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公府位于南城大功坊内,因徐达死后追封中山王,京师百姓亦通称其为中山王府。这一日中山王府前的街上鼓乐齐鸣,刻着太祖御笔亲书“大功”二字的牌坊下,世袭魏国公徐辉祖、中府都督佥事徐膺绪与右府左都督徐增寿兄弟三人并肩而立,一起迎接徐达之婿、燕王朱棣的到访。
方过巳时,燕王的舆驾便已远远行来。朱棣头戴乌纱折上巾、身穿红色盘领窄袖袍,标准的亲王常服打扮。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三兄弟依次跟随其后。待车舆停下,徐家三兄弟便欲行礼,朱棣伸手虚为一托,随即笑道:“三位内弟何必兴师动众,倒让为兄觉得生分!”
徐辉祖却并未领情,只是淡淡说道:“王爷乃亲王,我等身为臣子,虽有亲戚之分,却不能忘朝廷礼节。”说完也不等回话,直接行了见亲王之礼。
燕王登殿不拜之事早已传遍京师,朝野上下可谓说什么的都有。徐辉祖此番言论,无疑是暗讽燕王无人臣礼。朱棣微微一愣,又岂能听不出来?一时场面顿显尴尬。
徐增寿见朱棣僵立不动,赶紧出言打圆场:“大哥这就不对了!姐夫此番是来叙亲情,又不是办公差,何需如此郑重。”说着,他笑嘻嘻地对朱棣一让道,“还请姐夫移步!”
朱棣见徐增寿出面解围,遂一笑将心中恼怒掩过,昂首入府。
进府后,朱棣并未入主厅,而是直奔徐家家庙而去。在那里,他以女婿的身份恭恭敬敬地向徐达夫妇的神主牌位行了一跪三叩之礼,朱高炽三个也跟着一阵跪拜。待行完礼,一行人才返回主厅。
待回主厅坐下,朱棣又堆起满脸笑容,对几位内弟嘘寒问暖。徐辉祖对燕王前日之事十分不满,本想借着机会对这位姐夫旁敲侧击一番。可此刻朱棣有意避开公务不谈,尽拣着亲情话题相叙,他虽心中有结,但也不好强言。过了好一阵,徐辉祖见时辰已差不多,方起身笑道:“饭菜现已备好,还请王爷移步!”众人经他一说,方觉时候不早,便一起向餐厅走去。
上桌之前,却又是一番折腾。朱棣是亲王,又是徐家兄弟的姐夫,他自然是坐上首。但这下首之位如何坐,徐家三兄弟与燕王三子却又是一阵推让。按身份,燕王三子都是皇族,应比徐家高贵,徐辉祖便请朱高炽等人坐在下首上位,而朱高炽等人却坚决推辞。他的道理也很简单:徐家三人皆为其舅父,自当位列其上。众人你推我劝,闹了好一阵子,直到朱棣发话,命两拨人分左右而坐,不分高下,方才了此局。待众人坐定,朱棣忽开口问徐增寿道:“四妹今日不在么?怎未见她出来?”
徐增寿尚未答话,徐辉祖已先插口道:“回王爷话,是臣不让她过来。妙锦一介女流,不便出迎贵客!”
朱棣听了心里一阵窝火。本来他只是随口一问而已,但不让徐妙锦出面,这徐家摆明了是像招待普通外客一样对待自己父子四人,又哪有半分亲家的意思?徐膺绪满脸尴尬,徐增寿暗暗摇头,朱棣一看便知,此必是徐辉祖一己之念。而他满口的“王爷”“臣下”,更是清楚地透露出对自己发自内心的冷漠!
场面顿时冷清下来。就在朱棣琢磨着如何应付徐辉祖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女声:“咿呀!大姐夫今日来我家,为何不先告诉我,连吃饭也不让我知晓?”说着,一个影子闪进屋来,众人一瞧,正是徐妙锦!
徐妙锦的出现让辉祖大感意外。他本已严令家人,不得告知她燕王造访一事,谁知还是她得知消息赶到前厅来。
朱棣却是大喜,他当即招招手道:“这便是四妹吧!四年未见,竟已出落得这般水灵!方才还和辉祖问及你,这说曹操、曹操便到了,岂不是很巧!”
“还是大姐夫记得我这个妹子!”徐妙锦嘟着嘴道,“我这三个哥哥,把大姐夫要来的消息瞒得死死的。若非我逮着徐得问了个究竟,还以为是平常外人到我家来呢!”
徐得是徐增寿的贴身家奴,徐妙锦一说完,徐辉祖便朝他一瞪眼。徐增寿倒也泰然,只是哈哈一笑道:“妹子既然来了,就快入座吧,咱们肚子可都饿得直叫了!”
按辈分,朱高炽等三人都是妙锦的外甥,此时便起身让座。徐妙锦却只一摆手,从旁边抬了把椅子坐到下席直对朱棣处,方没好气地道:“左右也就是蹭你们一顿饭吃,还兴这些虚礼干什么?快上菜吧!”众人闻言一阵哂笑。
说话间,菜便上来了。明初物资匮乏,太祖朱元璋又是讨饭出身,更是身体力行讲究节俭。正所谓上行下效,官场之上也多讲究“筵不尚华”。此宴虽是中山王府所设,却也算不得奢侈。不过毕竟是招待亲王,筵上虽无山珍海味,金陵土产倒是一应俱全,打头一道主菜便是名满京师的清蒸花鲢。这花鲢实是鳙鱼,乃徐府自家塘内所养,头大身微、鳞细肉腻,其味鲜美无比;其后的湖池莲藕,其状巨如壮夫之臂,却干脆无渣;烤板鸭外酥内嫩,皮脆肉滑;就连个清炒水芹,亦是初春上品。以上均为金陵名菜,朱棣父子久在北方,哪里吃得到这等鲜嫩美味?一时俱都频频举箸,大快朵颐。
菜过五味,下人们又端来主食,正是京师流行的面点小吃:馄饨汤、状元豆、桂花酒酿小元宵等,这使久别金陵的燕王父子过足了家乡瘾。
酒足饭饱,朱棣方拭嘴笑道:“许久未尝金陵美味,今日得几位弟妹款待,得以一饱口福,实是快事。”
“酒席是他们几个摆的,和我可没半点关系。我和你一样,都是来沾光的呢!”朱棣话音方落,徐妙锦却用帕子拭拭樱唇,阴阳怪气地一阵哼哼。徐家三兄弟,尤其是徐辉祖听了越发窘迫,只得一阵干笑。
众人又是一阵哂笑,朱棣忽然像想到什么,问道:“前段日子增寿给你大姐去信,说妙锦妹子这几年师从高人,练得一身好武艺,去年还在卢妃巷救下一名官妓,一逞侠义英豪,可有此事?”
“咿呀!四哥告诉大姐夫了?”徐妙锦兴奋叫道。她本就以侠女自诩,从教坊司人手中救下玉蚕是她平生最得意的事迹之一。此时朱棣问起,她顿时来了精神,也不管这位姐夫爱不爱听,当即眉飞色舞地把当日情景复述了一遍,末了还意犹未尽道,“当时若不是四哥拦着,我非打得那几个狗差役满地找牙!”
“哈哈哈……”朱棣大笑道,“教训得好!此等恶奴,正需你这等侠肝义胆之人去管教,别说只是吓吓他们,就是抽上几鞭也是应该!”
“侬也这般想?“徐妙锦又惊又喜。一直以来,对她练习武艺,即便是平日里最亲近的徐增寿也都是不置可否,至于其他家人就更不用说了。而她推崇的任侠仗义,在徐辉祖他们眼里,说白了就是这位刁蛮千金无事生非,四处滋事的借口而已,只是拿她没办法,只能由着她罢了。家人的不以为然,让徐妙锦常生出受挫之感,心中甚为憋屈。今日朱棣不但不说她有失名门千金的体面,反对她的举动大加赞赏,徐妙锦欣喜之下,竟生出得遇知音之感,当即得意地对着徐辉祖哼道:“大哥当日还说我无女儿家模样,怎么样,王爷大姐夫可说我侠肝义胆来着,侬这下无话可说了吧!”
她特地点出“王爷”二字,自是借朱棣的身份来给自己撑腰,由此可见,她平日可没少受徐辉祖聒噪,此番一朝得势,顿时扬眉吐气。朱高炽等人见她如此,心中暗暗好笑,徐增寿也不禁莞尔,只留下徐辉祖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面色甚是尴尬。
朱棣以前与徐妙锦接触不多,这几年间更是少闻她音讯。今日相聚,见其纯真之余又带着几分率直,言行做派毫无矫揉造作之感,反倒显露出几分巾帼风范,心中顿时大感惊奇,当即脱口而出道:“虎父无犬女,妹子颇有老泰山遗风,若是男儿,必为我大明一员虎将!”
“真的?”徐妙锦闻言大喜,竟把椅子搬到朱棣身旁坐了,一把拽住他的袖口说,“那大姐夫带我去北平吧!下次出塞,我也披挂上阵和你一起杀鞑子!”
“这……”朱棣一时语塞。他不过随口一赞罢了,哪知道徐妙锦这小妮子却异想天开至此,居然想到这么一出!
“放肆!”就在朱棣茫然无措时,徐辉祖的话帮他解了围,“出塞击胡,国之大事,你一个小姑娘胡乱瞎扯些什么?”
“我哪有瞎扯了,我确实是想打仗嘛!”徐妙锦不服气地咕哝道。这位小侠女倒确实是英雄心性,以前他窝在京师这太平世界里也不过是小打小闹,逞点小家子能耐罢了,此番见着以沙场武功闻名天下的大姐夫,且又受其以家父徐达相比之语的激励,她顿时像发现了另一片天地,竟对万人敌的功业萌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冲动。
“好了好了!”就在徐辉祖训斥之时,朱棣已想到了脱身之法,他呵呵一笑道,“妹子巾帼不让须眉,不过出塞击胡就免了,此乃国之大事,可不是想打就打得了的,何况你就是真要从军,也得皇上首肯才是,我这个大姐夫可没这能耐私自带你出征!”
徐妙锦这下无话可说了。她现在被建文下旨软禁,连中山王府的大门都出不了,至于出塞击胡,更是天方夜谭。不管什么时候,建文也不可能让她去上什么沙场,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不过徐妙锦的垂头丧气并未维持多久,朱棣接下来的话马上又让她振奋起来:“待过两年,你可请准皇上与几位哥哥来北平走上一遭。河北兵马,素来是枕戈待旦,演习比武也是常事。若你真有兴趣,我这个做姐夫的到时就破回例,让你在校场上畅意一回!”
“咿呀!”徐妙锦蹦起三尺高,一双大眼睛扑哧扑哧地直闪着对朱棣道,“你不要骗我哦?”
“哈哈哈!”朱棣爽朗地大笑道,“我带兵多年,一诺千金,你尽管放心!”
“那我一定得去北平!”徐妙锦喜笑颜开,不过过了半刻,她忽又不无遗憾地嘀咕道,“可这校场比武终比不上出塞杀鞑子来劲!”
这一下,不光是朱棣和徐辉祖,连一旁的朱高炽兄弟都傻了眼,心想这个小姨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吧,真把沙场搏命看作女儿家荡秋千捉迷藏了?
“有了!”就在众人发愣时,徐妙锦忽又想起什么,再把朱棣衣袖抓起,一个劲地摇道,“大姐夫,侬给我讲讲当年出塞杀鞑子的事吧!哥哥他们只会说爹爹当年的老皇历,我听得耳朵根子都起茧了!”
徐妙锦的要求一个接着一个,来事的本领称得上是无以复加,素来威风凛凛的燕王也彻底没辙了,只能报以苦笑道:“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有甚好说的?”
“不嘛!”徐妙锦当场不依,“就讲九年前四哥和你一起出塞的那次。四哥那回好没出息,一出塞就犯了病,只能窝在帐中,连鞑子影儿都没摸着,我要听侬带兵杀虏的那段!”
话一说完,徐增寿便羞得满脸通红。原来洪武二十三年,朱棣率明军出塞讨伐鞑靼,当时刚在朝堂上崭露头角的徐增寿也奉旨从征。可他是南方人,又是头一次出征,到北方后水土不服,一出塞便因喝了脏水染上疟疾,只能在帐中休养。徐增寿虽然没有上阵,但在帐中也是抱病参与谋划,为朱棣的大胜贡献了不少良策。但身为将军上阵拉稀,这说出来无论如何也不好听。徐妙锦毫无心机,咋咋呼呼地当着他的面儿便抖搂出来,把这位素来潇洒倜傥的徐四爷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过对朱棣而言,徐妙锦这番略带撒娇的请求倒还是起到了效果。沉吟一番,他终于将当年那场让自己扬名海内的大捷娓娓道来。
洪武二十三年二月,北元丞相咬住与平章乃尔不花意欲南侵。朱元璋得报,诏令晋王朱和燕王朱棣抢先一步,分别自太原和北平主动出击。谁知西路的晋王方出雁门关,便忌惮鞑靼势大,一路拖延不进。而在东路,朱棣慷慨誓师,兵出古北口,一路北上搜敌。经过一番侦察,终探知乃尔不花屯兵于迤都。其时西路军久久不至,正巧天公又不作美,竟下起了漫天大雪,一时众将都慌了神,连久经沙场的副帅——颍国公傅友德也建议休整待进。值此关键时刻,方过而立之年的朱棣意气风发道:“昔李愬雪夜袭蔡州,出其不意,一战功成。此番大雪,敌必不备,正利我军进剿!”在朱棣的坚持下,东路军孤军疾行,朱棣亲率五百轻骑为先锋,竟神不知鬼不觉地赶到乃尔不花驻地。两军接近后,朱棣派已归降大明的北元全国公观童前往劝降。乃尔不花得知明军赶到,顿时欲逃,朱棣当机立断,将五百骑士散开,顺风大呼以做疑兵,乃尔不花以为明军大部已到,又架不住观童苦劝,一时惊疑不定。就这样拖延了一两个时辰,待傅友德率主力赶到,众军将迤都团团围住,鼓噪将进,乃尔不花见大势已去,终不得已归降。这一仗,朱棣有勇有谋,兵不血刃大获全胜,捷报传入京师,顿时满朝轰动。正是这一仗,燕王的赫赫声名传遍海内,朱元璋从此看他也胜过其他藩王一筹。
朱棣叙说的语调十分平和,仿佛这场大捷与己无关似的,但在徐妙锦听来,却是惊心动魄。尤其当听到鞑子欲逃,而朱棣只有五百骑诈为疑兵时,她竟忍不住惊呼道:“咿呀!侬就五百骑,若鞑子偏不信邪,赶在大军杀到之前硬要突围可怎么办?”
“那也只好和他们硬拼到底了!”朱棣淡淡答道。
“那多傻呀!人家好几万口子,侬就五百人,哪拼得过他们?”
“那你说该如何?”朱棣微笑着问道。
“当然是逃了!”徐妙锦想都不想就答道,“先和大军会合,再找鞑子算账!”
“可若是逃,那鞑子必然北遁。大漠茫茫,要再找到他们可就难了!”
“那也比硬拼强!”徐妙锦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若大军未到,侬便被鞑子杀了,那多不值啊!”
“妹子错了!”朱棣的语气忽然严肃起来,脸上充满了坚毅,“我率师出塞,既已遇敌,自当竭力获胜!我若坚持不退,即便阵亡,只要大军赶至也可将鞑子一网打尽,如此亦不枉一死。为将帅者,当以胜为先,岂能顾及一己之性命而生畏惧?何况我乃太祖亲子,大明藩王,岂能因惧鞑兵之势而退?太祖昔日驱逐鞑虏,恢复华夏,我身为朱家子孙,宁死不可辱没皇室威名!”
徐妙锦呆住了!她在京中接触过无数的勋臣武将,也与好些亲王打过交道,但像朱棣今日这般豪情,她却从来未曾见过。大明亲王的骄傲,大军统帅的职责,为国尽忠的豪情,一往无前的勇气以及坚韧不拔的决心,统统在这位姐夫的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并让她产生了有生以来的由衷震撼!这就是英雄么?徐妙锦心中忽然产生这样一个疑问。不错,这就是英雄!很快,她便在心中给出了答案。朱棣的坚毅、从容、果敢以及豪迈,都与她想象中英雄一样。而他那副历经风霜洗礼的沧桑面庞以及颚下潇洒飘逸的长髯,更与豪气冲天的英雄形象十分契合。一时间,徐妙锦的心被触动了。再看朱棣时,她的眼中已充满了敬仰,而能让她产生敬仰的,之前也只有已过世的朱元璋和徐达。
在朱棣的左下首,徐辉祖也感到震惊。与徐妙锦的尊敬和仰慕不同,徐辉祖感到的是一阵深深的忧虑,甚至些许不安。他忽然想到,这样一个坚韧不拔的统兵亲王,会屈服于朝廷的威慑吗?果真会对削藩之举俯首认命?若他心中不愿,以他的实力,以他的坚毅,以他的能耐,以他的威信,他到底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来?徐辉祖觉得背心发凉,心中对朱棣的戒备也更深了一层。
“好了!”终于,朱棣打断了徐家兄妹的沉思,“今日得见诸弟妹平安,我十分快慰。时候不早,便就此告辞了!”
“咿呀!”徐妙锦一吓惊醒过来,意犹未尽地道,“大姐夫这就走了么?我还想再听你讲故事呢!”
这话惹得大家都是一笑,朱棣乐呵呵地道:“姐夫值得夸耀的本钱也就这么多了,哪还有那多可供吹嘘?”
“那姐夫就不再过来了么?”徐妙锦忽然产生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朱棣想了想道:“若再前来,就是辞行了。不过到清明时我想去岳父墓前祭扫,不知到时妹子和诸位弟弟可愿同往?”
“大姐夫祭扫家父,我兄弟岂有不同往之理!只不过……”徐增寿一听忙答,随后他望了徐妙锦一眼又苦笑道,“只不过四妹恐就不能同行了!”说完,他便把徐妙锦擅击登闻鼓,惹得建文大怒,禁其出府的事说了。
朱棣听完,先是一愣,后忽放声大笑道:“妹子果然是巾帼英豪,竟敢击鼓鸣冤!不过正所谓父女情深,女儿祭扫家父,本也是人伦孝道,皇上纵有旨意,也拦不到这上头。到时候妹子便与我一起吧!”
“咿呀!”徐妙锦一拍手,又惊又喜地叫道,“姐夫真能带我出府?”她受禁足之令已有一月,这段日子熬下来,可把这位活泼好动的徐四小姐给憋坏了。
徐辉祖却是大惊,当即出言阻拦道:“这只怕不妥吧!皇上……”
“皇上若要过问,就说是我的意思!”不待徐辉祖说完,朱棣便不容置疑地打断了他,“我大明以孝治天下,皇上若真连女儿祭父也要阻拦,便那就请他先治我唆人违旨之罪吧!”
朱棣的眼光冷如冰霜,徐辉祖心中顿时一惊,嘴唇嚅动两下,最终把话又咽了回去。
朱棣父子告辞时,徐辉祖兄弟欲送至大功坊外,朱棣坚决推辞,只让他四人送到大门。待到门口,三兄弟皆作揖恭送,徐妙锦又拉起朱棣衣袖依依不舍道:“大姐夫务必记着,去祭扫家父时定要将人家带上哦!”
“那是自然,哪能忘了妹子!”朱棣闻言大笑,当即痛快应诺。随即对大家一拱手,乘舆而去。
待燕王舆驾走远,徐家兄妹默默回返。徐增寿慢慢踱着,忽然心念一动,脑子里顿时蹦出一个疑惑:这小妹一向是女儿身子男儿性格,与人说话,自称从来都是个“我”字。可方才与姐夫辞行,她口中怎就娇羞羞地冒了个“人家”出来?想到这里,徐增寿不由一凛,直呆呆立在院中,许久没回过神来。
建文这段时间的心情是每况愈下。燕王进京已有十余日,本来按照事先设想是先让朱棣父子进得京师,然后再寻机扣之。哪知这燕王一入京师便于殿前生事,满腔悲愤似的为藩王求情,并直指建文不念亲情,从而一举获得了众亲贵的同情。朱棣一招得势,却又得寸进尺。这段时间,这位入朝藩王上蹿下跳,从安王朱楹、韩王朱松、沈王朱模等年纪较小尚未就藩的弟弟到临安大长公主、怀庆大长公主等姐妹,以至于魏国公、曹国公、武定侯等功勋大臣,竟被其一一走访了个遍。所到之处,无论主人家是真心接待,抑或虚与委蛇,甚至暗加嘲讽,朱棣全部以礼相待,一团和气的模样。经过朱棣近似完美的表现,朝廷舆论风向顿生变化,针对削藩的微词一下子多了起来,赞附燕王之声也是大起。
“陛下,三位大人已经到了!”乾清宫答应长随马骐的一声轻唤,将建文从沉思中唤醒。
“让他们进来吧!”建文收拾心绪,下达了旨意。
“是!”马骐一溜烟儿跑了出去,不一会儿,齐泰、黄子澄与方孝孺三人进入殿内。
“三位爱卿!”待三人行完礼,建文苦笑着指着案牍上堆成小山似的奏本道,“这里面又有十来道本子,全是帮四叔说话的,朕该如何做?”
三人皆面色沉重,这段时间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每日上朝,右班的武臣勋贵频频出击,拐弯抹角地为燕王造势,对削藩一议暗加嘲讽;至于出了宫,那就更不得了。眼下京城坊间已经传遍,说齐泰、黄子澄为邀圣宠,不惜构陷亲藩,以为晋身之阶。这种传言自燕王进京之日起便已出现,最近已呈愈演愈烈之势。齐、黄二人听了又急又怒,偏偏还无从辩解。毕竟,他二人确实是因着削藩才被建文委以重任。当此燕王主动进京,大表忠心,成功引得士民怜悯的当口,你说削藩之议全是出自一片公心,又有几人能信?贸然反驳,只能是越描越黑罢了。而且一旦闹大,没准儿连建文都会被扯进来,成了百姓口中的冷面君王,这就更让齐、黄投鼠忌器,只得强自忍住。
“擒虎不成,反遭虎噬!臣等谋划不周,有负陛下所托!”沉默良久,黄子澄首先一声哀叹。局面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已由不得他不投子认输了。对于此次燕王入京,黄子澄一开始便存了这样一番认识,觉得燕王不过是虚张声势,试探朝廷态度罢了,他不可能值此敏感之际自投罗网。关于这一点,齐泰、方孝孺等也都或多或少有同感。故而,在议准燕王进京之事时,朝廷的主要布置,都放在防备燕王一旦得知朝廷准奏,即刻起兵造反上头。到燕王真的入京,大家才又匆忙调转枪头,开始商讨如何与其正面交锋。然而直到此时,大家还都以为,朱棣进京主要还是向建文摇尾乞怜,希望以亲情感化帝心,以保燕藩无恙。为此,齐泰还屡次激励建文,望他坚定心志,不要被燕王一番哭天喊地乱了阵脚。哪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燕王竟一不哭鼻子二不抹眼泪,而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打着替弟弟申冤的幌子,并借勋戚之力,在朝野间成功地掀起一股为藩王,尤其是他燕王鸣不平的汹涌呼声,意图使建文迫于物议而不得不就此罢手。此等手段既强势,又巧妙。其强势便在于建文年轻望浅,齐、黄、方等股肱重臣也都是新进未久,对勋戚们的这阵言论攻势,他们很难强行压制。而说其巧妙,则是此番朱棣孤身入京,可谓是命悬一线,随时有被建文扣下的可能。处此险境,朱棣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想,竟然反守为攻,刚一入朝便在殿上将了建文一军,其后又连连出招,把削藩大计描绘成残害亲族的暴行,更把建文君臣架到了道义的火炉上炙烤。若建文这时敢对朱棣动刀子,那他暴君的名声可就担定了,黄子澄等一帮削藩干将也逃不掉助纣为虐的骂名。这种局面,是建文君臣始料未及的。有了公论的保驾护航,即便建文对这位四叔有着天大的不满,也不敢再打“扣于京师”的主意。
“奸诈小人!”齐泰终于忍不住,愤愤骂道,“为保一己无恙,不惜有意挑拨朝堂纷争,并大肆污蔑陛下,燕王的无耻也真是千古少有了!”帮燕王造势的多是勋臣,而五军都督府的武职多由勋臣把持。朱棣这一闹,朝中本就不睦的文武关系由是更加恶化,并已逐渐显露出党争的苗头,这让齐泰等人又气又急。
“其实这勋臣滋事也并非全为燕王。他们早就心怀不满,燕王此举,不过是给他们寻了个由头,两方人一拍即合,互为奥援罢了!”齐泰方骂完,方孝孺便干笑一声,颇有些几分无奈地接过了话头。
他这么说也是有缘由的。其实勋臣们之所以为燕王造势,也都有着自己的算盘,建文命方孝孺改革官职已有数月,眼下已将进入施行阶段。尽管方孝孺等严格保密,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改制的具体内容也逐渐透了出来。在他的改制方案中,最重要的便是提升文官品级和权力。大明朝以武开国,明初武官地位远胜文官,太祖所封勋臣也多是武将,文官受爵者不过六人。后来朱元璋连兴大狱,屡削功臣。文职六爵中除了诚意伯刘伯温外,其余五爵均因故被削。而武臣虽也屡经屠戮,仍有许多世爵得以延续。眼下五军都督府的各种官职,多为开国武勋之后人担任。这群世家子们袭着先人爵位,又占据要职,根本不把文官放在眼里。而文官们饱读经史,又岂能打心眼儿里瞧得起这帮不学无术的家伙?如今太祖升遐,建文登基,一上台便大兴文治,所重用的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人都是文臣。建文之举固然讨了文官欢心,却让武官们大为不满,大明基业是马上打下来的,凭什么让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来指点江山?
按方孝孺改制的内容,文官品级、权力将会大增,武官勋臣们闻得消息,更是愤怒不已。不过以前因有皇帝撑腰,勋臣们虽是暗怒,却不敢明言。此番燕王进京,直指削藩不当,勋臣们暗地里大都欢欣雀跃。削藩与改制乃建文两大要政,削藩若是黄了,皇帝与文官们必然威势大减,这改制失败也就是早晚之事。即便燕王不能一蹴而就,只要他把削藩这汪水搅浑,使建文身陷其中不能自拔,那改制多半也会无疾而终。正因为如此,勋臣们方会如此积极地煽风点火,为燕王大肆吆喝。对勋戚们的这点小九九,执掌改制的方孝孺自是看得一清二楚。
“心机何其工也!计谋何其毒也!”将思绪理清后,建文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同时也萌发出一股强烈的恐惧——正如齐泰所言,这位四叔的权术机谋,实在是太可怕了!
“陛下,勋戚阴附燕藩,蛊惑视听,应加以严惩,否则不足以儆效尤!”齐泰恨恨道。对勋戚们的煽风点火,他早已是怒不可遏,尤其是王宁这个驸马都尉,更是一马当先,继奉天殿上为燕王帮腔之后,又到处联络勋戚对削藩大加诋毁,闹腾的十分来劲,齐泰对他恨得牙直痒痒。
“严惩?”建文一怔,旋又望了望御案上的那一道道奏疏,苦笑着摇了摇头。对这帮唯恐天下不乱的勋戚,建文何尝不是恨之入骨?何尝不想将他们一网打尽,但这可能吗?眼下舆论已十分不利,若在这节骨眼再拿勋戚开刀,朝局顷刻间就得大乱!而更可怕的是,勋戚可不比文臣,这些人都是将门出身,不仅在京中把持着五军都督府,就是天下卫所将校,也与他们多有关联,势力可谓盘根错节。眼下藩王与朝廷已是貌合神离,要再把勋戚给得罪了,那万一有藩王举事,他恐怕连忠于皇室的军队都找不出几支!贸然施惩,只能把他们逼到藩王那边,将自己变成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燕王之所以想利用勋戚为自己张目,勋戚之所以敢于勾结燕王,与天子暗中较劲,其根本原因就在这里!如今这帮人气势已成,别说对整个勋戚集团,哪怕仅对一个招人嫌的王宁,建文也是无从下手。何况燕王还在京中,天晓得他会不会再来次登殿不拜,“仗义执言”?
“难啊!”建文心中长叹。这是他登基以来面临的最大一次挑战,稍有不慎便是朝局大乱,纷争四起。如此错综复杂的形势,如此诡谲棘手的困局,让年轻天子的心中生出一种茫然无措之感。到底要怎样才能化险为夷,将这忧患泯于无形?他一时也没了主意。
“陛下,何不借力打力?”就在建文无计之时,方孝孺口中蹦出这么一句。
“方先生所言何意?”闻言,建文忙问道。
“陛下!”方孝孺一躬身,娓娓分析道,“当下之困,皆由燕王而起。然燕王孤身进京,所依凭者,亦不过勋戚之力而已。若能将勋戚的声势压下去,那燕王便是孤掌难鸣!谅也不至于再掀什么大浪!”
“此间因由,朕岂不知?可勋戚现今物议汹汹,若朕强禁其言,恐适得其反!”建文仍是眉头紧锁。
“陛下勿急,且听臣说完。臣观勋戚所言,皆是指桑骂槐,明指臣与齐大人构陷亲藩,暗里却是对陛下颇有微词。既如此,若陛下出面,自不能泯流言于无形!臣等去劝,更是自取其辱!”方孝孺也明白,建文不是朱元璋,他还没那本事,可以三下五除二地将勋戚一举慑服。而自己这帮文官,早就成了武官勋戚们的众矢之的,妄想出头那更是自找罪受。
建文淡淡道:“爱卿言之有理。只是既是这样,那你所言之力又从何来?”
“臣所言之力,非在陛下,亦非在臣等,而正在勋戚中!”方孝孺沉声道,“皇上可有注意,这纷至沓来的陈情奏疏中,却缺了几个关键之人?”
建文眼光一亮,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当即略带惊喜地道:“爱卿是说……”
“不错。”方孝孺眼中熠熠生辉,“这几人皆勋戚中最显贵者。纵然王宁等人来势汹汹,但此数人却一直未有一词陈上,其间深意岂不耐人寻味?若臣料得不差,他们对燕王与众勋臣之举恐是不以为然,其心亦是忠于陛下。只是碍于大势不愿明言反对,以免徒招人怨,而陛下也没有要他们相助,故乐得装聋作哑而已。既如此,陛下何不稍加暗示,让他们出面安抚众勋戚。以此数人之威望,只要尽心而为,必能化戾气为祥和,消祸患于无形!”
方孝孺的话一说完,众人心中均是豁然开朗。所有勋戚的奏本,建文都有发给几位心腹重臣阅览,此时稍一思索,齐泰与黄子澄的脑袋中顿时冒出三个要员的名字——驸马都尉梅殷,魏国公徐辉祖,曹国公李景隆!
梅殷是太祖第二女宁国大长公主的驸马,其人恭谨而有谋略,素得朱元璋信任,在一众驸马中威望最高。朱元璋晏驾前曾密召梅殷,将建文托孤给他。此等皇亲,其忠诚自是毋庸置疑的。而徐辉祖和李景隆则是京中仅有的两个公爵,位列勋臣之首。若他三人能出面,那帮世袭的小爵爷,大半都能妥善安抚下来。即便有个别不服,有这三人镇着,应也再掀不起大浪。
“朕怎么把他们给忘了!”建文一拍额头道,“梅驸马是托孤之臣,李景隆擒拿周藩十分利落,也必和朕一条心。至于这徐辉祖……”说到这里,建文露出几分犹豫之色,“不瞒诸位爱卿,数日前徐辉祖还进宫见朕,言燕王之心不可测,需多加提防!此次勋戚发难,徐家三人也均未有片言附和,按理应是忠于朕的。但是徐家毕竟是四叔的亲家,关系非比寻常,且改制一事,对徐家也颇有波及,其内心究竟如何,朕实不能确定!”
对于徐家的真实态度,三臣与建文一样,也都觉得扑朔迷离。而他们还有一层顾虑就是,若徐家暗中实向着燕王,那建文再贸然示意其出面压制勋戚恐就大大不妙了。若让燕王和勋戚得了消息,有了准备,到时候梅殷和李景隆下不来台倒还是其次,关键是建文的束手无策也就彻底暴露在了他们面前。搞清楚皇帝色厉内荏的底细,那这帮人还不赶紧的趁热打铁,把朝堂搅个天翻地覆?
但抛下徐家也不妥。就眼下而言,徐家对稳定朝局太重要了。魏国公是开国勋臣之首,徐家在朝中、军中的人脉和声望也是首屈一指。即便有李景隆这位曹国公出面,但若徐辉祖态度游离,那些勋臣也未必就会心甘情愿地买账。
“陛下!”思忖再三,黄子澄忽猛一抬头,一脸笃定道,“臣以为徐辉祖可以托付!”
“哦?”建文一瞅黄子澄道,“黄爱卿认为徐辉祖可信?”
“可不可信,臣不敢断言。然臣可确定,徐辉祖绝不会坏陛下之事!”黄子澄冷静答道。
“此话怎讲?”
“陛下!”黄子澄一拱手道,“以臣推断,魏国公密奏及徐家兄弟在燕王事中箴言至少可以表明,他们绝不像王宁那般死心塌地党附燕王。而陛下所虑,无非是徐家首鼠两端、暗作骑墙之望耳!至于魏国公进宫密奏燕王种种,陛下也是顾及他此举不过是迷惑圣听,暗为己留一自保之道而已。不知臣所言可准?”
黄子澄的话说得很露骨,但建文仍微微点了点头。
见建文点头,黄子澄信心大涨,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其实陛下无须忧虑!即便徐家果真骑墙,那又如何?骑墙者,左右逢源,两不得罪而已。陛下将此事透于魏国公,以他之精明,岂不知其中干系甚大?岂不知走漏风声,会给陛下带来天大麻烦?果真如此,以其骑墙之心性,纵不愿为陛下效劳,又岂敢把消息透露出去?一旦泄露,陛下定会把他恨到死处,那他将来又能讨得到好?臣敢断言,陛下暗示魏国公,至不济也就是做一徒劳之功罢了,绝不至有泄密之虞!”
“好见识!”话音方落,齐泰洪亮的声音便已响起,“不错,只要徐家不是铁了心跟燕王走,皇上便不怕他们暗作小人!”
建文也是恍然大悟。黄子澄这一番关于骑墙的分析可以说是精辟入髓,他听了顿有茅塞顿开之感。不错,朕不怕他首鼠两端!想到这里,建文的眼光亮了起来。
“而托付徐家,陛下还可得一利!”就在建文欲出言相赞时,黄子澄的话音又起,“陛下交代之事,魏国公若尽心办了,那他十有八九是忠于陛下的。相反,若其暗中推诿,则其骑墙观望之态显露无遗,陛下便可暗中戒备,以防其生患!”
“好!”建文一拍御案,霍然而起道,“黄爱卿言之有理,便依方先生之计行事,梅驸马与魏国公自由朕来说。至于曹国公,黄爱卿你与他相熟,便由你去带话吧!记得点到为止,莫要说得太过!”
“臣明白!”黄子澄干净利落地答道。
殿内的气氛一下活络起来。这段时间,朱棣犹如高手出招,把建文逼的是节节败退,狼狈不堪。如今,建文总算也寻到条妙计能够扳回一城,心中顿觉舒畅不少。不过很快,方孝孺的一句话,让建文的好心情又无影无踪。
“陛下,勋戚之事可了,然燕王该如何处置?燕王在京日夜交结权贵,任由着他下去,朝中恐永无宁日啊!”方孝孺满怀忧虑地说道。
大殿瞬间又恢复了沉默。不错,这个让人头痛的燕王仍在京中。他的存在对建文君臣而言可谓如芒在背,谁都不知道这个满肚子权谋的亲王会再耍出什么手段!
“希直先生认为该如何处置?”建文问道。
“择日陛辞,令其归藩!”方孝孺一字一句给出了答案。
“啊!”齐泰大吃一惊,当即叫道,“不可!燕王狼子野心,实乃当代之刘濞,此番若让他归国,必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不放又如何?”方孝孺苦笑一声道,“莫非齐大人还想着扣他?你可有想过,燕王不走,这借力打力又如何行得通?众勋戚为一己之私,本就不愿轻易收手,纵梅驸马与魏、曹二公出面,靠的不过是自家的一点脸面罢了。只是三人之脸面对付众勋戚或还好使,可若有燕王在,又能派上什么用场?若让燕王继续滞留,其必会暗中奔走,意图重整旗鼓。一旦其出面相阻,众勋戚后有倚持,又岂会偃旗息鼓?到那时我等又如何应之?”
“这……”齐泰一时语塞。其实他也明白,眼下能平安稳住朝局,对建文来说已是万幸了,要扣留燕王根本就是不可能的。而方孝孺的一番分析,更是把齐泰心中那点“暂且拖延,以待时机”的念想击得粉碎。由此看来,此时的燕王已成了一股祸水,尽快引出京城,朝廷才能获得安宁。
但即便知道后果,齐泰仍不甘心!燕王进京,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若就这么让他回去,谁知将来还有没有此等机会?
“也罢。四叔滞留京师,终是朝廷祸患!便令他归藩罢了!”终于,不待齐泰再言,建文已阴沉着脸做了决定。尽管心中也颇为不愿,但当此形势,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陛下且慢!”就在事情已成定论之时,方孝孺忽然又想到什么,忙开口阻止。
“希直先生有何言?”建文略为奇怪地问道。方才说放燕王的是他,可这时出言相阻的又是他,建文有些糊涂了,“莫非你又认为四叔不该放!”
“非也!非也!”方孝孺摆手道,“放燕王归藩,实乃当下不二之选。然则臣却想到了个法子,可让燕王归若未归!”
“什么个归若未归?方大人莫打谜语,径直说便是!”齐泰是个急性子,已迫不及待地出言相催。
方孝孺看了齐泰一眼,呵呵一笑道:“其实说来也简单。眼下陛下欲放燕王,又怕其从此不可制;欲待不放,其滞留京师又是祸患。既如此,我等不妨择其中而取之,放燕王归藩,其三子却可暂留于京师。如此既可堵那些勋戚之口,又可钳制燕王,使其不敢为逆!如此岂非两全其美!”
建文眼光一亮。方孝孺之言,说白了就是要扣人质在手,燕王就这三个儿子,只要三子在京,燕王纵是想反,也不敢轻举妄动。沉吟半晌,建文又将目光瞄向齐泰。
齐泰放眼一瞅,见建文和黄子澄都不无期待地望着自己,便明白他们也都认同方孝孺之言了。对燕王归藩,齐泰始终心有不甘,但他也明白,方孝孺之言,虽算不上什么一劳永逸,但也是眼下唯一可行之举了。想了一想,他说道:“方大人之计确是稳妥,只是其三子又有何名目相留?”
方孝孺哈哈一笑道:“这倒容易。五月初十乃太祖一年忌辰。眼下已是二月中旬,陛下可下道敕旨,命其三子留京以待太祖小祥。如此扣上三个月不成问题。三个月之后,视其情况再做计较。”
朱棣这段时间一直借太祖定制说事儿,把建文压得喘不过气来。如今以祭太祖为名留他儿子,倒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且还不怕他挑出理来,也可出口闷气。念及于此,建文心情顿时大好,随即笑道:“三个月时间可做许多事情。便依希直先生所言,朕这就下旨给钦天监,令其挑选吉日,让四叔陛辞!”
建文元年的清明节是二月十九。春分后,上天连赐几场温雨,滋润的大地草木翻绿,万物吐故纳新,一副春和景明之象。按习俗,京师百姓也纷纷在这段日子里出城扫墓祭祖兼带踏青春游,金陵郊外顿时热闹非凡。
清明节一大清早,朱棣便带着朱高炽几个与徐家兄妹一起,来到了太平门外的板桥村,给葬于此处的中山王徐达扫墓。
徐达是大明第一开国元勋,其墓地规制之大,也为天下臣民之首。墓园里松柏苍翠、树木森森,神道两旁石马、石羊、石虎、文臣、武士等石雕亦是一应俱全,虽远比不上太祖的孝陵,但也是庄严肃穆。到了徐达墓前,朱棣等人跪拜叩首,除草添土,焚楮锭次,周胝封树,忙活了半日方完。
祭扫罢,众人便开始进食。自唐以后,清明节与寒食节已合二为一,此番朱棣等人所食,也都是所携之瓜果冷蔬,聊以充饥罢了。
食物虽简,但春日郊食也别有一番情趣。在熙攘都市里待惯了的天潢贵胄们难得享受这一日清新安逸,俱都心境颇佳。而众人中,最开心的自非徐妙锦莫属了。
府中禁足月余,徐妙锦差点没被生生憋出病来。此番得朱棣之助,终有出府机会,她兴奋得几天几夜没睡着。不过她虽得以出府,但毕竟有建文禁足之令在,为掩人耳目,也不敢做得太过分。出城路上,一贯骑马的徐妙锦被徐辉祖生生安置在被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中,并严令其不得挑帘张望。祭扫之时,又是一大堆礼仪,她当然更加不敢胡来。直到进食,气氛终于活络,徐妙锦才如释重负,开始活蹦乱跳起来。
“玉蚕姐,把我那画着‘百蝶闹春’的大风筝拿来!”胡乱往嘴中塞了几块糕饼,徐妙锦便迫不及待地直起了身子。
“父亲墓园内岂可嬉闹?”徐辉祖赶紧制止。
“呵呵,放风筝本是清明习俗,四妹心性好动,由着她放便是,祖弟何必计较这许多?”朱棣微笑一言,便将徐辉祖的训斥化于无形。
“姐夫说得是,四妹闹上一闹,父亲地下瞧见,也能少几分寂寞!”徐增寿也笑着帮腔。
朱棣和徐增寿一唱一和,徐辉祖终于不说话了。徐妙锦见状大喜,朝他噘噘小嘴,随即喜笑颜开的从玉蚕手中接过风筝,欢呼雀跃地跑开去。
待徐妙锦跑远,徐辉祖端起酒杯对朱棣笑道:“相聚未久,姐夫便要归国。此番一别,恐又得数年方能相见,弟不甚遗憾,此番便借这杯水酒,为姐夫践行!”说罢,他头一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朱棣淡淡一笑,也将杯中酒喝了方道:“镇守藩国,乃亲王本分。虽有别离,但也非不能再见,祖弟切勿伤感。此次进京,得见诸弟妹无恙,为兄也便安心。待回北平告诉你姐姐,也让她多少缓得些思念亲人之苦!”
朱棣与徐辉祖欢声笑语,看似亲密无间。但二人心中都清楚,他们之间已结下了大大的梁子。
此番进京,朱棣妙计迭出,成功地把朝局搅了个七荤八素。本来,他琢磨着声势上的火候已差不多了,接下来应该再接再厉,直接逼迫建文罢免齐泰、黄子澄,去掉他削藩的主要臂力,从而化解藩国危机。谁知,就在朱棣纠合勋戚,准备对二人发起弹劾时,梅殷与徐辉祖、李景隆三人一齐出面,在勋戚间大肆招安。梅、徐、李三人乃勋戚之首,他们的半道杀出,让朱棣一时措手不及。而此时齐泰、黄子澄等人也放出风声,言陛下对勋戚的举动很是不满。得知皇帝已有恼羞成怒之势,而三位勋戚之首也明确站在建文这边,这下许多勋戚心中便犯了嘀咕。毕竟,他们之所以支持燕王,本也是为自家利益着想。如今眼瞅着风向不对,若再闹下去,很可能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权衡之下,除王宁等燕王死党尚在坚持外,其余大半勋戚便借梅、徐、李招安之机顺梯下台,不声不响地退出了燕王的同盟。就这样,几日前还是风起云涌的朝局一转眼便万马齐喑,留下个朱棣孤掌难鸣,好不尴尬。
一个十拿九稳的得胜之局,就这样生生被建文扳了回来,朱棣的气恼可想而知。本来,就这样也不算太坏,反正他此番进京已成功赚得天下同情,纵不能完全改变削藩之策,但至少也牢牢把道义握在手里,如此也不枉此行。朱棣倒不像方孝孺所想,准备再在京师搞什么再次串联,一击不得,他已盘算着请辞归藩,再寻他法。可就在这时,建文颁来一道圣旨:燕王择日陛辞,三子暂留京师,以待太祖小祥!
接过圣旨,朱棣犹如吃了个苍蝇般难受。他一直以亲情为名寻建文晦气,没想到建文也依葫芦画瓢来对付自己。
进了一趟京,捞了个好名声,又折了建文脸面,却让三个儿子沦为人质!一笔账算下来,朱棣也不知道是赚了还是赔了。不过事已至此,他也是无计可施,不认也不行了!
但是认归认,对造成这种局面的罪魁祸首,朱棣却无论如何也不能释怀。逼宫失败,败就败在三位显赫勋戚手上。而这三人中,最可恶的就是徐辉祖!与无直接瓜葛的梅殷和李景隆不同,徐辉祖是自己的内弟,是三个儿子的大舅舅!就算你对藩王无好感,就算你与我朱棣不太合得来,可就凭着这份渊源,你不帮我也就罢了,但你也没必要如此卖力地拆我的台啊?此次三人安抚勋戚,徐辉祖的表现是最为积极,这就让朱棣更加忌恨。不过他素有城府,尽管暗中已把徐辉祖恨到死处,但表面上,仍是兄弟情深之状。
“这离陛辞不是还有几日么?大哥和姐夫怎这早就喝起践行酒来了?”就在二人虚情假意之际,一旁的徐增寿插话道,“姐夫回北平后请转告大姐,三位外甥暂居京师,做弟弟的一定尽心关照。待太祖小祥后,我便奏请皇上,让他们早日归藩,侍奉大姐!”
徐增寿说完,朱高炽等人忙起身答谢,朱棣也哈哈笑道:“那就有劳寿弟了!”
燕王三子为何留京,在座诸人都是心知肚明。以建文扣为人质的用意看,即便太祖小祥过了,他三人也不会如此轻易就回到北平。徐增寿明知如此,却主动挑起话头,承诺助三子北返,这让徐辉祖听了很不痛快。
不过很快他也就释然了。徐增寿在洪武年时曾数次出入燕府,与燕王关系颇为不错。对此,一直对朱棣颇为警惕的徐辉祖也一度颇为不满。此次受命安抚勋戚,徐辉祖忌着这层关系,一开始并未知会徐增寿,直到后来瞒不住了才坦言相告。本来,徐辉祖以为他会出言阻拦,哪知这位四弟犹豫再三后,终是未置一词,也就默认了他的举动。经此一事,再联系到徐增寿从头到尾都未参与王宁他们的滋事之举,徐辉祖顿时对这位弟弟大为放心。认为他虽无可能协助朝廷削燕,但至少出于保全徐家自身着想,也不至于与燕王有所勾结。此时他之所以主动要助三子脱险,想来也是因着先前未阻拦自己安抚勋戚而心生愧疚,觉得对燕王不住,才有这番补偿举动。且上奏云云,最终还是要建文决断,他这么说,多半也还是安慰之言,绝无可能是真要去助燕王。想到这里,徐辉祖顿时转忧为喜,这位四弟若果真能识时务,不暗通燕王,则无论是对朝廷,还是对徐家自身,都是大大的幸事。
又叙谈一阵,直到时辰差不多了,众人方唤回徐妙锦,起身回城。
数日后,朱棣在奉天殿朝见建文,行陛辞之礼。相较于上回的面红耳赤,此次这对叔侄却是一片欢声笑语,气氛无比温馨。不过朱棣心中明白,自己虽得一时占了上风,但皇帝削藩之意并未改变,自己走后,建文仍很有可能压制勋戚,再推削藩。而就建文而言,他已经亲眼见识了燕王的过人本领,心中更加忌惮。这位年轻的皇帝明白,朝廷和燕王摊牌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