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义门是位于西直门和平则门之间的一座小便门,不在北平九大门之列。因为小,且与东南方向杀来的南军主力相隔较远,因此无论是朱高炽还是李景隆都没把这里当成攻防的重点。燕军方面把守彰义门的是朱高燧,他年纪小,今年不过十四岁。朱高燧虽不像大哥那般文弱,但也与从小在武人圈中厮混的二哥相差甚远。这次之所以让他守这里,也是因为此门狭窄,易守难攻,防起来相对容易。
燕军兵力本就少,还要顾及北平十几个城门,因此分到彰义门的兵士并不多,除了几十个内官、亲兵外,留给朱高燧的就只有不到千人的壮丁了。
本来李景隆也没把这个门当回事。在彰义门前,他安排的是瞿能父子以及从河间调来的三千山东屯田军。
按说,以瞿能的资历完全有资格负责主攻一个大门。无奈当初他父子言语得罪了李景隆,后虽认罪服软,但梁子却已结下。这次围攻北平,李景隆认为成功易如反掌,自然不肯给瞿家父子立功机会,便把他二人打发到彰义门来。彰义门是小门,就是破门,仓促间也涌不进大批兵马,很容易被守军堵上,何况瞿能除了自己的五百亲兵,其余全是上不得台面的屯田军,因此要想立功更是难上加难。
不过瞿能也不是普通角色,对这种明目张胆给他穿小鞋的安排,他虽因前车之鉴不敢反抗,但心中却也憋了一团气:你不是不想让我立功吗?老子偏要立给你看!只要老子第一个冲进北平,这平燕首功任谁也抢不走!
攻城战开始后,瞿能经过几天的试探,已摸清了彰义门的虚实:守将是乳臭未干的朱高燧,守军大都也是未经战阵的北平青壮,而更让他欣喜的是,他找到彰义门的致命弱点——城门。
在南军围攻北平之前,朱高炽便抱定了死守的心思,故北平大小十几座城门全被堵得严严实实。可同是堵门,这里面也是有差别的。城内储备的巨砖大石有限,且南军将至,也来不及大兴征集。而现有的砖石中,大部分还要搬上城墙充作防守之用,故在堵门时,只能优先照顾九大门,像彰义门这样的小门,不仅砖石多为体积较小的零碎物,更要命的是使用了很多柴木。眼下已至冬岁,北平气候干燥,这些巨木堆积在一起,无疑就是一个大大的柴火场!搞清楚这一点后,瞿能心中便有了主意。
今日攻城,瞿能一开始故意放慢步伐,让朱高燧放松了警惕。眼见彰义门平安无事,他更是分出二百青壮,去支援附近吃紧的西直、平则两个大门。哪知道就在彰义门守军皆以为太平时,瞿能突然发力。他事先已从平安处借来四百张长弓,加上原有的百张,让亲兵装备上,齐齐冲到彰义门前,对着城头便一阵猛射。守军万没料到南军会突然猛攻,一时被打蒙了,个个缩在女墙下头不敢抬头。趁此机会,屯田军按事先部署,将事先准备好的两座壕桥推入壕中,其余众人背负着柴草越壕而过,将它们堆积到彰义门下,并泼上火油。
朱高燧在城头看着,急得心里直冒火。他忙命将士放火箭烧壕桥,无奈南军弓手蓄力已久,此时一发,箭矢连绵不绝,愣是把城头青壮压得抬不起头。瞿能一声令下,百余名弓手搭上火箭,直射城门,只见一阵流矢飞过,彰义门便燃起了熊熊烈火。这日又起了一阵西北风,火借风势,一转眼工夫过去便把彰义门烧了个七零八落。待见城门已开,瞿义带着几十名亲兵一声呼啸,飞驰上前,于残烟中穿越了城门洞,彰义门就这么破了。
听完杨庆的简要讲述,朱高炽直觉背脊发凉。这时顾成也已赶来,他一把抓住杨庆急问道:“三郡王现何在?南军可已突入城内?”
“尚没有!彰义门小,里面还堆了许多杂物,一时涌不进太多人马。城门一破,三殿下便带人下城,将南军堵在城门口血战。并派奴才飞马赶来丽正门禀报!”杨庆回道。
“那他可有派人去西直和平则二门请援?”顾成紧逼着又问。
“没有!三郡王严令封锁消息,只派了奴才一人来丽正门!”
“哎呀!”朱高炽急得大叫,“彰义门离这里这么远,他怎么不就近请援?若让南军突入城内,那可就来不及了!”
“世子勿急!三殿下做得对!彰义门一破,北平的防御就被撕开了条口子,李景隆得报,定会派兵支援彰义门,并会加紧攻城。而北平这边,各门兵力已经很紧张,若此时请平则和西直援军,一来两门守军多半会军心涣散,二来一旦南军加大攻势,此二门兵力不足,必将失守!现北平城内已无余兵,各门当中,也就丽正门兵力最多,援军只能从我们这里出!”顾成看了朱高炽一眼,深吸口气道,“幸亏李增枝已退,请世子赶紧下令派亲兵赶至彰义门。眼下南军进城的不多,且都被压制在城门口,我军需抓紧时机,将其逼出城去。否则一旦李景隆援军赶到,则大事去矣!”
朱高炽这才明白过来,他感激地望了顾成一眼,随即回头大声叫道:“徐野驴!”
“末将在!”一个粗壮的黑脸汉子按剑上前。
朱高炽卸下腰间的佩剑递给徐野驴道:“即刻带上三百亲兵驰援彰义门。若胜,此剑便赐你;若不能驱退敌军,你便拔剑自裁!”这三百亲兵全出自燕山三护卫,是眼下北平城中最精锐的部队,也是朱高炽最后的本钱。
“世子放心!”徐野驴慷慨一应,随即提剑而去。
徐野驴走后,丽正门城头的气氛仍十分凝重。众人眉头紧锁,心中都是忐忑不安。这三百亲兵是彰义门最后的希望,也是北平最后的希望!朱高炽走到垛墙前眺望,前方远处就是李景隆的中军大营。按时辰算,李景隆应已知道彰义门之事了,他的援兵派出了吗?亲兵能否赶在李景隆援军到之前夺回彰义门呢?眼下的他只能默默祈祷,希望朱高燧能守住,希望徐野驴能快些赶到,希望南军能出岔子。
就在丽正门诸人焦虑万分之际,彰义门内已陷入一片刀光剑影中。
朱高燧不是孬种!虽然城门被烧毁,但当破城的危机迫在眉睫之时,这位三殿下却表现出了非凡的勇气和坚定的决心。面对杀入城内的南军,朱高燧不仅没有畏惧,反而与之展开了殊死的搏斗。在他的指挥下,一部分壮丁牢牢守住城墙,以防城外的南军趁机攀城。他本人则亲率内官、亲兵以及三百名壮丁将首先入城的数十名南军压制在城门洞口处,并拼死进逼,希望能将他们驱出城去。
彰义门狭窄,里面还有大量残碎砖石堆积,城外兵马很难大举突入。在一开始时,南军并没有占到太大便宜。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形势逐渐发生变化。
朱高燧手下的燕军以青壮百姓为主,这些人依托城墙防御或可胜任,但一旦陷入白刃战,其劣势便显现无遗。率先杀进城的都是瞿能亲兵,其剽悍在南军中也是首屈一指,领头的瞿义更是有万夫不当之勇。在他们的努力下,南军顶住了燕军的围逼,将城门洞牢牢控制住。站稳脚跟后,南军背靠城门洞列成一个弧形小阵,并一步一步向城内前进。在他们身后,一些南军通过城门洞进入到城内,战场的优势逐渐向南军方面转移。
朱高燧心急如焚,他身边只有三四百号青壮,而城外却有瞿能的数千大军!南军每向城内突进一步,双方对峙的战线便会扩大一分。一旦南军的弧形阵扩展到一定程度,那便难以再将其遏制。到时候只要出现一两个缺口,南军便会趁势突破,将自己这支小部队一举歼灭!
事到如今,再想单凭一己之力将南军驱逐出城已不可能,朱高燧适时调整了战法,围逼南军弧阵的燕军转攻为守,尽量拖延时间,以待援兵来助!
可还有援兵来么?眼下北平四面受敌,一旦得知彰义门破,李景隆必然督师猛攻,丽正门纵然兵多,可面对南军重压,大哥又派得出几个兵来?朱高燧向丽正门方向眺望一眼,心中万分沉重。
“哎呀……”几声尖叫传来,朱高燧放眼一望,心中不由大骇:瞿义手持一柄大朔奋力挥舞,几名青壮中招倒地,周围的青壮也被吓得连连后退,燕军的阵势已被打出了一个缺口!
“快!把这人挡住!”朱高燧急得大叫,身边的亲兵匆忙上前围堵。
“殿下,撑不了多久了,要再没有援兵,南军就要破阵了!”一名偏将焦急道。
“援兵,援兵!”忽然间,一个小内官大声叫道。朱高燧也听到了动静,忙扭头一瞧,果然,后方的大街远处人头攒动,似有一支军队正向此地赶来。
“咦……”朱高燧心中冒出一丝疑惑:他已派杨庆去丽正门请援,但他才走了不到一刻,就是大哥立即派兵要赶来也没这么快才是!而且从方向看,这条大街是通向王府遵义门的,可王府里现在已没有兵了啊!
“杀南军啊!”援兵中忽然爆出一阵喊杀声,声音尖细而清脆,朱高燧当即吃了一惊,再一张望更是瞠目结舌,来的竟是一支娘子军!而领头女将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小姨徐妙锦!
原来自陈亨变卦后,原定回防北平的两万大军化为泡影,北平局势在瞬间变得万分凶险。危难之际,一向不过问军政之事的王妃徐仪华站了出来,平日里安抚士民,鼓励将士,对稳定北平局势出力甚多。但任凭徐王妃如何殚精竭虑,北平兵力严重不足的事实却让她束手无策。值此之际,一向对战事跃跃欲试的徐妙锦却出了个主意,建议将城内壮妇组织起来,协助守城。她先把这想法跟主持城防的朱高炽说了,却没引起他的重视。
朱高炽不把徐妙锦之言当回事,徐王妃听后却起了意。燕赵自古民风剽悍,北平又是辽、金、元三朝旧都,四百年胡风熏陶,妇女的性子也十分刚烈,其力气虽不比男儿,但远比弱不禁风的江南民女要强。这样一支人马固不能与正规行伍相提并论,但多少也能派上些用场的。有了这个计较,徐王妃便带着徐妙锦走街串巷,劝说妇人应征。
北平多军户,城中妇女的男人许多都是燕军士卒,若北平城破,他们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徐王妃从保自家平安这点着手,并激以大义,再许下重赏之诺,总算也说动了几千妇人应征。她们从中甄选出千余力气和胆子都较大的组成一军,作为缓急之用。今日形势危急,徐王妃虽待在王府,但对城墙上的战事十分留心,见彰义门起火,她赶紧派侍婢前去查探动静,结果正撞到瞿义率部破门。侍婢回话,徐王妃大惊。当时徐妙锦正在一旁,得报精神抖擞,当即嚷着要率娘子军去彰义门。徐王妃思忖:眼下王府的男人都上了城墙,自己虽也是徐达之女,但从小对武事一窍不通,永安、永平两个郡主就更不行了。妙锦妹妹一向好武,素以将门虎女自诩,虽谈不上懂什么军事,但至少比自己要强。按理说,为避免身份暴露,徐妙锦不应该在朝廷将领面前抛头露面,但眼下局势危在旦夕,北平存亡或就在此一举,也顾不得这许多了。计议已定,徐王妃当即命徐妙锦率五百壮妇前往增援。
徐妙锦她们来得正是时候,此时燕军的防线已几于瓦解。壮妇们的到来,不但让燕军将士欢欣鼓舞,同时也激起这些男人们的羞愤之心:堂堂七尺男儿,却要一群妇女相助,这脸面可折得不小!一时间,本已有些心惧的燕军将士又生出无穷斗志,对南军展开疯狂的反击。
战斗又陷入僵持。此时瞿能也进入城内,瞿家父子同心协力,指挥着阵中军士奋力厮杀;燕军慷慨迎敌,死守不退。壮妇们也没闲着,她们舞刀弄枪自是不会,但扔砖掷瓦还是勉可胜任。在事先的设想中,妇人们是在万一之时上墙掷砖的,此时虽在墙下,但她们仍几人一组,把从王府内搬过来的砖瓦箩筐放到燕军阵后,各自拿起一两块顺手的,趁着空隙向南军掷去。平地掷石,其威力自比从城墙上向下扔要小了许多。但南军见燕军个个凶神恶煞般,连妇人都奋不顾身,心中难免惊慌,一时间攻势就有些凌乱,本来不断扩张的弧阵也停滞下来。
“谢小姨相助!”徐妙锦正一脸兴奋地领着壮妇们掷砖,忽然耳边传来一阵说话声。她扭头一看,朱高燧正一脸感激地望着自己。
在王府时,徐妙锦得知朱高燧连一个小小的彰义门都没守住,心中十分恼火,来的路上,她还琢磨着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仅小自己三四岁的外甥。不过来到现场,她见朱高燧临危不乱,率着手下死战不退,一时很是敬佩,原先的愤怒也消散不少。她哼了一声道:“吃一堑长一智,你下次可要当心些,再要有什么闪失,我这个当姨的定不饶你!”
“甥儿记住了!”对徐妙锦这种以小充大,自认长辈的说话派头,朱高燧心中哂笑不已。不过他也不愿戳穿她的这点小小的虚荣,正琢磨着怎么回话,徐妙锦忽又叫道:“咿呀,南军还没退呢,咱们哪有工夫瞎嘀咕?”
“小姨放心!”朱高燧镇定地道,“甥儿已去丽正门请援。大哥的援兵应该马上就来了。眼下南军已是强弩之末,只待援兵一到,南军必退无疑。”
话音方落,后方又传来一阵喊杀声。徐妙锦回头一望,一群骑士已呼啸而来——徐野驴终于带着亲兵赶到。
援兵一到,战场形势骤转。眼下南军在城门内的兵力总共不到二百,其余部众因城门洞狭窄难行,仍被堵在城外。反观燕军,仅徐野驴所率援兵就有三百。虽都是精锐亲兵,但朱高炽的亲兵自然比瞿能的要强。两方实力差距悬殊,且援兵一到,燕军士气大振。终于,在燕军的合力猛攻下,南军再也招架不住,弧阵不断缩小,已有被逼退出城之势。
“狗日的,援兵怎么还不来?”弧阵后面,瞿义望着狂叫着杀来的燕军,气得破口大骂。
瞿能也是一脸悲愤,彰义门一破,他便派人去李景隆处请援。算时辰,援兵就是爬也该爬到了。本来瞿能算得好好的,援军一到即刻攀城,城头剩下的三四百青壮无论如何也招架不住。可直到现在,彰义门外仍没半点援军影子。当初分派他攻彰义门时,李景隆根本没指望他能破城,连登城梯都只拨给他七八架。而为了烧城门,它们都已被劈成了干柴,在彰义门的熊熊火焰中化为灰烬。眼下援兵不到,城外的屯田军连攀城都不行,只能瞪着眼干着急。
“收缩阵形,再坚守半刻。若援兵不到……”说到这里,瞿能长叹一声,面露苦笑道,“那我们也只能退兵了!”
“退兵?”好不容易破门进城,眼瞅着北平就要到手,却因为后援不至而将功败垂成,瞿义的双眼几乎冒出火来。他又望了瞿能一眼,只见父亲眼中透出一丝无奈。一时间,瞿义似乎明白了什么,胸口顿如被一块大石压着般难受。突然,他将大槊狠掷于地,满腔愤怒地叫道,“李景隆……”
……
当瞿能父子浴血奋战之际,南军中军大帐内,李家兄弟也在为是否增援彰义门争论。
李景隆本不愿看到瞿能破城。不过思虑再三,他仍决定即发援兵。不管怎么说,他是平燕主帅,此时破城在即,他再看瞿家父子不顺眼,也不能拆自己的台。
就在李景隆欲派兵增援时,李增枝走进帐内,得知详情后他大惊,急忙劝阻道:“哥哥,瞿家父子与你积怨甚深,若让他们得势,将来必对哥哥不利!”
“那我又当如何?”李景隆已得知丽正门再败的消息,此时见到李增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给你的机会还少么?四万京卫还打不下丽正门!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你不就想赚这破城首功么?可你自己没用,怪不得别人。我不能为你那点子前程,坏了朝廷平燕大业!”
李增枝脸一红,紧接着又干笑一声道:“弟弟是未能破城,可这责任也不全在我啊!丽正门是北平主门,朱高炽亲自镇守,哪是彰义门可比的?不信哥哥让瞿能来,他照样拿不下丽正门!”
李景隆冷哼一声,懒得跟他再说,便欲叫人进来传令。李增枝见状大急,忙道:“哥哥且慢!”
“你又要说什么?”李景隆皱眉道。
李增枝走到李景隆跟前,低声道:“哥哥可有想过瞿能破城的后果?”
“不就是立功吗?他功再大,还能比得过我?”李景隆不屑道。
“哥哥错了!哥哥你想,陛下对平燕寄予厚望,今北平一破,燕藩必败无疑。将来论功行赏,瞿能以破城首功必然会大受褒奖,到时候封个侯伯也不是不可能的。瞿家与咱们结下这么大的梁子,若他也成了勋爵,哥哥将来在军中便平添一个劲敌!”
李景隆心念微动,不过想了片刻后,他仍摇头道:“就算他能封侯封伯,又岂能与我抗衡?”
“抗衡自是不能,但掣肘却绰绰有余!平燕功成,哥哥自是大受陛下褒奖,可你已是公爵,皇上还能赏你什么?难不成还能封王?哥哥所得,不过是压过徐辉祖,成为右班之首罢了。可哥哥想过没有,当今陛下大兴文治,文官地位骤升,你纵位高,论宠信却未必及得过齐、黄、方。一旦你再立大功,领袖群伦,文官见之必心中忐忑。他们就不怕你威势太大,使好不容易才得以出头的左班文臣再度被打压下去?先前一个王宁,便把齐泰、黄子澄逼得灰头土脸,他们又岂能容忍一个更厉害的人物出现?既如此,到时候左班文臣必然会再找出个合适的人来制衡你。而瞿能百战老将,在军中威望甚高,今又立下平燕首功,且其还与你有大梁子。这样一个宝贝,文臣岂能放过?一旦瞿能受封入朝,位列哥哥之后,那你就有得憋屈了!”
李增枝侃侃道来,李景隆听的是瞠目结舌。过了好半天,他方回过神来讷讷道:“你也未免太耸人听闻了吧!我虽居公爵高位,但素来礼贤下士,在士林中也算有些名声。文官们又岂能害我?”
李景隆虽说不信,但语气已明显透露出犹疑,李增枝见状心中一喜,忙道:“未见得定要害你,但忌惮、压制恐就难免!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以前哥哥虽是公爵,但并无大功,故威势有限,且前头还有徐辉祖在,文官自对你印象颇佳。但若平燕功成,大功得立,兼你本又是一等贵胄,那将来天下文武谁能齐肩?到时候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是武官勋戚中无可争议之首。文官纵对你印象不错,但出于利益,他们也会给你下绊子!何况话说回来,文官就真对哥哥印象不错么?黄子澄或许与你交好,可齐泰呢?齐泰可一向对你颇多诋毁的。齐泰亦是皇上宠臣,且又是兵部尚书,他若以扬文抑武为由掣肘哥哥,恐怕黄子澄也不会反对的!”
李景隆的冷汗一下冒了出来,他只想在平燕大业中一战立威,进而引领朝堂,不想这其中还有这么多纠葛和不测!仔细一分析,李景隆觉得李增枝的话有道理,自己再怎么说也是武人勋臣,文官再和自己要好,也不愿看到自己威势无二,他擦擦额头冷汗道:“那我又当如何?就算没有瞿能,文官也还会在五府中选出别人在掣肘我啊!”
“当然会选!”李增枝断然道,“可人不同,势也不同。若瞿能来,他有威望,也有功绩,关键是他铆足了劲儿和哥哥作对,那自然会麻烦大增。可其他人就不同了。如今开国老将大多已死,剩下的也不成气候,武将要积功立威,机会便只限于这平燕大业中。如今军中大将多是勋臣以及父亲昔日下属,若让他们成此首功,凭着父亲的脸面和哥哥平日的交结,想来他们应不会与哥哥为难。如此,文官再想扶持哪个掣肘哥哥,其难度便可想而知。且再往深了想,倘能使自己人立首功,那哥哥将来在朝堂上的助力便又多了一分!哥哥现在可与文官交好,可名望大增之后,你就愿意对文官俯首帖耳?若将来万不得已要与文官翻脸,哥哥就不该预备些有用的臂膀么?”
“自己人?”李景隆眼珠子一转,冷笑一声道,“你说的这个自己人就是你吧?我没有扶持你么?可你却烂泥扶不上墙,我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把别人的破城之功抢来,强安到你头上吧?”
“哥哥这是什么话!”李增枝脸一红道,“弟弟虽不才,但起码这自己人之称还是当之无愧的吧?再说我又没说要窃他人之功为己有!”
“那你想怎么办?”李景隆的话中不无嘲讽,但细听下来却又带着几丝期盼。
李增枝对哥哥的嘲讽听若未闻,低声阴阴道:“不派援兵给瞿能,让他不能破城!这平燕首功,留待来日由我去夺!”
“什么?”李景隆惊异地望着李增枝,半晌方破口大骂道,“你简直是鬼迷心窍!这北平是说破就破的?今日失此良机,来日出了变故怎么办?我是平燕主帅,灭不了燕庶人,别说什么立功受赏,我立马就得身败名裂!你小子想功名想疯了,我可不能拿自己前程给你做赌!”
“哪会有什么变故?眼下燕庶人已出塞,别说攻克大宁是痴心妄想,就是侥幸功成,来回也要一月工夫!除此之外,永平、保定二府自顾不暇,根本不可能增援北平。燕庶人回师前,北平就是孤城一座!我军连攻北平已有五日,今虽未得逞,但敌亦是强弩之末!今日一战,朱高炽仅在丽正门就又折了几百号人。他北平有几个兵?能经得起这等消耗?弟弟担保,只要哥哥在从他部中拨些器械给我,最迟五日,我必下丽正门!”李增枝急道。
“你先前说三日破门,结果五日过去,丽正门仍在燕军手里。现在你又说五日,凭甚要我信你?”李景隆冷笑不止。
“先前三日确是我托大!但今形势不同。哥哥可以不信我,可北平的实力摆在那,燕庶人有多少家底哥哥心里难道没数么?”
闻言,李景隆陷入沉默。的确,北平兵微将寡这一点毋庸置疑。以南军之实力,只要再坚决打下去,北平绝无道理不破。就算李增枝仍没出息,但其他将领也不是孬种,再破他一两个门基本不成问题。而且,方才李增枝的话提醒了李景隆,将来平燕功成,自己要进一步攫取权势,免不了会陷入朝堂之争,故而借着平燕的机会扶持自家势力其实是很有必要的。
“只是瞿能已派人来请援,我若拒不发兵,将来他闹起来怎么办?”李景隆犹疑地问道。城门已破,主帅手中明明有兵却拒不增援,这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这事要解释不清楚,李景隆被扣上个暗地通敌的罪名都不是不可能的。
李增枝眼珠一转,道:“哥哥可否给我讲下瞿能之使请援的过程?”
“就一个传令兵,飞骑入营,直抵我中军帐前!”
“就一个人?中间没有停留?”
“没有。据此人讲,瞿能命其火速求援,故其一路狂奔,直抵中军方停。”
“信使人在何处?”
“还在中军,待我发兵时一起返回!”
“好!”李增枝一拍手,眼中闪过一道犀利的寒光,“既然此使路上未遇他人,那瞿能又如何能证明哥哥收到请援之信了呢?”
“可是这信使……”李景隆说着,忽然明白了什么,他睁大眼睛,颤声道,“你是说要……”
“不错!”李增枝狞笑一声道,“北平乃燕王封国,军民大多附逆。今攻城日急,难免有亡命之徒心怀歹意。此信使孤身一人由城西绕到城南,路上难保不会遇上逆贼,如此哥哥又怎知彰义门破了?”
李景隆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过了好一阵,他方回过味来。思虑半晌,他抬起头,凝视着李增枝的眼冷冷道:“你去,把活儿办得干净些!”
“哥哥放心!”李增枝阴阴一笑,转身出帐而去……
没有援兵,瞿能不得不黯然退出彰义门,北平侥幸逃过了靖难以来最大的一次危机。接下来的两日里,南军又展开了猛烈进攻,但燕军誓死抵抗,徐王妃召集的千余壮妇也上墙参战,终于没有让南军得逞。第三日一大早,南军一觉醒来,发现帐外已是白茫茫一片。李景隆飞快冲出寝帐,望着漫天飞舞的大雪,怔得久久说不出话来——建文元年的大雪提前来了。
大雪下了三天三夜。南军士卒不耐严寒,缩在帐中不能出营一步,而北平将士则欢呼雀跃。这段时间里,徐仪华与朱高炽亲自带着城中将士,日夜往城墙上浇水。当大雪停下时,横在南军面前的已是一座滑不留手的冰墙!望着重新固若金汤的北平,李景隆欲哭无泪。无奈寒冬已至,南军再无能力发动进攻,战事便由此停滞下来。
而与此同时,燕军主力的铁蹄声已经越来越近了。
郑村坝位于北平以东三十余里处,是北平与松亭关之间来往的必经之路。这里不过百十户号人家,若在往常,一到冬天便行人绝迹,显得十分荒凉。而此时漫天飞雪之际,这弹丸之地却成了征虏大将军的行辕,方圆十来里范围内竟驻扎了二十余万南军!
南军驻扎在这里也是没办法。得知大宁失守,大宁军全数降燕后,李景隆差点没晕厥过去。李景隆总领平燕军事,大宁军虽因孤悬塞外无法直掌,但也算是他的下属。大宁易主,宁王以下官兵降燕,这对他来说不啻于当头一棒。而这还不算最坏,更要命的是有了大宁兵马加入,燕军虽人数上仍仅十万出头,但论战力已不在自己之下!而当燕军越过松亭关,回师北平的消息传来,李景隆立刻嗅到了兵败的危险。
江南人耐不得寒,而燕军则都是北方人,刮风下雪对他们的影响相对较小。冬日作战,南军与燕军相比劣势十分明显。故得知燕军南返,胡观、俞渊等帐下将领纷纷请求撤兵,待来春再北上与燕藩一决雌雄。
一开始,李景隆也想撤兵,可当要下令南归的前夕,他又犹豫起来。此次北伐,他开始时逗留不进,直到确定燕军主力北上才大举出兵,想趁机拿下北平。结果一个多月过去,北平没拿下,大宁却丢了,三万燕军也变成十万,这样的战果要报回金陵,皇帝的震怒可想而知。李景隆一琢磨,自己丢失大宁之过,几可以与耿炳文真定惨败相提并论。如今耿炳文已是一生英明尽毁,难不成自己也要步这位开国老将的后尘?
虽说此时退兵,南军主力犹存,来春也可卷土重来,但到时候这平燕总兵官还是不是他可就不好说了!念及于此,李景隆准备一搏!
李景隆思忖:朱棣虽得大宁兵马,但时日尚短。大宁军背弃朝廷,心中必有犹疑,能否坚决追随朱棣亦未可知。如果能挫得燕军锐气,再善加招抚,那他们重归朝廷也不是不可能的。至不济,只要大宁军军心浮动,其战力必大打折扣。而且燕军冬日行军,一路下来必然饥疲不堪,自己完全可以以逸待劳;如果是这样,再加上南军兵力仍是燕军两倍有余,一场仗打下来,自己的胜算还是比较大的。
有了这番想法,李景隆便将北平城下的近三十万大军一分为二,副总兵胡观率着五万兵马继续围困北平,以防城中兵马出来捣乱。李景隆则亲率二十余万主力大军屯驻郑村坝,以待朱棣回师。
李景隆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可当守株待兔开始,他才发现情况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得知北平无恙后,朱棣彻底放下心来。为了磨合队伍,收附大宁军心,他先在会州整军,将燕宁二军混编成全新的五军之制。直到十几天后,完成改编的燕军才磨磨唧唧回到塞内。此时,河北大地朔风凛冽,漫天飞雪,燕军将士长年待在北方,已习惯了这种气候,加之又不急于赶路,故一路下来倒也没觉得受多大的罪。可南军就不行了,江南人哪经过这等严寒?虽说是以逸待劳,可寒风中十几天熬下来,南军上下是叫苦连天,每天清晨都有冻死的士卒被拖出营外。李景隆这才有些后悔,不过燕军将至,这时候退兵怎么说也都晚了。无奈之下,他只得祭出军法,以防士卒逃亡。就在燕军越逼越近之际,南军的士气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王爷,我军已过孤山,郑村坝就在眼前!据探子回报,南军现已出营,正背营列阵,我军是否即刻进击?”飞雪中,金忠向朱棣问道。
朱棣将身上的裘衣紧了紧,笑道:“九江倒也有些胆略,这么大的雪,即便是我燕赵健儿,在野外待久了也有些招架不住。不想他竟还敢出营求战!”
“他这也是没有办法!身为北伐主帅,他坐视大宁丢失,又攻北平不利,罪过已是不小。若再退避不战,使我军平安返回北平,朝堂上定会掀起惊涛骇浪。当初九江在皇上和黄子澄面前打下保票,此番却落得这样个结果,消息到京城,他这个冬天就别想过踏实了。想来想去,他也只能借着我军长途跋涉之际打上一仗,若侥幸取胜,也好跟朝廷交差!”金忠笑着回道。
朱棣的脸色有点阴沉,其实就其本意,他并不想这时候跟李景隆死磕。毕竟大军刚整编未久,这么快就投入硬仗,不太合适。不过他也知道,这事儿自己说了不算。既然李景隆已经横下心要在这里扳回局面,那不把他打得心服口服,自己别想平安返回北平。想明白这一层后,朱棣深吸了口气对金忠道:“既然如此,就传令下去,命三军准备应战!”
“是!”
金忠应了一声,正准备离去,朱棣又叫住了他,想了想道:“跟大家伙儿说,北平就在眼前!打垮李景隆这只拦路虎,大家就能高兴回北平过大年!”
……
郑村坝的荒原上,燕军与南军已厮杀成一团。
燕军的中军位于战线后方一座稍高的小丘上,朱棣与金忠等一众近属文武远眺观战。此时的战事已近白热化,偌大个战场上,到处都是燕军和南军的喊杀声。虽然天空中仍然飘着鹅毛大雪,但大地上却是一片鲜红。
从战局看,两军现在大致旗鼓相当,甚至燕军还微微占据上风。毕竟燕军都是百战精锐,又熟悉北地严寒;南军大都是江南士卒,根本受不了冻,加上攻打北平不克,又被李景隆胡乱治军,士气非常低落,只是靠着人多,所以还能稳住阵线。
按道理说,人数处于劣势的燕军能打成这样,已经相当不错了。但朱棣的脸上却没有半点喜色,原因很简单——这种正面对阵,伤亡实在是太大了!这么打下去,就算最后能击败李景隆,自己的伤亡也会十分惨重——这是他承受不起的。
“王爷,差不多了,开始吧?”眼瞅着燕军将士一个一个落马,金忠有些心疼,忍不住对朱棣出言相催。
“不行!李九江之力尚未出尽!眼下还不是时候!”朱棣脸上也有不忍,但语气仍十分坚决,他侧身向身旁的掌旗官道,“打旗,让煦儿他们把战线往回拉拉,再诱一下李九江!”
“是。”掌旗官应了个诺,随机开始指挥旗手们打旗。金忠再想说什么,但沉吟一番,最终还是没发声——虽然谋划是其所长,但他明白,战场上对局面的控制力和判断力,他与眼前这位王爷差的不是一分半厘。
燕军旗令打出后过了一阵,前方的燕军战线开始出现松动,各阵不再正面与南军缠斗,而是龟缩着缓缓后退。
南军见燕军后退,气势顿时高了几分,开始呼喊着向前进逼。又过了一炷香工夫,南军阵中的喊杀声骤然增大,人影也密集起来。
眼见如此,朱棣把马鞭往前一指,道:“好!九江总算把他看家护院的老本掏出来了!给三保传话,是时候出场了!”
战场左侧的荒原中,马和带着朵颜三卫的三千胡骑策马狂奔。得到燕王传令后,他们便悄悄出发,迂回到战场后方。
马和的目标是南军战场后方的李景隆大营,只要能打进南军中军主营,战场上的南军顷刻间就将土崩瓦解。
按常理说,区区三千胡骑就想偷袭南军大营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不过朱棣已经没有更多兵力给他了。好在为了偷袭成功,朱棣下了血本,让除了胡骑外的燕军跟南军死死缠斗了两个时辰,在付出巨大的伤亡后,又故意后退,造成力不能支的假象,吸引李景隆把大营守兵派出增援,这才给马和创造出这次难得的机会。
马和心知一身肩负燕军成败,所以也十分小心。得令后,他率军潜行,绕过了好几批南军散落在战场周围的探子,直插南军连环大营的后方,直到离大营不过五六里地时,才被南军哨骑发现。
一旦暴露,马和便不再遮掩,马上发令,率胡骑上马冲锋。这时候南军大营也有了反应,一大批南军匆匆从营中跑出,仓皇列队准备迎战。
马和一边驱马狂奔,一边抬头打望,见南军虽已出战,但阵线十分单薄,尤其是出来的大都是步卒,没有铁甲精骑,想是已被李景隆派到前线增援去了。念及于此,马和顿时也放下了心,以三千胡骑的实力要击败南军或许不够,但突破仓促而成的步阵杀入营中,还是不难做到的。
判明敌势后,马和直向李景隆的中军大营冲去。只要拿下中军大营,此战燕军就胜局已定。
“砰砰砰……”就当胡骑冲到距南军不过百十来步的时候,忽然眼前闪过一片火光,马和反应快,赶紧把头一缩,躲过了几颗弹子,只是身后的胡骑就没这份好运,顿时从马上跌落了一大片。
好强的火铳!马和吃了一惊。
火铳在明军配备已经十分普及,每个卫所中都有相当部分的火铳手。但火铳装填麻烦,射速极慢,逢雨天又不能开火。且在当时,火铳皆由工部的匠人所造,匠户地位低下,平日里也只是敷衍了事,造出的火铳废品极多,这些也都无一例外地被装备到军中。故实际上,火铳运用远不如弓弩广泛。
但李景隆的这批火铳却不同。此次北伐,朝廷上下极为重视,齐泰和黄子澄亲自找到工部尚书郑赐,精挑细选了两千支上好的手把铳送到军中。京卫中素来不乏善射击者,李景隆便专门把他们挑出来独立编为一队,以备缓急之用。此时见燕军突然从后方杀至,李景隆大惊之下,赶紧命火铳手迎击。
本来,明初的火铳威力不大,如果面对的是批甲的燕山铁骑,弹子打到盔甲上大部分都会被挡下来,虽也能造成杀伤,但不至于太过严重。只不过胡骑和正规明军不同,他们从来都不披甲,而且常年生活在草原,无论人和马对火铳,尤其是连片火铳都没怎么接触。此时突然碰到这个电光火石般的东西成片打来,人和马都大为吃惊,故一下吃了大亏。
受火铳惊吓,胡骑势头锐减,尤其是马根本不听使唤,直接掉头返回。马和急得大骂,只能先随大部队退到射程以外。
而随着胡骑后退,明军又完成了下一轮装弹,并且把阵线扎严实了许多。稳住阵脚后,马和又率队攻了一次,但这次效果更差,明军火铳一响,大部胡骑便毫不犹豫地回头撤退。
这下马和心里发毛了。胡骑不像明军那样训练有素,也没有什么军规约束,既然他们对这个火铳阵产生恐惧,那么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消除,更不能强逼他们硬冲。可如果不趁机赶紧破阵,那之前调出去增援前线的南军就会陆续回防大营,这次奇袭也就彻底失败了。
“三保大哥,怎么办?”马和身旁的亦失哈着急地大喊。
马和看着混乱不堪的胡骑,心里一片恨铁不成钢之意。但他也知道,眼下不是埋怨的时候。招呼胡兵们制服战马的同时,马和脑子也飞速地运转着。待胡骑重新归拢,马和当机立断道:“走,绕开大营,去打旁边的其他营盘!”
“大哥!”亦失哈赶紧道,“王爷的令旨,是叫咱们拿下李景隆的帅帐!”
“形势有变!”马和冷静地解释,“这个火铳阵一时半会儿破不了,咱们没工夫久耗。去打别的营盘,我就不信,这么好的火铳,李景隆每个营都能配上!”
“可那些小营盘,就是打下一两个,也乱不了南军的心!”
“打下乱不了,那烧呢?”马和抬头看了看被风吹得呼呼作响的战旗,冷笑道,“好大的西北风!咱们去上风口,打下就放火烧,顺着风挨个打!一个两个乱不了,我们就烧他十个八个。这冰天雪地的,南军知道睡觉的地儿没了,看他们还稳不稳得住!”
亦失哈一愣,继而脸上露出惊喜之色。朱棣派马和奇袭李景隆中军大营的目的,无非是要直捣黄龙,扰乱南军军心。现在中军大营虽然拿不下,但只要能多烧几个军营,南军一样得军心大乱。亦失哈大笑一声,跟着马和直接往西面上风口奔去。
马和的判断没有错。李景隆的火铳手是有限的,除了中军大营和周围的几个主要营盘,离帅营稍远些的,不仅没配备火铳手,就是守营将士都没留多少。马和他们没费吹灰之力,就冲进了南军西面角落一个军营。
“烧!”马和一声大喊,燕军点燃早已准备好的火种,点燃了这个几乎已不设防的空营。漫天火光中,一座营寨顷刻间灰飞烟灭。而顺着风势,大火又由西至东,将下一个营盘点燃。
南军见状大恐,所有留守军士不分老弱,纷纷上前灭火。
但燕军又岂是吃素的?在马和的带领下,他们顺着火势跃马杀至,不仅将救火的南军一个个斩落马下,还继续浇油点帐,让火势烧得更快更旺。
眼见冲天烈火熊熊燃起,李景隆脸色顿时煞白一片。寒冬之中,营帐是南军赖以栖息的重要保障。李景隆再傻,也不会天真地以为手下将士们能在这北风肆虐的狂野上露天而眠。反应过来后,这位平燕总兵官焦急地对着望台周围惊惶的将士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增援,将燕军逐出去!”
“大帅不可!”一旁的参军刘璟赶紧劝道,“燕军烧营,军心已经浮动。仓促回军,将士们惊慌不说,也必造成阵中空虚,若燕军趁机攻阵,一旦突入阵中,则大势去矣!”
刘璟这么一说,李景隆才惊醒过来,忙问道:“那该怎么办?”
见李景隆颇有方寸大乱之态,刘璟暗中连连叹气,无奈之下,他只得一拱手道:“西边的那些营盘算是保不住了。大帅赶紧派人去把咱们西边的帐篷拆了,断开火势,再派火铳手守住,起码最后还能保住大营以东的部分!”
李景隆欲哭无泪,但眼下也唯有此法,只能赶紧下令。
当南军七手八脚完成了清除工作时,胡骑也已杀到中军大营近前。此时马和已经连破七营,本来想趁着火势,再去中军大营碰碰运气。不过见南军业已有备,不仅易燃之物已被清除,火铳手也已列阵完毕,马和心知大寨不可再图,遂不再犹豫,一拨马头扬长而去。
李景隆虽保住了中军,但近半营寨被毁的消息却极大扰乱了军心。燕军见南军后方火光一起,便立刻发动反攻,而南军无心恋战,差点全线溃败。幸亏盛庸、平安等几个大将临危不乱,率兵顶住朱高煦他们的突击,这才让让南军不致崩溃。不过饶是如此,南军依然损失惨重,待回营后一盘点,死伤已然接近三成!
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毕竟死的已经死了,只要能把活的保住也行。可问题是,南军的连环大营已被马和烧了将近一半,这天寒地冻的,李景隆又该如何安顿这些征战一天,身心俱疲的败兵?
第二日清晨,朱棣尚在打盹,却被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给吵醒。
“王爷!王爷!大事不好了!”朱棣刚睁开眼,负责监视南军动态的前军副将陈文已冲到跟前,焦急万分地叫道。
“出了何事?”朱棣一骨碌爬了起来。此时其他诸人也都惊醒,纷纷起身。
“回王爷的话,末将监视不利,竟让南军连夜跑了!”
“跑了?”朱棣一阵发蒙,他与金忠谋划多时,昨晚又不辞辛苦率军露宿野外,为的就是毕其功于一役,将这二十万南军全歼于此,可没想到南军竟会连夜脱逃!
南军确实是跑了。昨日回营,李景隆便觉得情况不妙。一方面,燕军实力之强远出其所料。原先他以为大宁军乃受北平燕军胁迫,一旦上战场,纵然不临阵倒戈,至少也会出工不出力。谁知朱棣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让大宁军死心塌地的归附。昨日战时,燕军上下齐心协力,与南军生死相搏,完全没有军心不齐的样子。而另一方面,南军内部也出现了躁动。本来北平不克,南军士气已大受影响。其后为阻截燕军,他们又不得不顶着酷寒,在郑村坝这荒郊野岭里扎营近二十日。南军多是江南人,根本受不了这等严寒。这些天下来,大家对主帅已是一肚子怨恨。而今日一仗,虽战场上未分胜负,但南军营寨却被马和烧了一半。南军可没露宿的能耐,待回营后,那些发现营帐被焚的将士当即起哄,纷纷跑找中军要李景隆想办法。
事到如今,李景隆能有什么办法?二次北伐事出仓促,他领兵北上时御寒衣物和营帐本就不够。在郑村坝扎营之初,各处营帐便已拥挤不堪,此时想将这些人分流强塞进剩余营帐暂歇都不成。
可将士们可不管这些。闹了半天,见李景隆始终闷头不出,将士们终于忍不住了,多日来积蓄的怨气在这一刻爆发出来,纷纷对李景隆破口大骂。更过分的是,百十个愣头小伙子气愤之下竟然强闯中军,欲找李景隆说理。
李景隆本还想着这帮人闹累了便会散去,哪知形势愈演愈烈,众军竟出现哗变的势头,当即大惊失色。情急之下,李景隆当机立断,派出亲兵将十几个为首闹事者当场逮捕,并就地正法,这才将局面稳定下来。
骚乱是压制下去了,可将士们的怨气却并未就此消散。李景隆知道事态严重,忙将一众文武僚属召集到中军帐中商议对策。众人皆认为形势严峻,再打下去,别说取胜希望渺茫,连一败涂地都是很有可能的。最后,大家一致认为,眼下唯有退兵,待开春后再行北上。李景隆本也心生退意,见大家意见相同,便不再犹豫,竟于当晚退兵。
“南军二十万之众,退兵岂会悄无声息?你身负监视敌军动态之责,怎连这都没有察觉?”听完陈文的禀报,朱棣十分恼火,当即气冲冲地出言相斥。
朱棣的气愤是有原因的。南军一逃,必然会退回德州窝冬,待开春转暖后再战。到时候没了老天爷的帮忙,兼之南军士气也已恢复,自己再想取胜可就难了。
“臣死罪!”陈文满脸羞愧道,“南军回营后,在营前遍布拒马铁蒺藜,且又游骑四出,使我军探子难以近前。晚上他们退兵时,也曾传出些声响,但末将想南军营帐被毁,军士寒夜露宿,有些骚动也是正常,故一时大意。直到天明,才发现他们竟已抛下营寨辎重,轻装逃了!”
听完陈文的解释,众人一阵沉默。半晌后,金忠方开口道:“其实这也不能全怪陈将军。昨日一战,南军虽有小挫,但主力犹存,其实力仍在我军之上!故而谁都没想到李景隆会这么快便逃,毕竟他在郑村坝待了这么久,必是下定决心和我军决战的。至于其轻装而逃就更是出人意料了!二十万大军的辎重,他竟眼皮都不眨就全数抛下,这曹国公不愧是豪门出身,出手真是阔绰!
朱棣这时候也平静下来。听了金忠的分析,他细细一想,也觉得其言有理。其实就朱棣本人,也没想到李景隆会在实力占优的情况下尽弃辎重而逃。昨晚他交代陈文时,还命他遥遥监视即刻,犯不着和南军交手。而从金忠为陈文开脱这一举动,朱棣还嗅出了这么一层意思:陈文是大宁军将,刚归附不久,若因此事将其罚了,难保其不会有怨气,并连带使其他将士生出心结。眼下南军已是逃了,再为此惩罚手下将领,以致将士离心可就得不偿失了。
“也罢!”朱棣大度地一挥手,对陈文微微一笑道,“逃便逃了,世忠说得对,此事也不能全怨你,便是本王也是有责任的。你不必为此自责!且九江虽逃,临走还送了我一份大礼。二十万大军的粮草辎重,够我军用一阵子了!”
陈文本以为此番过失,必会遭燕王重罚,正在提心吊胆之中。此时见燕王不追究,心中又惊又喜,忙伏地叫道:“谢王爷不责之恩!臣往后必将惕厉奋发,绝不再重蹈覆辙!”
朱棣含笑摆摆手,将陈文打发去了,方掉头对金忠道:“世忠,接下来该如何做!”
金忠想了想道:“九江主力既退,那想来北平城下的南军也已撤走。王爷且命各军收拾南军辎重,并遣人回北平通报世子。至于往后之事,待回北平再做商议吧!”
“也只有如此了!”朱棣点了点头。
就在朱棣为郑村坝南军的脱逃而遗憾不已时,北平却传来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好消息——原来李景隆退兵时太过仓促,慌乱间竟然忘了通知北平城下的胡观!燕军信使赶回北平时,发现围城的五万南军竟然仍一个不差的待在城外营垒里!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甫听此信,朱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确定没有听错后,朱棣仰天大笑。既然李景隆白白把这么一块大肥肉留给自己,那他要再不照单收下,也就太对不起这位表外甥了。当即,朱棣留下一部分人收拾战场,其余则悉数出动,向北平猛扑过去。
当十万燕军从天而降般出现在北平城下时,胡观差点没吓晕过去。见父王赶到,朱高炽也当即派兵出战。内外夹击之下,南军瞬间崩溃。不到半日工夫,北平城外的南军营垒纷纷告破,大部分南军将士非死即降,胡观仅仅带着万余幸存士卒向真定方向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