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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用计谋德州失陷
抗燕军济南遭灾

进入五月后,德州境内一连下了几场小雨,其后数日又是艳阳高照,天气随即热了起来。虽有烈日炙烤,德州军民的心情却如坠入冰窟窿中一般,寒意透骨入髓。就在上月底,朝廷三十四万大军大败于白沟河畔,平燕总兵官李景隆仓皇逃回德州。自打他蔫头耷脑地走进城内的那一刻起,这座鲁北重镇便陷入极度混乱之中。

继李景隆之后,盛庸等人也相继率领败兵退入德州城。三十四万大军虽已不复存在,但这些残兵败将的总数也有七八万之多,加上留守士卒,德州城内仍有十万人马。不过这次的“大军云集”,不但没有给德州丝毫安全感,反而把失败的情绪传递到城中每一个角落,并引起了德州士民的巨大恐慌。所有人都知道,燕军马上就要杀过来了!

尽管与北平近在咫尺,但作为征虏大将军行辕所在,德州一直十分安全。可现在一切都变了,这几日德州士民扶老携幼,冒着酷暑出城逃难,就连退进城的官军也有不少开起了小差。李景隆连日下令,整顿军纪,但毫无效果。

城西税客司衙门内,李增枝也是惶惶不可终日。白沟河惨败,他可以说负有最大的责任。全军溃败时,他也被败兵裹挟着仓皇逃回。这几日在德州,李增枝心中一直忐忑不安,生怕哥哥一怒之下跟他算账。不过不知道是大哥不忍心拿他开刀,还是眼下局势糜烂,顾不到他这头的缘故,总之这几天来,不仅大哥并未寻他的晦气,连其他将领也都没来。李增枝所住的税客司衙门竟如被遗忘了一般,在这惊涛骇浪中出人意料的平静。李增枝在为暂时无恙感到庆幸的同时,也为这种反常的安宁心慌不已。不管怎么说,自己这次犯下了大错,这笔账迟早是要算的,就算大哥顾念手足之情,将来朝廷追查下来,也必饶不了!一想到这,他心中便直哆嗦。他好几次想去行辕向大哥请罪,也请他帮自己拿个主意,看如何才能逃过朝廷的问责。可每当走到行辕门口时,他又迟疑着不敢进去。要想让大哥原谅自己又谈何容易?何况现在他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又有什么办法为自己在皇帝面前开脱?

这一日,李增枝草草用完晚饭,便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发呆。之前几个月,这里一直是用来软禁徐妙锦的。可白沟河兵败的消息传回德州后,一群武艺高强的蒙面死士趁乱杀进衙门内,成功将其救出。毫无疑问,这必是燕军所为。想到燕军细作进出自己居所犹入无人之境,李增枝便一阵胆寒——别说将来回金陵后如何被朝廷问罪,就是眼下这德州城能不能守住都还两说。要是德州被破,凭着囚禁徐妙锦的“罪过”,自己这条小命恐怕顷刻间就将不保。

“李都督别来无恙乎?”忽然,一阵阴冷的声音在窗外响起。李增枝当即打了个寒噤,一抬头,一个黑衣人已经不声不响地推开窗门翻入屋内。李增枝借着昏暗的烛光瞧了好一阵方认出——来人正是马和。

“是你……”李增枝心中一惊,正出声欲喊。只见一道寒光闪过,马和已欺至身前,一柄锋利的短刀抵住了他的喉咙。

“李都督!”马和冷冷一笑道,“此刻我二人近在咫尺,你若敢叫,我便一刀划破你的喉咙!”

李增枝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忙挤出笑容道:“好说!好说!马公公莫要如此,我不喊便是!”

见李增枝这么说,马和才嘻嘻一笑,将刀收好,又寻了椅子坐下,毫不客气地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自个儿饮起来。

见马和如此,李增枝也稍稍安心,他脑子也迅速飞转起来:此刻喊人来救是肯定不行的;自己动手反抗,也不是马和的对手。不过由刚才的情形看,马和此来并不是要自己的性命,应是另有所图。为此,他遂一脸谄笑道:“马公公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马和呷了口茶,淡淡一笑道:“都督客气了。我一个下人,又岂敢指教您这朝廷大员?实不相瞒,我此番前来,是奉王爷之命为大人指一条生路?”

燕庶人?李增枝心中一震,半晌方讷讷问道:“不知燕庶人……啊不,是燕王殿下有何指教?”

马和将茶杯放回桌上,不经意道:“王爷之意,希望与李都督做笔交易!”

“和我做交易?”李增枝愕然道,“如今我无兵无势,还值得王爷惦记?”

“其实也不是和都督!我家王爷是想通过都督和曹国公做笔交易,希望都督在此间帮着说项。当然,大事若成,将来论功行赏时自也少不得都督那份!”

当听到大事若成四字时,李增枝心中一惊,当即吓得面如土色,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这时候要我去劝哥哥献城投降,他非杀了我不可!”

见李增枝一副如遇蛇蝎般的样子,马和扑哧一笑道:“都督想左了,我家王爷可没这想法!何况就算曹国公想降,下面的人也未必会俯首听命吧!”

李增枝脸一红。马和说得没错,连战连败之下,李景隆早已是威风扫地。现在德州军中对他愤恨的将士数不胜数。果真这时候下令降燕,城中必将大乱。南军中虽不乏暗中同情燕王者,但也有不少是真正效忠朝廷,一心戡乱护国的。要他们卸甲投降,他们必然挺身反抗,到时候李景隆别说控制全局,能不能保住性命都得两说!

虽然听出了马和话中的讽刺,但李增枝也从中知道燕王并未有要哥哥投降的意思。他心中稍安,当即堆出一脸笑容道:“还请公公明示,殿下到底要我做什么?但凡能做到的,在下必然从命!”

“既然来找都督,自然不会要你做力不能及之事!”马和嘿嘿笑道,“不过这必然从命,未免答应得太爽快了些吧!我在这里,您自然慨然应允。可待会我一走,谁知您又是何种光景?”

“岂敢!今公公既放我一马,我必竭力效忠。皇天在上,我李增枝在此立誓,若有违反,必不得好死!”李增枝当即把胸脯拍得山响,慷慨发誓。

马和摇摇头,微笑道:“都督犯不着立誓。只是在下有一言相告,都督听了,愿帮王爷便帮,若不愿相助,我家王爷也不强求!”

“公公请讲!”李增枝恭恭敬敬道。

马和轻咳一声,理了理思绪侃侃道:“白沟河一战,朝廷精锐折损大半。若德州再失守,王师尽没,曹国公纵能亡命回京,也难逃斧钺加身!至于都督您,更难逃罪责!”

闻言,李增枝的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马和讲得有道理。白沟河大败,实乃大明开国以来所未有,其对朝廷的影响更是难以估量!现在德州大营已经乱成一锅粥,燕军一至,保不准会就此崩溃。到那时,自己和大哥就真的彻底完了。即便德州勉强不失,仅白沟河和北平之败,他兄弟俩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见李增枝满脸沮丧和恐慌,马和心中暗喜,但表面上仍不动声色道:“不过我家王爷心存慈悲,不欲岐阳王之泽二世而斩!故特派我来给你兄弟二人指点迷津。都督与曹国公若能遵从,不仅荣华不失,还能立下大功,将来之显赫,甚至在岐阳王之上!”

“啊!”犹如一个将死之人抓到了一棵救命稻草,李增枝眼中冒出希冀的光芒,但也蕴含着一丝迷惑:能免遭大厄已是万幸,这更加显赫又从何谈起?

似乎瞧出了李增枝的迷惑,马和从容又道:“白沟河一战后,朝廷从此元气尽丧。现在我军上下众志成城,天下无人能敌。可料想,只要我家王爷挥师南下,不多时便能饮马长江、直捣京城!值此之际,都督与曹国公若能幡然悔悟,助我家王爷一臂之力,将来靖难功成,王爷岂能不论功行赏?而此番统兵北伐之过,也能尽数抹了!”

马和一讲完,李增枝头一个反应便是——这不还是要我们投降吗?不过再转念一想,又不太对。马和已有言在先,不要他们卸甲投降,那他口中的“一臂之力”应就是暗助了。为此,李增枝心中打起了小算盘——白沟河一战过后,就算李景隆根底深厚,又深得建文厚爱,但最多也就是脱得一条小命罢了,李家没落已经在所难免。但若换成燕王登基呢?现在帮燕王留个人情,那将来燕王真的“靖难”功成,自己兄弟也算是“有功之臣”了!若在以前,李增枝绝不会想到燕王能成事。可现在却不同了,就算马和说的挥师南下,饮马长江多少有些夸张,但白沟河一仗后,燕王已有资格与朝廷分庭抗礼了,假以时日,燕王打败朝廷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自己与大哥正是造成这种局面的罪魁祸首。想到这茬,李增枝脸上一阵发烧,但他很快又平静了下来。往事已矣,追悔莫及,当下最重要的是给自己兄弟俩找到出路!终于,李增枝心动了。

不过李增枝也不是傻子,马和虽不强迫哥哥率众归降,但他既然开出这么诱人的价钱,那即便仅仅只是“暗助”,其索取也必然是十分惊人的。强捺住心中的惊喜和不安,他小心问道:“那燕王殿下到底要我兄弟做什么?”

“其一,徐小姐之事你们应缄口不言,绝不许被朝廷知晓!”徐妙锦被救后已说了在李增枝面前说漏嘴之事,加上其闯税客司官衙时透露的种种诡异,此时朱棣已猜到李家兄弟可能知道她与燕王的关系,故欲堵住他二人的嘴。

“这个可以!”李增枝当即点头。

“其二,德州之地,我军必收入囊中。曹国公若果真欲与燕王修好,则应主动让出。不过城中兵马,你们尽可带走!”

李增枝心中一凛,燕王还是非取德州不可!不过与自己之前所想不同的是,燕王只要城池,并非要这城中残存的近十万将士的性命。有了这一条,李增枝自忖也能说动李景隆。毕竟以德州现在的情况,虽不能说完全无一战之力,但果真要据城抵抗气势汹汹的燕军,那也是凶多吉少。想到这里,李增枝也重重地点了点头。

“其三,德州城内现存粮约七十万石、肉干五十万斤,饷二百万贯,另各类器械辎重无算,此皆需小心封存,由我军接管!”

“不行!”李增枝断然拒绝。紧接着,他又意识到自己态度有些过火,忙赔着笑脸解释道,“马公公你也知道,凡避敌让城,粮草等物需或携或焚,不能留以资敌,这是兵家之常理。我军退时将这些物事完好无损地留下,将来朝廷必然会认定哥哥暗结燕王。如此之事,我哥哥岂会答应?”

“粮饷辎重必须留下!”马和的态度也很坚决,“也不瞒都督,就德州这十万残兵败将,在我家王爷眼里根本不值一扫。他老人家之所以愿放曹国公退兵,为的便是这些粮饷。若曹国公不愿答应,那也好说,待我家王爷一到,两军兵戎相见便是。只是到时候都督和曹国公可别后悔!”

听马和语含威胁,李增枝一时慌了神,但留粮饷一事毕竟干系太大,很难遮掩过去,因此尽管他心中焦急,但也不敢轻易松这个口。

李增枝不松口,马和也不能轻易让步,毕竟这批粮饷对燕藩来说太重要了。北平土地贫瘠,耕种所得远不能和江南相比,根本不敷当地军民所用,一直需仰仗朝廷接济。而自靖难以来,朝廷已停止向北平调拨粮草。北平存粮虽有八十万石之多,但要供应五万大军和十余万百姓用度,也是日渐紧张。尤其夺取大宁后,燕军又平添十万兵马,粮饷自然也就更加入不敷出,渐成坐吃山空之局。幸亏大宁城内还存着六十万石粮食,郑村坝之战后,朱棣留下其中十万石给仍在大宁屯垦的军户,将其余的五十万石统统运到北平,这才解了燃眉之急,否则燕军可能连这个春荒都熬不过。

德州是南军大营所在,粮饷堆积如山,这里的粮食若能搬回北平,那足够燕军将士两年所用。至于德州的那些饷钱,不仅可以用来奖励军士,还可以通过那些大胆的商人,换取北平急需的物资,这都是燕军赖以与朝廷做对的根本。故而,对于德州这座大宝库,朱棣是志在必得。

“公公,”一炷香工夫过去,李增枝终于先顶不住了,他干笑一声道,“不如这样。这军饷中有一半是缗钱,还有一半都是折算过后的洪武宝钞。宝钞容易携带,我军撤兵时若不携上,那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至于缗钱和其他财货,因转运不易,即便落下,在朝廷那头也能交代。不如咱们便一半一半,宝钞归我,缗钱皆奉送给王爷,您看可以不?”

“那粮草呢?”马和紧逼着问道。

“这粮草与财货一样,转运起来都麻烦得很,非朝夕可以运走,方才公公说贵军五日后兵临德州,那我去跟我哥哥说,于四日后退出德州城,只留些老弱军士焚粮。”说到这里,李增枝嘿嘿一声道,“燕王的本事我已见识了。想来在德州城内潜伏的壮士也不少,待我大军出城,你们再一涌而出夺了取仓,如此你们也得了粮草财货,咱兄弟也好应付朝廷。如此可好?”

“也罢!”马和痛快地一拍手道,“便依你的章程!”

“多谢公公体谅!”李增枝喜出望外,正欲再接着说几句好话,却忽然又想到个问题,顿时面露紧张之色,半晌方讷讷问道,“公公到时候不会害我吧?若我军仓促出城,燕王派军追击可怎么办?”

马和一愣,随即哈哈一笑道:“都督未免多虑了。我家王爷要的是粮饷,既然曹国公愿意合作,我家王爷又岂会再加为难?都督若不放心,届时我军可先遣先锋万余入城。其余之众于五十里之后徐徐而进。如此只要曹国公是真心退兵,则我军即便想追亦鞭长莫及。以万余先锋之力,又岂能在夺取德州之余,再分兵去搅曹国公十万之众?”

李增枝暗自思忖:出城前可广派侦骑探查燕军动静,若其果真按马和之言行事,那十万残兵全身而退还是不成问题的。他顿时再无疑虑,遂笑道:“一言为定,我明日便去跟哥哥说,不过哥哥眼下对我成见颇大,他是否应允,我却不敢妄下定言!”

“话说得透些,他会答应的!”马和自信地一笑。他相信燕王的判断,他老人家对这帮勋戚太了解了。

马和走后,李增枝一个人在书房思索片刻。随即出门上马,直奔行辕。

此时德州城内已是风声鹤唳,一些乱兵趁机闯入民宅奸淫掳掠,有的甚至结伙到大街上公然抢劫。不过李增枝有亲兵护卫,自然一路平安。

行辕附近倒是秩序井然,乱兵再狂,也不至于到这里撒野。李增枝直入宅内,逮了个苍头一问,才知道李景隆一个人待在卧室,并无外人打扰。他心中暗喜,随即直接向后堂奔去。

推开房门,李增枝当场吃了一惊。只见大哥面如枯槁、目光呆滞,犹如一具僵尸般直坐在卧榻之上,平日梳理得十分整齐的头发也是蓬松散乱。这哪还是那个喝一声石破天惊、跺一脚地动山摇的征虏大将军?这分明就是行将入木的不治病夫!

见李景隆这般模样,李增枝心中颇有些忐忑。自逃回德州,他一直没敢来见大哥。他知道哥哥之所以从云端上直落下来,自己负有直接责任。他很怕见面后,大哥一怒之下在他身上捅个窟窿!不过今天不一样。此刻,李增枝自认为已找到了挽回颓势的办法。只要哥哥听自己的,纵然一时失势,将来也能东山再起!想到这里,李增枝鼓足勇气轻声唤道:“哥哥!哥哥!”

李增枝唤了几声,李景隆方回过神来。看清面前人后,他微微一愣,随即勃然大怒道:“你这狗贼,还有脸来见我?我恨不得一刀将你劈成两段……”说着,李景隆一跃而起,右手哆哆嗦嗦向榻旁的剑架摸去。

李增枝魂飞魄散,赶紧上前一把将李景隆的手拽住,口中惊慌地叫道:“哥哥且慢,听弟弟一言!”

“你还有什么好说?”李景隆怒气冲冲道,“我都让你给毁尽了!将来我就等着皇上削爵,等着杀头也就是了!我是死定了,你这孽障也逃不掉!这样也好,我兄弟俩一起奔黄泉!哈哈哈……”

见李景隆有些精神恍惚,李增枝大急,当即心一横,使出吃奶的劲儿把李景隆硬拽到床上坐下,又苦口婆心地劝了好一阵,待他安静了些方道:“哥哥!弟弟今日来,就是来救哥哥出此劫的!”

“救我?”李景隆面露疑惑道,“你有何办法可以救我?”

“哥哥且听我说!”见李景隆神志恢复正常,李增枝心中稍安,忙斟酌措辞,将方才与马和的对话内容转述了,末了一把抓住李景隆的手急切道,“哥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今日哥哥是遭了难,可若果能相助燕王,来日他靖难功成,哥哥便立下大功。燕王论功行赏,哥哥不但能东山再起,便是荣耀更胜往日亦未可知!时来运转俱在一念之间,哥哥务必三思!”

听李增枝娓娓道来,李景隆先是惊讶,继而愤怒,再之羞愧,到最后已是呆若木鸡。待李增枝说完,他愣了好半晌,方结结巴巴地骂道:“你……你这小子太过分了,我是堂堂平燕总兵官啊!你竟然要我暗结燕王!你简直是昏了头了,就不怕皇上知道了要我们的脑袋?”

李景隆虽然是骂,但其言辞间并不严厉,李增枝一听便知其心志并不坚定,当下心中一喜,接着道:“哥哥错了!只要不泄露风声,谁知道我们暗结燕王?当初耿老头不也是大败?可他回京后也就是个罢官免职,连爵都没被夺!哥哥圣眷远在耿老头之上,在朝中人缘又好,纵然白沟河败得惨些,也不会比耿老头再惨!再说了,即便被夺爵又如何?只要燕王能成事,哥哥失去的燕王也能帮你尽补回来!”说到这里,李增枝话锋一转,幽幽问道,“哥哥说你是平燕总兵官,可弟弟想问你,你又为何来当这个平燕总兵官?难道燕王和我李家有仇?”

李景隆神色一黯,李增枝这话直中要害。其实李景隆和燕王并无过节,在洪武朝时关系还相当不错。他之所以费尽心思捞这个总兵位置,说白了不过是要借剿平燕王,立下天大军功,从而平步青云罢了。可没承想自己谋虎不成、反遭虎噬,生生造就了一个千古笑柄,念及于此,他悔得肠子都青了。

“哥哥!”就在李景隆心如刀绞时,李增枝的话音又响了起来,“哥哥满腔抱负,难道就甘心从此化为泡影?现今朝廷这边已无哥哥容身之处,可若哥哥愿改换门庭,效忠燕王,将来便能重整旗鼓!如此良机,失之必追悔莫及!”

“一派胡言!”李景隆终于反应过来,当即怒道,“你这狗才可知所言为何?这是谋逆!我们李家是大明的栋梁,世受皇恩,岂能做有负太祖的逆举!”

“谁是谋逆?谁是造反?自古成者王侯败者贼。燕王一旦靖难功成,又岂是叛逆?到时候的叛逆恐就是当今的皇上了呢!”李增枝当即反驳,冷笑一声道,“哥哥说不能负大明,不能负太祖,可弟弟叫你负大明,负太祖了吗?燕王是大明亲王,是太祖之子!他成事后,难道天下就不是大明的天下?江山不还是太祖的江山?哥哥你说,你哪点对不起大明,哪点对不起先皇?”

“这……”李景隆瞠目结舌。下意识里,他总觉得李增枝的话有问题,但欲驳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是啊,朱棣即便赢得天下,不还是朱明王朝的皇帝么?说他另起炉灶,篡夺大明江山,这又从何谈起?他呆呆地望着李增枝,半晌方强自道,“你这是强词夺理!”

“这不是强词夺理,这是确凿无疑的事实!”李增枝知道哥哥的心理防线正在一层层地被撕裂,当即紧逼道,“不管是平燕也好,靖难也罢,说白了就是他们朱家叔侄夺这皇帝宝座!关我们何事?哥哥你是大明的臣子,又不是他朱允炆一人的臣子。只要坐在龙椅上的人姓朱,哥哥便不是变节,更不会对不起太祖!既如此,哥哥又何必为了对朱允炆一人的愚忠,使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如今天下大势已变,燕王与皇上谁胜谁负已说不准了!若朝廷最后胜出,那倒也罢了。可若燕王靖难功成,那哥哥这片所谓的赤胆忠心,不过是抗拒天命的悖逆之举!到时候国史之上,哥哥不仅不是个忠臣,反倒是个党附奸佞的乱臣贼子!”

李增枝步步紧逼,李景隆的思绪已经彻底紊乱。他觉得增枝说得有道理,但又觉得背弃朝廷,背弃建文实是大逆不道。想来想去,李景隆也寻不到了清晰的答案,一时陷入深深的迷惑。

李景隆意乱神迷,李增枝却镇定自若。几十年相处下来,他已把李景隆内心深处的那些想法摸了个透——在这位醉心宦途的哥哥心中,最重要的只是功名与荣华而已,所谓的忠君报国云云,说到底不过是用来掩饰自己内心欲望的遮羞布罢了。只不过这块遮羞布太过厚实,以至于他自己有时候也被其蒙蔽。而李增枝的那些话,便是要将这块遮羞布彻底撕碎,让所有的欲望都赤裸裸地展现在李景隆面前。唯有如此,他才能明明白白地看清楚自己的面容,看清楚自己究竟想什么,要什么!而从刚才李景隆的彷徨和犹疑中,李增枝已知道了答案。而李景隆现在的沉默,不过是在其彻底放下羞耻心,遵照自己的内心欲望行事之前所必须耗费的一点点缓冲时间罢了。这半会工夫,李增枝十分大度地留给了他。

“燕王未必可信!”半晌,李景隆长吁一口气,哀声说道。

李增枝心中一喜——由这句话可知,哥哥其实已经认同了他的建议。他立即接话道:“哥哥说得是,燕王的确未必可信,但这已是哥哥东山再起的唯一希望!因此,不管其是真情还是假意,我们都只能赌一回!”说到这里,李增枝话锋一转道,“不过我们也要做好防范。与燕王的密约绝不能为外人知晓,至于退兵一事也需详加谋划。无论如何,这残存的十万大军必须保全!”

李景隆点了点头。虽说虱子多了不痒,但全军尽没和残部得脱多少还是有些区别的。若能为下任的平燕主帅保住这十万将士,那将来在朝廷上还有转圜的余地,届时再凭着自己多年来在朝中宫中攒下的人脉,求他们在皇上面前说说情,那官职什么的虽然保不住,但起码一条命还是能捡回来的,他形如枯槁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喜色。

“四日后出城不可行!”就在李增枝暗中窃喜时,李景隆阴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焉知朱老四不会诓我?长途奔袭正是燕山铁骑的拿手好戏,区区五十里,何足以护我万全?”

“那哥哥的意思是……”

“三日后亥时从南门出城,直奔济南,临走前留下五百老弱焚粮!”

“三日后?”李增枝愕然道,“不是说好四日么?”

“不能太信朱老四!”李景隆咬牙冷冷道,“提前一日出城,则可抢得先机。那时北兵离德州尚有百里之遥,即便燕庶人有意追杀,亦鞭长莫及。我不能拿这十万将士性命冒险。若再全军覆没,到时候就算皇上有意开恩,齐泰也会千刀万剐了我!”

“可若燕庶人以此为由,则哥哥违约奈何?”

“拿到粮饷,违约也是不违约。朱老四是个实在人,只要东西到手,他不会怪我的!”李景隆笃定道。

“可事出仓促,仅凭马和他们一帮子人能夺下粮仓么?若其实力不济,粮仓被咱们手下给焚了,或者被城中乱民哄抢一空,那燕庶人必然震怒,咱们对他的恩情也就没了!”事到如今,李增枝反而为燕藩操起心来,“要不把留守的兵再减些?”

“不能再减,七十万石粮,大大小小十来座粮仓,仅留五百人焚仓已是极致,再少必会被人看出破绽!马和他们能不能守到北兵进城,那就得看他朱老四的造化了!”

“也罢!”李增枝一咬牙道,“那我们明日便开始准备!三日后起程南下!”

“准备什么?”李景隆眼中寒光一闪,“若万事俱备,那粮草岂有不焚的道理?留着让高巍他们参我暗结燕王么?”

李增枝脸一红,讪笑道:“是弟弟糊涂了,那我们……”

“一切如常!”李景隆冷笑道,“也不用整肃什么军纪了,该抢民宅的便由着他们抢,要奸婆娘的便放开了让他们奸!把个德州府搅得越乱越好。三日后正午我召集军议,以军心大乱,燕军逼近为由,传令当晚出城避敌。仓促之下,百事杂乱,来不及精细布置焚粮之事亦是情有可原,将来朝廷追查下来,我最多也不过是个‘临机失度’,万不至扯到‘留粮资敌’上头。”

“哥哥高见!”李增枝彻底放下心来。只要李景隆这个平燕主帅不遭重罪,那他李增枝再坏也坏不到哪去。待熬到燕王靖难成功,他就可以咸鱼翻身,凭着这穿针引线的功劳重登高位!

三日后,李景隆传令退兵济南。钧令一下,德州城内顿时一片混乱。当晚,德州南门大开,十万将士乱哄哄地跟着李景隆涌出城外,朝济南方向仓皇逃去。至此,南军苦心经营半年之久的德州大营彻底崩溃。

就在南军退出德州后不到半个时辰,潜伏于城内的燕军细作在马和的带领下一哄而起,趁乱打开了德州的北门。紧接着,城外的五百燕军死士杀入城内,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已成惊弓之鸟焚粮老卒一荡而尽。与此同时,燕府内官亦失哈驱马北上,向五十里外的景州城飞驰而去。

当亦失哈赶到设在景州州衙的燕王临时行辕时已是第二日的凌晨。当得知李景隆已提前出城,朱棣从卧榻上一跃而起。紧接着,金忠与朱高煦也已得到消息,急匆匆赶来。一进门,高煦便激动地大喊:“父王神机妙算,李九江果然提前逃了!”

朱棣轻声一哼道:“李九江此人外表宽和,内心狭隘,实是阴鸷小人。他以为凭着几个雕虫小技便能骗过本王,却不知本王早已看穿他的五脏六腑!此番他想金蝉脱壳,却不料已落入罗网之中!”

金忠也笑道:“本以为李九江是纸上谈兵之流,不料连‘兵不厌诈’四字都不懂,如此看来竟连赵括都不如。南军这次定是奔济南,中途必须经过禹城。而经王爷事先布置,丘福与谭渊已率三万燕山铁骑潜至临邑,距禹城不过五六十里。还请王爷速下令旨,命二将即刻出兵。”

“不错!”朱棣点了点头,马上又对朱高煦道,“你率一千轻骑即刻去临邑与丘福、谭渊会和,然后立刻率军赶到禹城截击南军!”

“是!”

望着朱高煦离去的背影,金忠长出口气道:“只要二殿下途中不出差池,李九江这回是插翅难飞了!”

“不!”朱棣笑道,“本王只要这十万南军,不要李景隆!到时候没准儿会放他一马呢!”

“放他一马?”金忠闻言不由一怔,“这是为何?”

“你不总说九江是当世赵括么?赵括也有赵括的用处!”朱棣高深莫测地一笑,随即大步流星地出门去了。

八月,济南府。

就在一个月天前,从德州逃出的十万南军在禹城遭遇了燕山铁骑的截击,就在战斗的中途,朱棣率朵颜胡骑从后方追至,对南军形成夹击之势。仅支撑了不到两个时辰,南军便土崩瓦解,十万将士或死或降,侥幸得脱的不到三万。李景隆夺路狂奔,仓皇逃回济南城,其余将领自副总兵胡观以下亦皆四散而逃。燕军得胜后乘胜追击,兵临济南城下。

济南是山东省会、连接南北交通的重镇。如今南军连遭大败,主力损失殆尽,长江以北已无军可挡燕军攻势。只要拿下济南,燕军便可以此城为基,席卷山东,进而突入两淮,甚至饮马长江!

济南遭到了燕军狂风暴雨般的袭击,而作为南军主帅的李景隆却进城之后就以负伤为由闭门不出,不愿承担守城之责。

不过大家也没想让他再负责守城的事。连续的惨败,已让李景隆威望丧尽,城内留守文武对这位平燕总兵官已是失望到了极点,他不出来,大家反而舒了口气。经过一番计较,平燕大军中仅存的参将盛庸临危受命,被推举为守城主帅。

盛庸年富力强,精通军事,本就是南军中一等一的人才。只是之前跟了李景隆这么个倒霉的大帅,一身本事无法施展,现在被推举为帅,头上再无他人约束,顿时将潜力全部释放出来。

在盛庸的带领下,南军以两三万残兵败将,再加上仓促募集的万余城中精壮,生生把骄横得不可一世的燕军挡在城下达月余之久。其间燕军用尽各种办法,但就是突不破盛庸布下的防线。

不过,就在众人庆幸济南应该可以守住的时候,形势急转直下。燕军扒开大清河堤,引水灌城。这下盛庸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只能徒唤奈何了!

随着滚滚洪水涌入,以湖光山色、百泉争涌闻名的济南已名副其实地成为一片泽国。尽管守军已将齐川、泺源、舜田三个旱门堵死,但连接大明湖的水门——汇波门却挡不住洪水的攻势。两日下来,城中积水已涨至四尺有余。除南城一带因接着历山地脉,地势较高尚未遭水浸外,城内其他地方已几乎找不到落脚之处。连日来,济南居民除少数登上城中几座小山外,其余纷纷向南城迁徙,舜田门内的街道上到处都挤满了无家可归的百姓。

面对越来越严峻的形势,坚守济南的朝廷官员们莫不心急如焚。这一日下午,以平燕参将、都指挥使盛庸和山东布政司右参政铁铉为首,济南文武要员们齐聚舜田门内的舜祠正殿商讨应对之策。说是满城文武要员,其实也没几个人。德州失守后,济南城内各衙门官员闻风散尽,右参政铁铉已是眼下品级最高的文官。

见众人到齐,盛庸从袖中抽出一张叠好的信纸,轻声一哼道:“燕庶人今晨射来书信一封,限我军三日之内开城投降!”说完,他轻轻地将这封劝降信递到坐在身旁的参军高巍手中。

高巍接过信,随即用干涩的嗓音念了起来。信的前半部分并无出奇之处,无非是晓以大义、以形势相劝,继而威逼恫吓而已,这一套对堂内的文武来说毫无效果。畏惧燕军的朝廷官员在其到来之前就逃出了济南城,现留在这里的,都是铁了心和燕军打到底的。尽管众寡之比悬殊,但大家都无退却之意。听得朱棣在信中巧舌如簧,堂上文武皆一阵冷笑。

但当高巍念到信的最尾处时,众人的神情顿凝重起来:“……本王身为太祖嫡子,国之重藩,亦视济南士民为吾赤子,不忍使其没于波涛,故晓谕部属,泺口之堤仅决七丈,未可再过。然若你等执意党附奸佞、负隅顽抗,为天下苍生计,本王亦不得不再掘溃堤,驱水灌城。果至于此,皆你等不识天命之过也。你等若仍一意孤行,则必悔之无及!何去何从,你等需当慎思!”

“燕贼丧心病狂,为一己之私欲竟欲置我满城军民于死地!太祖在天之灵有知,必诛此不孝逆子!”高巍刚一念完,铁铉便咬牙切齿地骂道。铁铉入仕前为国子监监生,深受儒家忠义之道的熏陶,对燕王起兵反抗朝廷的逆举一直愤恨不已。此番见朱棣如此嚣张,竟以满城军民的安危相胁,更是怒不可遏。

“鼎石大人少安毋躁!”盛庸安抚住铁铉后沉声道,“眼下最紧要的是如何应对燕贼灌城暴举?如今城中已危如累卵,若燕军再将溃口扩大,洪水倾泻之下,济南必将遭灭顶之灾!”

“妈的!冲出城去,跟燕军拼了!”

“燕军就驻在对面的历山上。今晚咱们全军出城,趁夜偷袭燕庶人的中军大营,只要杀了燕庶人,燕军将不战自溃!”铁铉话音方落,楚智与庄得两个游击将军便慷慨请战。楚智是盛庸最信任的部属,庄得则是武定侯郭英旧部。白沟河大败,庄得在战场上与郭英部失散,遂跟李景隆逃往德州,后又一路辗转逃到济南,成为盛庸手下仅有的两个将官之一。

盛庸沉默不语。楚智与庄得的勇气虽然可嘉,但他却明白,这出城是万万不可行的。眼下城中兵马只剩两万,青壮亦不到一万之数,且都是连日作战,疲惫不堪。让他们去和燕军面对面地对阵,恐怕一个时辰不到就全军覆没了。至于夜袭也不可行。朱棣的本事盛庸太了解了,他绝不相信这位久经沙场的王爷会给自己袭营的机会。

此时铁铉也冷静下来,思虑一番也提出了自己的建议:“盛将军,可否趁夜从汇波门出城,乘舟偷袭泺口?燕军主力都在历山,泺口守军应不会太多。只要能将溃口堵上,济南亦可得救!”

盛庸沉吟半晌,仍摇头道:“难!且不说城中根本没这么多舟船,即便有,逆洪水之势划向泺口也太艰难。何况泺口虽不比历山,但两三千人马应还是有的,眼下全城兵力不过三万,且多疲惫。以此等弱卒去攻以逸待劳的泺口燕军,必无胜理。到时候不但堵不上河堤,反而削弱了城中实力和士气!”

盛庸这么一说,铁铉也不吭声了,堂内顿时一片死寂。望着门外哗啦啦的大雨,盛庸心头犹如被一块大石压着一般难受。难道老天也帮着这帮逆贼,要把济南满城军民淹死在这里吗?

“要是咱们答应燕庶人呢?”就在众人彷徨无策时,角落处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众人一听之下,顿时勃然大怒。再一瞧,一个书生打扮的高瘦青年,正一脸镇定地望着大伙儿。

“宋佚!你患失心疯了么?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楚智第一个跳出来,指着这个叫宋佚的书生破口大骂。

“你也是圣人门徒,岂能提此等无君无父之见?”高巍也愤愤相斥。

盛庸也皱了皱眉头,这宋佚本是济南府学的一个生员,德州失守的消息传到济南,生员们也大都作鸟兽散,而就在这人心涣散之际,宋佚却找到铁铉,主动提出要协助守城。铁铉赞其忠勇,便推荐给了盛庸。盛庸身边正缺参谋之人,随口问了几句,发现这宋佚对兵法还有些见地,临时委了他个参军的职务,可没承想他居然会在这时放出如此谬言。

瞧着众人皆露怒意,宋佚却毫不慌张,只是微微一笑道:“诸位大人误会了。在下只说答应燕庶人,并未说要投降啊!”

“嗯?”众人一时犯了糊涂——答应朱棣,却又不投降,这是什么意思?

“诸位大人!”宋佚直起身子,一拱手道,“在下是想可否将计就计,借此机会,来个一劳永逸!”

“一劳永逸?”众人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疑惑之色。

……

济南城内一片水深火热,历山脚下的燕王君臣却是心情大好。这一日朱棣起了个大早,盥洗完毕后,他带着金忠,在一干亲兵的扈从下兴致勃勃地向山顶登去。

历山乃华夏名山,相传舜帝为民时,曾躬耕于历山之下,因又称“舜耕山”。其山峰峦起伏,山间绿荫葱葱、古木参天,山道两旁的峭壁上还有隋开皇年间开凿的石佛雕像,其状千姿百态、栩栩如生。朱棣等人漫步其间,一览名山美景之余,尚可就着一众名胜古迹畅谈古今,倒也十分逍遥。

走到半途时,朱棣抬头一望,见前方平台处长着一棵大槐树。待到近前,发现此数树干半枯,后于空心中生一幼树,竟成了连体之状。朱棣心念一动,随即扭头对身后一个戎装亲兵笑道:“纪纲,此莫非就是秦琼拴马之树?”

“是的,殿下!”那亲兵答应一声,忙加快步子连登几级台阶,待到平台上才舒了口气笑道,“相传秦叔宝曾到历山上给母亲烧香拜佛保佑平安,为表孝心,就把马拴于树上,脱靴赤脚上山。后人遂称此树为‘秦琼拴马槐’,也叫唐槐。后此连体幼树长出,形如慈母抱子之状,便又称其为‘母抱子槐’,正好应了秦琼以孝事母的典故!”

朱棣听了,哈哈笑道:“你不愧是山东士人,对本地风物倒是耳熟能详!”

回朱棣话的这个亲兵名叫纪纲,是济南本地士人,但一直不得志,遂在燕军到来后投效朱棣,并献上水淹济南之计。因着此事,朱棣大赞其才,本想招其入幕做个随军参赞。不过纪纲却觉得战乱之际最重军功,做个谋臣远不如赚取军功来得实在。权衡利弊,他情愿做个武官。

不过武官也不是说做就能做的。纪纲此人,文武皆有两把刷子,但他毕竟是半道附燕,投效时又是孤身一人,如此要直接到军中任职肯定不合适,且一旦到军中带兵,与燕王之间就隔了几层,关系疏离不说,连出谋划策也不方便。想来想去,纪纲心念一转,便向朱棣请求,请充任其驾前亲兵。朱棣见这个贡生要弃文从武,虽然嗟呀,但也慷慨应允,旋授其百户之职,让他在身边侍候。而如此一来,朱棣更认定其是文武双全,心中愈发器重。

此时见朱棣夸奖,纪纲躬身一笑道:“承蒙殿下夸奖。以臣看来,殿下此番到这秦琼拴马之处,倒也是一个祥兆!”

“哦?”朱棣一讶道,“这又是怎个说法?”

“秦琼者,唐宗之大将也!后人之所以在此凭吊秦琼,除因其忠孝无双外,更是因其辅佐唐文皇,荡海内群雄、杀无道太子,进而开创一代盛世之故。今朝中奸佞横行,殿下兴靖难义师,扶正社稷,与当年唐文皇故事无异。现济南破城在即,殿下亦将南下两淮,渡江入朝。值此拨乱反正之际,殿下遇秦琼遗迹,岂非大吉?”

朱棣心中大乐。李世民文韬武略,为千古帝王典范,朱棣对其素来敬仰。而在起兵后,他更暗中将“靖难大业”与当年李世民的“玄武门之变”相提并论。纪纲此时由秦琼说起,将自己比作千古一帝唐太宗,他听了岂能不得意万分?只不过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乃是为了夺嫡,而自己的“靖难”至少表面上还是打着“周公辅成王”旗号的!想到这里,朱棣便只淡淡一笑道:“吉则吉矣。不过本王虽敬唐太宗,却未必事事仿效他,你切莫引申太过!”

“是!臣明白!”纪纲忙微笑应道。

两人说话间,一直被拉在后头的金忠也气喘吁吁地登上平台。朱棣与纪纲的对答,他悉数听在耳里。见纪纲顺杆子向上爬,金忠不禁眉头一皱。

金忠不喜欢纪纲,而他之所以会有这种看法,其根源便在纪纲提出的这“水淹济南”之策。毕竟淹城之举,祸延甚广,不光是南军,济南百姓也深受其害,这对于受儒家熏陶多年的金忠来说,情感上很难接受。当然,战事凶危,济南迟迟不克,对燕军接下来的南进战略构成重大影响,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但这个点子由纪纲提出,这就很让金忠意外了。纪纲不仅是士子出身,还是济南本人士。在乡土观念极重的古代,一个孔孟门生竟然以水淹故乡作为投效之资,这实在太六亲不认了。而且,纪纲倡言此策时,毫无顾忌之色,当时金忠就认定,此人乃利欲熏心、寡廉鲜耻的宵小之辈。虽然出于局势所迫,金忠对淹城本身没有太过阻拦,但对纪纲这个人,他内心却是颇有鄙夷。此时见又他在朱棣面前溜须拍马,金忠顿时厌恶之情更甚,遂上前故意岔开话题道:“王爷,再往前走一截,便是‘齐烟九点’坊了,那边视野开阔,咱们不如到那歇歇?”

“哦?便依你!”朱棣精神一振,说着抬脚便走。金忠与纪纲对望一眼,遂都紧紧跟上。

走了一段,众人沿着山路一转,一座彩绘牌坊便出现在眼前。牌坊下面有座览亭,朱棣走进去扶栏北望,济南全景便尽收眼底。

此时的济南已成一座水城,洪水不断从大明湖倒灌入城,百姓纷纷登高或往南面躲避。遥遥望得城中惨景,朱棣不由神色一黯。纪纲在旁瞧着,便劝慰道:“王爷勿要介怀,此乃兵争所不可避免之事。倘使城中之人顺应天命,又岂会遭此祸患?”

朱棣听了,叹口气道:“话虽如此,然其毕竟是祖宗之民,今因我之故而受此难,本王于心不忍!”见纪纲又要劝,朱棣遂摆摆手,一笑道,“到时候再赈济吧!不说这个了。方才本王听这‘齐烟九点’四字,似出自李贺之《梦天》一诗,不知是否?”

“是!”纪纲一躬身,随即婉婉吟道——

老兔寒蟾泣天色,

云楼半开壁斜白。

玉轮轧露湿团光,

鸾佩相逢桂香陌。

黄尘清水三山下,

更变千年如走马。

遥望齐州九点烟,

一泓海水杯中泻。

念完,纪纲便引着朱棣向外望道,“王爷请看,济南之境,有鲍山、崛山、粟山、药山、标山、匡山,再加上这座历山,众山蜿蜒起伏,如儿孙环列,正所谓‘齐州九点烟’也。此诗中之‘九’并非确数,泛指山多。清水者,大清河也;而一泓海水杯中泻,亦就是指这大明湖了。李贺之诗,虚玄缥缈,因是夜瞰群山有感,故以半虚半实之手法而作!”

纪纲一说完,一旁的金忠几乎“扑哧”一下要笑出声来,忙又装咳嗽掩住。朱棣见他如此,遂讶道:“世忠,纪纲所言有误么?”

“王爷!”金忠忍住笑道,”此诗是否为李贺夜瞰群山而得臣不知道,但这首诗却绝非写济南群山。所谓‘老兔寒蟾’,本是嫦娥身边之物,而此诗前四句写的均是梦游月宫之情景。后四句中,‘三山’乃指蓬莱、方丈、瀛洲这三座海外仙山;黄尘清水意即沧海桑田,‘千年如走马’即仙家之所谓‘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也。至于第四句,这济南虽古称齐州,但齐州之古意,却并非仅指济南,亦借指中国!诗中之齐州九点烟,乃是指冀、兖、青、徐、扬、荆、豫、幽、雍这九州。纵观全诗,李长吉之用意,乃是借梦游月宫之虚事,从天界冷眼反观尘世,以示人生短暂,世事无常之理。如此意境,又岂是观山览景这么简单?”

金忠娓娓道来,朱棣听完便知纪纲之解其实是望文生义了。再一看纪纲,他已羞得满脸通红,便微微一笑道:“世忠所解是正理。然此诗虽非写济南,其间词句却与泉城之景不谋而合,这也是一奇了!世人皆爱家乡,李贺乃一代鬼才,鲁人引其佳作为己邦之荣耀,亦是平常之事。正所谓三人成虎,纪纲亦是鲁人,长年听此以讹传讹之言,自然也就信以为真,此不足为怪!”

见燕王从容为自己开解,纪纲心中感激万分,正欲说话,山下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待来人靠近,朱棣才一看才知是马和。

见到朱棣,马和立即跪下,禀道:“王爷,济南派人求见王爷!”

终于来了!朱棣与纪纲对望一眼,问道:“来者何人?”

“此人自称名叫宋佚,受山东布政司右参政铁铉之命前来请降!”

“宋佚!”朱棣迅速在脑海中搜索一遍,发现从未闻过这个名字。不过城中来人毕竟是好事,不管他是谁,总之是来投降的!朱棣心中一喜,道,“命他在辕门口等候!再命煦儿、士弘还有张老将军去中军大帐,与本王一起接见!”

“是!”马和答应一声,匆匆下山去了。

“也罢!”朱棣呵呵一笑,对金、纪二人道,“人家都说偷得浮生半日闲。不想本王连半日闲暇都享不到,便又要料理这红尘俗世了!”

“王爷哪里话!”纪纲反应快,忙赔笑道,“此人必是来投降的。待济南拿下,王爷再访历山亦不迟!”

“到时候怕就没这功夫了!”朱棣哈哈大笑,也不再多言,出亭下山而去。纪纲与金忠忙也跟上。

待三人回到中军帐中,朱高煦与朱能、张玉已等候多时。见众人到齐,朱棣在帅椅上坐定,意气风发地对旁边侍候的黄俨道:“唤那个降使进帐!”

黄俨一阵小碎步跑出,不多会儿,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文士便垂首而入。

“草民宋佚叩见燕王,大王千岁千岁千千岁!”一进帐,宋佚便大伏于地,毕恭毕敬从怀中掏出一份降表递呈给朱棣。

朱棣见来人自称“草民”,又是一身生员服饰,不由一愣——铁铉怎么派个平民过来?他心中一阵愠怒,当即看也不看,便把降表丢到案上,冷冷道:“你是生员,非朝廷官吏,怎能充铁铉之使?”

“回王爷话,草民确乃铁参政所派。天兵取德州后,布政司衙门官吏大都南逃。铁参政有守土之责,需旁人相助,故权授草民历城教谕之职,纳入幕中。因事出仓促,未有正式履职,故无官服。失礼之处,还请王爷恕罪!”

听了宋佚解释,朱棣神色稍缓,但语气仍是不屑:“彼既抗拒天命,负隅顽抗,又为何遣你前来?”

“回王爷话。”宋忠满脸诚恳道,“臣等食朝廷俸禄,自当以王命是从。今上为奸人所昧,残害大王,吾等虽知其谬,但恪于圣命,不敢妄开城门以迎天兵。其间委屈,还请王爷明察!”

“那现在怎么又不惧圣命了呢?”朱棣心中冷笑,口中颇有些戏谑道。

“王爷昨日射书入城,晓以大义,我等方知王爷之恩德,亦知王爷奉天靖难,实乃效周公旧例,匡扶社稷的义举!王爷晓谕传开,阖城军民如梦初醒,皆曰应顺应天命,不可再冥顽不灵,故铁参政与盛参将合议,特派草民出城向王爷表明心迹,愿率阖城军民举城归降!”

“得了吧,不就是怕水淹么?直说投降就是,啰嗦一大堆做什么!”见宋佚面不红心不跳地信口胡诌,朱高煦又鄙夷又好笑,当即轻蔑说道。

“煦儿不得无礼!”朱棣脸一板喝止了他,遂又问宋佚道,“盛参将?盛庸?李九江不是在城内吗?怎么成了盛庸主事?”

“回王爷话!李大帅自回城后便卧病在床,现城中军事皆由盛将军主持!”

“哦!”朱棣这才明白过来。前些日济南军民奋勇守城,打得颇有章法,朱棣还纳闷李景隆怎么突然变得“知兵”了,原来是已被盛庸架空。再一想,自攻济南起也确实没再看见“李”字大旗,由此可印证这个宋佚所说并无虚假,于是又问道,“那李九江呢?他也愿降?还是被你们挟持了?”

“没有!没有!”宋佚忙道,“大帅亦愿归降。然其已身染沉疴,不能视事,故降表由铁参政和盛参将领衔。不过大帅说了,待王爷进城,他一定负荆请罪,请王爷责他督师以抗天兵之过!”

“那就不必了!”朱棣呵呵一笑,要不是李景隆领兵,他没准儿就成了朝廷的阶下囚了。从这层面上说,朱棣感谢李景隆都来不及呢!其实按朱棣本意,他并不想抓住李景隆,不过事已至此,那也只好照单全收了。

待重新将降表拿起,朱棣粗粗扫视一眼,随即点点头道:“很好!既愿归降,本王便宥你等先前抗拒天兵的罪过。回去跟盛庸还有铁铉说,今日本王便下令堵上泺口溃堤,让他们明日打开舜田门,放我军进城。至于他二人并所属官吏,本王亦既往不咎,届时另有封赏。”

“谢王爷厚恩!王爷宽宏大量,济南一城官民感激涕零!只是……”说到这里,宋佚忽然面露犹疑之色,嗫嚅道,“草民尚有两个不情之请,还请王爷应允!”

“哦?”朱棣脸上露出一丝疑惑,“你还有何要求?”

“王爷恕罪!”宋佚又磕了个头,小心禀道,“一个是王爷可否宽限数日,待三日后再进城!”

宋佚一说完,朱棣便皱眉道:“这是为何?你等既然已降,便当即开城门,放我军进城。如今却又拖延,莫非献城之事有诈?”

“其一,是因为王爷命人扒开泺口河堤,眼下城中水深四尺,百姓多有惊恐。若能多待两日,待城中水退,百姓亦可心安。其二,城中守军,虽大多愿降,但仍不乏愚不可及,欲做困兽之斗者。此部军士尚需安抚,否则恐生动乱!”

宋佚说完,朱棣想想也有道理。虽说又要多花费两日,但若能平平安安地拿下济南,倒也不算亏。反正现在朝廷估计还在一片混乱中,要重新组织大军也没这么快。于是,他点点头道:“这一条允了,那第二条呢?”

“这第二条,还请王爷在城门大开之时,亲领大军入城。莫要先遣别将!”

“你这是何意?”朱棣蓦然警觉,当即厉声道,“莫非你等欲谋害本王?”

“王爷误会了!”宋佚马上解释道,“只是先前天兵攻城,济南阖城军民皆奋力抵抗,杀了不少王爷的部属。如今济南虽降,然城中军民仍心存忐忑,怕有天兵不从王爷令旨,届时心存报复之意,在城中烧杀抢掠,故请王爷亲自领兵,百姓方得心安!”

朱棣当即斩钉截铁道:“这个你自可以放心,我军军纪严明,绝不会出现此等情况!”

宋佚却不依不饶道:“草民自是放心!然阖城军民却未必能放心。王爷请恕罪,自您兴师靖难以来,山东全省官员皆言王爷之天兵乃穷凶极恶之辈,凡有破城,皆劫掠一空。此等浪言,自是鼠辈诋毁,然庶民不知其间缘由,故多信之不疑。济南军民前番相抗,亦是惧天兵抢掠之故。此等流言传播日久,深入人心,一时难以消除。唯有请王爷亲自领兵进城,百姓才能放心。毕竟王爷是太祖亲子,大明亲王,必不会行此恶举。”

“混账!”

“胡说八道!”

宋佚这话无疑把燕军所有将领都扫进去了,故他一说完,朱能和张玉便都愤怒相斥。不过宋佚对他们的怒骂充耳不闻,仍自顾自地道:“实不相瞒,如今盛将军与铁参政虽定议献城,然城中仍有不少军民心向朝廷。若不能使百姓心安,他们一旦闹起来,恐怕全城立马就要大乱。此间种种,盛、铁二位大人亦不得不心存忌惮。故唯有将王爷亲自领兵进城之举告知阖城百姓,方能使大家心安,宵小亦不能滋事,如此济南方能保全!”

朱棣一阵沉默。宋佚这话不能说没有道理,济南之所以投降,说白了就是城中军民为了保全他们自己的性命,如果因投降一事而生出大乱,那反而是得不偿失。就在方才,朱棣已看见济南城内已乱成一团,这种情况下,若真有朝廷的死党拒不从命,很容易就在城中闹出大变。故而,为安抚城中民心,而要求自己亲自领兵入城,这个要求也算合理。而且,朱棣还想到,既然济南人是为了自己保命,他们就更不会用这种方式谋害自己。现在燕军实力远朝济南守军,破城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一旦自己被害,城外的十万燕军将士岂能不拼死报复?

风险肯定是存在的,但也未必就如自己想的那般骇人。念及于此,朱棣已心有所动了。而且,就在这时,朱棣还想到了将来:若不答应亲自进城,那盛庸他们很可能就不会投降。到时候要么就是将济南彻底淹了,在史书上留下千古骂名;要么就是继续强攻,这样损失惨重不说,即便果真破城,恐也要花费许多时日,到那时朝廷各路兵马重新集结,两淮的空虚必被填补,自己好不容易取得的战机可就眼睁睁付诸东流了!想到这里,朱棣终于下定了决心:“便依你!回去告诉盛庸和铁铉,让他们好生说服百姓。三日之后,本王亲率大军进城!若你等敢心生歹意,我十万天兵在此,必叫济南寸草不生!”

“王爷放心!”见朱棣应允,宋佚心中乐开了花,不过表面仍一片诚恳道,“臣等绝不敢欺瞒大王。三日之后,舜田门内必将黄土铺路、净水泼街,百姓箪食壶浆,以迎大王进城!” m9ccr0YbOpyQ8jAjhLtHsc/5EH3x9mXtw0KBz402YDCRW2UHhRL7Dcjtknkz7vf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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