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伴随着散衙的钟声,洪武门外的朝廷大小衙门前热闹起来。众官吏处理完一天的公务,此时纷纷走出衙门,骑上马驴骡子等座驾,相互拱手道别归家。
徐增寿没有即刻回府,直到右军都督府前的白虎街稍稍安静,他才踱出大门,上马往大功坊方向行去。
到家后,他将官服脱下,正自斟了杯茶欲饮,一个家丁便慌慌张张地跑来禀道:“四爷,大事不好了!”
“何事如此惊慌?”
“回……回四爷话!”家丁口齿都有些不利索了,“四小姐方才怒气冲冲地提了把剑出去,说……说要去找皇上算账!”
“砰”的一声,徐增寿手中茶杯落地,他一把抓住家丁大声道:“你个狗才胡说什么?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
徐增寿待下人一向亲和,家丁从未见他如此态度,好一阵方缓过神来,哭丧着脸道:“小的没有胡说,小姐出门时一副怒气冲天的样子,口中还念念有词道‘非……非把炆哥哥一剑刺个窟窿’,这可不是要去找陛下麻烦么?”
家丁话音方落,徐增寿顿觉手脚发凉,好一阵方怔怔道:“她……她为何要刺陛下?”
“这……这小的就不知了。”
“都是小女的错!”一阵嘤嘤声从门外传进,玉蚕已眼带泪光走了进来。她勉强行了个礼,旋抽泣道,“方才与四小姐絮家常,她忽言许久未见二姐,甚是挂念,小女一时忘了国公爷和大人的嘱咐,便把代王一家被陛下囚禁之事跟她说了。小姐一听,当场就急了眼,提了剑便出去了。因还没到散衙时候,国公爷、膺绪老爷和大人您都未回府,咱们一帮子下人拦不住她,因此她便闯了出去!”
“唉……”徐增寿当即一跺脚。原来代王朱桂的王妃是徐达第二女。前些天,建文削代藩,囚朱桂于大同王府中,代王妃自然也免不了一起身陷囹圄。徐氏三女皆是亲王正妃,朝廷厉行削藩之际,徐家自然处境尴尬。偏偏魏国公徐辉祖又一向尽忠王事,对朝廷削藩竟也坚决支持。两重因素交汇一起,他便以长兄和魏国公身份告诫家人务要谨言慎行,与亲藩划清界限。
徐膺绪为人无主见,一向遵长兄之命是从;徐增寿顾及时局不妙,为着家族考虑,便也答应下来。而对于徐妙锦,因其素得几个姐姐喜爱,与代王妃也是姊妹情深,不管是徐辉祖还是徐增寿,都恐其得知二姐被囚,一怒之下蛮横心起,徒惹出什么乱子。因此徐家上下皆对徐妙锦暂时隐瞒此事,想过了这阵风头再想办法开解。十多天下来,徐妙锦被蒙在鼓里,倒也太平无事,谁知竟在今日东窗事发,惹出大祸。
“她什么时候出的府?”徐增寿问道。
“大约半炷香之前。”
“还来得及!”徐增寿倏地起身,迅速将公服穿起匆匆冲出房门。走到大门口,徐辉祖与徐膺绪正散衙回来,徐增寿粗略将情况一说,二人也是大惊失色,三兄弟遂一起拨马回返,直往皇城奔去。
就在徐家三人心急火燎地往皇宫赶时,紫禁城午门之外已是闹翻了天。
话说徐妙锦怒气冲天地从大功坊出来,一路直奔西安门,西安门守卫一见是她,便不加阻拦。但到了西华门外,却就生了岔子。
徐妙锦是马皇后的手帕交,又和建文从小一块打闹,凭着与帝后二人的过硬交情,她要入宫从来都是畅行无阻。可这一次,西华门当值的内官却死活不放行,连帮她传话都不肯。就在徐妙锦要发作时,御用监少监王钺溜了出来。
“王钺!”徐妙锦作色一喝,“你带的好奴才,连我也敢阻拦么?”
“徐小姐息怒!”王钺赔着笑脸道,“皇后娘娘正去太后处请安,恐见不了您!”
“我不见娘娘,我要见皇上!”徐妙锦板着个脸道。
王钺瞅了一眼徐妙锦腰间的宝剑,略一顿道:“敢问小姐,您求见皇上做什么?”
“你管得着么?”徐妙锦白了他一眼。
王钺嘿嘿一笑道:“并非奴才要阻拦。只是陛下尚在外朝理事,小姐要见陛下,需得将欲请之事详细说来,奴才才好转告皇上。见与不见,自由皇上决断!否则小姐是女身,私闯外廷,可是违反宫禁的!”
王钺就着规矩说话,徐妙锦倒也无可反驳。略一沉吟,她抬头冷冷道:“那你去跟皇上说,他无端囚我二姐和二姐夫,我要找他讨个公道!”
“果然是这事儿!”徐妙锦话音方落,王钺心中就一咯噔。其实建文就在后宫里,根本没到外廷理事。他之所以敷衍,完全是遵照旨意。
自削代藩后,建文生怕徐妙锦进宫走马皇后的门路,横生枝节;更怕这位蛮横小姐来找自己晦气,说不清道不明之下大吵大闹,徒给自己惹不痛快。因此,削藩的当天,他便给王钺下了道旨意,近段时间不许放徐妙锦进宫。
建文下道旨意就完,可王钺要阻止她,就要费好些功夫。本来,王钺是想着虚与委蛇,在不得罪徐妙锦的情况下,把这只小刺猬安安生生打发回去了事。谁知她不但来势汹汹,腰间居然连剑都配上了,而且直接挑明了是为二姐出头而来,这下让王钺觉得事情棘手了。
思忖半晌,王钺有些明白了:今日之局,要想装聋作哑,将徐妙锦糊弄过去已不可能,可要放她入宫更是万万不可。别说建文事先有交代,就是皇上没说,他也不敢将此般模样的徐妙锦带进宫去,谁知道这位姑奶奶会惹出什么事儿来?思来想去,王钺心一横,索性直言道:“皇上已有明旨,近期徐四小姐无旨不得入宫!请小姐体谅奴才难处!”
王钺不这么说倒罢了,他这一说,徐妙锦得知是建文有意不见自己,顿时怒上加怒,当下也不答话,径直便朝西华门内硬闯。
王钺这下慌了神。若就让徐妙锦这么闯进去,谁知道她会折腾出什么动静来?情急之下,他大声一喝道:“众侍卫守住宫门,胆敢擅闯宫禁者就地擒拿!”
号令一出,把守西华门的侍卫上直军兵士纷纷拔刀,将徐妙锦挡在门前。
徐妙锦虽横,但也不傻,见上直军这副架势,她知道在这里讨不到好了。她眼珠一转,便急中生智,咯咯一笑道:“咿呀,好你个王钺,对一个区区弱女子也犯得着摆这大排场?”
你哪里是弱女子?你分明就是一只母老虎!王钺心中狠狠骂着,面上却不卑不亢答道:“职责所在,奴才不得不如此,还请小姐见谅!”毕竟徐妙锦与帝后关系不一般,王钺也不敢对她太过分。
“好!”徐妙锦将手中马鞭放下,声音转柔道,“不闯也行,不过我进宫一场,就算没见着炆哥哥,总得让他知道我来过吧?侬去跟炆哥哥说一声,他要真不见,你再回来告我,我便打道回府如何?”
“皇上早有明旨,无须再禀,还请小姐先回,今日之事奴才过后自会跟皇上提起!”王钺生怕中了徐妙锦的调虎离山之计,自己一走开,这位横小姐便要强闯入宫。没了自己坐镇,这些小内官和侍卫们拿捏不住分寸,到时候不管是被她闯入,还是阻拦时刀枪无眼伤着她,都是一件大麻烦事。
见王钺一副公事公办之态,徐妙锦气咻咻道:“咿呀,真是宫门深似海。你们这帮狗奴才,竟连声儿都不让皇上闻得!”
虽仍喋喋不休,但徐妙锦气焰已消了许多,王钺心中有些得意,呵呵一笑道:“非奴才不通人情,只是皇命在身,不得不遵旨行事。其实莫说小姐,就是您家国公爷来,只要皇上不愿见,那也是无法可想的。除非敢去午门外敲那登闻鼓,否则任凭在宫外叫破天,奴才也不敢违旨放行!”
登闻鼓!徐妙锦眼光一亮,也不再搭理王钺,径直离了西华门,一路向南,竟朝午门方向奔去!
王钺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得意忘形竟把登闻鼓给提了出来。这登闻鼓一般官员是不敢敲,可徐妙锦是什么人?天下哪有她不敢做的事?搞清楚状况后,他悔得恨不得当场就给自己一大耳刮子!无奈话已出口,收也收不回来了。情急之下,王钺只能一跺脚,跟着徐妙锦的背影飞快追去!
登闻鼓的来历源远流长。早在晋朝时,晋武帝司马炎便在宫外悬置登闻鼓,允许百姓击鼓鸣冤,直接向朝廷申诉。其后,这一制度也被沿用。朱元璋登基伊始,便设登闻鼓,由都察院监察御史与六科给事中等言官轮班值勤,一有冤民申述,皇帝必须亲自受理。如有官员胆敢拦阻,一律重罚。
不过登闻鼓虽有奇效,但实际应用却不多。首先是皇帝自己受不了。天下之大,即便是太平盛世,冤假错案也是数不胜数。若冤民都跑来击登闻鼓,那皇帝也不用做别的事了,只管当个判官便是。因此,登闻鼓便设到了紫禁城的午门之外。紫禁城是宫城,外头还有一道皇城城墙,如此便把黎民百姓拦在了外头,连登闻鼓的影子都见不着。
百姓是挡住了,官员却是进得皇城的,他们有机会接触登闻鼓。不过官员也不击鼓,因为若要击鼓,除非有紧急军情,剩下的都必须有天大冤屈才可。而且饶是如此,击鼓也得先担上个惊扰宫禁的罪名,其结果很可能是冤屈不解,反倒罪加一等。久而久之,登闻鼓也就成了摆设,每日午门处人来人往,但从未有人想到要多瞧它一眼。但登闻鼓毕竟未废,科道言官也依然轮班值守。
此时已近傍晚,入宫奏事的官员已走得差不多了,午门外只有些内官与侍卫上直军兵士。徐妙锦甫一出现,便引起了一阵骚动。原来午门直接通向紫禁城外廷,外廷是处理国政之地,而徐妙锦却是女身,即便她要进宫,也不能到外廷转悠。见徐妙锦径直向门前行来,众兵士和内官均面面相觑,均不知这姑娘要做什么。
直到她拿起鼓槌,众人方如梦初醒。有人要击登闻鼓,而且击鼓的还是个妙龄少女!一时间众人大哗,呼啦啦一下子便围了上来。
不过众人看似把架子拉得很大,等真到徐妙锦身边,却都又止住了步。胆敢阻拦击鼓者,一律从重处罚!这些兵士和内官整日在午门当差,这一点都是一清二楚,谁都觉得一个小姑娘击鼓太过儿戏,可谁也不敢将她拦下来,一些认识徐妙锦的也只能是暗暗替她担心。王钺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见此情景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叫苦,可碍于严律,也只能在一旁哀求,却万万不敢上前拦阻。
徐妙锦得意了,见片刻前还神气活现的王钺此时吓得满脸苍白,心中充满报复的快感。她娇哼一声,提起鼓槌便要上前,忽然人圈中传来一阵清朗的叫声:“且慢!”
徐妙锦杏眼一瞅,只见一个身着绿色公服、年二十六七岁的官员挤出人群,拦在她的面前。
“侬是何人?”徐妙锦略带挑衅地问道。
“兵科给事中程济!”官员一脸正色答道。
“给事中?”徐妙锦虽是名门千金,但还真不知道给事中到底是个什么玩意。虽不识官职,但官服的等级她还是知道的。程济一身绿袍,胸前绣着一面鹌鹑补子,徐妙锦瞧了,当即不无轻蔑地一哼道,“八品小官,也配拦本小姐?”
“品佚虽小,却是职责所在!”程济脸稍一红,旋恢复正色道,“本官按制值守登闻鼓,姑娘要击鼓,本官依例还要问得一二!”
“侬要问什么?莫非想阻我击鼓?”徐妙锦冷笑道,“侬莫非不知阻拦击鼓是重罪?”
“本官不敢阻拦姑娘!只是朝廷派我等科道言官值守登闻鼓,便是要问清击鼓者所诉冤情,以便记档留存。击鼓者若是无事生非,有意扰乱宫禁,本官也好据此参劾!”
“参劾?我又不是官员,你能参我?”徐妙锦咯咯笑道,之后想了想又道,“也罢,我便告诉侬,本小姐不满皇上无端囚禁我二姐和二姐夫,今日得向他讨个公道!”
“敢问姑娘,您二姐和二姐夫是何人?”程济刚从四川岳池州教谕升任兵科给事中,到京赴任未满一月,徐妙锦在京城官员中可谓无人不晓,可他却是懵懵懂懂一无所知。
“咿呀,这侬都不知?”徐妙锦头一扬道,“我二姐便是中山王第二女;二姐夫乃太祖高皇帝第十三子,代王朱桂!”
“啊!”程济一声惊呼,这下才搞清楚这眼前少女的身份。不过程济不但未生怯意,心中反倒生起熊熊怒火。原来程济也是个热血男儿,先前虽一直在蛮荒之地担任教谕,但也存了颗经济天下的雄心。藩王势大,威胁朝廷,这点他看的是一清二楚。建文继位后,朝廷渐露削藩之意,程济看在眼里,也是十分赞成。在短短数月内程济数次上书朝廷,极言藩王之祸害,这与庙堂君臣之意倒是暗合。正巧,当年方孝孺在汉中当教谕,知道程济这个人,便顺势将他擢为兵科给事中。程济入京,遂拜入方孝孺门下,追随老师还有齐泰、黄子澄等朝廷大臣,在削藩、改制等事中劳心出力。代王被囚,正是朝廷削藩之又一大成果,程济为此欢欣鼓舞。不想今日这徐家小姐竟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用击登闻鼓的方式来为代王喊冤,竟还说什么要向朝廷讨个公道!
程济不了解徐妙锦,在他看来,豪门千金纵然骄横,也绝不会行此乖张逆举。她此般作为,必是受他人指使。而指使她的不是徐家兄弟,就是剩下的燕王、安王两个姐夫!念及于此,程济怒不可遏道:“登闻鼓乃国家重器,岂能由你肆意耍弄?代王之囚,乃朝廷大计,你一个女儿家焉能置评?速速归去倒也罢了,再敢放肆,本官必参你长兄治家不谨之罪!”
“什么?”程济动怒,徐妙锦更是火冒三丈!她最讨厌的就是“女子不如男”之类的话。在她听来,程济之言明摆着说她是个女人,不配击这登闻鼓,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侮辱!激愤之下,徐妙锦一把将程济撩开,提起鼓槌便直上前。
程济没料到这位娇小姐竟也会动手,猝不及防之下被撩得脚底间趄趄趔趔,几欲滑到倒。站稳身子后,程济又气又急,一时不暇多想,伸手便是一抓。只听得“呀”的一声,程济定睛一瞧,顿时满脸通红,他竟一下抓住了徐妙锦的如葱玉手!
明代男女大防十分严格,徐妙锦又是大明第一名门的千金,程济这番动作无疑是大大的无礼!徐妙锦的手被一陌生男子握住,白皙的瓜子脸顿也羞得通红。偏偏程济还是个呆子,只知木在当场,竟也忘了赶紧松手。徐妙锦见其如此,更是又羞又恼,当即抬起握着马鞭的右手,照着程济就是一鞭。鞭声响过,程济的左脸顿留下一道血痕,手也终于松开。
就在程济尚在愣神时,徐妙锦狠狠瞪了他一眼,一言不发扭转过身子,直冲到登闻鼓前,顿时,雄浑的鼓声响彻紫禁城的上空。
听得鼓声响起,王钺一跺脚,气急败坏地向宫城内跑去。而就在同时,徐家三兄弟也赶到了午门前。见徐妙锦把登闻鼓击得震天响,三兄弟顿觉头晕目眩。好一阵后,徐增寿才最先反应过来,他上前一把将徐妙锦手中鼓槌夺下,苦笑道:“妹子,你这次可闯大祸了!”
……
两炷香工夫过去,王钺一溜烟儿从宫里跑了出来,见着徐家三兄弟在场,他干笑一声道:“皇上已破例在武英殿召见徐四小姐,三位大人来得正好,都一起进宫见驾吧!”
徐妙锦是万事不惧,昂首便走。王钺忙追上道:“小姐请把剑卸下!”她略一沉吟,便把所佩越女剑解了递给他。王钺接过又道:“还有马鞭!”徐妙锦眼珠一瞪,拿起马鞭朝王钺晃晃道:“此鞭乃太祖爷爷在世时亲赐予我,凭甚交侬?”说完,哼的一声便扬长而去。徐家三兄弟大眼对小眼,俱都作不得声,只得耷拉着脑袋跟上。
徐家兄妹行礼之时,建文一脸铁青之色。他最怕徐妙锦得知代王夫妇被擒,头脑发热来找他麻烦。可怕什么来什么,徐妙锦不但来了,还以这种最激烈的方式见驾。登闻鼓一响,整个紫禁城都惊动了。建文就是再不情愿,也只得移驾接见。亏这徐妙锦还真是懵懂到家,头一次进外廷,堪生出了新鲜之感,路上东张西望,走马观花般看稀观奇,一时竟把见驾的目的抛到了九霄云外。进了武英殿,她更是左顾右盼,口中还不时发出啧啧之声,末了对建文一拍手道:“咿呀!这外廷和后宫就是不一样。光瞧这武英殿,可就宽敞极了!我看娘娘的坤宁宫也没这气派!”
一语既出,徐家三兄弟尽皆傻眼,连建文也是哭笑不得,片刻之前的满腔怒火倒也因这番表现而被冲散不少。一旁的王钺则没皇帝和勋臣们的耐力,他一个忍将不住,“扑哧”一声直笑了出来,忙又用手捂住。
“够了!”好一阵,建文才稳住情绪。他脸一板,冷冷叱道,“你这丫头也太放肆了,连登闻鼓都敢敲!你说,你有何等冤屈?”
“啊!”徐妙锦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见建文拉下脸,她也把头一扬道,“我要为二姐和二姐夫鸣冤!”
“住口!”建文还未说话,徐辉祖已先怒斥,“朝廷决策,你一个姑娘家焉能置评?擅击登闻鼓,已是不赦之罪,还敢胡言乱语?”
对大哥,徐妙锦可不敢向对程济那般顶撞,不过她既然鼓起勇气闯宫,当然也不会就这么稀里糊涂完事。只见她小嘴一噘,道:“大哥说得没道理,登闻鼓本就是为受冤之人设的。如今我二姐和二姐夫无辜被擒,我当妹妹的替他们击鼓鸣冤,本就是天公地道!这又犯了哪门子王法?”说到这里,又小声嘀咕道,“你还是大哥呢,他们被抓侬连句公道都敢不说,就只知道训我!”
“你……”徐辉祖一时结舌。他之所以不帮代王夫妇说话,一来是值此微妙之际,他身为徐家之主不得不谨言慎行,以免惹祸;更重要的是,他本身就对藩王势大充满忧虑,对朝廷的削藩之举实是内心赞同。
可徐妙锦却想不到这许多,在她心里,只有姐妹间的骨肉之情,只牵挂深陷囹圄的二姐,她完全不能想象,一向关爱自己的二姐会有一天成了炆哥哥的阶下囚!想到这里,她又伤心又气愤,转向建文嚷道:“我二姐和二姐夫怎么惹着侬了?侬要把他们给关起来?”
建文皱起了眉头,他明白眼前这个人可不好打发。若是大臣,无论品佚再高,建文以皇帝之势,怎么着也能把他给压下去。可徐妙锦不同,这个小丫头根本就不懂国家大事,心中只知道那份亲情,跟她讲大道理根本就说不通,何况自己也不可能把削藩之念堂而皇之地公布于众。而且她是个女流,还一向称自己为“哥哥”,若真摆皇帝派头,建文也觉得有仗势欺人之感,传出去对名声也不利。想来想去,他也没什么好说辞,只得含糊应对道:“代王品性暴躁,屡次殴打下人,有辱皇家颜面,朕身为天子,自当管束!”
“胡说!”徐妙锦一瞪眼道,“二姐夫暴躁,那先帝在时怎么不罚他?你一当皇帝,他就暴躁了?分明就是你找借口要陷害他!”
“朕何曾找什么借口?”建文不悦道。
徐妙锦见建文敷衍应付,心中更怒,当即脱口而出道:“你不要狡辩!元旦时我去鸡鸣寺进香,庙里香客曾说,皇上连擒诸位皇叔,是忌惮藩王势大,要寻隙削藩!今日侬又擒了我二姐夫,不是找借口除他又是什么?”
此语既出,徐家兄弟顿时大惊,齐刷刷跪倒道:“臣妹捕风捉影,妄议朝政,请陛下恕罪!”其实建文意欲削藩,天下人都是心知肚明。只是藩王镇守四方乃太祖所定,若明言削藩,则是违反太祖定制,这个罪名建文可承担不起,一旦藩王借此闹事,朝廷也不好应付,故而从来都是只做不说。朝臣们怕惹着皇帝,也都识趣不提。徐妙锦当着建文和三位哥哥的面将此事堂而皇之地说出,无疑是大大的犯忌,因此众人都是惊骇不已。
建文一拍御案,喝道:“你太狂妄了,竟敢离间皇室,简直是无法无天!”骂完,又转对徐家三兄弟气汹汹道,“你等身为其兄,平日不加管教,竟由着她这般胡作非为!徐家可还有家教?”这次建文是真动怒了,他再容忍徐妙锦,也不能让她坏了削藩大业。
徐家三兄弟已是汗如雨下,跪在地上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只是连连叩首。徐妙锦本不怕建文,但见三位哥哥吓成这样,又见建文脸色铁青,心中不免也忐忑了起来。
场面顿时僵持住。建文冷眼盯着殿下四人,脑子却在飞速转动,他现在想的是要如何处置这些人!
首先要处罚的便是徐妙锦。以往在后宫,徐妙锦怎么耍赖犯横,建文都可以付诸一笑。但这里是外廷,此番她又是通过击登闻鼓的方式见驾,这样事情的性质就变了。若不处罚她,那等于间接说明自己对削藩之事理亏,待这四兄妹出去,就算徐家三臣识趣不提,可凭着徐妙锦口无遮拦的性子,不到三天就能把今日之事传遍京城。果真如此,不管是对自己的名声,还是对削藩大业都大大的不利!
可若真要使严惩徐家兄妹,建文也觉得颇为棘手。首先,徐妙锦今日虽是耍性子胡来,但击登闻鼓鸣冤,这本就是朝廷定下的规矩,仅凭此重罚她也说不过去。而更重要的是,徐妙锦不过一介女流,如真要重罚她,那徐家三兄弟肯定逃不掉管教不严的连带之责。凭着对徐妙锦的了解,建文相信她的莽撞是率性而为,应不至于出自徐家兄弟授意,而三兄弟此时的战战兢兢也更加印证了这一点。既如此,若此时罚徐家兄弟,他们表面虽是俯首认罚,但暗中会不会有意见就难说了。徐家乃大明第一名门,其势力不管在朝堂还是军中都可谓是盘根错节,而正在进行的削藩以及即将推行的改制都与徐家有着极大的关系。若仅因徐妙锦之胡闹就让徐家三兄弟心生怨恨,那可就大大不值得了。毕竟,自己年纪轻轻甫登大位,行的又是更易国本的大事业,朝局稳定可是第一位的,犯不着为点小事就把徐家兄弟生生逼出怨气来。当然还有一点,就是对徐妙锦,建文打心眼儿里也实在有些下不了手。
“魏国公!”思虑一番,建文做出决定,“你带四妹回府严加管教,从今日起,无旨不得出府!”
“啊!”徐家兄弟齐声轻呼,脑中不约而同地冒出这样一个念头:这处罚也实在太轻了!本来,按徐妙锦今日的举动,三兄弟均以为建文会狠狠处罚她,而他们这几个当哥哥的也难逃池鱼之殃,但不料最后却仅仅是个“妙锦不得出府”,这让三人大感意外。徐家三兄弟中,徐增寿脑子最灵光,他稍一琢磨便明白了这道圣旨中蕴含的意思:在皇上眼里,徐妙锦此番闯祸实与平日里的斗嘴嬉闹无异,而所谓的“责罚”,仍不过是他与徐妙锦间的私人“恩怨”罢了,与整个朝政无干!磕头谢恩之时,徐增寿心中还暗暗想:皇上对四妹到底是与众不同!若换我等,做今日这等行径,恐早就被罢官降罪了!
徐家三兄弟喜出望外,徐妙锦却是大大不依。她天生就是个好动性子,一日不出门溜达,便觉得浑身都不自在。此番建文之言,竟是要将她软禁在家中,这还不把她活活憋死?她一跺脚,立时就要争辩,建文又道:“若你等管教无方,则由朕做主,立寻夫婿,择日出嫁!往后自有夫家教训!”
建文“出嫁”二字方一出口,徐妙锦立马就想到了李增枝!去年建文首提将她嫁给李增枝,就把她当场吓得哭了鼻子。看今日这架势,自己惹恼这位皇帝哥哥之程度远超上回,要再争个你长我短,没准儿他一怒之下就真“乾纲独断”,把自己终身拍板定了!想到李增枝那贼眉鼠眼之样,徐妙锦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恶心,她可不敢拿自己的终身幸福去赌!
终于,徐妙锦软了下来。她呆立半晌,最后恨恨地瞪了建文一眼,气嘟嘟便甩手而去。徐家三兄弟暗自好笑,也忙告退。
进得家门,徐家兄弟在客厅坐下。徐妙锦将身上裘衣脱下,刚要回自己房中,徐辉祖严厉的声音便响了起来:“给我回来!”
这喝声要是出自徐膺绪或徐增寿,徐妙锦理都不理便扬长而去,但对于不苟言笑的大哥,徐妙锦却不敢太过放肆。愣了半晌,她终调转身子,扭扭捏捏地折回坐了,只是眼珠子却直瞄着窗外天空,摆明了满腹不愿的样子。
“你这个丫头啊……”徐辉祖指着她的额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你可知今日惹了多大的祸?擅闯宫禁,乱敲登闻鼓,还妄议朝政,哪条罪名不够杀你头的?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杀什么头?炆哥哥不也未追究么?大哥紧张什么?”徐妙锦瞄了一眼大哥,没好气地答道。
徐膺绪在一旁忧心忡忡道:“妹子不可这样想!我徐家与藩王关联颇深,这‘削藩’二字,绝非我等可说出口!今日皇上虽未重罚,但或对我徐家猜疑亦未可知!尤其是你少不更事,又是女娃,皇上是否会疑心你我兄弟有意教唆,妄图阻挠削藩?若真如此,徐家危矣!”
“二哥杞人忧天了吧?小妹是什么人,皇上还不知道?”徐增寿将椅旁桌上的茶杯端起,小抿一口,眼瞅着徐妙锦笑道,“咱们这位徐四小姐,生来就是自以为是的性子,她若不想做的事,别说我们,就是皇上他亲自相逼,恐也难以如愿。再说了,谁都知道小妹心中不藏事,就这种人我等敢去唆使?”
“话是这般说不错,可不知皇上是否也这么想?他若想岔了,那我徐家可就大祸临头了!”徐膺绪仍是思虑重重。
“皇上没有想岔!”徐增寿放下茶杯,举止从容地道,“皇上若认为是我等唆使,那今日之事必不可能轻易了结!仅不许小妹出府,这与其说是处罚,倒不如说是捉弄更为贴切!至于嫁夫云云,就更是玩笑嬉语了!由此可知,皇上仍如往常一样,视小妹如自家妹妹。而皇上之所以能依然如故,则必是因其内心亦不认为四妹蓄意挑拨朝政!既如此,我徐家何祸之有?”
听徐增寿分析完毕,徐辉祖和徐膺绪均松了口气。然与徐膺绪仅仅感到庆幸不同,徐辉祖心中还多了一份百感交集。他一直是赞同削藩的,还屡次进言为削藩出谋划策。但因为徐家与藩王的特殊关系,他始终得不到建文的真心信任,其建言多也是泥牛入海;反而,齐泰、黄子澄暗中还对他颇有猜忌,这让他时常感到憋屈。今日,因徐妙锦的放肆举动,他甚至不得不反倒过来,揣测建文是否疑自己亲近诸王,反对削藩,这使一向尽忠王室的徐辉祖更觉伤心。郁闷之下,他心中不由升起一阵无名火,遂对徐妙锦斩钉截铁道:“先前倒也罢了,此番陛下既有旨意,可再也由不得你耍性子!从今日起,你不得出府一步!若有违反,我必执行家法!”
见徐辉祖下了死令,徐妙锦又气又急,却无计可施,到最后也只是起身将椅子狠狠一推,气鼓鼓地往自己书房走去。
“小妹还在生气?”刚进书房坐下,一声笑语从后飘至,徐妙锦不看也知,说话之人是四哥。
徐增寿在她旁边坐下,温颜笑道:“你也莫生这老大股气。今日之祸你闯得太大,只受禁足之罚已是万幸。大哥之举,说到底也是为你好!”
徐妙锦斜眼道:“我没气大哥,我是气你!”
“气我?”徐增寿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又哪惹你了?”
“我是嫌你丢人!”徐妙锦一脸鄙夷状道,“今日在殿上我替二姐和二姐夫说话,你怎么在旁边一声不吭?二哥一向胆小,大哥也和几位姐夫合不来,他们不帮二姐夫也就罢了,可你以往都和几位姐夫亲亲热热的,怎也和他们二人一样?亏我平日还以为你也是侠肝义胆,真到姐姐、姐夫受难,你就只知道想着自己!”
徐妙锦语如机锋,徐增寿听罢,脸上顿显尴尬之色,好半天方辩解道:“我哪有只顾自己?只是你一见皇上便提削藩,这可是大大地犯了忌讳!我哪还能多费口舌?”
这番也有道理,徐妙锦遂不再继续出言责难。不过顿了一顿,她又问道:“那你说,皇上可真想削藩?”
“你怎么还提这个?”徐增寿吓了一大跳,忙阻止道,“你刚才没听二哥说么?我家与藩王关系太深,此事虚实难测,你切勿再提才好!”
“我才不愿提呢!削藩不削藩的,我也不懂。我只是觉得二姐可怜!以前在家时,二姐最爱带我出去玩了,现在却被囚了起来!”徐妙锦说着说着,神色一黯动了感情,眼中顿时泛起了泪光。
徐增寿也是一阵黯然。不过他不愿在徐妙锦面前再提藩王之事,因此只是摇头不语,一副无可奈何之态。
“咿呀!”忽然,徐妙锦一声尖叫,抓起徐增寿胳膊道,“若炆哥哥真要削什么藩,那大姐岂不是也坐到火炉上了?大姐夫在藩王中年纪最长,他会不会也被炆哥哥抓起来?”
徐增寿默然不语。对建文的心思,他自是洞若观火。朱棣乃诸王之首,又久领大军,威望素著,这次建文削藩,无论从哪方面看,朱棣这个燕王都属必削之列。只是对不通世事的徐妙锦,这话却又如何能说得出口?
“四哥,侬说啊?大姐和大姐夫是不是也会跟二姐他们一样?”徐妙锦不知徐增寿内心忧虑,仍拽着他的袖子焦急地催问。
“小妹不要问我!”徐增寿轻轻将袖口从妙锦手中挣脱,苦笑一声道,“过几日你自己去问大姐夫吧?”
“去问大姐夫?”徐妙锦不解道,“他不是在北平么?我怎么问他?”
徐增寿望着窗外,良久方叹了口气道:“你大姐夫已上奏朝廷,要进京祭扫孝陵。今日早朝,陛下已亲下圣旨,准其入京!不出意外的话,十日之后,你就可以见到你大姐夫了!”
经历一场倒春寒,京城的天气又转好了,过了二月初二龙抬头,拂面的东风已是温暖怡人。这一日,三山门外的码头前人潮涌动,一应卤簿仪仗依次排开,礼乐锣鼓也敲得震天作响——燕王朱棣的车驾渡江进京了!
燕王进京之事早已轰动京师。当初看到朱棣自请进京祭扫孝陵的奏本时,建文差点没把眼珠子给掉出来。眼下三王被削,燕王更是被朝廷视为首要大敌,他此时要求进京,而且还将三个儿子悉数捎上,实在是让建文摸不着头脑。在将奏本完完整整看了两遍后,建文马上召见齐泰、黄子澄、方孝孺以及刚被升为都察院左右都御史的景清、练子宁等一众心腹商讨对策。众人得知燕王竟自请入京,也都是惊诧万分,半天没回过神来。
过了好一阵,几位大臣方展开热烈的争讨:齐泰与景清反应最为激烈,认为此乃燕王自投罗网,而且连三位儿子也一同带来,朝廷正好借此机会将其一网打尽,至不济也得悉数扣于京师;黄子澄和练子宁则大惑不解,实在不理解燕王怎么会选在这个时候进京。他们怀疑燕王不过是有意试探朝廷态度,一旦朝廷准奏,他便立马兴兵作乱。因此练子宁建议立发密旨给张昺、谢贵等人,严加防范;方孝孺则从道义角度出发,认为燕王以祭扫名义请求入京,朝廷亦无理由拒绝,不如先准了他。若其真敢入朝,则再审势而动,亦不为晚。
建文也是一阵迷糊。他实在搞不清这位四叔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要是燕王真敢来,无论从哪方面看,自己也是占了主动。经过一番讨论,建文终于下旨:准燕王近日进京。同时,他又连发密旨,令河北各地严加戒备,以防燕王作乱。
待到燕王车驾渡过淮河后,建文君臣方最终确信,燕王这次是真的要过来了。尽管仍拿不准燕王的真实用意,但朝廷还是在最短时间内做出了安排,这一日清早,安王朱楹等皇室亲族便在江边迎候。不过朱棣却并未回城中的燕王宅邸,而是在京中招摇过市,直把偌大个金陵兜了一圈,方从聚宝门出城,绕上钟山孝陵祭扫太祖。
一路之上,城中士民扶老携幼,一瞻这位胆大如斗的燕王的风采。舆驾路过大功坊时,徐府外面鼓乐震天,徐妙锦的心也被撩得直痒痒,想冲出去瞅瞅大姐夫的气派。无奈还没走到二门,徐辉祖那张阴沉的脸便把她挡了回来。朱棣上得钟山,带着朱高炽三兄弟在孝陵大哭了整整一个下午,极尽哀悼之情,直到天色已黑方才回城。
按制,亲王入朝当日应宿于奉天门外东耳房,于次日早朝见驾。燕王车驾一进皇城,御用监少监王钺便将朱棣与朱高炽等人引至耳房内歇息。王钺乃建文亲近内官,本是被派来暗中打探消息的,朱棣对此心知肚明。王钺见朱棣不像别有举动的样子,也便放了心,最后笑道:“王爷父子此番入京,不光皇上,连太后她老人家也是欣喜万分。明日入朝仪罢,皇上要请王爷父子去晋见太后,还请您老人家事先有所准备!”
“那是自然!”朱棣乐呵呵地道,“听说太后喜好吃北平的马牙松和苹婆果。此番进京,本王特地各带了四筐,明日便送到慈宁宫里去!”
“承蒙王爷如此挂心,太后得知必定欢喜!”王钺又是一躬,再应付几句,遂宽心告退。
待王钺走远,朱棣的满脸笑容逐渐凝固,过了半晌方哼了一声,冷冷将门关上。
明初常朝之地为华盖殿。不过今日燕王进京,百官便先于华盖殿行礼,方随同建文一起赴奉天殿,待燕王到此处行入朝仪。这日凌晨,朱棣便已换好了觐见时应穿的亲王衮冕服,与三个儿子一起在耳房等候。过了一阵,建文驾临奉天殿,百官按班侍立完毕。引礼官便来迎燕王进宫见驾。朱棣等人随引礼官进了东角门,沿御道登上丹墀。
丹墀上的王座早已设好,朱棣径直就座,朱高炽等人也已于拜位上站定。此时礼乐奏响,按制,朱棣与朱高炽等人将行四拜之礼。
然而意外发生了!只见朱高炽等人仍面北而跪,循规蹈矩行了四拜之礼。但朱棣立于拜位,竟只做了一长揖,却是不拜!
丹墀两旁顿时一阵骚动。京中文武早已对朱棣进京充满疑惑,认为这位亲王此来纯属自找麻烦。而今燕王不仅来了,居然还登殿不拜,这不是无罪找罪,等着建文收拾么?此时殿外官员个个目瞪口呆,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对燕王的大不敬之举惊诧不已。不过按照制度,朝官四品以上方能进殿侍立,站在丹墀上的都是些五品以下小官。其间虽不乏都察院御史与六科给事中,但此刻也都只顾吃惊,竟是没反应过来。
位于朱棣身后的朱高炽三人此刻也是胆战心惊。父王此举同样大大出乎他们意料,几个人实在不明白父王到底在想什么。但他们也不敢多说,只管自顾自地按制行礼。
待礼行毕,内赞官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他也被朱棣的不敬之举吓了一大跳,无奈此时建文并未发话,他可不敢乱了规矩,便只得小心翼翼地将朱棣从殿东门引至御座之前,方如蒙大赦般退下。
此时又到了跪拜的时候,礼乐声响。若在平时,此刻燕王应带诸子跪下致朝拜之词,行一拜之礼。但只见朱高炽三兄弟倒是跪了,立于最前的朱棣仍是不拜,口中也不念什么“钦诣皇帝陛下朝拜”的套话,依旧只一长揖,随后便自顾自站了起来。
方才朱棣在外不拜,殿内官员因都面北而立,虽听得有些外头骚动,因不能违礼回头,因此尚不知情;此刻朱棣于大殿之内仍是如此,百官都看得一清二楚。这殿内官员都是四品以上,其中不乏王公贵戚。他们不像殿外小官那样对恪于礼制,任何时候都不敢违反。众人见此情景,个个震惊不已,一时间打眼色的、交头接耳的纷纷出来,大殿之上顿起“嗡嗡”之声。
瞧见燕王于殿外不拜,建文便大吃一惊,简直怀疑自己看错了,一时之间竟没有反应。此时朱棣于御座之前仍是不跪不贺,大违礼制,且一副傲然之态,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建文已气得满面通红,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陛下,燕王登殿不拜,目无君上,臣请陛下问燕王大不敬之罪!”殿下站出一官,持笏板大声奏道。
“你是何人?”建文尚未发话,朱棣却扭过头来冷冷问道。
“监察御史曾凤韶!”曾凤韶正声答道,“殿下登殿不拜,无人臣礼,臣身为今日侍班御史,职在纠劾,岂容殿下此般举止!”
“一个小小七品御史,也配在本王面前撒野!”朱棣冷哼一声道,“今日本王有家事与陛下说,用不着你这等下官在此聒噪!”
曾凤韶毫不畏缩,一身正气道:“此处乃奉天殿!洪武二十六年定制:诸王来朝,于殿上主君臣礼,于宫中主家人礼。殿下身为朝廷臣子,于此处应行跪拜之礼,奏君臣之事;若要说家事,待到便殿处行完家礼,王爷自说便是,岂能在此逾越!”
见曾凤韶如此,朱棣一阵恼火,不过他不想与其再做口舌之争。朱棣此番冒险进京,又于今日行此大不敬之举,实是另有深意,目标所指正是建文本人,此时再与这个御史争论下去实是无益之举。念及于此,他不再理会曾凤韶,转身对建文道:“非是臣不敬陛下,臣之所以不拜,实是心中不平!”见建文一言不发,朱棣接着道,“臣此番进京,便是要问陛下,是否要将我皇室长辈斩尽杀绝方才安心!”
朱棣一问,四座皆惊!众人这时方才明白,这位燕王此次入朝,根本就是存了挑事儿的心,竟当面向建文发难!
齐泰见朱棣如此嚣张,早已是怒不可遏,此时又见朱棣连出惊人之语,竟敢当面指责皇上有意屠戮亲族,不禁又惊又气。他本是性格急躁之人,此时再也隐忍不住,当即出班大声道:“王爷怎可如此?你身为臣子,不拜君王,已为不敬!而今又无端指责皇上,更是以下犯上!皇上仁爱孝悌,何时生过杀戮之心?殿下言此大逆之语,可知该当何罪?”
朱棣见是齐泰,心中顿生熊熊怒火,恨不得一剑把他刺个透心凉,当即咬牙笑道:“该当何罪?这话该是本王问你!你身为九卿大员,本应辅佐皇上,多行仁义。奈何你这小人竟心怀叵测,整日蛊惑圣上,实是韩侘胄、贾似道之流,也配立于朝堂之上?”说完,朱棣又面向建文激动地说道,“陛下,五弟何罪?七弟何罪?十三弟又有何罪?此三王均乃太祖亲子,陛下亲叔!陛下素来仁爱,怎能受奸佞蛊惑,陷诸叔于囚牢之中?”
“王爷此言好没道理!”黄子澄见朱棣一口一个奸佞、小人,心中也是十分恼火,“周王、代王心怀不轨,齐王暴虐,均是罪证确凿!三王之罪,朝廷早已布告天下,皇上乃天下之主,岂能徇私废公?”
黄子澄与齐泰二人乃削藩主谋。朱棣心知若不将他二人问倒,不但此番冒进是徒劳无功,就连自己也会被扣上不敬之罪名。略微一想,他冷笑道:“朱有爋十岁小童,便知父王谋逆?你等奸佞仅凭一面之词便构陷亲王,也敢说是罪证确凿?齐王进京,本为祭奠先帝,此乃儿臣尽孝之举,你等怎能以此为契,蛊惑圣上扣拿亲叔?代王谋反,更是无稽之谈,你等可在代府抄得一件物证?今日你说三王有罪,便把罪证拿出来看看!”
这诸王之罪,本就只是个削藩的由头,若要往实了究,还真不好说出口。黄子澄一时语塞。
齐、黄二人与朱棣争论之际,方孝孺一直冷眼旁观。此时见黄子澄被问住,他觉得有必要挺身而出,想了一想,他沉声道:“王爷此话差矣!国有国法,三王过错,自有朝廷命付有司,按律处置。王爷身为藩王,自当谨守藩臣之礼。藩国以外之事,实非王爷所该过问!”
“你是何人?”朱棣面带疑惑问道。方孝孺在洪武年间一直为京外小吏,朱棣倒没见过他。
“臣翰林侍讲方孝孺。”方孝孺不卑不亢地答道。
“原来你就是方希直!”方孝孺名满天下,朱棣岂会没有听过?略一思忖,他突然笑道,“方先生乃理学名臣,只是方才的话本王听来,却是极没道理!”
“小臣不知有何无理之处,还望殿下赐教?”方孝孺有些愠怒,他方才之言本就是据理而言,却没朱棣斥为无理,他实在无法接受。
朱棣却是气定神闲,侃侃说道:“洪武二十二年,太祖改大宗正院为宗人府,以二哥为宗人府令,三哥与本王为左右宗正。其后两位皇兄相继薨逝,先皇与皇上均未命人填补其位,如此说来,本王便为宗人府之首。今齐、代二王均为宗室,方先生说朝廷命付有司,那可有命付宗人府?若命付宗人府,本王身为掌印,又为何未参与定罪?既然宗人府未预其间,那又叫何命付有司,按律处置?”
朱棣一语道毕,方孝孺目瞪口呆。原来这宗人府设置后,一应要职皆由亲王掌领。但亲王们各在藩国,又哪顾得着宗人府之事?其后秦、晋二王相继去世,这藩王掌领宗人府的职责便也名存实亡。不过朱棣眼下将此事重提,方孝孺却也反驳不得。毕竟朱棣的右宗正是太祖亲命,而藩王之事于宗人府确实是管得着的。此时齐泰、黄子澄二人已是满脸通红。原来他二人谋削齐、代二王时操之过急,莫说宗人府,就连让建文发道敕旨命诸王议罪的程序都给免了,因此正被朱棣抓住把柄。
朱棣见他三人无话可说,心中暗喜,又转对建文哽咽道:“陛下!父皇在世之时,多以友爱孝悌训诫儿孙,极重亲族人伦之道。陛下昔日多受太祖教诲,怎可因一二外臣不实之言便加害亲叔?如今父皇尸骨未寒,陛下便连黜三王,先帝得知,在天之灵又岂能安?这又岂是尊重先皇之道?何况长兄如父,臣身为诸王之长,明知诸王冤屈,又岂能不为他们申冤?今日之事,实乃臣心不能平,陛下若要因此降罪,臣无话可说,是谪是囚,任由陛下处罚!”
方才一番唇枪舌剑,自己倚重的三位大臣竟都被问倒,建文一时乱了方寸。现在朱棣向自己发难,他一时之间实不知该如何应付。建文本就不是个意志坚决之人,削藩过程中也时有犹疑,唯恐一旦逼迫太过,会落得个残害亲族的名声。幸而齐泰、黄子澄二人时常劝谏,坚其心志,这削藩大计方能一步步走到今天。眼下这位四叔端起长辈架子,口中左一个先帝、右一个父皇,抬出太祖来责备自己,建文实在是无法作答。况且,朱棣虽明着说任由自己处罚其登殿不拜之罪,却又偏偏摆出一番因为弟弟打抱不平而义愤填膺的架势,如果真因此而降罪燕王,自己岂不成了不听忠言而残害亲叔比干的商纣王?
建文说不出话,朱棣却毫无退却之意,睁着一双虎眼一副不说出个子丑寅卯誓不罢休的样子。建文被朱棣瞪得心中发毛,无奈之下只得干笑一声道:“四叔远在北平,于朝中之事或许不太清楚。诸王之罪,并非空穴来风,朕亦屡次辨查,实是确有其事。四叔为诸王大兄,关心诸弟自是本分。殿前失仪也是护弟心切所致,朕岂能怪罪!而齐、代二王之事,事先未知会四叔,实是朕一时疏忽,违了规制。朕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便先就此事给四叔赔个不是了!”
皇帝竟公然向藩王认错!一时间文武百官无不大惊失色。齐泰听得建文此言,忙大声奏道:“陛下!燕王殿前不拜,是为大不敬之罪!岂能置之不问?至于齐、代二王之事,实乃臣之疏忽。臣受陛下之命,审理两案,其间所有过错,俱臣办事不力所致,臣甘愿受罚。但陛下切不可将二者相混淆,燕王之罪实不可不问,请陛下按律处置!”齐泰一直视燕王为朝廷心腹之患,今日他拼着自己受罚,甚至齐、代两案推倒重审,也要把燕王拉下马来。
“齐大人这话就不对了!”朱棣还未说话,位列右班的后军都督府左都督王宁却先站了出来道,“此事本乃皇家内务,如今陛下都已说了不问罪,你身为外臣,怎能一再相逼,强要陛下处罚亲叔?天家之事,自有天子决断,何劳你操这心?”王宁是太祖第六女怀庆大长公主的驸马,他的话对于此类皇家事务还是很有分量的。
齐泰见王宁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气得肺都要炸了,当即骂道:“王宁,你素来勾结燕王,今日又颠倒是非,到底是何居心?”
“勾结燕王?”王宁一下也火了,当即回敬道,“当年太祖屡次训诫,命亲族之间务须和睦友爱。本驸马也是皇亲,秉太祖教导交结藩王有何过错?莫说我,就连这朝堂上的诸位勋戚,又有几位不与藩王交往的?此都是太祖所倡,为何到你嘴里就成了勾结?”
“众卿不许再争!”御座上一阵响声,建文已拍案而起。齐泰与王宁二人相互一瞪,方默默归班就位。
建文此时已搞明白了,这四叔进京,名为祭扫孝陵,实则蓄意生事。今日之局,燕王已占了上风。若再争论下去,不但主张削藩的大臣要吃亏,就连自己也下不来台。计议已定,他果断打断争执,强作威严之状扫视群臣一圈,方对朱棣柔声道:“四叔友爱之心,朕已悉知。四叔不愧为我朝之贤王!今日朝堂之事便且罢了,此刻还请四叔随朕进宫,一叙亲情。”
朱棣见建文并无为三藩翻案之意,心中未免有些失望。不过他是个知进退的人,今日自己势压群儒,成功地将削藩之策定性为佞幸奸计,已是将公论拉了过来。而建文降尊纡贵,亲自道歉,更显自己之正确。有此收获,已不枉自己冒险一场!而且,在朱棣的计划里,今日之举不过是给建文的一个下马威罢了。接下来,他还有更厉害的后手,看建文如何接招!
终于,朱棣再也不摆皇叔架子,而是带着三个儿子行了稽首大礼,方恭恭敬敬地回道:“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