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进入九月,幽燕大地已很有了些寒意。在稍显凛冽的朔风中,刚刚取得真定大捷的燕军士兵们又开始投入紧张的备战当中。京师已传来消息,朝廷的第二任平燕总兵官、曹国公李景隆已渡江北上,正率大军往河北赶来。过不了多久,一场大战即将拉开。
对于李景隆,燕藩上下倒不在意。但他身后的五十万大军,却着实让众人吸了一口冷气。毕竟现在燕军满打满算也不过六万,面对近十倍之众的南军,就算他们都是豆腐渣,也能把小小的燕藩给压扁了。
这些日,燕藩君臣日夜筹谋,但不管怎么排兵布阵,都觉得胜算渺茫。而这种黯淡的前景,也明显打击了大家士气。今日朱棣又和几个子婿商议军事,除了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朱高煦,无论是朱高炽、朱高燧两个儿子,还是袁容、李让两个女婿都是眉头紧锁,内心忧虑重重。
这种现状当然不能让朱棣满意。想了想,他给大家打气道:“大家也无须太过紧张。其实和上个月耿炳文来犯时一样,这五十万不过是个虚数。其中包括真定十万人马,皆为新败之兵;大宁、大同的十多万亦仍不能尽出;其余辽东吴高四五万、河间徐凯四万,皆非强兵;九江(李景隆字)真正能依仗的主力,不过是随其北上的二十余万兵马。”
“父王说得是!”朱高炽应了一声,又话锋一转道,“不过二十万也不少了。而且此次之兵绝非当初耿炳文手下可比。据说皇上下了血本,京中四十八卫,除上十二卫天子亲军外,其余三十六卫大半征发。故此次随李景隆北上大军中,光京卫便有十四万之多。”
朱高炽话音方落,李让又接口道:“仅此十四万京卫,其整体战力便不在六万燕军之下,再加上其余各路南军,朝廷此次北伐实力可谓惊人。且有真定前车之鉴,李景隆也未必会再贸然出击。若其在德州不出,蓄养实力,那这么拖延下去,不光真定败兵的士气可以恢复,就是大宁和大同之兵也有整训完毕的时候。一旦南军各部军势齐振,我们恐就危在旦夕了!”
“趁他们立足未稳,直接去打德州。只要能拿下德州,杀了李景隆,那其余的南军还不都是小菜一碟?”朱高煦倒是无所畏惧,反倒跃跃欲试。
“煦儿勇气可嘉,但此时非攻德州之机!”朱棣仍是淡淡的语气,“虽说南军尚未全军抵达,但眼下德州之兵亦是十万有余!以京卫之能,绝非我军轻易可胜!且李九江初来乍到,必然会选择坚守不出。德州乃兵家重地,墙高池深,燕军又不善攻城,以三四万人马攻敌十万众据守之城,绝无得胜之可能!到时候攻城不成,反堕了我军锐气,实是得不偿失!”
“那怎么办?难道坐等他们来攻?”此时出言的是徐妙锦。真定战后未久,李景隆又接踵而至,她被兵马所阻,无法回京,只能在北平继续待下来。本来,朱棣只是让她陪伴其姐徐仪华,可她偏要参加军议,朱棣拗不过她,只得答应,不过事先已经说好,她只能旁听,不得发声。
本来这个条件徐妙锦是答应的,只是此时听得燕藩即将面临的险境,她一时心中大急,不由破例发声。
见徐妙锦发问,朱棣只微微一笑,也不回答,却另起话题道:“本王决议后日誓师东征,救援永平,讨伐吴高!”
“啊!”此话一出口,朱高炽他们皆面露惊色。原来真定大败后,耿炳文生怕朱棣趁机图谋冀南,便急令镇守山海关的江阴侯吴高率辽东兵马围攻永平,以迫使燕军回兵。在朱棣回北平之初,众将也劝他趁南军大败之机一鼓作气,将吴高歼灭在永平城下,至不济也要把他撵回山海关。对此,朱棣却一笑置之,竟任由吴高围攻永平府,自己却只顾在北平休养,竟一个兵也不出。而如今,李景隆已至德州,河北局势再次紧张起来。值此之时,朱棣却说要出兵援救永平,这自然大大出乎众人所料。燕藩总兵力六万,北平城内不过四万余。若要短时间内击败吴高,朱棣怎么着也得带走三万兵。那这样一来,北平就只剩下万余人马了。尽管德州南军尚未齐聚,但毕竟也已有十万出头,再加上真定十万人,眼下李景隆可以马上调动的兵马就达二十万!虽说李景隆不见得敢贸然出兵,可若得知燕军东征的消息,那他也未必就不会趁机攻打北平!北平是大城,就算墙高池深,可仅凭万余人马,又怎么挡得住南军排山倒海般的攻势?
见众儿臣起身要劝,朱棣一摆手道:“我心意已定,你等勿要多言!”说到这里,他忽然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至于原因,到时候你等便知!”
见朱棣这么说,众人虽然不解,但也只好把一肚子疑惑埋进肚子里。毕竟父王敢这么做,就一定有他的道理。对于父王的韬略,一众子婿皆佩服得五体投地。
应付完众子婿,朱棣又扭头对徐妙锦笑道:“妹子这段时间就安心待在北平,待李九江果真来攻,我自有一番对决供你观赏!不过你可不准上墙,到时候陪着你大姐坐镇王府便是!”
这话一出口,朱高炽他们听了更是疑惑:“既然父王明知李景隆会来攻北平,却如何还敢东征永平,留这么一座空城出来?”
徐妙锦则没有的那么多想法,她见此番出征没自己的份,一张嘴立时噘得老高,刚要再言,房门忽然被打开,黄俨蹑手蹑脚地跑了进来。
“王爷,遵您吩咐,道衍师父、金先生,还有朱能、张玉两位将军都已到东殿等候!”
“哦!”朱棣应了一声,随即扶椅起身,对一众子婿道,“你等也跟过来,为父有话交代!”说完,他便昂首出门,乘舆向东殿行去。朱高炽、袁容等五个子婿忙也跟上。
……
德州,征虏大将军行辕。
此刻,新任平燕总兵官、太子太傅、曹国公李景隆正召集文武部属,举行二次北伐的第一次正式军议。
将德州作为此次北伐的大营,这个建议是由黄子澄首先提出来的。耿炳文兵败后,保定归附燕藩,这便在北平与真定之间形成了一道屏障,真定的战略地位大大降低。德州虽位于山东境内,但它与北平府之间仅隔着一个仍由朝廷控制的河间府。从德州发兵,南军可毫无阻碍地直抵北平城下。且较之真定,江南向德州转运粮饷也更为方便。有这么几层因素,黄子澄的建议甫一提出,就取得了李景隆、齐泰乃至建文的支持。
在没当上总兵官之前,李景隆对这个位置觊觎已久,可一朝就任并开始署事,他便发现这个大帅其实并不那么好当。就在昨天,北平细作传来消息,三万燕军已于五日前兵出东直门,向永平方向开去。
得知燕军东征,李景隆一时犯了迷糊:毕竟自己已抵达德州,在这种时候,朱棣却不顾北平安危,悍然挥师向东去救一个远在四五百里之外的永平,这样的用兵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三万燕军出征,那北平就只剩下万余人马了,他朱棣就不怕自己乘虚而入?满腹疑惑之下,李景隆决定将文武僚属聚到一起商议一下燕军此举的用意。
“大帅,还等什么,燕庶人引兵东出,北平城内空虚,此时正应一鼓作气,挥师北上,夺取北平。若再拖延,待燕军回师可就来不及了!”军议一开始,都督佥事瞿能便出班叫道。他是洪武朝老将,袭父职任四川都指挥使。在川期间,他曾随凉国公蓝玉讨伐西番,屡立功勋。朱棣起兵后,建文升他为都督佥事,将他召到京师。此次李景隆北上,他便以参将身份随军出征。瞿能声如洪钟,一副慷慨激昂状,几个热血将军听了杀气大涨,也纷纷上前请战。
李景隆沉思一番道:“话虽如此,但燕庶人非等闲之辈,其贸然向东,其中有阴谋亦未可知!”
“管他什么阴谋!”李景隆话音方落,瞿能之子瞿义接过话头道,“眼下德州大营已有十万大军,再加上真定十万,河间四万,仅此就是燕军的四倍。只要大帅一声令下,三地大军聚于北平城下,燕庶人纵有再大本领,也回天无术!”
瞿义与他父亲一样都是个大嗓门,且其年轻气盛,反驳李景隆的意见时更是毫无顾忌地大呼小叫,唾沫横飞,一副不容置疑之态,这让作为主帅的李景隆有些不悦。
“真定乃新败之兵,河间士卒战力孱弱,都不足为凭!”李景隆冷冷道。
“真定之败已过一月,且其大部犹存,岂能不足为凭?何况德州十万大军,仅京卫就八万有余。再加上永平城下的三万辽东军,我军实力远超燕军,正可趁机进击,一举建功!”瞿义丝毫没有察觉到李景隆的不快,仍是一副昂扬之态。
“京卫初到德州,恐水土不服!”李景隆再道。
“属下连日巡视各营,见大部分军士康健如初!并无水土不服之状!”瞿义毫不客气地将李景隆的话驳回。说到这里,他忽然又一哼道,“大帅到德州也有一段日子了,难道没有去营中瞧瞧么?”
李景隆脸色一变,一对剑眉立时竖了起来。如果一开始他与瞿家父子还只是对军略的争执,可到现在为止,瞿能父子的这一连串针锋相对,尤其是瞿义最后的这句话,已让他感受到了轻蔑!
李景隆产生这种感觉也是事出有因。他虽是堂堂征虏大将军,平燕总兵官,但论年龄不过三十多岁,以往虽有练兵经历,但独自领兵却是头一回。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就算有着公爵高位,但在讲究军功和资历的军队中其实也无多高威望可言。过他素来心高气傲,又岂能忍受下属的轻慢?瞿能父子的这番鲁莽,在他看来是对自己的一种赤裸裸的挑衅!而他二人的身份,更让他觉得他们是有意为之!
此次北伐,南军出征将领众多。在这些人中,李景隆内心亲近、认为可以倚重的其实是两种人:一是自己的父亲——岐阳王李文忠的旧属,比如副总兵胡观、参将盛庸。另一种则是像山海关的江阴侯吴高、真定的安陆侯吴杰这样的勋将。在他看来,前者有父亲的余恩,后者平日里本就交情不错。对他们,李景隆确信自己能把控得住。
瞿能父子既非李文忠旧部,也非五府的勋戚,往日与李景隆毫无交情,这样的将领肆无忌惮地对主帅指手画脚,他不能不感到愤怒!
不过李景隆最终忍了下来,毕竟他是主帅,面子上的气度还是要讲的,他不想给人留下“气量狭小”的印象。他强捺怒气,阴沉着脸道:“兵法有云: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今敌情未明,我军贸然出击,倘有错失奈何?真定之败,时过未久,岂能不引以为鉴?”
李景隆想让眼前这个讨人嫌的家伙赶快闭嘴,无奈瞿义是个一勇之夫,毫无心机,方才又和李景隆争得兴起,且他也确实不太看得上这位从没历过战阵却统率数十万大军的公爵。故而李景隆已明显神色不豫,他却反而头一扬,竟带几分教训的语气道:“两军对阵,形势千变万化,为主将者要善于临机应变,如此方能破敌!拘泥于兵书所言,不能变通,那与纸上谈兵的赵括又有何异!”
“混账!”瞿义话音方落,李景隆已破口大骂!在出师北上前,黄子澄就曾与他谈过几次,其间也提到过莫蹈赵括覆辙之类的话。当然,黄子澄说时,也带着玩笑的意思,但李景隆设身处地地一想,心中自然是有些不快的,只不过面对的是黄子澄他也说不了什么。可现在一个下属却也拿赵括出来暗讽自己,且还当着满厅文武的面,这叫他如何忍得?他再也忍耐不住,终于拍案而起!
“抗拒上命,扰乱军心!”李景隆给瞿义定下两条罪状,然后深吸口气,“拖出去,斩了!”
“啊!”帐中众人大惊。毕竟瞿义只是发表议论,虽然态度确实谈不上恭敬,但略施薄惩也就够了,谁知道李景隆一上来就要拿他人头祭旗!
瞿义也惊呆了,直到帐外卫士进来,他才反应过来,当即大叫道:“我是朝廷三品参将,除非皇上有明旨,可免不可罚,你一个总兵官凭什么斩我?”
见他如此,李景隆狞笑一声,吐出五个字:“本帅有黄钺!”
此话一出,瞿义顿时瞠目结舌。
黄钺,始于商周,到魏晋时,凡大将出征,天子时将此物授之,称为“假黄钺”。明朝本无黄钺制度,但此次出征,建文担心李景隆威望不足,又将它从故纸堆中搬了出来,赐给李景隆,并明言除宗室外,皆可凭此先斩后奏!
还是瞿能老练,眼见李景隆搬出黄钺,知道不服软不行了,赶紧上前哀求道:“大帅饶命!小儿浑人一个,胡言乱语,实是该死!但请看在我瞿家三代效忠朝廷的面儿上,饶小儿一命!”
“大帅手下留情!”这时其他文武也反应过来。瞿家父子虽然粗鲁,但为人直爽,在军中还是有些人缘的。眼见瞿义因言获罪,众人也心有不忍,纷纷出言替瞿义求情。瞿义这时候纵然心中百般不服,也只能赶紧跪地磕头。
李景隆其实也并不想斩瞿义。虽说临阵斩将也是整肃军纪的办法,但瞿家父子是靠军功爬上来的,在军中很有些威望,如果真为这么点顶撞的小事就把瞿义斩了,那不但不能肃立自己的威严,反倒有可能让军心涣散。
既然瞿义已经服软,李景隆目的已达到,便也不再坚持,而是板着脸冷冷道:“本帅领军,素来讲究令行禁止。大军不可轻出,此事方才已有定见。你不知军事,无端指责本帅定略,乱我军心,本当伏诛。兹念你父子忠于王事,往日略有薄功,且饶你一命,改打军棍六十。下次若再犯,则定斩不饶!”
听得李景隆信口雌黄,瞿义心中早就把他家祖宗骂了个遍。但是形势比人强,他也只能认了。一番请饶后,李景隆大手一挥,两个亲兵昂首上前,将瞿义拖出去受刑。
瞿义离开,大殿里总算安静下来。因着这一番闹腾,一个好端端的军议被彻底搅黄。虽然一众文武仍在当场,但大家已都没了讨论的心思。
扫视堂下僚属一眼,李景隆清了清嗓子,尽量威严道:“传令各部加紧整肃,紧守城池,不可轻举妄动。待王师齐聚,再行出兵!”
本来,一开始李景隆也不是完全反对偷袭北平,否则他也不会召集这个军议。但因与瞿义的这番争执,他的立场也被逼着坚定下来,眼下他就是真想攻打北平也开不了口了。
“谨遵钧令!”怀揣着各样心思,众将拱手听命。
一连两日,德州与真定的二十万南军皆在无所事事中度过。第三日一大早,一名飞骑驰进德州城,并带来一个坏消息——九月二十五日,燕军兵至永平。吴高不敢接战,尽弃辎重而逃。燕王亲率轻骑追击,吴高折兵数千,余众仓皇奔回山海关。
“赖大王神威,永平之围得解,臣代全城军民敬谢大王!”永平知府衙门内的庆功宴上,守将郭亮、赵彝举杯高叫道。
朱棣微微一笑,端起酒杯道:“永平得全,实仗二位将军英勇守城之故,本王不可昧功!军中不能饮酒,此番本王便以茶代酒,敬二位将军一杯!”
“岂敢……”郭、赵二人忙又谦逊。
朱棣摆摆手打断了他们的谦辞,正容道:“永平卫指挥使郭亮、同知赵彝忠勇勤勉,率众守城二十日而不堕,其功当赏。郭亮晋升北平都指挥佥事、赵彝晋升指挥使,仍督旧部坚守永平!”
“谢大王!”郭亮、赵彝赶紧叩谢。
待二人谢恩罢,朱棣扫视一眼,见大厅内杯盘狼藉,众将兴致也尽得差不多了,遂道:“天色已晚,今日之宴便到此为止。吴高虽遁,李九江还在德州望着咱们,诸位切不可掉以轻心!待破得九江,本王再与诸位在北平把酒言欢!”
见燕王发话,诸将便起身告辞,一转眼工夫,先前还人声鼎沸的大厅便安静下来。朱棣向身边侍候的黄俨使了个眼色,随即一声不发地走进了后院的签押房。不一会,黄俨便领着朱高煦、金忠、张玉、朱能及丘福五人跟了进来。
待众人坐定,朱棣首先问朱高煦道:“德州方向可有动静?”
“没有!”朱高煦虎虎有声道,“席间刚有探子回报,德州南军仍在休整,并无出城迹象。”
朱棣心下稍安,随即对张、朱、丘三位大将笑道:“此番本王值此南军压境之际出兵永平,想来三位将军心中亦存有疑惑吧?”
张玉三人皆是一愣。正如朱棣所说,当得知要救援永平时,三人皆是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出兵前,他们还曾面见朱棣,对这种几乎自杀的行为表示激烈的反对。不过任他们如何劝说,朱棣却只是含笑不语。待转问朱高炽兄弟,他们也是顾左右而言他。无奈之下,三人也只得将疑惑埋进肚子里。
见三人一副洗耳恭听之状,朱棣呵呵一笑,扭头对金忠道:“箭在弦上,已无再保密之必要,世忠便明言吧,也好让三位将军有个准备。”
“是!”金忠微微一躬,随即对张玉他们郑重道,“明日上午,王爷将率军北上,袭取大宁!”
“袭取大宁!”三位将军皆是一惊。显然,这个方略大大出乎他们预料。
见三人惊讶,金忠微微一笑,随即将前后经过详细道来。
原来,早在真定之战结束后,朱棣便料到建文君臣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用不了多久,朝廷大军将再次北伐。他虽胜了真定一役,但四面受敌的处境并未得到改变。朝廷据天下之力,实力胜燕藩百倍,一时之败根本不足以让其伤筋动骨。且有了这一次的教训,朝廷下一轮北伐的声势将更为浩大,燕藩面临的攻势亦将更为猛烈。
回师北平后,朱棣与金忠、道衍等人日夜谋划,希望能找到击败南军的良策。但几番讨论下来,众人想破了脑袋,却始终没有办法。在朝廷的绝对优势下,无论燕军多么勇悍,无论燕王如何善战,都不足以抵消两者间巨大差距。
无计破敌,那唯一的办法便是据城死守了。可就算北平是天下坚城,但燕藩兵微将寡,又孤立无援,这么死守下去,纵能一时无恙,其最终也逃不脱败亡的命运。
硬拼不过,死守又难逃败局,在这种绝境之下,要想挫败南军,便只有另辟蹊径。终于,在朱棣几乎感到绝望的当口,道衍想出了一个办法——袭取大宁,夺大宁都司之兵为己用。
大宁号称“带甲八万,革车六千”,是明朝抵御蒙古的一支精兵。大宁兵马昔日长期由朱棣统率,将士久承其恩,若能将他们收归己用,燕藩兵力将猛增。且在洪武年间,蒙古兀良哈部归附大明,朱元璋为此设置朵颜、福余、泰宁三个羁縻卫安置他们,其地点也在大宁。朵颜三卫有数万部众,往日朱棣出塞,他们亦有派兵跟随,彼此间颇有交情。若能将大宁军马全数收服,燕军总兵力将达到近十五万之众!有了这样一支大军,他将不惧朝廷任何威胁!
当然,夺取大宁兵马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眼下的大宁都司掌印房宽虽是燕王旧部,但这次他却选择站在朝廷这边。这位都指挥使先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囚禁了欲与朱棣一起靖难的宁王朱权,继而又加紧整肃大宁各部,力图削除燕、宁二王在将士中的影响。房宽的决绝,给朱棣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不过麻烦归麻烦,既然大宁对燕藩如此重要,那朱棣就是绞尽脑汁也要将它拿下。经过一番谋划,道衍他们想出了办法。
“出兵永平之前,王爷已派人说动了松亭关的陈亨,他答应归附燕藩。眼下马和已前去联络,只要我军一到,陈亨便会打开关门,放我军进关!”将袭取大宁的目的讲述完后,金忠又笑吟吟地道出了此次北上的方略,“一旦松亭关失陷,大宁必将大震。到时候我军长驱直入,王爷已事先派人联络大宁城中诸将到时候他们亦会倒戈。只要攻克大宁城,擒住房宽,大宁二十卫所便会归于王爷麾下!”
“好啊!”金忠方一说完,丘福便一拍大腿叫道,“大宁八万之众,若能归我燕藩,那还惧他李九江个鸟!”
尽管事先已经知晓内情,但听金忠徐徐说来,朱高煦仍掩不住满脸兴奋。他当年在京师大本堂读书时,便对将门出身却动辄吟风弄月、故作一副儒雅之态的李公子十分看不过眼。每每想到李景隆得知燕藩夺取大宁兵马的惊骇模样,他都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过北平怎么办?”朱能忽然出声问道,“袭取大宁就算顺利,来回也得一个多月。李景隆虽按兵不动,可若其得知我军出塞,必然会趁机攻打北平。眼下北平城中兵力不过万余,如何能抵挡得了数十万南军?”
“士弘将军勿忧!”金忠从容笑道,“我军方一出城,世子便在北平城内征集青壮。燕赵之地,自古民风剽悍,偌大个北平征集两三万精壮还是不成问题的。且松亭关仅陈亨部便有一万多,待我军进城抓住刘理,将他手下人马夺过来,如此可得兵两万。到时候将这两万人马拉回北平,世子手下便有五万大军!北平乃天下坚城,又有五万大军驻守,李景隆纵倾巢而出,匆忙间又能奈何?到时候他久攻不下,必然师老兵疲,我们再携大宁兵马回师南下,与其决战,正可一举破之!”
“果然好计!”这一下朱能也心悦诚服。
“好了!”见事已说完,朱棣一笑道,“三保过会儿便会回来。按照约定,明日傍晚便是陈亨献关之时。三位将军且各自回营,明日五更造饭,拂晓出征,天黑之前拿下松亭关!”
“王爷……”众人正待应诺,外面忽然传来黄俨的声音,“禀王爷,马承奉回来了!”
“这么快?”朱棣精神一振,笑道,“三保确实干练,唤他进来吧!”
马和面色沉重地走了进来,一进屋他便扑通一下跪到地上道:“王爷,奴才有负使命,陈亨不愿归附!”
“什么?”房内众人的笑容俱都瞬间凝固。
半晌,朱棣方难以置信地问道:“他事先不是已经答应献关了么?怎么事到临头却变了卦?”
“回王爷,就在今晨,营州三护卫已从大宁开到松亭关,据说是奉房宽之命准备南下与李景隆合击北平。营州三护卫一到,松亭关形势骤转,陈亨心生惧意,便就反悔了!”
“无胆老儿,我一刀劈了他!”朱高煦一声怒吼便要暴起,朱棣一眼扫来,目光中充满寒意,他心中一紧,只得又坐了下来。
屋内一片死寂,松亭关的骤变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眼看苦心经营的计划突然间便陷于破产,众人心中都如压着块石头般难受。
沉默了半天,金忠无奈地摇摇头道:“唯今之计,只有先回北平,再谋他法了!”
金忠一语道闭,众人神色均是一黯。大家都明白,所谓再谋他法,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说辞罢了。为此,朱能不由愤愤道:“营州三护卫来了又有什么要紧?只要我军兵临城下,他再趁机发难打开关门,里应外合之下,松亭关照样会落到我们手里。陈亨这老贼白活一把年纪,竟胆小懦弱至此!”朱能素来涵养甚好,在燕军中有儒将之称。但突遭大变之下,他也忍不住有些激愤。
朱棣心中一阵哀叹,他同样对陈亨的临阵退缩愤恨不已。但光愤恨又有什么用呢?松亭关是往大宁的必经之路,且又地形险要,陈亨的违约使燕军袭取大宁的计划彻底化为泡影。
只有退兵了!尽管百般不愿,但朱棣已没有选择。
“其实去大宁也并非定要经过松亭关不可?”就在朱棣要下令退兵时,张玉冷不丁冒出一句。
“啊……”仿佛将死之人抓住一颗救命稻草,朱棣浑身猛地一震,又惊又喜地望着张玉道,“莫非老将军还有别的路?”
张玉微微颔首道:“从永平城往东北走不到百里,有一小隘名刘家口。此关筑于燕山之间,两旁皆是陡崖峭壁,关城中有一条小溪贯穿而过,地形极为险要。因关小且道路崎岖,故少有人走。”
“道路崎岖不是问题!”朱棣当即问道,“只是既是隘口,必然有兵把守。老将军亦言此地险峻,仓促间我军岂能攻克?”
“此关狭小,守关兵士不会太多,要攻克倒也不太难。”
张玉话音刚落,朱能便道:“不光要攻克,关键是不能走漏风声,否则大宁一旦有备,再想奇袭可就难了!”
“士弘想得周全!”朱棣点了点头道,“小路崎岖,只能轻车简从,如果大宁得知消息,我军去了没有辎重,也打不下这座城来!”
“有一条小径,可以绕过刘家口,直抵关隘之后。当年臣还在元廷时,曾经走过一回。只是此小径乃往日猎户打猎时所用,极其难行,且离关隘颇近,若行大队人马,必被关内守军发觉。但要选上十来个精干之人趁夜潜行,作堵截信使和溃兵之用,倒也未必就会泄露行踪。”张玉昔年是北元的枢密知院,后来才归降明朝。正因为长年在塞外游弋,故对塞上道路颇为熟悉。
众人的情绪一下被调动起来。若能不动声色地夺取刘家口,那袭取大宁还是有希望的。不过就在众人跃跃欲试时,金忠的一席话却犹如一盆冷水,将大家的热情浇得干干净净:“纵能经刘家口袭取大宁,可北平奈何?若无松亭关人马支援,北平城内便只剩下万余老弱及两三万青壮,眼下李景隆拥兵数十万,得知我军出塞,其必倾师围攻北平。仅凭老弱士卒和未经战阵的百姓,世子又如何能保北平不失?”
众人一下泄了气。北平乃根基,燕军将士的家属亦都在城内。若北平守不住,就是燕军夺取了大宁,亦会在顷刻间土崩瓦解。想到这里,方才的那一点点活跃气氛顷刻间又烟消云散。一时间,众人将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朱棣。
怎么办?朱棣脸色此刻的内心十分纠结。一旦回兵,袭取大宁便化为泡影,在目前的形势下,这对燕藩简直就是毁灭性的打击!
可不回兵行吗?德州、真定、河间,眼下朝廷已在北平南边布置了二十余万大军,还有十万人马正源源不断地开来。就凭北平城内被挑剩下的万余士卒,外加两三万青壮百姓,能挡得住这如洪流般的南军猛攻?想到三十万大军兵临城下的场景,朱棣便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兵分两路,分一部分人回去呢?也不行!且不说兵少了回去没多大用处,也不说分兵势孤,燕军未必能打败房宽。即便成功破得大宁城,可这大宁兵马毕竟也是大明王师,就算朱棣能说动他们反抗朝廷,也必须有足够实力降服才行。若再分兵,到时候他也没把握能控制住这支新附兵马。
难道就只回兵一条路可选了吗?朱棣心中一片哀叹。回守北平,以燕军之骠勇,以自己之善于谋划,即便李景隆以十倍来攻,亦足以抵挡一时,守上一年半载也不是不可能。可这之后怎么办?李景隆吃一石粮,粮朝廷可以补两石,他死一个兵,朝廷可以补一双,可北平却是孤城一座!
朱棣闭上眼,一副令人不寒而栗的场景正展现在他眼前:奉天殿内,自己被五花大绑地按在地上;丹墀上,建文身着冕服,志得意满地望着自己;身旁,李景隆指着自己的脑袋,趾高气扬地说着什么;两旁侍立的文武百官,正用各式各样的目光打量自己这个一败涂地的叛逆,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轻蔑,侮辱,嘲弄,讥讽……
这就是最终的结局吗?朱棣心中痛苦地呐喊着!他是威震塞外的燕军主帅,是堂堂大明亲王!他不能接受这样一个悲惨的命运,绝对不能!
内心一番翻江倒海之后,朱棣终于冷静下来。他再次思索自己面对的诸般选择,试图从中找到哪怕一丝能挽救自己的可能!
回兵,必死!分兵,必死!那不回兵……忽然,一个设想浮现在朱棣的脑海:若北平能凭一己之力守住呢?
这个想法甫一冒出,朱棣自己都吓了一大跳。但再一思索,他又发现这不是完全不可能的。此时已是九月末,马上就要入冬了。通常,只要挨到十一月,北平便会飘起鹅毛大雪。大雪纷飞之中,即便是燕军将士,其战力也要打折扣,由江南士卒组成的南军就更不用说了。到时候南军连出营列阵怕都困难,更遑论攻城?而且天幸的是,李景隆到现在为止还窝在德州,即便他即刻开始出兵,待大军集结到北平城下,恐也是十月中旬了。只要高炽他们能守一个月,或许还不用这么久,老天便会降下瑞雪,到时候北平就能得救!就是天公不作美,那时自己没准儿也已收编了大宁军马,再回援北平还是有希望的。
当然,朱棣也知道要北平在十倍之敌面前坚守一月之久,这无论如何难度都太大了些。可问题是要想拿下大宁,他就必须承担这个或让燕藩顷刻间土崩瓦解的巨大风险!
“拿下刘家口,全军袭取大宁!”朱棣冷冷道出了自己的决定。
金忠心中一凛。作为燕王的主要谋主,他也能想到这其实是燕藩唯一的生存之机。但毕竟这个选择风险太大,一当朱棣决定,金忠仍感到一阵心悸。似乎为了确定朱棣的想法,他当即又追问一句道:“王爷心意已决?”
“自然!”朱棣的语气中透着一丝决然,“置之死地而后生。眼下回北平必死,而袭取大宁尚有一线生机。生死攸关之际,我已无退路!”
金忠的眼光中流露出一丝钦佩,当即沉声道:“既如此,请王爷速修书一封给世子,即日起堵死北平各门,征发城内所有青壮,激励军心,准备与南军决一死战!”
朱棣点点头,旋又扫视其余诸人。大家也都明白已无退路,见燕王如此决绝,顿也血气大涨,皆抱拳大声道:“愿随王爷死战!”
……
大宁城外,都指挥使房宽正带着几个亲兵巡哨。
本来照眼下时局,房宽根本不应该出城,即便出城也不应该只带这么几个亲随。只不过自打软禁宁王后,他已经稳住了大宁局势。至于燕军,虽然势大,但只要松亭关不破,他们便进不了大宁地界。
房宽的巡查持续了一整天,把南郊一众哨所全部巡查一遍后,正准备回城,忽然听得东南方向传来一阵轰轰的马蹄声。
东南所对为永平、山海关一线,并非燕藩势力范围,房宽顿时有些奇怪,遂驱马奔上一个小山包,向下一望,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前方漫山遍野,皆是燕军轻骑!
“快,回城!”房宽一边叫着,一边拨马狂奔。只是马儿跑了一天,马力已乏,无论房宽怎样死抽鞭子,终究速度还是慢了下来。等快到城门口时,后面的燕军离他已经不足二里。更要命的是,前方的城门此时已经紧锁。
按道理,眼下离闭门还有一段时间。不过房宽已经来不及想这么多了,当即放声大叫开门。
城头上无人应声。房宽心急如焚,正欲再叫,忽然发现两个大宁军中的北平旧将——和允中、毛整簇拥着一个面白无须的男子出现在城头。同样曾在燕王手下效力的房宽十分熟悉此人——正是燕王府的总管马和!
“完了!”房宽万念俱灰,身子一滑,直直从马上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