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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救玉蚕妙锦陷敌
白沟河乾坤异势

先前刺客闯入,前衙官吏已是惊慌不已,待到签押房火起,众人惊惧之下皆作鸟兽散,只有几个胆大些的还张罗着找盆寻桶,运水救火。待李增枝领着亲兵赶来时,签押房已被烈焰笼罩,他当即气得跺脚,忙又喝止了慌乱中的官吏仆随,将剩下的人组织到一起齐心救火,这才将局面稳定下来。

而就在李增枝救火的同时,几个魅影却趁众人不备穿入后衙,进入玉蚕的房中。

本来,李增枝在后衙是留了人的,但他们都聚在监禁徐妙锦的书房周围,目光也都被前衙大火吸引,根本没注意玉蚕所居的西厢房。玉蚕脱逃失败,还害得徐妙锦折在李增枝手里,正在房中急得团团转。忽见后窗中扑出几个人来,顿时大惊,正欲出声求救,其中一个黑衣人已抢先一步将她口捂住,轻声道:“姑娘莫叫,我们是燕王的人!”

燕王?玉蚕心中又惊又疑。她在中山王府待了大半年,对燕王与徐家的关系一清二楚,而徐妙锦几个月前赴北平报信,曾留信一封说明原委,这信便是玉蚕发现的。玉蚕对燕王自无恶意,此时来者若果是燕王之人,那应该不会是来麻烦的。因此,她惊恐之色稍缓。

见玉蚕情绪已稳定下来,黑衣人遂也放了手,待站定后一抱拳道:“姑娘,我是燕府承奉内官马和,这两个也都是内官。”

玉蚕这时才看清楚,来的三人脸上皆干净无须,说话的嗓音也略显尖利。德州是没有内官的,可见三人并没有欺骗自己。于是,她欠身还了一礼细声道:“不知三位大人此来所为何事?可是要救四小姐么?李增枝把她囚到书房去了,未和小女子关在一起!”

马和沉声道:“四小姐之下落我等已知!然其周围看守严密,仅凭我三人现绝无可能将其救出!”

“那你们……”玉蚕犹疑问道。

马和面色沉重,忽然拱手一长揖道:“在下此番前来,是有一事要请姑娘仗义相助!”

“要我相助?”玉蚕一时更加疑惑。

“此事非姑娘不可!”马和郑重道,“在下亦不瞒姑娘,此次徐小姐来德州救你,正巧与我等相遇。起初,在下亦欲助徐小姐一臂之力。可进府之后,一名手下行事不密,暴露了行踪。如今不仅徐小姐身陷囹圄,连我属下内官亦有数人被擒。徐李两家素来面合心不合,如今得此良机,李家兄弟岂能放过?而且徐小姐孤身入德州,又夜闯军衙,这本就是说不清道不明之事,再加上这些燕府内官,恐怕她勾结燕王,刺杀朝廷大将的大罪顷刻间便就坐实。若果真如此,不但徐小姐自身难保,徐家亦难逃灭顶之祸。”

马和这么一说,玉蚕听的是心惊胆战,当即问道:“小女子不过一介女流,能帮得了你们什么?”

“徐小姐被擒,再想救出实是难如登天。如今之计,唯有我家王爷大败南军方能救出徐小姐,并使徐家免祸!故在下斗胆,想请姑娘在两军决战之时,寻机刺杀李景隆!主帅阵中被刺,南军必然土崩瓦解,如此我燕军便可大获全胜!”马和说完,一双眸子紧盯住玉蚕的脸,似乎在判断她的心意。

玉蚕闻言全身一震,继而不可思议地望着马和,良久方怔怔道:“大人未免考虑不周了吧?眼下四小姐被擒,勾结燕王之事顷刻间便发。到时候大战未起,四小姐与徐家便已遭祸,又如何能挨到两军决战之时?”

马和摇摇头道:“姑娘有所不知!如今南军连败,士气低落,李景隆已是步履维艰。而南军之中又多有中山王当年旧属,若此时李景隆便向徐家下手,中山王旧部必然怒不可遏,一旦到了战场上,哗变倒戈也不是不可能的。李景隆为大军主帅,岂会因小失大,置自己于万劫不复之地?故其必是引而不发,待战事结束,其得胜回朝时再下手。”

玉蚕点点头,又思索一阵再问道:“大人说得有理,可小女子还有一事不明。难道南军大败,李景隆被杀,四小姐与徐家就能化险为夷?这其间因果,小女子却是想不明白。”

“其实亦不难明白!”马和微微一笑,“既然李景隆对徐小姐之事引而不发,那么战事未定之前,徐小姐便不会有事。若南军大败,李景隆身死,德州城内必然一片混乱,看守徐小姐之人也多半是闻风散尽,到时候我军遣精干伏于德州城内,趁机一举将其救出,想来亦不是难事。徐小姐得脱回京,这所谓勾结燕王之罪便无凭据,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

玉蚕沉默片刻,突然淡淡道:“大人这般算计,想来不光是为徐家和四小姐,更是为了燕王吧?”

马和心中一惊——没料到这弱女还有这番见识!不过他马上反应过来,当即坦然道:“姑娘说得不错,不过此乃救徐小姐的唯一之法。正所谓庆父不死,鲁难未已!李景隆不除,徐家和徐小姐在劫难逃!姑娘受徐家大恩,难道就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受难么?”

玉蚕身子一抖,马和的话击中了她的要害。玉蚕半生孤苦,自家道败落,她被充入贱籍,处处被人欺辱,时时受人白眼,没有半分尊严可言。而像李增枝这浪荡公子更是垂涎其美色,竟勾结教坊司欲强纳其为妾,辱其清白。这浑浊人世中,对她好的,除了不离不弃的景儿,也就是徐妙锦了。徐妙锦心地善良,疾恶如仇,将她从悬崖边上救下,待她同亲姐姐一般。这份恩情,她纵死也不能报。而徐家几位兄弟,个个贵胄出身,身居高位,也都对她以礼相待。徐增寿有一次还偷偷跟她说,待过一阵子,也给她寻个正经人家,让她体体面面地嫁掉。这一切,都让她重新感受到了尊严,感受到了温暖。而如今,眼见徐家大祸临头,她怎能不急,怎能不想相救?

但想救又岂是那么简单?马和虽然未明言,但玉蚕心中一清二楚——行刺李景隆,无论成败与否,自己的结局必然是死!绝无生还之理!

不过思索再三,玉蚕仍决意答应。她是个知恩图报之人,徐家的恩情她誓死必报。只要能救得徐家,她即便付出生命,亦在所不惜。

“马大人,小女子答应你!”玉蚕淡淡做了回答,腔调中透着几分决然。

马和眼中露出一丝钦佩,他默默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放到桌上摊开,里面露出一个小铁盒。马和拿出把钥匙,将铁盒打开,里面竟放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玉蚕姑娘!”马和小心将匕首拿出,正容道,“此匕首乃精炼而成,锋利无比,且淬有剧毒,人畜沾之顷刻毙命。小姐借此利器行刺,一旦刺中,李景隆必死无疑!”说完,他又将铁盒盖上,庄重地奉到玉蚕身前。

玉蚕却未即刻接过,而是脸上闪过一丝疑惑道:“大人此番前来德州,怎么还带此等利器?”

马和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不过马上敛去,从容道:“小姐忘了么,方才在下说过,此番来德州本为完成王爷交代之要事!此物本为履行使命所用,未料尚没来得及用,便撞上徐小姐。如今救徐小姐乃第一要务,故在下斗胆代王爷做主,将它赠予姑娘!”

马和的瞬间慌乱并未逃脱玉蚕视野,不过她也无意再追问,于是接过收好后道:“行刺之事,小女子固不惜性命,但李景隆乃三军主帅,我一介女流,又怎能近得了他身呢?还请大人教我?”玉蚕果然聪慧,她知马和既然能把这件大事托付给自己,便也定有办法让自己近到李景隆跟前。

马和沉思片刻,才小心道:“敢问姑娘,你如今仍孤囚一室,是否是因被擒后仍坚贞不屈,李增枝一时无法得手!”

“不错!”玉蚕傲然道,“小女子虽身份卑微,但也宁死不受此侮辱!”

马和脸上露出一丝迟疑,半晌方嗫嚅道:“若……若姑娘能忍辱负重,屈身事李增枝,以姑娘之美貌,其必会与你如胶似漆。李增枝乃李景隆亲弟,平日里时常相见,到时候姑娘便可见机行事!”

闻言,玉蚕的脸色瞬间变得一片惨白,她万没料到马和出的竟然是这个主意!所谓屈身,自然是要她顺从李增枝这个淫贼!玉蚕生性刚烈,却要受此侮辱,这样的羞辱她又如何愿受?

马和此时心中也十分复杂。他虽是个宦官,但也知道要玉蚕做此等牺牲是如何残忍!这一瞬间,他忽然生出一些不满,不满燕王和金忠定下这个连环计策,更不满燕王命他来办这个差使!堂堂燕王,怎能用一个女子来换取胜利?不过很快他又理解了燕王和金忠的难处——他们也是没办法啊!强弱之比如此悬殊,若不使用毒计,又怎能一举扭转乾坤?一个女子的牺牲,不仅能换来整个大局的扭转,也能保得无数燕军将士的性命。做这样的事,虽然不免残忍阴毒,但也是情势所逼,不得不为!

就在片刻之前,马和已面不红心不跳地跟玉蚕说了许多半真半假之言。但这时,他几乎丧失了再诓骗她的勇气,可有些话是必须说完的。他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头,用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得到的声音继续道:“李增枝贪恋女色,在京中时便是夜夜笙歌。此次北上,他只带了姑娘一个女……女伴,而您又誓死不从。军中本就清苦,这段日子下来,他必憋闷得慌。若姑娘能忍辱从之,其必是日夜不离。到时候姑娘可提议女扮男装,穿上他的亲兵服饰时时随伴,他自然乐从。如此,则大事可图!”

玉蚕已接近崩溃的边缘,当要她屈身李增枝的话从马和口中说出时,她震惊和羞愤之余,下意识的就要拒绝。可当想到徐妙锦,想到徐家,她又开不了口。如果她这一拒绝,徐家可就将万劫不复!怎么办?玉蚕的内心在颤抖,在呼喊,在流血!

终于,她冷静了下来。待马和说完,她呆呆立了好一阵,才凄凉一笑道:“也罢,我本就是个下贱人,受此屈辱也是理所应当。我既已下定决心舍此性命,又何惜这区区肉身?便依你言就是!”

玉蚕话音一落,马和心中犹如一块大石落地。沉默半晌,他才喃喃道:“姑娘高义,在下万分敬仰。姑娘放心,待靖难功成,王爷必表告天下,旌您节义,您父亲之冤屈亦可昭雪……”

“莫谈这些……”玉蚕一挥手阻止了马和的话,继而漠然道,“我只问你一事。这李增枝攻打北平不利,现已被发配回德州,成了转运官,你如何保证决战之时,李景隆会把他带在身边?我可不惜受辱,但我也不愿被白白玷污!”

“姑娘请放心!”马和赶紧言道,“李增枝虽遭败绩,但其功名心却不死。今擒得徐小姐,其必去李景隆处表功。李景隆素来疼爱这个弟弟,上次虽因北平之败而迁怒于他,但这么久过去了,气也消得差不多了。李增枝挟功请战,李景隆顾及兄弟之情,断无不允之理!”

玉蚕沉吟一番,微微颔首,继而一挥手冷冷道:“我知道了,你们可以走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马和心中一酸,不过赶紧又忍住了。他不再多言,只是对身后的王景弘和亦失哈做了个手势,三人拱手对玉蚕行了个齐眉大揖,方一声不吭地出门而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待马和他们出门,玉蚕再也忍耐不住,当即“哇”的一声,瘫倒在床上大哭起来……

签押房的火终于被扑灭了,不过李增枝也被折腾得灰头土脸。虽然火势不大,但发生了这种事,仍不可避免地在城中造成了骚动。不一会儿,李景隆便派人过来命他即刻去大将军行辕禀告详情。送走来人,李增枝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回德州后,李景隆想着当初若非李增枝劝阻他增援彰义门,现在北平没准儿就已拿下,燕军也已被剿平了,又哪还有后来的郑村坝败逃?念及于此,他便把北平之败的怒火全撒在了李增枝身上,将其贬为游击不说,每次见面还都板着个脸,一副气不能平之态。见哥哥如此对己,李增枝心中大呼冤枉——遏制瞿能不也是为你好么?何况当时你自己也同意了。现在横生变故,你便把气全撒我身上,这又是何道理?不过心中虽这么想,李增枝却不敢当面反驳,只得忍气吞声认了。可此番自己官署着火,不管怎么说又是一场过失,待会儿哥哥还不知怎么骂自己呢!

不过很快,李增枝便镇定下来。眼下他手中攥着徐妙锦这么个“大人物”,正好拿来将功赎罪。他心下稍安,忙出门上马,向大将军行辕奔去。

不到一炷香工夫,大将军行辕便到了。这行辕所在原本是德州知府衙门,李增枝在门前下马,直奔议事房,李景隆已满脸铁青地坐在椅子上。

见李景隆神色不豫,李增枝忙抢先一步,把官署着火及徐妙锦救玉蚕被擒之事说了。本来,玉蚕是李增枝私自带来德州的,李景隆并不知情。待李增枝吞吞吐吐地把这事道出,李景隆顿时气得七窍生烟。但当得知徐妙锦闯衙被擒,他脸上的怒意渐渐散去,继而显露出一阵迷惑。

“此事甚是蹊跷!”李增枝一边偷窥着哥哥脸色,一边小心说道,“徐妙锦刚刚被擒,签押房便就走水,这一前一后,实在耐人寻味!”

“不错!”李景隆皱眉道,“按理说,徐妙锦这丫头胆大妄为,敢来德州闯衙救人倒也不稀奇。只是徐家三兄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他们岂会允许徐妙锦这般孟浪?一旦行迹败露,我完全可以说他们是来德州行刺你。徐家本就身处嫌疑之中,再被扣上军中行刺的罪名,他们就不怕大祸临头?”

“或许,就是徐妙锦自己跑来的,徐家兄弟并不知情?”

“可要说不知情,你这签押房走水又如何解释?难不成世上真有这等巧事?走水一事,必是有人与徐妙锦同谋。其本意是吸引你的注意,以便徐妙锦带着那个官妓出逃!不过她还没来得及逃走,便被你发现异常,故此计未能得逞!可此中有一疑点,她徐妙锦不过一介女流,又能支使得动谁?若无徐家兄弟首肯,她岂能找到这等帮手?但要说是徐家兄弟支使她来做此事,未免又太过骇人听闻,以徐家兄弟之智,即便真有异谋,亦不会行此下策!此事果真是扑朔迷离啊!”

李景隆左说不对右言有异,李增枝听的是云山雾罩,过了好一阵方道:“不过徐妙锦在被擒后,曾说出一个人的名字,只是弟弟未曾听过!”接着,他又把“三保”之事说了。

“三保、三保……”李景隆口中喃喃念了几遍,忽然眼光一亮道,“我想起来了,燕府承奉内官马和的小名好像就叫三保!当年我曾邀燕庶人来府中做客,其间便听得他这么叫过马和!”

“哥哥是说,徐妙锦勾结燕庶人?”李增枝又惊又喜。

“这倒也未必,叫‘三保’的多的是,怎能凭这二字便断定她与燕府有私?这种证据,拿到朝堂上也未必扳得倒徐家!”说到这里,李景隆一叹道,“如果当时能捉住一两个帮凶,咱们一审便知!可惜你只拿住徐妙锦一人,这妮子打不得骂不得,想从她口中套出点口风可是千难万难!”

李景隆虽然为难,但李增枝却是大喜。他先前只觉得可以在徐妙锦身上做点文章,但具体如何去做却尚未想好。此时听了李景隆这一番话,他顿时有了主意,兴冲冲道:“哥哥,管她问不问得出口风?就凭她闯入我官署,就可定她个意欲军中行刺的罪名!仅此一条,便能说她暗结燕庶人。咱们以此为契,扎扎实实地参他徐家一本,到时候必然满朝轰动,徐家就是不倒,从此也将彻底失势!”

不过,李景隆却没吭声。他托着腮帮子想了半晌才摇摇头道:“不可!徐家在军中树大根深,就这德州城内就有无数将士是徐达当年的属下,若此时将徐妙锦之事抖出,那天下人都知道我李家要对徐家下手!徐达在世时对军中将士恩惠甚多,论威望亦在我们父亲之上,若让将士们以为我要整徐家,必然会心生怨恨。现在军心已是不稳,我不能再妄兴事端,毁了平燕大业!”

听李景隆这么一说,李增枝顿如泄了气的皮球,半晌方犹有不甘道:“那怎么办?难不成把徐妙锦放了?”

“放?”李景隆冷笑一声道,“好不容易她送上门来,咱们岂能白白让这个机会溜走?”

“那哥哥的意思是?”李增枝又精神一振。

“引而不发!”李景隆的眼中闪过一丝寒芒,“眼下战事吃紧,还动不得徐家。待到平燕功成,你哥哥功成名就,到时候再将这个棋子扔出,徐家顷刻间便土崩瓦解,从此放眼大明,我李景隆便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臣!”

“弟弟提前恭喜哥哥了!”李增枝恍然大悟,赶紧狠狠地拍了拍马屁。

“嗯!”李景隆面露微笑,满意地点了点头,“徐妙锦这事你没有声张,这点做得很对!能有这番见识,看来这段日子你也长进了不少!”

听哥哥夸奖自己,李增枝心花怒放,忙又一阵道谢,继而趁热打铁道:“哥哥,小弟蛰伏这段日子也思虑了不少,将来再也不会犯这因小失大之错了!还请哥哥再给一个机会,下次北上时将我也带上吧!”本来拒援瞿能一事李景隆也有参与,不过这时为了讨好他,李增枝也“大度”地把全部罪过揽到了自己身上。

李景隆沉吟一番后道:“也罢!便复你参将之职!不过你也要当心了,燕军虽然势微,但皆善战之辈。下次你若再犯错,我必不护你!”

“谨遵哥哥教诲!”李增枝连连点头。

“还有!”李景隆忽然脸色一沉道,“你这厮太贪恋女色。私携贱妓随军,这要是走漏风声还了得!从今日起至平燕功成,你不可再犯此忌!”

“是,弟弟记得了!”李增枝赶紧应诺。

“那个官妓,可还在你那里?”李景隆幽幽问道。

“她一直被我关在后衙!”

“杀了!”李景隆语气阴森森道,“此女不除,终究是个隐患!万一败露,不仅是你,我都要跟着倒霉!”

“杀了?”李增枝一惊,正欲再争,却见李景隆眼中一道厉光射来,他顿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半晌,方一咬牙道,“我听哥哥的便是!”

回去的路上,李增枝心如乱麻。一想到要杀玉蚕,他仍感到一阵心疼。李增枝乃色中厉鬼,平生最好就是美女,玉蚕虽是官妓,但其清丽脱俗,天生花容月貌,早把李增枝撩得直痒痒。这样一个天生尤物,自己还没享受便要命丧黄泉,他心中是一万个不愿意。

可哥哥的命令言犹在耳,李增枝不能不服从。何况和一个女人相比,自己的功名前程更重要。权衡再三,他也不得不横下心来。

当回到官署后,想到玉蚕的那妩媚身影,李增枝又舍不得了。突然,一个念头在心中冒了出来:个奶奶的,这般暴殄天物,未免也太可惜了?就是要杀,也得等老子销魂了才是!李增枝觉得全身发热,便急不可耐地向玉蚕房中奔去。

鉴于上次被玉蚕用玉簪逼喉的教训,此次他已做好了准备,踹开房门便往里冲,准备趁其不备将她制服。可当他进入屋里后,顿时惊得张大了嘴巴——

烛光衬映下,玉蚕身着一袭白衫,满头青丝披于肩后,脸颊上粉黛薄施,竟犹如一个从天而降的仙子!李增枝见过玉蚕多次,从未见她如此打扮,一时竟看得呆了,整个人木在当场。

“将军回来了!”玉蚕微微一笑,飘然上前,挽住增枝的臂膀,将他引至榻前坐下,然后轻声道,“奴婢为将军更衣!”说着,便躬身半跪下,将李增枝脚上的靴子脱下。

玉蚕的突然变化,让李增枝一时犯了迷糊。他怔怔地低头一瞧,见玉蚕衣衫半解,隐隐约约可见一对玉乳上下耸动,他简直要晕了。这时玉蚕已为他脱下外衣,只见她将李增枝轻轻搂住娇羞道:“将军,可许奴婢侍寝?”

玉蚕吹气如兰,李增枝嗅进一阵女人的体香,直让他意乱神迷。凭着脑中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李增枝讷讷问道:“你今日态度怎与以往迥异?莫非有所图谋?”

玉蚕脸色一黯,随即露出一丝苦笑道:“奴婢已想通了,这便是奴婢的命!命该如此,终究是逃不掉的。只要将军不为难徐小姐,奴婢愿终生陪侍将军左右!”

李增枝再无疑虑,他猛一转身便将玉蚕推倒在榻上,三下五除二地去掉了她的衣衫。但见佳人玉体横陈,肌肤如雪,两座耸起的雪峰让他心神荡漾。李增枝当即一声狼嚎,猛虎下山般扑了过去。不一会儿,狭小的厢房中便传出阵阵淫叫与痛苦呻吟声……

冬去春来,待到四月,天气已变得十分暖和。此时,在朝廷的鼎力支持和李景隆的再三严令下,京师、直隶、山东、山西、河南乃至湖广的援军相继抵达德州和真定,李景隆手头的兵马又增加到近四十万,再加上驻防在河间等地的部属及大同、辽东两地的偏师,朝廷用以平燕的总兵力已有六十万之众。

有了援兵,李景隆的腰杆子又直了起来。他于德州誓师,再次北伐。

此次出兵,李景隆所用兵力仍以德州、真定两支大军为主。刨去老弱病残以及留守将士,出动兵力总计约三十四万,其中真定大营出兵八万,由武定侯郭英为帅。李景隆则亲率二十六万大军,由德州北上。两军约定在白沟河会师,然后以雷霆之势直扑北平。

南军既动,燕军自然也不能闲着。四月五日,朱棣率众臣祭告天地,随即统领十一万燕军主力南下,并于两日后抵达武清。

到达武清后,朱棣一边向固安方向缓慢行军,一边广派斥候侦察德州、真定方向的南军动向。四月十九日,燕军渡过卢沟河,进入固安县城。与此同时,南军情报也被搜集过来——德州的先锋已抵达白沟河南岸,郭英的真定兵马也已掠过保定,正向白沟河进军。

“绝不能让李景隆与郭英会师!”判明形势后,金忠伸出手向地图上标明“苏家桥“三字的小黑圈处一指,沉声道,“全军加紧进军,两日之内抵达苏家桥。然后兵分两路,一部可以大清河为堑,隔河固守;王爷亲率亲军、朵颜胡骑及三万燕山铁骑奇袭郭英部。真定军马是偏师,战力也差,只要我军出其不意之,必能一击建功!剿灭郭英后,我军再与李景隆决一死战!”

“就如卿言!”朱棣一锤定音。第二日清晨,燕军再次南下,渡过拒马河后一路南行,终于在天黑之前抵达了位于文安县城以北四十里处的苏家桥。

苏家桥不大,来头却不小,相传是北宋苏洵任文安主簿时所建。按照计划,燕军在此歇息一晚,第二日便要分兵出征。

夜色已深,大地渐渐地寂静下来。白天的行军让大伙儿都疲惫不堪,此时除了巡哨的守夜士卒,其余的将士皆进入了梦乡。明日,还有艰险的征程在等待着他们。

“轰隆……”忽然间,天空响起一连串的惊雷,把大家从梦中震醒。朱棣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正咕哝两句欲转身再睡,忽然间脑中一个念头闪过,顿时把他吓了激灵。他当即一跃起身,一旁侍候的黄俨见状,忙拿起一件油衣欲给他披上。朱棣一把将黄俨推开,披头散发地冲出帐外,只见天空已是电闪雷鸣。不一会儿,倾盆大雨便漫天砸下。

“糟了!”朱棣的脸色倏时变得十分苍白。时值春夏之交,正是多雨季节。看样子,这场雨来势不小。明日燕军便要出击,若前方道路被暴雨冲毁,那这场奇袭可就要化为泡影了。这时金忠也冒雨赶来,这位一向气度从容的军师也露出几分焦急之色。君臣二人说了几句,却都彷徨无策,只得眼巴巴地看着上天,祈祷暴雨能尽快停下。

不过他们的希望终究落空了。这场雨大得惊人,顷刻间便将燕军大营浇成了一片泽国。各处营帐纷纷进水,就连朱棣的中军寝帐也是水深三尺。无奈之下,燕王只得在床上干坐到天明。

燕王尚且狼狈如此,其他将士可想而知。大雨直至第二天上午方停。待雨水退去,燕军已是疲惫不堪。更让朱棣沮丧的是,在暴雨的冲刷下,前方道路已变的泥泞不堪,不适合大军疾行。

得知前方道路受阻,朱棣立即召集军议。会上,诸将大眼瞪小眼,个个垂头丧气得说不出话来。良久,金忠才铁青着脸沉声道:“人算不如天算。事已至此,再多想亦无益处。为今之计,只能暂时休整,待天气放晴,与南军决一死战!”

金忠说完,朱棣一声长叹。南军有三十余万,论兵力是燕军三倍,且蓄养多时!以少胜多,这样的仗朱棣在真定城下和郑村坝都有打过。但那要么是趁敌军未集,分而破之;要么则是占了南军不耐严寒的便宜。如今分击敌军已不可能,天气又正暖和,一想要在这种情况下与南军硬碰硬,他心中沉重万分。别说不一定打得赢,就是侥幸取胜,自己手下这十一万健儿又还能剩几人生还?他抬起头眼光穿过帐门,直抵远处。

自得知李景隆出兵之日起,他便一直在等,等那个可一举扭转乾坤的变故发生。可至今为止,南军那边仍毫无动静。尽管朱棣一开始时并没抱太大期望,但眼下他却只能等待,等待那个看似渺茫,但能挽救燕军命运的奇迹!

数日之后,天空放晴,休整完毕的燕军开始向白沟河进发。与此同时,南军也逐渐推进到白沟河南岸不远处,一场决定天下气运的大战即将爆发。

清晨,燕军将士埋锅造饭,一顿饱餐。随后大军开拔,渡过白沟河,向南挺进。而此时李景隆也早已列阵完毕,静待燕军的到来。

为了打赢这场决战,李景隆可谓是煞费苦心。不仅竭尽全力重振军心,甚至还放下身段,重新与那些非嫡系的将军缓和关系。比如瞿能,就在郭英的举荐下得以重新领兵。这以李景隆的性格,放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他之所以如此,也是为了整个战事着想。

决战开始。与郑村坝大战一样,南军亦是背营列成一个巨大的方阵。方阵左翼为武定侯郭英的真定兵马,中军主将是平燕副总兵、李景隆的心腹胡观,而右翼主将则由在北平之战中表现出色的参将盛庸担任。鉴于郑村坝时马和突入营中,犹入无人之境的教训,李景隆亲率七万将士留守,一来是防止敌军袭营,二来也是居后策应,以防不虞。近三十万南军在旷野上连绵十余里,旌旗遮日,鼓号震天,气势恢宏。

李景隆就立在中军大帐前临时搭建的高台上。在他身后,一面木杆大纛旗高高矗立。纛旗上面一幅缎幛,红底黑字写着“征虏大将军李”六个大字。而在大纛下,则摆着一个红木案几,上面供奉的,正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黄钺!在战前,李景隆郑重将其请出,以警示全军——今日之战谁敢退后,这黄钺便要用他的血来洗!

“报……燕军胡骑已开始掠阵!”

“报……燕军全军压上,中军激战正酣!”

“报……敌军强攻我军左翼,郭侯阵形稍显紊乱!”

战斗开始后,望楼上的旗官不断挥舞令旗,将李景隆的一道道军令化作旗语打出,并从阵中各旗手打出的旗语中将战场形势译出,反馈给主帅。

李景隆身着一套金光闪闪的战甲,外披一件红色大氅,左手按住剑柄,一脸庄严站在帅台前。前方远处尘土飞扬,喊杀声直冲云霄,而这一切,皆不能使其动摇分毫。今日之战,不仅事关平燕的成败,更关系着他李景隆的身家性命!此时,他内心已紧张到了极点,但必须保持从容镇定之态,以稳定军心!

“报……三千燕军精骑突入郭侯阵中,看旗号应是燕庶人亲军!”

“嗡……”这次,帅台上的僚属亲将们骚动起来。燕王每战必身先士卒,率亲军驰骋杀敌。这一点,在以前诸次战斗中南军已多有领教。而这一次,朱棣又冲了上来,此时帅台上众人的目光皆聚集到了李景隆身上。

“燕贼突入侧翼,正是天赐我军之良机,请大帅当机立断,下令截杀!”参军刘璟第一个站出来道。

“请大帅当机立断!”其余众人也纷纷进言,其势甚为慷慨,但细听之下亦似都含着一丝担忧。

“便宜瞿能了!”李景隆脸上闪过一丝遗憾,不过很快消逝。他向左前方眺望了一眼,吸了口气冷冷道:“传本帅钧令,西营留守各部全数出寨,增援郭侯。打旗语,命瞿能部突入阵中,力擒燕庶人!”

“是!”刘璟大喜。昨日一战后,刘璟亲眼见识了平安和瞿能的骑战能耐,当时便生出这么个念头,想利用朱棣爱冲锋陷阵这一点,来个擒贼先擒王。于是他连夜找李景隆,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说动这位主帅,将平安和瞿能这两位勇将分藏于东西二营中,并各留下七千铁骑。刘璟已算准,燕庶人亲自上阵除了鼓舞士气外,无非是要打开缺口,而王师中军皆是京卫精锐,燕军难以撼动,故燕庶人带头冲锋,十有八九是攻击实力较弱的两翼,他便要在这里对朱棣下手。

南军西营共八寨,留守士卒近两万,再加上瞿能的七千铁骑,近三万人投入战场,立刻就改变了左翼的形势。南军一哄而上,把突入阵中的燕王亲军与外围呼应的朱能左军割裂开,将朱棣牢牢困在阵里。

“报……燕庶人被陷阵中,燕军拼死救援,均被郭侯击退!”

“报……燕庶人亲军冲出包围,从外阵左侧冲了出去!”

“报……瞿将军奋勇截击,燕庶人与其亲军散离,现身边仅剩数骑!”

“报……瞿将军亲率千骑追击燕庶人,现两者相距不过四百步!”

“报……燕庶人前方五里处便是白沟河,其已无退路。瞿将军命小人飞骑回报,必生擒燕庶人,献俘帐下!”

各种消息纷至沓来,内容五花八门,而帅台上众人的心也随着一个个战报跌宕起伏。直到得知燕庶人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众人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着脸的李景隆也终于缓了神色,他将一直紧捏着的拳头展开,里面已全是汗水。

“瞿将军英勇,这一次燕庶人逃无可逃了!”

“只要擒住燕庶人,燕军必败无疑,今日必要毕其功于一役!”

“听说皇上这几个月是寝食难安,这次捷报传回京师,龙颜必定大悦!”

帅台上,一众参军幕僚皆欢欣鼓舞。他们憋得太久了,几个月来笼罩在心头的阴云即将散开,大家一时间都喜笑颜开。

就在一片欢腾之中,有一个人却显得有些落寞,他便是前军左都督,平燕参将李增枝。

三个月前,李增枝擒得徐妙锦,李景隆让他重回军中。不过自北平一战后,李景隆算是明白了这位弟弟的能耐——使心眼耍阴谋是一把好手,战场上冲锋陷阵实非其强项。因此,此次北上,李景隆一直将他留在身边,名义上是统领主帅亲军,实际上却什么任务也不指派。

李景隆这么安排也有自己的打算:亲军通常是用不着上战场的,因此李增枝也不会和燕军去血战肉搏。但若决战时自己获胜,到时候却可派他们去追剿残兵。到那时敌军已经大溃,李增枝再无能也不至于被人灭了!有了这次出击,李增枝也算是上过战场出过力了,到报功时再徇个私,把他的功劳夸大些,如此虽不能一战成名,但多少也可攒下些资本。

哥哥的这番苦心李增枝也能理解。自攻丽正门不克后,他也清楚自己不是打仗的料,早断了夺取平燕首功,扬名立万的心思。因此也老老实实地跟在哥哥屁股后头,做起这亲兵大头领来。

不过李增枝虽有自知之明,可眼看着瞿能横刀立马,瞿义大显神威,而自己却只能龟缩在营中,这种感觉让他十分不好受,心中也酸溜溜的。

“大人心绪不佳吗?”一阵悦耳的声音飘来,李增枝听了心神一荡,随即扭头嘿嘿一笑道,“哪有。咱是怕那瞿能功亏一篑,让大家空欢喜一场!”说到这里,他趁人不注意,竟拉起说话的那个亲兵的手轻轻抚摸两下,“要是今日能胜,晚上必然大宴。咱们好好喝上几杯,再求仙时岂不更加欢娱?”

亲兵白净的脸上泛出几丝红晕,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再言语。李增枝和他调戏一番,情绪也转好起来,转而摩拳擦掌地看着远方战场,直想着等会敌兵大溃时,冲上去多取几个首级。

那亲兵见李增枝不再看自己,脸上的笑容顿时散去,继而换上的却是一脸的仇恨和愤怒。

她正是玉蚕。三个月前,李增枝奉大哥之命要杀掉玉蚕以绝后患。然在动手之前,他却动了淫思,欲将玉蚕糟蹋一番再下毒手。哪知玉蚕突然转性,对其曲意奉承,床上也是风情万种,一时便勾住了他的魂。得偿夙愿之下,李增枝更是如痴如醉,顿时把哥哥的命令抛到九霄云外。几个月来,他夜夜与玉蚕同眠,虽在军中,却也觉日子过得跟神仙一般。李景隆誓师出兵,李增枝也要从征,可他又哪舍得玉蚕?而玉蚕也口口声声不愿离开他。于是,李增枝让她女扮男装,换上亲兵服饰,跟随一起出征。玉蚕自被掳到德州,一直被李增枝藏得好好的,别说外人,就是李景隆也没见过她,如此竟瞒了过去。

玉蚕随李增枝北上,自不是为了给他暖被窝。自打出征第一天开始,她便在找机会,要一举刺杀李景隆。无奈李景隆身边守卫极严,一般人根本近不到他跟前,李增枝固然可以随时请见,但也不能带着她。二十余天过去了,玉蚕一直找不到机会下手。眼下南军已和燕军展开决战,若今日还不能得手,一旦燕军战败,那徐小姐和徐家可真就万劫不复了!一想到这,她心中已急得冒出火来。

“报……”就在玉蚕焦虑不安之际,辕门外又驰来一名信使,“报大帅,瞿将军已将燕庶人逼至河堤上,正要擒拿,可燕庶人之子朱高煦突然率兵来援,瞿将军兵力不够,阻挡不住,被燕庶人逃了出去!”

“唉……”帅台上一片叹气声。眼看燕庶人就要束手就擒,可最终还是功败垂成,大家一听之下,不由万分惋惜。

李景隆心中也是一沉,不过他很快又振作起来,扫视了众人一眼大声道:“诸位无须惋惜。现在我军形势占优,燕军已近势竭。燕庶人虽逃得一时,但终逃不过败亡之局,这白沟河便是燕军葬身之所!”

李景隆这番话倒也不是凭空瞎吹。此时距开战已过了近三个时辰。南军毕竟人多,且准备也比较充分,又背倚大营,几番苦战下来,已渐渐占据了主动。原先,燕军还凭着骑兵之力连番进攻,但这么长时间不能破阵,他们气力也衰竭下来。

听得李景隆之言,玉蚕心念一动,对李增枝道:“大人,你趁这时去慷慨请战,到时候大功告成,你这份鼎定胜局的大功也就到手了!”

“我?”李增枝一愣,迟疑道,“我去请战,哥哥岂会答应?”

“值此关键之时,你当众人之面主动请缨,大帅岂会不允?”玉蚕一个劲地怂恿。

“这……”李增枝面露难色,其实他是真有些怕燕军,不敢上阵拼命。

玉蚕见李增枝如此,脸上露出一丝鄙夷,轻声一哼道:“你每次在贱妾面前,都说什么千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怎么事到临头却犹豫了?”

李增枝的脸倏地一红。他这人虽然本事不大,但一向最好面子,尤其在女人面前更是把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当初他为了逞能,当着玉蚕的面把牛皮吹得震天响,如今却又踟蹰不前,这要玉蚕怎么看自己?念及于此,李增枝心中顿时又羞又忿。眼下燕军确实已露颓势,若此刻率精锐铁骑出击,倒真有可能一举建功!即便不济,也可冲杀一阵再退回来,凭着亲军的战力,应不会有落败之虞。

“好吧!”李增枝一咬牙道,“我这就过去请缨!”

“我跟你去!”玉蚕心中一喜,忙说道。

李增枝一时来不及多想,遂点了点头,抬脚便往帅台上走,玉蚕连忙紧步跟上。

见弟弟突然跑到跟前,李景隆不由一愣。正欲发问,李增枝已躬身抱拳,锵锵道:“大帅,末将不才,愿率亲军三千攻入敌中,搅乱其阵势,为我军反攻打出缺口!”

李景隆一时有点迷惑——不是说好了待大局已定时你再出场么?怎么这么快就跳出来了?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此时李增枝当众请缨,又言辞甚切,自己要断然拒绝恐有不妥。而且弟弟说得也没错,这时候如果能有一支精兵突入敌阵,没准儿还真能起到一锤定音之效。李景隆也明白了弟弟的心思——他是见南军形势占优,想趁此机会立下大功,到时候论功行赏时他的这份首功就逃不掉了。

虽然他不太看好弟弟的本领,但他此时能慷慨请缨,倒也不失为英勇之举。何况当着众人,自己也没有拒绝的道理。于是,李景隆大声一喝道:“好!便依你!本帅六千亲军分一半给你,你需竭力死战,莫负本帅重托!”说到这里,李景隆又一扭头,大声叫道,“拿酒来!我要为李将军壮行!”

转眼工夫,一个军校用个盘托了两碗酒来,李景隆拿出一碗递给李增枝,正欲说几句慷慨之词,却见他身后身影一闪,紧接着一道寒光直射过来。

李景隆反应极快,他一个后仰栽倒在地,然后就势打滚,迅速向旁边滚动了一丈有余。

行刺的正是玉蚕。见一击不中,她捏紧匕首赶紧追上,欲弯腰再刺。李景隆见玉蚕追来,心中大恐,忙抬起脚狠力一踹。玉蚕一门心思向前猛扑,正好被踹中,当即倒地,手中的匕首也就此滑落。

帅台上顿时大乱,所有人都没料到会有人行刺,一时都慌了手脚。李景隆此时已爬了起来,他头顶上的金盔早已脱落,浑身沾满尘土,几缕发丝飘于风中,显得狼狈不堪。稳住身子后,李景隆眸子中冒出熊熊怒火,当即对吓呆了的亲兵们吼道:“还愣着做什么?快把这个刺客拿下!”

众亲兵如梦初醒,赶紧抽刀向前。

玉蚕抬头一望,亲兵们已如狼似虎般围了上来。千钧一发之际,她目光一瞥,发现李增枝还呆若木鸡般僵立当场,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蒙了。她一跃而起,冲到李增枝跟前,拔出腰间佩剑横在其颈上大叫道:“谁敢上前,我便与他同归于尽!”

亲兵们的脚步戛然而止。李增枝的身份他们是知道的,一时大伙儿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瞄向了李景隆。

李景隆脸色铁青。此时他已瞧出这个体型消瘦、声音尖利的亲兵其实是女人,不用问,此必是李增枝掳的那个官妓无疑!想到李增枝色迷心窍,害得自己险些丧命,他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当即下令将玉蚕刺成个马蜂窝!可当看到浑身筛糠的李增枝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时,他又横不下心来。毕竟,这是自己唯一的亲弟弟!

见李景隆犹豫不决,众亲兵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围成个半圈向着玉蚕步步紧逼。玉蚕也没有办法,只能步步后退,一转眼便退到了奉着黄钺的案几前。

此时局面已渐明朗。虽然亲兵们投鼠忌器,一时不敢动手,但玉蚕深陷重围,被擒只是早晚之事。本来,玉蚕早已抱定死心,一开始就没打算活着出去。可方才刺李景隆不中,眼下已被亲兵团团保护起来,自己再无机会。想到功败垂成,徐家难逃大劫,她心中悲愤万分。忽然,她觉得后面有什么东西顶着自己,一回头却是那金光闪闪的黄钺,再往案几后一看,南军大纛的旗杆正竖在那里。

玉蚕心思一动,想起自己年幼时,长年在甘肃为官,素好兵事的父亲曾在闲聊中提道:“纛乃军之魂,纛倒则兵溃,纛失则军亡……”

一时间,玉蚕忽然有了个想法:杀李景隆是为了帮燕军得胜,若能毁了大纛,南军同样难逃大劫!只要南军大败,李景隆也就完了。此念一生,她的心思顿时活络起来。她又看了看红木案几上的黄钺,忽然把李增枝往前一推,同时扔了手中宝剑,转而双手拿起那把黄钺,直冲到旗杆下,对准后用尽浑身力量一劈!

见玉蚕砍大纛旗杆,李景隆大惊失色,当即叫道:“快,快阻止她!”

玉蚕捏着钺柄抽了抽,似乎想再补砍一次,不过黄钺嵌入得太深,凭她一己之力怎么也拔不出来。不过这一击也就够了,此时东风正劲,玉蚕这一砍,已在旗杆上留下一个巨大的裂缝,再加上风势相助,旗杆终于在矗立不住,“轰”的一声倒了下去。

“天啊!”旗杆一倒,纛旗顿时落地,台上众人见此情景,皆惊得面如土色。玉蚕这时反倒平静下来。她理了理发鬓,从容移步上前,拣起先前扔落于地的宝剑,再轻蔑地扫视面前众人一眼,忽然凄厉一笑,横剑颈前用力一抹,一股鲜血喷涌而出,一代佳人就此香消玉殒!

就在玉蚕倒地的同时,北面远处的燕军阵中爆发出雷鸣般的呼声,李景隆听着先是一震,继而浑身瘫软,一骨碌栽倒在地……

在玉蚕砍南军大纛时,燕军的处境已十分不利。长时间的厮杀让燕军将士的体力消耗十分之大,冲杀之势也缓了下来。就在半个时辰前,前军主将徐忠还被南军大刀劈中,当即被削了四个手指,幸亏丘福及时赶到,暂摄其主将之职,前军才没有崩溃。朱棣也已摆脱瞿能追杀,狼狈不堪地逃回中军阵中。可就是他,也无力挽回渐渐显露的颓势。就在燕军众将心急如焚时,远方的南军大纛竟然倒了!

眼看着南军大纛倒下,朱棣欣喜若狂,他虽不知敌营究竟何故,但也大致猜到此举多半和自己的精心设计有关。纛旗一倒,燕军将士欢声雷动,不待朱棣下令,大家便已重振精神,个个狂呼乱叫地向南军猛扑过去。而此时的南军上下却是惊骇异常,他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何事,见己方大纛倒下,众人都以为中军大营被袭,主帅也已凶多吉少,一时间,本来越战越勇的南军似乎一下子被抽干了全部血气,军心顿时大乱。当燕军冲来时,他们再也没有死战的勇气,个个惊慌失措地向后溃亡。顷刻间,战局便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

“大帅,大帅……”一阵急促的呼唤声在耳边响起,李景隆睁开眼睛一看,高巍和刘璟两个参军正焦急地望着自己,“大帅,我军已经乱了,大帅快起来看看!”

李景隆支撑着身体爬起来一看,只见前方战场上的局面已经彻底颠转:左翼,武定侯郭英率着残兵向西南狂奔,右翼,盛庸也抵挡不住,正节节败退;中军遭受的攻击最猛,已经乱成一团,数不清的南军正往回狂奔,穿过各寨间的空隙夺路而逃。

“大帅,快想个办法,挽狂澜于既倒啊!”高巍焦急地催促着,眼眶中已带了几丝泪光!

“挽狂澜于既倒?”李景隆苦笑,腔调中已带着哭声,“狂澜已经倒了……”

“大帅,三十万大军啊!”刘璟急得直跺脚。此时营中留守各部也开始了溃逃,只有李景隆的中军大营仍还保持完整,但也出现了骚动。

“大势已去……”李景隆喃喃半晌,忽然直起身子叫道,“快,抛弃辎重!全军撤退!”

“大帅……”高巍和刘璟痛哭失声。

“不要说了,快焚营,撤军!撤!”眼见燕军越杀越近,李景隆不再迟疑,当即红着眼叫道。说完,他急速跑下帅台,骑上战马一溜烟儿从中军大营的后门跑了出去。

李景隆一逃,中军大营顿时大乱。原本尚在惶惶中的将士也不再犹豫,个个丢盔弃甲,撒开脚丫子亡命。至此,大战已彻底演变成燕军对南军的追杀。

燕军的追杀并未费太大功夫。当追到雄县南面滹沱河上的月漾桥时,随李景隆逃亡的十多万南军为了抢先过桥,正乱哄哄地挤成一团。燕军当即发动进攻,南军再次崩溃。一部分南军被燕军毫不留情地杀死,更多的则跳进滹沱河,随即被淹没在滔滔河水之中。李景隆等人已先渡河,见燕军杀至,李景隆魂飞魄散,竟甩下高巍、盛庸等一众文武僚属,单骑奔命。他一跑,其他将领、幕僚也只得各自亡命。被主帅抛弃的北岸南军无处可退,只得卸甲弃械,俯首归降。

当天夜晚,燕军在雄县临时驻营。回首这惊心动魄的一日,燕军众将均有恍如隔世之感。就在今日清晨,燕军上下都有一种被压得喘不过气的感觉,在午后的战斗中,燕军更是一度被逼至全军溃败的险境。而在此刻,一切都已经翻转过来。南军败了,而且败得这么彻底!三十余万大军一日之间便折损大半!燕军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大捷!尽管疲惫已极,但燕军将士毫无睡意,大家谈笑着、雀跃着,庆祝这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巨大胜利!

一向沉稳的朱棣此时也兴奋不已。作为燕军统帅,朱棣不仅为白沟河一战的胜利感到欢欣鼓舞,更为此战后天下形势的变化而热血沸腾。一直以来,南军虽然屡战屡败,但凭着无与伦比的实力,朝廷仍保持着压倒性优势。在与朝廷的对抗中,燕军只能龟缩在北平周围方圆数百里的范围内,小心翼翼地抵御着朝廷发起的每一次进攻。稍有不慎,便有一朝覆没的危险。

但现在一切都改变了。三十四万大军,即便对于坐拥天下的朝廷来说,也是一个了不得的大数字。毫不夸张地说,这些兵马就是朝廷的元气!经此一战,这支大军已烟消云散,朝廷自然也就元气大伤!从今以后,朝廷再也没有力量对燕军大举讨伐了,燕军也终于从为生存而战的窘境中解脱出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要率领燕军,真正地为靖难,为夺取天下而战! ewMD0UbwFJtch8SZ424rvC/9CG8y3JC9c30UTAhSjTf8xqEDLwfPcnn5gQx/A9P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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