在这个下午,也许是因为我午饭的时候喝了点儿红葡萄酒,也许是因为他那无所谓的表情使我感到生气,我突然觉得再也没有办法忍受了,于是我问他:“你今天用的是什么?吗啡,还是可卡因?”

他慢慢地从刚打开看的一本黑体字的旧书上抬起头说道:“是可卡因,溶液浓度百分之七,你要不要试一试?”

“不需要,”我非常干脆地答道,“我的身体还没有从阿富汗战争中缓过来,再也经不起瞎折腾了。”

他见我反应如此激烈,就笑着说:“华生,可能你是对的。也许这东西对身体是有坏处的,可是对于它那超强的刺激和醒脑作用,那点坏处也就算不上什么大事了。”

我认真地说:“但是你也要想想那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就像你所说,你的大脑也许会感到刺激或兴奋,可是终究那是病态的。那东西会使器官组织变质,至少可造成长时间的虚弱,你要知道为什么你现在变得这么抑郁,告诉你,全都是拜它所赐,实在是太不值得了。你不能为了一时的快感,就拿自己的天赋开玩笑。你要明白,我之所以这样劝你,不仅是因为你是我的朋友,还因为我是一名医生,我有责任关照你的身心健康。”

他似乎并没有因为我所说的话而感到恼火,反而将十个指尖收到一起,把胳膊肘靠在了椅子的扶手上面,脸上显出一副对谈话兴致盎然的样子。

他说道:“我不喜欢平淡的生活。只有让我遇到难题,让我工作,哪怕是特别深奥的密码或者是特别复杂的分析,才可以让我保持常态,也才可以让我不需要人为的刺激。我讨厌那种很平常的生存状态,我希望能够有精神上的刺激,这就是我为什么会选择这个特殊的职业,也可以说是我创造了这个职业,因为除了我,在整个世界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这样做了。”

我抬头问道:“唯一的私人侦探吗?”

他回答说:“唯一的私人咨询侦探。在整个侦探界,我是最有权威的人。当格雷森、雷斯垂德或埃瑟尔尼·琼斯遇到什么困难的时候——他们经常会遇到这种情况——就会来向我寻求意见。我作为一个专家仔细探查情况,然后说出我的见解。我做的这些事,从来都不追求荣誉,报纸上也不会出现我的名字。对于我来说,最好的奖赏就是工作本身的乐趣,它可以让我的特殊精力得到释放。你有没有从杰弗逊·侯波案里我的工作方法中得到一些经验呢?”

“我承认有,”我认真地说,“那件事给我的印象特别的深刻,我将它写进了一个小册子呢,还给起了一个非常吸引人的标题:《血字的研究》。”

他不是很满意地摇了摇头,说道:“你所做的记录,我已经大致看了一遍,说实话不是很好。侦查是——也许应当说是一种精密科学,应该用同样冷静的、不要掺杂主观感情的方法来看待它。你如果要给它加上些浪漫的色彩,却不清楚结果,就如同在欧几里得几何命题里掺杂了恋人私奔的爱情故事一样。”

我说道:“可是,的确是有浪漫冒险的元素在里面,我又不可能把事实篡改呀。”

“有的时候,事实是可以省略的,或者你在选材的时候有些节制才行。在我看来,这个案子里唯一值得注意的一点就是:我怎样通过大胆的推断和分析,从事实的结果来寻找原因,从而将案件侦破的过程。”

我感到特别的生气,那部作品本来就是为了取悦他的,现在却被他这样批评了一顿。我承认,他的自尊自大让我感到很愤怒。如果按照他的要求,我的作品里面的每一句话都必须得描写出他个人的活动。在同他一起居住于贝克街的几年里,我在很多的时间都发现我的朋友在平静说教下,总有那么一点儿虚荣和自负。不过我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坐在那里抚摩着我那条受伤的腿。这条腿在阿富汗时曾经被子弹打穿过。虽然说走路时并不碍事,可是只要天气不好时,都会隐隐作痛。

“近期以来,我的业务已经扩展到了欧洲大陆,”说到这儿福尔摩斯停了一会儿,给他的旧石南烟斗装满烟丝,又继续说道:“上个星期有一个叫弗朗索瓦·勒·维拉尔的人过来向我请教,你也许知道,这个人是法国侦探界的新秀。他拥有凯尔特人特有的敏锐直觉,但是在精确知识的广度上还是不够的,而这方面却恰恰是他作为侦探想要取得更大发展所需要的。他向我请教的是一件关于遗嘱的案子。我向他提供了非常相似的两个案子作为参考,一个是1857年里加城的案子,另外一个是1871年圣路易城的案子。这两个案子对他侦破那个案件起了很重要的作用。他的这封感谢信就是我今天早晨收到的。”福尔摩斯边说着边递给我一张折皱的外国信纸。

我大致看了一下,信里面写的全都是钦佩的话,比如说“伟大”、“非凡的手段”、“果断的行动”等能表示这位法国人对我朋友热情洋溢的一系列赞美的话。

我说道:“就好像是一个小学生在和他的老师说话一样。”

福尔摩斯平和地说:“啊,他觉得我的帮助起到了很大作用。实际上,他自己也是非常厉害的。一个理想侦探需要具备的三个条件,他已经具备了两个:观察能力以及推理能力。现在他所欠缺的只有学识,而这个是需要长期的积累才能够获得的。他现在正把我的几篇作品翻译成法文。”

“你的作品?”

“是啊,我的作品,你还不清楚吗?”他笑着说道,“惭愧,我曾经写过的几篇关于技术方面的专论,比如有一篇叫《论各种烟灰的区别》。在文章里面,我列举了一百四十种各种形状的雪茄、纸烟、烟斗丝,另外还配上彩色的插图来说明每种烟灰的不同之处。这些知识在刑事案件审判中会起到重要作用,有的时候还会是非常重要的线索。假如某个谋杀案是一个抽印度雪茄烟的人所为,那么通过对烟灰的鉴定,你的调查范围会大大缩小。在一个接受过训练的人看来,印度雪茄烟的黑灰与‘鸟眼’烟的白灰的不同之处,就如同卷心菜和土豆的区别一样明显。”

我说:“你在细节观察方面有着非同一般的才能。”

“这是因为我认识到了它们可以起到重要的作用。还有一篇关于脚印跟踪的专论,里面有关于利用熟石膏来保存脚印的一些介绍。另外还有一篇奇特的短文,是关于一个人的职业怎样影响他的手的形状,里面还配有石匠、水手、排字工人、木刻工人、织布工人以及磨钻石工人的手形版画,这些对于科学的侦查可以起来非常重要的作用——特别是遇到无名尸体的案件或者是需要了解罪犯身份等的时候它会有所帮助。我们一直在谈我的爱好,你是不是觉得很无趣啊?”

“一点儿都不,”我认真地回答,“我认为你所讲的这些非常有趣,特别是我之前曾亲眼看见你把你所说的运用到了实际中去。你刚才所提到的观察和推理,很明显,两者在某种程度上有着一定的联系。”

“那你可没说对,它们之间基本是没什么关联的。”他非常惬意地躺在扶椅上,喷出了几个厚厚的蓝烟圈,说道,“比如,据我的观察,你在今天早上去过韦戈姆大街的邮局,可是我的推断却告诉我你还在那里发过一封电报。”

我喊道:“没错!完全正确!可是我不清楚你是如何知道的。那只不过是我在心血来潮时做出的举动,我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啊。”

他见我如此的惊讶,哈哈大笑说道:“这个一点儿也不难,解释根本就是多余的,但是,这可以让你搞清楚观察和推理各自的界限。我看见你的鞋背上沾了一点儿红泥,韦戈姆大街邮局对面的人行道刚被工人给挖开,泥土就在路面上堆着。你如果要走进邮局肯定会踩到泥上面,据我所知,那是一种特殊的红色的泥土,而且附近也找不到那种颜色的泥土。这些全部是观察告诉我的,剩下的信息是我用推理得来的。”

“那你又如何知道我发过一封电报的呢?”

“整个早上,我一直都坐在你的对面,我当然清楚你并没有写过一封信。同时,我发现,有一整张的邮票和一大叠的明信片在你的桌子上面,那么,如果你去邮局的目的不是发电报还能去做什么呢?排除所有其他的因素,剩下的自然便是真相了。”

我思考了一下说道:“如果这样的话,这件事的确如同你所说,再简单不过了,如果现在我给你一个相对复杂一点儿的情况,你是不是会认为我太鲁莽了呢?”

“恰恰相反,”他说道,“这样一来,我就不用第二次注射可卡因了。无论你提出什么难题,我都会非常感兴趣。”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在任何一个日用物品的上面,一定留有使用者的个人印记,这些印记对于一个训练有素的人来说,是很容易被发现的。现在我这里有一只近期才属于我的表,你能不能通过表推断出前主人的习惯和性格呢?”

我将表递给他,心里感觉非常的好笑,因为我觉得这个任务他无论如何也完成不了。我就是要打击一下他那种目空一切的态度。

他将表拿在手上,认真地看表面,然后又打开表盖,开始他用肉眼认真地看着里面的小部件,后来又拿来了高倍放大镜观看。看着他那垂头丧气的样子,我差点就忍不住笑出声来。突然,他将表盖合上,把表还给了我。

他说:“这个表似乎一点儿痕迹都看不出来,它最近被清洗过,在我看来,大部分提示性的信息都已经被擦掉了。”

我回答道:“你说得非常对,这只表的主人在送给我之前刚清洗过。”

我在心里面对我的朋友用这个最不具说服力的借口来开脱自己一点都不爽。即便是一只从未清洗过的表,他难道会发现什么信息?

“尽管让人不是很满意,通过观察,我还是有一些发现的。”他无精打采地盯着天花板说道,“我先来说说,你看我说的对不对。我猜这只表是你的哥哥送给你的,应该是他从你父亲那里得到的。”

“你一定是通过表背面上的字母H.W.看出来的吧?”

“你说得没错,字母W代表的是你的姓。这只表大约有五十年的历史了,表上所刻的字母跟制表的时间差不多,所以它应该是你上一辈的物品。按照习惯,珠宝之类的东西,通常都会传给长子,长子的名字往往会和父亲一样。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你父亲去世已经有很多年了,所以我判断这只表是在你哥哥的手里。”

我说道:“你说的一点儿都没错,还有其他的吗?”

“你的哥哥总是有一些坏毛病——既不喜欢整洁又疏忽大意。他之前有一个非常好的前程,可是机会都让他放过去了。有的时候他生活穷困,但有些时候也会活得非常体面,最后由于酗酒而死。这些就是我所知道的了。”

我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感觉心里很烦躁,在屋子里不停地走来走去。

我说道:“福尔摩斯,你居然能推断出这些信息来,我简直难以置信,你事先肯定已经知道了我哥哥的不幸历史,现在却假装用些奇妙的方法,推测出这些事实。我没有办法相信你单从这只旧表上就可以发现这么多的事实。说实话,你这点儿小伎俩可没有那么容易骗了我。”

他语气温和地说:“我亲爱的医生,我真诚地向你道歉。我光想着把这件事当成一个理论问题来讲述,却忽略了它对你来说可能是一件非常隐私又很痛苦的事情。我可以向你保证,在我看到你的这只表以前,我真的不知道你还有一个哥哥。”

“那你是如何推测出这些事实的呢?我可以告诉你,你说的每一个细节都是对的!”

“是吗?那不过是我运气好罢了,我说的只是一些我觉得有可能的情况,我不知道竟然会这样准确。”

“也就是说这不仅仅是你的猜测了?”我问道。

“不是,我从来都不会猜测,对于逻辑推理来说它不是一个好习惯。你之所以会感觉到奇怪,那是由于你没有明白我的思路,或者说你没有注意到可能影响关键推理的那些细小的事实,比如,我刚开始曾说你哥哥是一个草率、疏忽大意的人。你仔细看,就会发现不仅是在这只表表盖的下边部分,有两处细微的凹痕,整个表的表面全部都是擦痕和刻痕,这是由于他经常会将其他硬物,比如钱币、钥匙等和手表放在一个口袋里所造成的。这样看来,就可以推断出一个对一只价值五十多金币的表都这样不在乎的人,说他粗心大意是不足为奇的。同样,也可以推断出,一个继承了这样贵重手表的人,肯定也会继承很多其他的好东西,这是很容易推断出来的事情。”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对他的推理表示认同。

“在英国,典当商有一个惯例,每当他们收到一只表的时候,总是会把当票的号码用针尖刻在表盖的里面,因为这样要比贴标签更方便,也可以避免号码丢失或者弄混的危险。我使用放大镜观察的时候,在表盖里面看见了不少于四个这样的号码。我的第一个推论就是,你的哥哥经常穷困潦倒,附带的推论便是,有的时候他会很有钱,否则他就不可能把手表给赎回来。最后请你认真观察一下这个有锁眼的表盘,锁眼的四周有上千个刮痕,这些全部都是被钥匙划的。如果是一个清醒的人插钥匙,怎么可能会留下如此多的凹槽呢?而你如果想在一个醉汉的表上找不到这些划痕也是非常困难的。他晚上上发条,手腕还颤抖,所以才会留下这么多的痕迹。”

我说道:“真的是太清晰不过了。刚才对你的不敬我表示抱歉。我本来应该对你超凡的才能有更大的信心才对。请问你现在有正在调查的案件吗?”

“由于没有什么案件,所以我才会注射可卡因。假如不让我的脑子动起来,我简直就活不下去。啊,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可以让我活下去呢?你站在窗子那里往外面看一下,这个世界是这么的沉闷和阴暗啊!你看那黄雾一直滚过大街,从那些暗褐色的房屋屋顶飘过,再也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加无望的了。华生,如果一个充满精力的人,找不到可以释放他精力的地方那该多么悲哀啊!犯罪是很普遍的事情,生存也是很平常的事情,所有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都可以说是非常的平常。”

我刚要张开嘴打算回应他那有些偏激的言论,伴着一声清脆的敲门声,只见我们的女房东走进来了,她手里托着一个铜盘,上面放着一张名片。

她朝着我的朋友说道:“有一位年轻的女士想要约您见面,先生。”

“梅丽·摩斯坦小姐。”他看着名片念道,“嗯!我想不起来这个名字。哈德逊太太,让她进来吧。华生,你先不要走,我希望你可以留在这里。” vgOT5A/g//th4Gz+ohATNK++3wvnIDx3AAVOko9/pmZqyW1JjH96wG1w6o2VSTg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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