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数日大雪,直至清晨方停。朱高炽吃完早饭推门出来,见燕王府内已是一片银装素裹。待向母亲请完安后,他就换了便装欲出门溜达溜达。这几日王府内气氛一直不好,就在几天前,齐王朱欂入朝,被建文扣于京师的消息送到了北平。朱棣得知情况后大惊失色,一连数日茶饭不思。
朱棣心绪不畅,朱高炽的日子也不好过。虽为燕王世子,朱高炽却因身材过于肥胖且体弱多病,一直不太讨以武功见长的父亲喜欢,平时父子相处时他便十分小心谨慎。如今这非常时刻,他更是战战兢兢,唯恐一个不小心惹怒父王,给自己招来麻烦。今天一大早,朱棣又去庆寿寺向道衍问计。他一走,王府内便轻松了许多。朱高炽也已胆战心惊了数日,如今趁着父王不在,便想着出去透透气,换换心情。
待走到后花园处,朱高炽发现父王的贴身小内侍狗儿正蹲着身子,摆弄着花花草草,便笑道:“你个狗奴才,不随父王出去,在这里折腾些破花有什么劲?这大冷天的,花都死光了,你还能让它们活过来?”
狗儿听见有人说话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朱高炽,忙起身行礼笑道:“世子爷早!不是奴才不忠心办差,实在是王爷看不上咱,把奴才扔在府里。奴才心想着侍候王爷不成,便来这里瞅瞅花儿解闷得了。”
朱高炽笑骂道:“你这狗奴才就会耍嘴皮子,回头我禀了父王,叫你以后专门过来种花,看你这破嘴向谁去使。”
“不怕世子爷笑话,要是做别的倒也罢了,这种花奴才还真乐意干。世子爷有所不知,奴才祖上三代都是做这营生的。前元至正年间,奴才的爷爷种的杜鹃还送进过宫里,讨了一个蒙古贵妃的大赏呢!”狗儿平日乖巧,颇讨朱高炽欢心,因此也敢开开玩笑。
“你就吹吧,小心把脸皮给吹破了!”朱高炽笑道,“不过这花确实不错,大冬天的还开得这么鲜艳,叫什么名儿来着?”
“这是九子兰,原是西南方有的花儿,三保大哥专门托人从云南带来的。这花儿耐寒,冬日里只要细心养,也能开得十分艳丽。”
朱高炽俯看了一会,方点头道:“嗯,以前还真没注意过,下次给我宫里送两盆来。”
“好咧,一会便给世子爷搬去!不过这花得多伺候,稍一粗心,这大冷天的,不出三日便得坏死。”
“这事你自去操心。”朱高炽一挥手道,“我要出去遛遛,你把这身内官衣服换了和我一起来吧,我在遵义门等你,别太久了。”
“哪有让世子爷等候奴才的道理!”狗儿作了个揖,一溜烟地跑了。待朱高炽踱到遵义门,狗儿已换好衣服恭候多时。
一出燕王府,气象便是一新。这几日风雪不止,人们只得窝在屋里,好容易挨到今日天气放晴,憋了几天的士民们纷纷走了出来,大街小巷都充塞着人流。朱高炽与狗儿二人边走边瞧,不多时便来到了灯市口。
北平本是金元旧都,富甲天下,海内商贾莫不聚于此地。元廷北遁后,北平人口骤减,达官贵人更是少了许多,但仍不失为天下名城,繁华冠于河北。灯市口平日便就热闹,今日又有诸多士民出来,集市里更是水泄不通。朱高炽与狗儿到一家卖艺的摊边看了半天杂耍,又跑到个鞑子货商跟前,让狗儿就着一张狼皮跟这鞑子比画了半天价钱,实是过足了瘾。过了小半个时辰,他俩方从集中挤了出来。
朱高炽从小体弱多疾,却又偏偏身材肥硕,向来经不得久动,此时已是累得满头大汗。待走到个僻静些的角落,他方气喘吁吁地对狗儿笑道:“这段日子待在府里着实憋得慌,今日出来走走,正好活动活动筋骨,免得又闷出病来。”
狗儿正拿着帕子给朱高炽拭汗,听得此言,却立马叫起撞天屈来:“好我的公子爷咧,您今儿可把奴才害惨了。您瞧您这一身大汗,等会要再一经风,没准儿又得受寒。若是娘娘见了,肯定数落奴才的不是,说不准还得挨板子!到那时奴才可真是没地儿说理去!早知如此,先前奴才就老老实实赏花,叫别的奴才侍候公子得了!”
朱高炽扑哧一笑,骂道:“你个狗奴才,方才在集里活蹦乱跳的闹了个欢,眼下知道怕了?我瞧你一向忠心,才让你跟着侍候,原来你却怕自己受罚!等会儿回了府,我便打发你种一冬的花去,莫非我还治不了你?”
两人说笑一番,见时候不早,便准备打道回府。刚走几步,狗儿忽然奇怪道:“公子您看,那有个卜卦算命的。”
朱高炽笑道:“算命先生有什么奇怪?”
狗儿又道:“算命的自是见得多了,可向来都是在人多的地方摆摊儿,这人放着热闹的集市不去,却在此僻静之处摆摊,还打出个‘天下神算’的幌子,却是稀奇!”
朱高炽放眼望去,见这算命先生不像寻常江湖术士般见人就攀,却只拿着一本《周易》悠然品读,对生意毫不在意,看上去倒有几分名士派头。他心中也是一奇,遂生了兴趣,便对狗儿道:“走,瞧瞧去!”
算命先生见有客来,却也不起身相迎,只是缓缓放下手中书,微微一笑道:“这位公子是要测字,还是卜卦?”
朱高炽见一上来便直入主题,不由一愣。旁边的狗儿却不满道:“你这算命的也忒古怪了吧,哪有这般待客的?咱不卜卦也不测字,却是见你这般大言不惭,居然打出‘天下神算’的幌子,于是犯了稀奇,特来见识见识。”
算命的听狗儿言带嘲讽之意,倒也不恼,仍是微微笑道:“既是要见识,也得卜完卦、测完字方知实与不实。小兄弟不测不卜,却不知如何个见识法?”
狗儿自知说错了话,不由脸上一红,旋即冷笑道:“试便试!是骡子是马一遛便知,只怕你到时说得不准,我可要把你这幌子扯了!”
“狗儿住口!”朱高炽轻声一喝,随即对算命先生笑道,“家奴不晓事,让您见笑了,先生莫怪!”
“无妨,这位小兄弟说得却是在理。我若真说得有误,这‘天下神算’四字便是当不得了,被扯了也是应该!”
朱高炽本没打算算命,不过见此人虽是谦恭,言语间却颇为自信,不由心中大奇,便道:“既如此,便求教于先生了。”
“公子客气!敢问公子是要卜卦还是测字?”
朱高炽联想到近来朝廷又擒齐王,削藩之意已明,自己身为燕世子,也有朝不保夕之感,心中不由一动,想了一想道:“便测字吧。不瞒先生,我乃官宦子弟,打小便承着世职。我既受朝廷恩荫,效忠明室,便测个‘明’字。”
“既如此,请问公子是测姻缘、财运,还是前程?”
朱高炽道:“我素来关心时局,今日不测自身,便问国事!”
算命人略为奇怪地瞟了朱高炽一眼道:“我于北平摆摊已有数载,前来求解之人不知凡几,却都只关心私人之事,今日公子问国事,于我倒是头一遭!”
朱高炽笑道:“也不过是个人喜好罢了。”
“原来如此。小人多此一问,倒是孟浪了。”其实算命人心中仍有些许疑虑,只是撇下不提,略想片刻便侃侃道,“‘明’乃国号,其事亦应为朝廷大事。‘明’字左为日、右为月,日主阳,月主阴。向来水北为阳、水南则阴,若我想得不差,公子所问,必是朝廷关于南北之间的大事。”
算命人寥寥数语,朱高炽听得却是大惊:诸藩大都在北,燕王更是位于正北之地,而京师正在江南!如今南北大事,除了削藩还有什么?这算命的竟是一语中的!过了好一会,他方回过神来,面带恭敬地问道:“那依先生所言,这南北之事,最终又是何解?”
算命人见朱高炽脸色数变,心中不由更奇,方欲作答,却突然瞄了一眼侍立一旁的狗儿,却忽然想到:这家奴年纪约莫十七岁,但嘴上却是干干净净,一根胡须也没有,且先前说话,尽管故作深沉,仍掩不住一丝尖细之音;而眼前这位公子应是二十左右,气度却是十分雍容和蔼,且又是一副大腹便便的模样。将眼前情景与所测之事联系到一起,再加上以前道听途说的一些王府传闻,算命先生心中一惊,似乎已明白了眼前公子的身份。
不过他亦是精细之人,只是心中一念而过,随即又神色如常地继续说道:“阴阳本为两极,虽可相调,但亦相争,唯看环境变化及两极自身气数而已。不过以我陋见,自太祖横扫海内,统一天下以来,我大明声威日涨、国运昌隆,正是阳气旺盛之时。这南北之事,若真遇阴阳不调,两极互争,虽一时之势不可妄测,但于最终,应是水北阳者居上!”
算命人一番解释,让朱高炽本已扑通直跳的心略为安顿下来,不过一个新的疑惑又在他脑海中泛起:若真是阴阳不调,那会是何情景?朝廷与燕王之间又会发生何等故事?本来他想再向算命人咨询清楚,可转念一想,今日所言已是过多,若再问下去恐露了身份,遂笑道:“我也就是随口一问,不想先生高明,竟说得如此透彻,实在让人佩服。我出来已久,尚需回家侍奉双亲,便改日再来讨教!”说完便掏荷包,却又突然一愣,忘了带钱!
朱高炽扭头向狗儿道:“你先代我把钱付给先生!”
哪知狗儿也是一脸苦相道:“公子是临时叫小的,小的只忙着换衣服,也是一个铜子都没带。”
朱高炽顿时大窘,一时望着算命人不知说什么好。
算命人见此情景,忽然大笑道:“无妨,无妨,我在北平谋生数载,官家子弟也见得多了,却都是些碌碌之辈,所问所求不过一己之利。今日见公子气度不凡,且忧心国事,与那些膏粱子弟全不能比,我已是暗自佩服。钱财乃身外之物,要与不要都不打紧,这钱我也不收了,唯愿公子心怀黎民,将来一朝入仕,能造福百姓,鄙人便不胜感激。”
朱高炽心中一时大热,此人虽混迹于市井,却也是位英杰!本来他便欲结纳此人,可转念一想,如今时势多舛,父王一再嘱咐要谨慎小心。此人来路终究不明,贸然结纳,恐有不妥,于是拱手道:“先生高义,我十分佩服,今日便赧颜相赊,他日自当奉还,我与先生一见如故,若是有缘,必再来讨教。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算命人见朱高炽不报自己姓名便问人名讳,越发坚定此前判断,便大笑道:“讨教不敢。公子如此礼遇,气度让人折服。在下金忠,字世忠,乃通州卫一屯田小卒,因生性懒散,且不愿于黄土中终日无所事事,遂找人代了差使,自己来北平城中混口饭吃。在下长期于此地谋生,公子若是愿意,可随时前来指教,在下不胜荣幸。”
辞了算命人,朱高炽径直回府,刚进端礼门,内官王景弘便迎了上来道:“世子可回来了,王爷召您和二位郡王东殿议事,奴才听下面儿说您出去了,正欲打发人去寻呢!”
“父王这么快就回来了?”朱高炽奇道。这几日朱棣常去庆寿寺,通常一待便是好几个时辰,今日尚未正午便回,难免奇怪。
“朝廷来圣旨了。接完旨,王爷便叫奴才唤三位殿下和几位大人去东殿,具体情况奴才也不清楚。”
朱高炽听得有事商议,便也不答话,忙疾步向内走去。
刚走到长史值房前,忽然发现葛诚正站在门口,向东殿方向张望。朱高炽忙道:“葛长史怎还在此?快随我进去晋见父王啊!”
葛诚干笑一声道:“世子请进,王爷今日并未召臣。”
朱高炽这才明白,王景弘口中的几位大人并不包括葛诚。他脑子一转,立即明白王景弘定是未了解详情,故没把话说清楚。葛诚是燕府长史,若是圣旨只交代些寻常事情,父王定会招他一起商议。但此次葛诚未能入内,便只能说明,这道圣旨恐对燕藩不利,父王这是要召集亲信商议对策。葛诚并非燕府嫡系,父王面子上虽待他不错,但从不倚为心腹。此等秘事,自不能让他与闻。
想到那道或对燕藩不利的诏旨,朱高炽的心顿又提了起来。不过葛诚在场,他也不能显得过于焦急,因而故作轻松地笑道:“既连长史都未得宣,想必也不是什么大事,方才王景弘大惊小怪,我回头再去训他。”说完便有意放慢半拍,步履如常地向内走去。
走上丹墀,朱高炽向殿内一瞧,发现除了高煦、高燧与道衍外,张玉和朱能两位将军也站在里头。他忙深吸口气,弯腰进殿一礼,方小心说道:“不意父王相召,儿臣方才出去了会,因此来迟了。望父王恕罪。”
朱高炽方说完,朱高煦就于一旁阴阳怪气道:“如今朝廷风声正紧,我等天天都提着颗心,大哥还有心思出去,真是一番好气度!”
朱高炽知他嘲讽,只是尴尬一笑,并不作答。朱高煦从小好武,颇得朱棣欢心。他素来瞧不起这位身材肥硕,连骑马射箭都不会的大哥,总觊觎着世子的宝座。今日知朱高炽外出玩乐,便抓住机会在朱棣面前损上一把。
朱棣却仿佛并未听见二人言语,怔了好一会方发话道:“朝廷派刑部尚书暴昭为采访使,不日即到北平,本王今日急召你等,便为此事。”
老将军张玉抖着花白的胡子首先言道:“这个暴尚书来者不善,如今皇上连除二王,今番又派个采访使前来,定是来探我动静,若被其寻得什么差错,朝廷很有可能以此为由,再削燕藩!”张玉今年五十六岁,曾是元枢密知院,于洪武十八年降了大明,后履次升迁,最终调到了燕王帐下。张玉文武双全,有勇有谋,且又十分忠心,所以颇受信赖。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个采访使算得了什么!他暴昭安安生生也就罢了,若敢寻燕藩半点不是,我便让他出不了北平城!”朱高煦冷哼一声道,他不光看不上长兄,也不把文质彬彬的堂兄建文放在眼里。如今建文欺负到父王头上,他恨得牙只痒痒,因而放此狂言。
朱棣眉角微微一跳,这个二儿子很多地方都像自己,唯独性子太狂了些,便小声喝道:“不得胡言,朝廷大事岂由得你在此乱说!”
朱高煦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这个威风凛凛的父王。朱棣声音虽不大,仍让他脖子一缩,算是暂时安静下来。
“师父有何看法?”朱棣随即向道衍问道。
朝廷敕旨到时,道衍正与朱棣在庆寿寺中密议齐王被削之事。朱棣回府接旨,道衍遂也跟了过来。此时他思量许久,心中已有了些眉目,方沉声道:“齐王被扣,不过十余日前事,朝廷此时遣使直奔北平,必是放心不下王爷,过来探听动静。方才二殿下说得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亦无须太过惊慌。臣要问的,便是王爷此时的态度?”
朱棣身子微微一震,他当然明白道衍所指的态度是什么。若说周藩被削时,朱棣仍心存侥幸的话,但如今齐王被扣,采访使突兀造访,这接踵而来的一件件事已使他渐渐相信:皇上恐真不会放过藩王了!朱棣顿时觉得头晕目眩。道衍的话,朱棣听在心里,倒也起过一些波澜。但若要真依其而行,他却一直又下不定决心。在朱棣内心深处,似乎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他犹疑不定。思虑再三,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一声道:“朝廷既要打探,由他打探便是。本王奉法守礼,从未做过有愧朝廷之事,怕他采访使做甚?”
“王爷既这般说,那便当小心应付。”道衍暗自叹了口气顿了一顿,又低声道,“八百勇士须妥善安排,切莫让小人借此滋事,徒惹祸端。”
朱棣心中一凛。上次东殿密议后,他从道衍之言,命朱能暗中招募了八百勇武之士以防万一。别的方面他一向谨慎,倒不怕朝廷找茬,唯独此事若让人知道,那便是私蓄死士,朝廷削他一百次都不为过。想了一想,朱棣对朱能道:“士弘觉得该如何应付?”
此事乃朱能一手经办,他欠身道:“王爷放心。八百勇士乃臣于王爷旧部中一手选拔,都是父母双亡、家无妻小之人。王爷若是不放心,采访使到前,臣将他们全带出城就是了。”
“带出城也不安全,若暴昭听到风声,定会四处打探,保不准会出娄子。”朱棣断然否定。
此事确实要紧,万一被暴昭侦知,燕藩顷刻便有覆顶之灾。一时间众人眉头紧缩,都没有妥善的方法。
突然,三郡王朱高燧眼光一亮道:“儿臣倒是有个法子!”
“哦?”朱棣顿时一奇。朱高燧乃其幼子,但他文不如高炽、武不及高煦,三子之中他关注最少。此时众人俱都无计,他竟有了好点子?朱棣于是微笑道,“燧儿既然有计,可讲出来与众人参详!”
朱高燧受了鼓励,胆气更壮:“依儿臣所见,可将八百壮士匿于后苑之中。燕府乃前元旧宫,规制宏大;后苑之内有殿有湖,且又僻静深邃,不信他暴昭寻得着。”
朱高燧言毕,众人精神俱是一振。此法确是极好,燕王府的前身是元朝故宫,其规制远超其他王府。何况后苑占地颇广,划出一片藏八百人不成问题。且在王府之内,也好管制。最妙的是后苑乃王府禁地,外臣不得入内,暴昭即便得知风声也是无法。他若敢侦刺王府内苑,朱棣当即便可办了他,连建文也无话可说。
朱棣用赞赏的眼光看了朱高燧一眼,起身道:“燧儿之策甚佳,此事便由你兄弟三人与朱能去办,切要隐秘!”随后他又对众人肃容道,“按日程算,暴昭近日便抵北平,其间大家务须谨慎,不可让其寻得破绽。”
数日后,采访使暴昭进了北平府,一同抵达的还有御史林嘉猷与谷王府长史刘璟。林嘉猷是方孝孺的门生,而刘璟则是开国功臣、诚意伯刘伯温的嫡孙,此二人皆忠于朝廷。建文派出暴昭后,又令二人随同前往。
暴昭是刑部尚书,进北平后便暂住于按察使司衙门内。一连数日,暴昭仅就北平民政与布政、按察两司官员商洽,偶尔于市井之间探访些风土人情,似乎并无意与燕王为难。但朱棣心中清楚,这位朝廷大员来北平,绝对不只是探探民情、审审案卷这般简单。
据耳目所报,林嘉猷、刘璟二人这几日活动频频,带着一帮手下四处打探,与葛诚等一帮王府属官也有交往。究其意图,肯定是想暗度陈仓,收集燕王不轨之事。朱棣准备充分,故不动声色,由着他们折腾。待暴昭等人明面儿上的差使办毕,进府辞行时,方借设宴饯行之机,刺探他们的“采访”成果。
因暴昭等人乃朝廷钦差,故宴席于王府承运殿内举行。席上,两方人各怀鬼胎,暗自提防,但表面上却是谈笑风生,一副其乐融融之象。酒过三巡,朱棣对暴昭哈哈一笑道:“本王居北平十六载,无德无行,对一城百姓寡于恩惠,暴尚书此番观风,恐怕百姓埋怨本王之言亦听了不少,还盼你回京后于皇上面前多多遮掩,否则我这王爷怕是要做到头了!”
暴昭心中一紧,赶紧起身答道:“王爷说笑了,藩国民政素来不由王府所辖,即便百姓于官府不满,亦是布政、按察二司的过错,岂能怪到王爷头上?何况臣此次来访,见北平政通人和,市井繁盛,而百姓亦多言王爷恩泽庶民,待一城百姓如同亲子,哪有半分诋毁之语?以微臣所见,燕藩之治,实为诸藩之首,臣回京面圣,必为王爷请功。”
暴昭所言倒也不假。他这几日打探,其结果大大出其所料。上至三司衙门、下到街头黎民,众人莫不言燕王抚民有方,行事公道,说其坏话的还真没几个。而这也更令这位朝廷尚书警觉,一个王爷,即便是在洪武朝,也只管军政、不干民事。通常说藩王治国有方,也不过是指其约束王府下属、不扰士民罢了。而如今北平一城上下,不分军民,大都赞燕王爱民如子,于百姓多有恩惠。这岂不意味着这位王爷大大越限,已把手伸到了其管辖之外的民政上头?燕王如此收买人心,究竟打的又是什么算盘?方才回燕王之言,其真实意思是要奏知建文燕王广结民心,其心不测。
朱棣似乎并未听懂暴昭所言之本意,随即道:“暴尚书能有此言,本王倒是安心了。朝廷这半年来连削五弟、七弟之爵。虽说两位弟弟本是罪不可恕,被削乃情理之中,但本王仍是颇有伤感。俗话说得好,‘长兄如父’,如今父皇、母后与三位哥哥俱已不在,我这个做大兄的未能阻止两位弟弟行此不轨之事,实在是汗颜有愧!”说着,他竟声色渐悲,几乎都要落下泪来。
暴昭心中冷笑,嘴上仍是恭敬答道:“诸王各在封国,相隔遥远,周、齐二王作恶之事,殿下在北平岂能知晓?还望殿下勿以此挂怀!何况藩王乃朝廷臣属,二王有过,朝廷自会责罚。王爷只需敬事朝廷,诸藩王之事,皇上自能妥善处置,您又何须如此自责!”
暴昭此话软中带硬,实是警告燕王安守本分,不要心生不轨。朱棣精明之人,又岂能听不出来?不过他城府极深,尽管心中十分愤怒,面上却不表露出一分。
朱棣又与暴昭打了一阵哈哈,遂转而对刘璟道:“仲景这几日进府最勤,与燕王府上下颇为相得,眼下即将离别,可与我王府众人有话要说?”
刘璟心中一沉。此次探访,他仗着自己亦是王府官员的身份,与燕王府一众文官频繁联系,希望从他们口中得到些王府内情,并与朱棣本人也接触颇多。刘璟知道自己肯定被朱棣注意,但他也不在乎,遂笑道:“臣与葛长史等人不过是同僚相交,共探侍主之道而已。只是此次走后,恐怕再与王爷对弈就难了!”他平日进府,亦常与朱棣对上两局,借此机会互相试探。
朱棣哈哈大笑道:“那倒不妨,谷藩在宣府,与北平近在咫尺。橞弟若有事需知会我,你便借机再来北平便是。只是你棋力太高,本王一介武夫,非你之对手。若再博弈,你需让着些。”
刘璟微微一笑,从容道:“王爷过奖了,不过这下棋与处事一般,可让之处便让,若是不可让处,臣却不敢让!”
朱棣一怔。这刘璟与暴昭一般,竟是如此绵里藏针,时时不忘敲打自己。他一阵恼火,实在没有心情再和这帮子人纠缠下去,遂再随意说笑几句,便道:“本王近日来身体不佳,今日几杯酒下肚,肠胃越发不适,实在不能久陪。”说完,他又对一旁的朱高炽道,“诸位天使便由你相陪,务须不醉不归。”众人忙起身相送,朱棣含笑摆了摆手,便自回后宫去了。
时近年关,金陵城内亦飘起一阵小雪。这一日正值朝休,齐泰于家中设宴,邀黄子澄与方孝孺二人共聚小酌。
此时仍是微雪未停,齐泰家的花园俱被蒙上一层白霜,不过一进餐厅,便觉暖气逼人,三位天子重臣吟诗作对,把酒当歌,很是快活。
方孝孺近来心情大好,几次长谈后,建文对他的人品学问十分赞赏,已命其参与机要国政。其时大明朝开国未久,朱元璋在位时以猛驭臣,虽颇有成效,但杀戮过多,对此建文心中颇不以为然。即位后,建文便想着手改革官制,效法史书上的三代贤王,打造出一个吏治清明、朝野和睦的太平盛世来。方孝孺儒学大宗,博古通今,且为人又正直不阿,正是建文朝思暮想的佐相之才。经过一番考察,建文对孝孺十分佩服,便将改制一事郑重托付给他,命其总揽全局。方孝孺学通古今,自是一身抱负,以经济天下为己任。如今遇得明主,以国家机要相托,他又怎能不感激涕零,拼死报效?
一连数月,方孝孺每日起早贪黑,遍览古籍,为改制一事呕心沥血。经过连番辛苦,其心中已有了些眉目,不日即将具本奏上。他相信只要按照自己所想,逐步妥善实行,大明天下必然会海晏河清,太平万年!今日之宴,他一改素少沾酒的习惯,对齐、黄二人频频举杯,亦是因心中十分高兴所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俱有腹饱之感。齐泰遂命人撤去酒席,换了茶具、果点奉上。趁着这间隙,方孝孺推开房门,走到屋檐下面站住,欲受些寒风以驱散酒意。
此刻已是正午,白云逐渐散去,一缕暖阳射进花园之中,池边梅花树上的积雪遇光渐融,正滴滴答答地化水而落,正是一片宁逸舒和之象。方孝孺见此美景,忽然心念一动,遂婉婉吟道:
微雪初消月半池,
篱边遥见两三枝。
清香传得天心在,
未许寻常草木知。
“好,好诗!”方孝孺正陶醉间,却被一阵击掌叫好之声惊醒,扭头一看,齐泰与黄子澄已走了出来。
黄子澄拊掌笑道:“希直不愧一代文宗,转眼间佳句便至,此诗清新典雅,而这‘清香传得天心在’一句,更是一片忠君报国之心,又不落俗套,实是妙极!”
方孝孺方欲答话,旁边的齐泰却嘻嘻笑道:“希直诗句之佳,吾辈不及,只是这‘未许寻常草木知’,却是一股独立尘世之傲气,我与子澄立于一旁,倒是自惭形秽喽!”
方孝孺与齐泰、黄子澄同为天子股肱,早已十分熟稔。他知齐泰此言实是打趣之语,并无讽刺之意,遂微微一笑道:“尚礼却是错怪我了。方才吟诗之时,我念及此次改制,事关重大,天下臣工莫不关系其间,若是贸然漏得片言出去,必会引起轩然大波,其中损了利益者必然兴风作浪,坏陛下大事。我心忧此事,方有先前之句。”
“不想希直吟风弄月之中尚能含如此深意,我不能不服。”齐泰赞叹一声,“改制一事,本极隐秘,且尚在筹划之中,外间应未可知。即便到执行之时,百官食朝廷俸禄,坐九品之位,纵是利益有些许损失,以朝廷之威严想也弹压得住。再说了,既是改制,必然有损有益,岂有皆大欢喜的?此事关系我大明千年之基,只要皇上决心已定,必不致半途而废。”
齐泰不愧为能臣,改制虽非其经办,但他据理而论,分析十分翔实,方孝孺听的是频频点头:“皇上之心自无更易,只在我辈善加筹谋,不可误了陛下大计便是了。”说完,他又向齐泰、黄子澄询问道,“二位大人的削藩之事应还顺利?”
改制、削藩乃当今两大要紧之事。改制由方孝孺一手操办,而削藩建文则交给齐泰、黄子澄二人总理全局。
不料齐泰与黄子澄闻得此言,却均收敛了笑意,摇头不语。过了好一阵,齐泰方道:“大局尚还顺利,只是亦有些波折。”
“哦!却是有何难处?”方孝孺奇道。近段时间他为改制一事忙得焦头烂额,除了上朝便是在翰林院和宫中翻经阅典,回到家也是闭门不出,为此事费神劳心,于削藩倒还真没时间顾及。
齐泰将黄子澄与方孝孺引回屋内坐了才道:“不瞒希直,我今日邀你与子澄二人前来,除为偷得浮生半日闲外,亦是想合三人之力,于此事做个计较。子澄且不说了,他与我共谋削藩,自是责无旁贷。希直虽职在改制,但与我二人同为天子重臣,还请你勿要却辞。”
方孝孺此时方知齐泰此宴还另有目的。不过他与齐、黄同为皇上倚重,建文亦常以和衷共济之词勉励三人,因此此番齐泰提及,他自然也是无可推托,便肃容问道:“不知二位有何忧虑,可否明言?”
黄子澄饮了口茶,苦笑道:“希直应知,削藩之难,难在削燕。燕王为诸王之长,实力冠于群雄。燕王不除,终是朝廷心腹之患;燕王若去,天下诸王失所仰望,必能俯首称臣。不过燕王有功无过,故朝廷不能强削,以免失了天下公论。”
此事方孝孺当然知晓。当初之所以暂留燕王,亦有他据理建言之力。此时他一言不发,静待黄子澄下文:“前些日,我与尚礼奏请皇上派暴昭等为采访使赴北平暗访,昨晚暴昭密奏便已到京。”
“哦?”派暴昭采访北平方孝孺也知道。林嘉猷得以跟随,亦有其举荐之力,“暴尚书密奏,皇上可有发与二位?”
“当然。不过皇上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让我们参详便是。”黄子澄一边回答,一边目视齐泰。
齐泰会意,从坐榻旁的箱中拿出一个小匣子,里面正放着一本奏本。他拿给方孝孺道:“据暴昭所言,燕王似有广结民心、滥施恩惠之事。”
方孝孺细细将奏本看了一遍,末了方合上道:“暴尚书所虑不无道理,燕王广收民心至此等地步,其心或不可测亦未可知。不过……亲王在藩国之内施些恩惠,也是正常之举。且藩王毕竟乃朝廷所封,其宽于待民,也是彰显朝廷恩德。燕王得百姓赞誉,朝廷亦说不了什么。若以此降罪,不但燕王不服,百姓心中亦会轻视朝廷。”
众人一时无话。燕王若因得民心而被怪罪,那朝廷岂不成了颠倒黑白,昏庸无道?这正是齐泰、黄子澄为难之处。值此朝廷与燕王相互猜忌之时,明知燕王此举或别有用意,自己偏偏还挑不出理来,连制止都不能。
齐泰不由升出一阵无名火,自定削藩议以来,周、齐二王被除,其余诸藩莫不噤若寒蝉,本是顺风顺水之局。唯独面对这个燕王,自己总有种使不上力的感觉。想硬削,皇帝与黄子澄、方孝孺等人均觉不可,自己孤掌难鸣。如今好不容易弄出个暗访劣迹,以正削燕之名的办法,本以为可一举成功,哪知这暴昭北上一趟,劣迹没查到,却查出燕王爱民如子!想到此处,齐泰便气不打一处来。
正当齐泰、黄子澄均感无计之时,方孝孺却突然笑道:“二位无须如此,暴尚书虽未访出什么罪证,但我观其奏疏,却发现一个可乘之机!”
这奏疏他二人看了几遍,均未发现有什么能用之言,方孝孺怎么一下看出了门道?齐泰、黄子澄顿时一怔。但方孝孺虽带着笑容,言语中却并无戏弄之意。二人遂马上端正坐姿,洗耳恭听。
“二位大人可有注意奏本中所提刘璟会葛诚一事?”方孝孺问道。
两人俱一时莫名其妙。此事他们也都看了,无非是刘璟交结燕府属官,葛诚对其语焉不详,含糊其辞。这葛诚摆明是受了燕王指示,与刘璟虚以尾蛇,与寻燕王劣迹又有什么关系?
方孝孺见二人不解,便接着道:“暴尚书采访北平之意,燕王必然心知肚明。燕王自是不愿被削,因而不能在暴尚书等人面前落下把柄。这葛诚身为长史,乃燕府臣属之首,他若一心向着燕王,见刘璟时必然慷慨陈词,尽言燕王的好处。要是与采访官员语焉不详,虚与委蛇,岂不是徒让朝廷觉得其心中有亏,进而燕王也有不轨之举?以燕王之精明,岂会命葛诚如此做派?依我愚见,葛诚之举绝非燕王授意。看其表现,必然是知晓燕府些许内幕,欲待举报,却又怕燕王知道。欲隐瞒不报,又怕他日燕王行什么不臣之事,自己难免遭受池鱼之殃。刘璟一加试探,他心中更加犹疑,所以顾左右而言他!”
听完方孝孺之论,齐泰、黄子澄顿时恍然大悟,没想到这么一个“语焉不详”之中还有如此奥秘!齐泰一拍桌子道:“方先生慧眼独具,一语道破其详,吾二人所不能及也!”
但黄子澄还是摇了摇头:“只是,葛诚毕竟没有坦白!仅以含糊其辞,可定不了燕王的罪!”
“就算他坦白,定罪也不可能仅凭这一面之词!”方孝孺缓缓分析道,“其实朝廷削燕决心已定,葛诚是否举报无关紧要。此人之用,非在当下,而在朝廷动手之时。有他相助,可知燕王虚实。所以,对他不需急于一时。只需接下来咱们对燕王步步进逼,他必然心神大乱。等火候一到,不需我们特地去说,他为免遭池鱼之殃,自会知道该如何抉择!”
黄子澄道:“那这火候……”
“火候,就看尚礼的了!”方孝孺转过头对齐泰道,“接下来尚礼可以练兵、备边为名,进驻北平四周,并找理由将朱棣的燕山三护卫逐步削减。如此一来,燕王就是只猛狮,也被朝廷关进了笼子。至于区区葛诚,见此情状,自知燕藩被削不可避免,到时候只要朝廷略施小威,其必幡然醒悟,何愁其不跳出来举报?”
齐泰笑道:“好说,过几日我便进宫面圣,请陛下下旨!”
见方孝孺三言两语便抹去了暴昭奏折的不利,黄子澄心情大好,遂一把拿起桌上茶杯对二人道:“今日一宴,收获良多。我三人忠心为国,苍天必定相佑。只要除了诸藩,朝廷再无内患,希直革旧鼎新也无隐忧。我等此番便以茶代酒,共饮此杯,愿我大明蒸蒸日上,国运永昌!”
北平,燕王府密室。
朱棣的脸色阴沉得十分吓人。就在不久前,朝廷连发调令,北平布、按、都三司掌印全部换人。工部右侍郎张昺任北平布政使,山东按察使陈瑛平调北平,而都指挥使一职则由河南都指挥佥事谢贵接任。
这三人朱棣先前都不熟悉,待上任后略一接触,除了陈瑛还较好说话外,张、谢二人均是表面恭敬,骨子里冷淡。且他们私下还派人打探燕府动静,摆明了就是朝廷派来对付自己的。
正当朱棣为北平官府被朝廷控制而忧虑不已时,新年一过,大同又传来惊天消息:大同参将、中府都督同知陈质参劾代王朱桂品行暴躁,虐害军民。朝廷得奏,马上将朱桂废为庶人,囚禁于大同代王府内。尽管朱棣也曾听说这位十三弟平日做事有些出格,但他于如此敏感之时被削,朝廷又岂是为了惩戒这么简单?紧接着,朝廷诏旨又下,重申亲王不得节制文武吏士。朱棣是又惊又惧,无奈之下,只得称病不出,暗中召集三子与诸位信服,日夜筹谋应对之策。
但这应对之策又岂是那么好想的?接连数日,大家绞尽脑汁,却都觉得无计可施。今日密议半日,又是无果而终。正当朱棣叹气之际,朱高煦终于再也忍不住,大叫道:“父王!还想什么,索性反了算了!”
“胡说!”朱棣吓了一跳,喝道,“逆子,你想我燕府被满门抄斩么?”
在场的其他人也都纷纷变色。虽然这里是密室,在场的也都是燕王最亲近之人,绝无泄露之虞,可这样的话一经出口,仍让大家觉得坐卧难安!
朱高煦却丝毫没有被朱棣的喝骂吓倒,反而越发激动道:“父王,事情明摆着,朝廷这回不会放过咱们了!眼下那个谢贵、张昺天天在城内收买人心,再拖下去,北平就是朝廷的了?”
“北平本来就是朝廷的!你我都是朝廷的臣子,是朱家的子孙!”朱棣起身大喝,“再敢说谋反二字,我先斩了你这个逆子!”
见朱棣这么说,朱高煦只得闭嘴,但一脸不服却依然毫不掩饰。
方才讨论之时,道衍一直缄默不言。待朱棣呵斥完朱高煦,道衍又隔了许久方叹气道:“二殿下之言,确实孟浪了些。只是眼下局势确实凶险。谢贵、张昺已经接管北平军民事务,留给王爷的时间已经不多。若王爷再不拿出对策,等到朝廷斧钺加身,王爷就是想拼死一搏,恐怕手下也已无可用之人了!”
“师父之意我明白!”朱棣伸出一只巴掌,阻止了道衍,然后略一思忖深吸一口气道,“我已经想好了!明日上奏朝廷,请陛下允我进京!”
“什么!”朱棣此言一出,满屋之人无不瞠目结舌,就连道衍也面露诧异之色。大家均不可思议地望向朱棣,似乎都以为这位王爷是说错了话。只见他一脸肃然,一双眸子深沉如水,透射出一片冰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