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正是江南最舒适的时节。眼下金陵城内秋高气爽,气候得宜。京师士民纷纷选在这种时候外出郊游,一览吴头楚尾的美好河山。即便是待在城内的人也是浑身舒泰,干什么都觉得惬意。
这日下午,建文处理完一天政务,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从闷了一天的乾清宫出来。殿外丹墀下面,一架大凉步辇停于阶前。乾清宫答应长随江保早已在辇前候着,见建文出来,他一溜烟地迎上去哈着腰笑道:“皇爷今日出来得早,可是要回乾清宫么?”
江保和马骐一样,都是建文登基后起用的近侍。不过江保却颇得建文欢心,现已成了宫里仅次于王钺的红人。前段日子建文一时高兴,还说要升他做乾清宫打卯牌子。此话一出口,江保更是容光焕发,在建文面前百倍殷勤。
见江保发问,建文想了一想答道:“不回了,先去慈宁宫看看母后吧!”
“是。”江保干净利落地回了一声,忙又伺候建文上辇。待就绪后,忽然一个小内官匆匆来到江保跟前附耳说了几句,江保神色顿时一滞。
“什么事!”建文眉头一皱。
“兵部尚书齐大人在左掖门递牌子请见!”
“都过了散衙时辰了,他还来做什么?”建文摆摆手道,“有什么事儿,叫他明日早朝过后再说!”
江保看了看旁边的小内官,小心道:“陛下,听这小厮说,齐大人很是焦急,说是北边有大事儿,急着要见陛下!”
北边?齐泰身为兵部尚书,散衙后求见且说有大事儿,建文顿觉不妙赶紧道:“叫他到武英殿候着,朕马上就到。”
当建文匆匆赶到武英殿时,齐泰正在大殿内急得团团转。待见建文驾到,他“扑通”一声跪倒于地,声音颤抖地说道:“陛下,北平那边坏事儿了!”
建文本就提着颗心,此刻见齐泰这般语态,更是心惊肉跳。他竭力定下心神说道:“齐爱卿不要急,有什么事儿慢慢说!”
齐泰没有回话,他抖索着双手,从袖中拿出一份军报,战战兢兢地递给建文,旋又马上将头垂了下去。
军报内容很是简洁,大致叙述了从雄县被破到真定大败的过程。建文看了两遍,才将军报放到御案上,却是沉默不语。
皇帝不说话,齐泰感到奇怪。他本以为建文会大为震怒,将他这个兵部尚书怒斥一番,却不料这位年轻天子竟如此沉得住气。
等了半天,见建文仍没有说话的意思,齐泰终于忍不住了。他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望了建文一眼道:“陛下,此番平燕告败,臣身为兵部尚书,运筹不力,请陛下降罪责罚。”说完,他狠狠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心惊胆战地等着建文的回答。
建文又说话了,此时他言语中充满了颓丧:“照耿炳文所言,此战官军可谓惨败,连他都已被打得闭门不出,朝廷损失恐是不小!想来北平那边儿又要气焰大涨了!你倒是说说,这平燕之事却该如何为继?”
齐泰见建文只是发愁,倒不像要大肆问罪的样子,心中倒有些奇怪。不过一想之下他顿时明白:耿炳文这份军报颇多隐晦之处,皇上毕竟年轻,且一向又对燕藩轻视,故而虽遭大败,但也没把局势想得过于严峻。
建文虽不甚清楚,齐泰毕竟在兵部干了十几年,心中已是有数。从这一连串的败事到对伤亡数字的语焉不详中,他知道朝廷这次肯定吃了大亏。
耿炳文是齐泰一力推荐的,这次他打了大败仗,齐泰也有连带之过。军报可以含糊其辞,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过不了几日,王师惨败的详情便会传回京城。到时候建文还会不会这么镇定自若可就不好说了。齐泰心中更清楚,耿炳文之所以先送这么一份军报到兵部,就是要他赶紧想办法,提前给建文一个心理准备,免得他突然得知王师损失惨重,发雷霆之怒。
齐泰当然要想办法,这不仅是为了耿炳文,也是为了自己。想了一想,他又奏道:“此军情乃仓促间报来,语焉不详。我军到底败到什么地步,眼下仍不好说。依臣看,陛下不若暂将此事搁下,待耿大帅、暴尚书等人的详细奏本送到再视情况而定,眼下倒是安抚京师人心为上。”齐泰寥寥数语,又不动声色地将话题转到稳定朝局上头,免得建文继续纠缠于兵败一事。只要建文的平燕决心不变,那耿炳文且不说,最起码自己便不会遭受重罚。
齐泰说完,建文一琢磨也对。败也败了,不管败成什么样,自己也无法挽回。兵败之际,最要防范王宁等勋戚乘机兴事。京中勋戚中本就有很多人不想和燕王开战,若让他们占了上风,与削藩一派对立起来,朝廷就先乱了。建文决定听从齐泰的建议,他道:“齐爱卿以为朕当如何应对?”
齐泰见皇帝如此问,心下也是大安,当即道:“兵败之事,早晚朝野皆知。皇上为众臣仰望所系,一举一动可为朝廷风向。臣以为在朝廷定出新策之前,皇上务须沉着应对,无视勋戚诋毁削藩之言,如此方能肃清非议,坚定上下平燕决心!”
“爱卿之意,是要朕在朝堂上继续鼎力支持平燕之论?”
“非也!”齐泰此刻心境已从先前的惶恐中恢复过来,从容道,“皇上平燕的决心不用说众臣也都知道。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朝中一些勋戚却总不安分。皇上于此兵败之时,若继续公开支持平燕,勋戚们必然会借机生事,到时候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祸端来!眼下王师不顺,朝局切不可再生动荡。所以皇上也不必太过厚此薄彼,只需置之不理,着力淡化兵败一事便可。如此一来,勋戚们既知了皇上心意,又无由头发泄,便难以挑唆士民制造谬议,朝局也可得以稳定!”
齐泰分析独到,建文听了也觉在理,但心中却不由生出一丝无奈:自己终究是资望不足。此刻若是皇祖父在位,以他威慑天下的气势,又哪里会有什么臣子出来捣乱?可轮到自己当皇帝,不但藩王要造反,就连在平叛这种天经地义的事儿上,自己也得和大臣们斗心机,这皇帝当得真是让人憋气!
不过憋屈归憋屈,建文终究不是朱元璋。要想把平燕大业继续下去,他就必须得放下身段去妥协,去忍受勋戚们的冷嘲热讽!建文长吸一口气,苦笑一声道:“就如爱卿所言,朕这几日掩耳盗铃也就是了。至于接下来该如何布置,还是等真定的情况明朗后再说吧。”
齐泰以为皇帝的剿燕决心坚不可摧,但听完建文最后一句,心中却感到有些奇怪。不过时下他来不及多想,忙恭敬跪下大声答道:“是!”
……
不出齐泰所料。军报过后没几日,随着真定文武和王钺的详细奏本进京,王师损失惨重的消息便传遍了金陵的每一个角落。几日来,朝堂上纷争不休,大臣们为平燕失败一事吵作一团。王宁带着一些勋戚趁机发难,除了指责耿炳文统兵无方外,更把目标瞄准了一直主持平燕大计的齐泰、黄子澄,对他们的运筹不力口诛笔伐,扬言要追究责任。当然,勋戚所以牵上齐泰、黄子澄,压根不是为什么国事着想。除了对削燕本不赞同外,他们更想要的是通过此事将齐、黄整垮,狠狠打压文官们的气势,进而在朝堂上重新夺回优势。
对勋戚乃至部分武官们的发难,剿燕一派倒还不太在意,他们看重的是建文的态度。只要皇上除燕的决心不变,他们便不怕那帮世家子弟乱吠。
齐泰那日夤夜晋见,自觉已基本弄清了皇上的底。回去一想,他觉得尽管建文那晚最后一句话有些语焉不详,但总的来说,皇上削除藩国,集权中央的决心还没有变。齐泰暗中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了黄子澄、练子宁、景清等重臣,也让他们吃了颗定心丸。果然,建文对朝臣们的不满置之不理,针对齐泰等人的参劾奏本也一律留中不发。建文的装聋作哑,让本已磨刀霍霍,准备拿剿燕派开刀的王宁等人大失所望,竟有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不过他们也没有更多的办法来逼皇帝就范,毕竟战败的主要责任在真定,而非朝堂。折腾了几日,见朝局仍旧如常,勋戚们只得暂时偃旗息鼓,等待下一次机会。
这一日早朝结束,百官照例各自回衙门署事。齐泰与黄子澄结伴而行,方过午门,江保便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道:“两位大人留步,皇爷召二位武英殿见驾!”
这几日,建文一直没有召见二人,只密令他们商议下一步平燕事宜。二人为了将功折罪,也忙得脚不沾地。到现在为止,二次北伐的谋划已经就绪,但对最关键的主帅人选,两位剿燕重臣却仍没有统一意见。此时建文相召,十有八九是为了此事。于是,齐泰出言问道:“皇上可有召方先生?”
“没有!”江保很干脆地答道,“方大人这几日一直在文渊阁,据说是查阅什么周官礼仪的典籍,要给宫门换古名来着。”
齐泰与黄子澄对视一眼,心中不约而同舒了口气。这几个月来,因削藩、平燕的连番不顺,建文在讨论燕藩事宜时,经常也把方孝孺给叫上。虽说齐、黄与方孝孺私交不错,断不至因此生出嫌隙,但作为削藩、剿燕的主谋,眼见皇上越来越重视方孝孺的意见,他们二人多少也还是有些郁闷。
心中稍定,二人忙整理好衣冠,紧随着江保往宫里走去。
一进武英殿,二人便见建文手拿着一道奏本,一言不发地站在小丹墀上。见他们进来,建文也不说话,只待二人行完见驾礼,方不咸不淡地说了声“平身”,便自顾自地把手中奏本打开,一屁股坐回御座读起来。
建文不说话,齐泰与黄子澄也不敢出声,只能略弯着腰站在殿中。齐泰是个急性子,一炷香工夫过去后,见建文仍没说话的意思,终于憋不住了,遂一拱手轻声道:“陛下……”
“两位爱卿先看看这个!”就在齐泰刚刚出声之际,建文打断了他的话,接着将手中的奏本递给了旁边侍立着的江保。江保小心接过,将它交到齐泰手中。齐泰与黄子澄满腹狐疑地打开奏本一看,顿时双双大惊失色:“……燕举兵两月矣,前后调兵不下五十余万,而一无所获。谓之国有谋臣可乎?经营既久,军兴辄乏,将不效谋,士不效力,徒使中原无辜赤子困于转输,民不聊生,日甚一日。……彼其劝陛下削藩国者,果何心哉?谚曰:亲者割之不断,疏者续之不坚。殊有理也。陛下不察,不待十年,悔无及也!……幸少垂洞鉴,兴灭继绝,释代王之囚,封湘王之墓,还周王于京师,迎楚、蜀为周公,俾各命世子持书劝燕,罢兵守藩,以慰宗庙之灵。”
“陛下,此本何人所奏?”看完奏本,见里面的臣子姓名处已被建文涂去,齐泰当即急急问道。
“何人所奏非爱卿所当知,你只言此策可行与否!”建文淡淡答道,语气听不出是喜是怒。
“荒诞不经!陛下若纳此策,必将悔之无及!”齐泰当即叫道。
“哦?”建文脸上显出一丝犹豫,“朕倒认为其言未尝不可考虑。自燕藩起兵,王师连连败绩,两月来朝廷损兵已近十万之多,粮饷更是不可胜计,北平狼烟遍地,百姓流离失所,此皆削藩之祸也。今燕藩势力日强,若再兴兵,恐又是战火连连。若拖延日久,朝廷开支必将不堪重负,百姓亦徒受煎熬。故朕思之,若果能如此奏所言,宥诸王之过,劝四叔罢兵归藩,如此朕虽折了些面子,但于天下却大有裨益,岂不比血战不休要强得多?”
建文方说完,齐泰便一跺脚道:“这岂是折陛下面子这么简单?且不说此策行不通,即便能行,亦只是偷得一时之安,而其祸患必将延绵万世!陛下请想,如今朝廷与燕庶人已兵戈相见,即便您赦免燕庶人罪过,他又岂会罢兵?他又岂敢罢兵?起兵谋反,此乃天下第一罪过,纵是陛下推心置腹,在燕庶人看来,也不过是朝廷的缓兵之计罢了!朝廷与燕庶人心结已成,燕庶人就不怕将来朝廷再行削夺?以朝廷与燕藩之强弱悬殊,到时候他又有何把握,能再胜得朝廷?故以燕庶人身份处境看,其根本无退路可言!臣斗胆问陛下,若您居燕庶人之位,您能与朝廷罢兵修好吗?”
“这……”建文一时语塞。
黄子澄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上前附和道:“齐大人所言甚是。若果真罢兵释诸王之过,则削藩大业必将付诸东流,朝廷威信也将荡然无存。且诸王一旦得脱归藩,亦不会因此而对陛下心存感激,其必暗蓄实力,以为戒备。如此陛下岂能安心?任其发展下去,将来朝廷与诸藩仍免不了一战,到时候陛下面对的不仅是一藩,而是所有藩王,其局势之败坏将远胜今朝!陛下欲使天下安定,其结果必将适得其反!”
齐泰与黄子澄你一言我一语,建文这才有些明白过来,眼下局势已成骑虎,仗既然已开打,那就是想收手也收不成了。不过他仍有些顾虑,喃喃道:“不能罢兵,可征伐又如何?连堂堂耿侯,拥三十万之众都被击败,燕军何其凶猛也!再这么打下去,能把燕藩荡平么?”
一直以来,建文认为朝廷灭燕不过反掌之事,因此甚少直接过问军务,这两个月他的主要目光放在方孝孺大力推行的改制上,因此对北伐的内情其实不甚了了,但身为兵部尚书的齐泰却是一清二楚。此刻建文提起三十万大军,齐泰的脸顿时一红。不过他马上断然道:“陛下勿要气馁。正可谓胜负乃兵家常事,一时之得失本不足道。且耿炳文拥大兵于真定,却先是畏缩不战,坐失先机,以致莫、雄失守,保定降逆。其后又进退失据,匆忙出城,以致李驸马被北兵半渡而击,王师败绩。以臣观之,此次北伐失败,实乃耿炳文指挥无方所致,绝非王师之力不逮。因将帅之失,而断言王师不敌燕军,此失于偏颇矣!”
按理说,耿炳文的这个平燕总兵官还是齐泰一手推荐的。不过此次他确实败得太无道理,短短一个月内,他手下就折了七八万将士,是燕军总兵力的两倍还多,一想到这,齐泰就一肚子火大,再加上建文又畏惧燕军凶猛,以致瞻前顾后想要罢兵,齐泰为坚定建文的剿燕决心,也只能把责任尽数推给耿炳文了。
建文听了齐泰的话,也觉有道理。他虽然不知兵,但也想不通耿炳文怎么会败得这么惨。尤其是真定城下一仗,当时南军总兵力是燕军的三倍还要多,这种情况下都被打得大败而归,那除了耿炳文无能,建文实在找不出别的理由。而且王钺在密奏中,也对耿炳文大加贬斥,这更加深了建文对耿炳文的不满,认定他是年老懦弱,才遭此败局。
“既然是统帅之过,那就换个总兵官吧!”建文这时才把手中奏本放下,向二人说道。
建文话一出口,齐泰与黄子澄双双长出了口气。这句话无疑代表着建文同意继续北伐,那所谓的罢兵修好也总算不提了。庆幸皇帝做出正确抉择之余,二人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仍不约而同感到一阵后怕:若果真和燕王修好,那不但国事就此败坏,他二人也将难逃大祸。朱棣打的就是清君侧的旗号,要燕王罢兵,那他二人必然成为朝廷安抚燕王的替罪羊。昔日汉景帝杀晁错以安七国,万一建文效法汉景帝可如何是好?故而,于公于私,他们都万万不能接受罢兵。
不过二人刚刚喘了口气,建文的一句话又将二人问住:“那二次北伐,总兵一职非良将不可胜任,二位爱卿心中可有妥当人选?”
“这……”这一次该轮到齐泰语塞了。其实关于二次北伐的总兵官一职,黄子澄早已有了主意,只是齐泰死活不同意,但他又提不出合适的人选,因此在这个问题上一直不能定议。这时建文提起,齐泰一时还不知怎么回答。
直接说无合适人选肯定是不行的,如今建文已经有些心猿意马,这么说无疑会加重他内心的动摇。可说人选未定也不成,毕竟二人已商议了好几天,连主帅这么大的事都没个定议,这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本来齐泰到武英殿前还琢磨着尽量把这个问题含糊过去,过两天再给建文答复。哪知建文一上来就提要罢兵,大大出乎事先所料,以致他不得不将兵败责任全部推给主帅,以坚定建文继续北伐的心志。但是这样也把北伐主帅这个话头带了出来,引起了建文的关注。
皇帝问话,臣自然不能不答。按道理说,建文虽问的是他二人,但齐泰是兵部尚书,此事应该由他先做答。可眼下既然齐泰无言以对,这就让黄子澄心有所动。过了片刻,见齐泰仍垂头不语,他遂上前一步拱手朗朗道:“陛下,臣推荐曹国公!”
“李景隆?”
“正是。”黄子澄挺直胸膛,信心满满道,“李景隆天资聪颖,才能超群,擒拿周王一事更足见其智,且其也是皇亲,又素来忠于陛下,派他前往戡乱,必然水到渠成。”
“嗯!”建文思忖一番,微微颔首道,“景隆确实是社稷之才,只是年纪稍轻了些!”
“昔霍去病未及弱冠,便出师漠北,一战名扬天下,曹国公现已年过而立,又岂能说年轻?且当年高皇帝在世时,便对曹国公赞不绝口,此等英才,正当大用!”
“齐爱卿意下如何?”建文又点了点头,转而问齐泰意见。
齐泰顿时犯了难,他不喜欢李景隆。洪武末年,李景隆几次到塞上练兵,每次都传出他为早日成军,以便邀功请赏,故有意滥施暴刑,以致士卒纷纷逃亡的消息。只是当时的兵部尚书是茹瑺,他与李景隆私交甚笃,将这些事迹统统隐匿下来,反而跟朱元璋说李景隆勤勉王事。齐泰时任兵部左侍郎,对这些事也听到过些风声。只是他人微言轻,手上也无证据,自然奈何李景隆不得,但他对李景隆的印象自然也就无可避免地坏了下来。
当然,若仅限于此,齐泰也不至于这么坚决反对他领兵。只不过齐泰在兵部待了十几年,与李景隆打过无数次交道。在他看来,这位少年得志的国公爷虽然满口兵法,也颇得他人赞誉,但实际上却是个夸夸其谈之辈。尤其是他没打过一场仗,却视古今名将如无物,这更让齐泰觉得他华而不实。兵者,将几十万大军交到这样一个人手中,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心。
可他虽然不认可李景隆,但这些理由都是其一己之见,并无实实在在的证据。他总不能毫无道理地对李景隆横加指责吧!何况李景隆在朝中也有“知兵”的名声,在右班武臣中排名第二,任其为帅完全说得过去。如今耿炳文兵败,开国元勋仅剩下武定侯郭英。可郭英素来功名不显,最多也不过是独当一面之才,用他为帅肯定不行。这样排下来,还能和李景隆一较高下的就是魏国公徐辉祖了。可徐辉祖乃燕王内弟,齐泰荐谁也不敢荐他啊!如此一看,李景隆任北伐主帅都是当仁不让了!
齐泰偷偷一瞅,建文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中带着期盼之意;再往旁边一瞧,黄子澄也在不停地打眼色。无奈之下,他只得叹口气道:“臣无意见!”
齐泰的无意见,在建文听来那就是认可了。他当即起身,兴冲冲地对黄子澄道:“便劳黄爱卿先去跟曹国公透个气。明日朕再召其问对,若其果真有意领兵,朕便命他为帅!”建文手里已捏着李景隆的几道请命奏本,所谓征询意见云云,也不过是个必要的过场罢了。
“是!”黄子澄大喜,当即恭敬答道。
商议完毕,齐泰与黄子澄告退。二人从武英殿出来,刚走了不远,齐泰便一把抓住黄子澄颇为不满道:“子澄兄为何如此心急?事先不是说好了么,这主帅人选需待我二人再议后方禀明陛下,你为何出尔反尔?”
黄子澄不慌不忙地将齐泰的手拿开,一脸平静地答道:“尚礼兄,非是在下出尔反尔。只是皇上问起,你既无言相对,在下又怎能不答?”
“你不说话不就是了!”齐泰气咻咻道,“我知你一向看重曹国公。不过此人好大喜功,非大将之才。以他任数十万大军主帅,万一战败,后果不堪设想!此间种种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你却充耳不闻!”
黄子澄一阵默然,对于齐泰对李景隆的评价,他一向都颇不以为然。相反,他对李景隆颇为看好。在李景隆的取舍上,两人已争了好几次,一直没有结果,所以这二次北伐的主帅人选才会一直悬而未决。
正当黄子澄想着怎么回答时,齐泰又说话了:“当时不说话,最多让皇上稍稍不满。可若平燕所托非人,你我二人皆负陛下重托!此间轻重,子澄兄你怎会不明白?”
“怎会是所托非人!曹国公智勇双全,这可是太祖爷说的!”黄子澄眉头微微一皱。
“太祖也未必……”
“尚礼兄!”黄子澄一声长叹,将齐泰的话打断。望了望四周,见附近无人,便将身子往齐泰跟前凑了凑,低声道,“其实在下之所以违约进言,实也是情非得已。咱们这位皇上实在是太无主见了,本来仗一开打,朝廷便再无其他选择,可一道上疏便能让他心猿意马。这样下去,削藩大业必会平添波折。”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齐泰一阵叹气。对于建文这种开始时一腔热情,一旦遇到些麻烦又手足无措的心性,他也是无可奈何。
“所以在下才要马上将北伐主帅人选提出来!”黄子澄终于说到了关键处,“王师遭此连番败绩,勋戚已是蠢蠢欲动,若再有若干鼠辈倡言罢兵,则削藩大业会骤生变数。主帅人选久久不能决,一则会拖延二次北伐日程,以致夜长梦多,给宵小可乘之机;二则亦会让陛下内心越发动摇,倘若陛下因此更加认定剿燕困难重重,则难保不会受人蛊惑,做出追悔莫及之举。故唯有尽快选定主帅,使二次北伐之事一举落定。一旦木已成舟,那王宁之辈纵有不满,亦不能再兴波澜。如此则朝局得稳,陛下心安,剿燕大业亦可如期进行,故在下才违反与尚礼兄之约,当即将曹国公提出。何况尚礼兄也明白,朝中诸将,无有比李景隆更有资格者。如此,再拖又有何益?”
黄子澄侃侃而谈,齐泰听的是哑口无言。过了良久,他方一长叹道:“也罢,你说的也是正理。值此之势,确保二次北伐顺利方是头等大事。唉……”
见齐泰终被说服,黄子澄心中一喜。但见他又怅然一叹,黄子澄忙欲上前劝解。不过齐泰却摆了摆手将他止住,然后苦笑一声道:“我只盼这次是看走了眼,曹国公莫要成了我大明的马服子就好!”
“马服子?赵括!”黄子澄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当下顿觉好笑:这怎么可能!不过待要再言,齐泰已自往前走了。黄子澄摇头一笑,忙加快脚步跟上。
……
“黄大人慢走!”岐阳王府大门外,李景隆客客气气向黄子澄拱手作别。
“唯望国公爷出师告捷,早日传得佳音!”黄子澄微笑着一边回话,一边又还了个礼,方跃身上马,告辞而去。
直待黄子澄的身影消失在街尽头,李景隆方意气风发地转身回府。
刚回书房,李增枝便冒了出来。他大大咧咧地走到桌前坐下,拿起个水汪汪的砀山梨一咬,含糊不清地说道:“哥哥,怎么样,我这次没说错吧!只要耿老头一败,这北伐大帅的位置就是你的了!”
李景隆微微一笑。当日与李增枝的一番对话又映入他的脑海……
早在耿炳文北上不久,李增枝便撺掇着李景隆上书建文,催促耿炳文早日决战。一开始李景隆还大惑不解,毕竟此次北伐与他本人毫无关系,他实犯不着去管这茬,谁知李增枝当时便说:“观皇上心思,实欲速平燕王。哥哥上疏催战,正合陛下心意。”
当时听完这句话,李景隆便毫不客气地驳道:“此次出战,本就甚为仓促,且兵马一时又难以大集,逼耿炳文速战,有失稳妥。纵能一时合陛下心意,但若一朝败绩,反会使皇上怨我冒失,此等话岂能乱讲?”
谁知他的话音方落,李增枝便嘻嘻一笑道:“哥哥错矣!王师共三十万,即便只算随耿炳文北上的亦有十多万。燕藩才多少兵?总共不到五万!以数倍之兵伐燕,这一举成功本就是应有之义。若招败绩,那自然是他耿炳文无能,与哥哥之言何干?连皇上都认为平燕轻而易举,又岂会把战败的罪过归咎于哥哥?哥哥不是想北上伐燕,一战扬名么?这就是个大好时机。若耿炳文果真败了,那哥哥正好借此机会请战。若真拖到耿炳文兵精粮足之时,燕庶人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抵不住三十万大军四面合围啊!到时候耿炳文风风光光地得胜还朝,哪还有哥哥你什么事?”
李景隆心中一动。其实这次燕王谋反的消息一传到京城,他便跃跃欲试。虽然贵为曹国公,但这个名头却是靠世袭得来的。李景隆是个心高气傲之人,对头上这顶世家子弟的帽子一直耿耿于怀。他迫切希望像父亲李文忠一样在沙场上建功立业,让人刮目相看。而燕王谋反,无疑给他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机会。燕王是天下藩王之首,骁勇善战闻于朝野,若能将他击败,自己必将威名远扬,成为新一代的大明名将。故而,皇上欲“剿燕”的意思方一透出,李景隆便慷慨上疏,并把黄子澄拉上帮腔,希望皇上任命自己为北伐主帅。谁知就在他志在必得之际,内廷却传来风声,皇上采纳了齐泰的推荐,将平燕的重任交给了耿炳文。
消息传来,李景隆大失所望。在他看来,燕王名头虽响,实力却弱,此次伐燕既能借灭他扬名,又不会有失败的风险,实在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却不料被耿炳文给搅黄了。无奈耿炳文是开国元勋、百战老将,资历、威望都在他之上,故而虽然失望,他却也无法可想。但李增枝的这番话,却让他又重新燃起了希望。若耿炳文失败,那按着顺序排下来,下一任的北伐主帅就必定是自己无疑了。虽然徐辉祖也颇有声望,但李景隆绝不相信建文会让他出征。
李景隆心中直痒痒。思忖一番,他又问道:“可若耿炳文胜了呢?那我岂不空欢喜一场?”
李增枝扑哧一笑道:“哥哥怎么糊涂了?他胜了你也不会损失什么啊!何况他果真得胜,您这番建言便显得有先见之明,皇上自然会更赏识你不是?”
李景隆恍然大悟。耿炳文败,他接任主帅;耿炳文胜,他讨建文欢心。算来算去,无论结果如何,他都稳赚不赔!李景隆终于下定决心……
现在,结果揭晓,一切都不出李增枝所料,耿炳文果然战败,皇上也果然没有将失败的责任归咎到速战方略上头。而自己也得偿所愿,成为新一任的平燕总兵官!
不过,也不是所有情况都与预想吻合。至少,李景隆之前绝没想到,耿炳文会败得这么惨!在他的事先设想中,耿炳文固然有可能失败,但以王师的绝对优势,就算要败也不过是小败个一两场而已。当时,李景隆还挖空心思地想了好些法子,争取到战事陷入僵持时说动建文,让自己出马。哪知不到一个月,耿炳文就两战两败,十万大军灰飞烟灭,连真定城都差点不保。当消息传回来时,李景隆心中震惊不已——这燕王也未免强得有些离谱了?故而,当从黄子澄口中得到自己将接任主帅时,李景隆虽然兴奋,但心中也隐隐产生这样的感觉——自己会不会是接过了一个烫手的山芋?脸上也露出一丝忧虑。
似乎看出了李景隆的犹疑,李增枝大大咧咧地一笑道:“哥哥是不是怕燕军凶悍?”
被弟弟说中心事,李景隆脸上顿时一红,不过他仍点头道:“不错。燕王三五万兵,却在一月内折了耿炳文十万军马,这着实出我所料!”
“此乃耿老头年老胆怯、进退失据所致,这在朝廷上下已有公论!”李增枝说到这里,话锋一转道,“其实哥哥也不必担心。燕王再厉害又如何,顶多不过三府之地,五万之众。何况经此惨败,朝廷再次北伐时,调拨的兵马必然较上次大大增加。再说了,有耿炳文这个前车之鉴,皇上虽不会认为燕藩难破,但也不至于像从前那般想着灭此朝食了吧?哥哥大可以稳扎稳打,待王师齐聚,再挥师进军。到时候大军齐出,燕庶人纵骁勇盖世,也是回天无力!”
“说得好!”李增枝的分析鞭辟入里,李景隆听在耳中,直是暗暗喝彩,待他说完,他心中的忧虑也扫得一干二净。安心之余,他联想到上次李增枝建议自己上疏,李景隆忽然心思一转:这弟弟怎么突然开窍了?以前可从没见他有这番见识啊?
李增枝却没注意到李景隆的心思,此时他已把手上那个砀山梨啃了个干干净净。意犹未尽之下,他咂了咂嘴,又从托盘中拿了一个梨对李景隆暧昧地笑道:“弟弟这么点见识,已全跟哥哥说了。今晚弟弟在外面还有些事,就不回府中了。”说完,他便起身往外走。
李景隆一笑,他太了解这弟弟了。只要他说外宿不归,那一定又是被哪家青楼的花魁给迷上了。虽说李家乃名门望族,但李景隆早年也是游戏花丛之人,现虽改邪归正,但对弟弟的这点癖好倒也不反感,只要他留心些,别被御史们逮到就行。端起茶抿了一口,李景隆便把方才对李增枝的那点子疑惑抛到了九霄云外。毕竟,他马上就要领兵出征,其间要想的事太多了……
“哥哥!”就在李景隆开始考虑明日面圣奏对之事时,李增枝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我说哥哥,你可千万别忘了,咱们可是有约定的。只要你当上了总兵,这参将的位置可一定要给我留一个哦!”原来李增枝也瞄上了燕藩这块“肥肉”,想借着平燕这阵东风立万扬名!
“忘不了!你就放心吧!”李景隆又好气又好笑地挥挥手道,“去寻你的乐子,莫再来烦我!”
“方才还认真得跟听曲似的,这半会儿过去就嫌我烦了!”李增枝老大不满地咕哝一句,旋又猴急样儿的一溜烟儿去了。
第二日早朝罢,李景隆被建文召至武英殿问对。殿上,李景隆慷慨请命。建文大喜,当场下诏命李景隆佩征虏大将军印,充总兵官,总领平燕军事。
五日后,李景隆在三山门外誓师,建文亲率文武百官前往送行。在皇帝的殷切期盼之下,李景隆气宇轩昂地登船渡江,向北平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