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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朱棣装疯瞒朝廷
张信骑墙观局势

朱高炽三兄弟返回北平,朱棣喜出望外。晚上,他难得地在后宫设家宴为三位儿子接风洗尘。筵席上,朱棣一反往日严肃,与众人谈笑风生,一副欢快之态。因知父王难得开心,三人为免扫其兴头,也不约而同地将徐妙锦密报暂搁下不提,只专拣好话奉承。一顿晚宴从酉时二刻开始,直近亥时方散。朱高炽等人旅途辛劳,此时也觉得乏了,朱棣遂命他们各自回宫早些歇息。

第二日朱高炽一觉方醒,已是日上三竿。待他洗漱完毕走出房门,王景弘已在外面候着。一见王景弘,朱高炽便埋怨道:“你怎不早些喊我起来?我久未回府,今日一早便应去给父王和母亲请安,这都什么时辰了?”

王景弘忙答道:“世子爷这可是冤枉奴才了。昨日您一回宫,王妃紧接着就吩咐奴才,说三位小殿下一路辛劳,今日便免了这虚礼,让你们睡个踏实!”

朱高炽这才放下心来,随即笑着说:“其实也没完全踏实。昨晚不知怎么了,隐约觉得有鹅不停地叫,倒让我心烦意乱了一阵子。王府里什么时候养鹅了?”

王景弘却没立马答话,而是先张望一下,方凑到朱高炽耳根子前道:“眼下风声越来越紧,朝廷削燕恐怕也就在这几月了。王爷从京里回来后,便暗中命人于后宫打炼铁甲,以备不时之需。因打铁声音太大,道衍师父便让王爷在后宫中又养了这一大群鹅,以免被外人察觉。如今我燕府上下,对外都称王爷病后好吃鹅肉,世子爷出去也别说漏了嘴。”

朱高炽听了心中一凛,也不说话,直往朱棣寝宫走去。

到寝宫门前,正巧碰着副承奉黄俨。一问之下,才知道父王一个时辰前到太液池去了。

太液池始建于金朝,在元代时成为皇宫的内湖。当年燕王就藩,朱元璋为节省民力,令其勿新建王府,而以元代旧宫为府,朱棣遵旨照办。元代皇宫规模宏大,燕王府虽只占其一部分,但也规制惊人,太液池也被囊括进去不少。太液池在元时为皇室游玩专用,湖光山色,景色十分怡人,燕台八景之一的“太液秋波”便指此处。朱高炽走到太液池旁,正与朱高煦和朱高燧撞个正着,他们也是来寻父王的。三兄弟聚到一起,找了个小答应一问,才知道父王在池中琼华岛上的山顶凉亭。

琼华岛也是燕台八景之一,名为“琼华春阴”,全岛由泥土堆积而成,到处点缀着太湖石,岛上有小山一座,上面遍植松柏。朱棣就藩后,在山顶建了个小凉亭,夏日里经常过来乘凉,一览湖光山色,倒也十分惬意。朱高炽等人无心览景,只沿着阶梯一路而上,快到山顶时,便隐隐听到有人吟诗:

苍山突兀倚天孤,

翠柏阴森绕殿扶。

万顷烟霞常自有,

一川风月等闲无。

乔松挺拔来深涧,

异石嵌空出太湖。

尽是长生闲活计,

修真荐福迈京都。

朱高炽听得一愣。这诗倒甚为熟悉,正是金末名道丘处机的《琼华岛七言诗》,但吟诗的声音却甚为陌生。一望两位弟弟,朱高燧也是一脸茫然,朱高煦却是哼了一声道:“不晓得父王又从哪寻来些莫名其妙的酸腐文人!眼下朝廷的刀都架到咱父子脖子上了,他老人家还有兴趣找人吟风弄月!”

朱高炽一笑,也不应声,继续往上爬。待到山顶,一阵凉风拂过,三人顿觉神清气爽。放眼一瞧,前方凉亭内聚着三个人。除朱棣外,另一个是道衍,还有一位却是头戴黑色万字巾、身穿天蓝色直裰袍的文士。不过此人正背对着他们,看不清面孔。

“儿臣参见父王!”不暇多想,三兄弟疾步走进凉亭,向朱棣躬身行礼!

朱棣今天看上去气色不错。待三兄弟站起,他正要说话,却听朱高炽突然失声道:“哎呀,你不就是那天给我测字的金先生么?”

朱棣先是一愣,继而顺着朱高炽的眼光瞧去,见他竟是朝着旁边那位蓝衣文士说的,心中顿时大奇。

蓝衣文士见朱高炽如此,却是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一揖道:“金忠见过世子!数月不见,世子别来无恙乎?”

见金忠如此从容,朱高炽一怔道:“原来你早就知道我是谁?”

金忠一笑道:“小人于看相略有心得,世子爷气度非凡,小人怎会不知?只是当日世子有意不表身份,小人自也不便说破。”

“这是怎么回事?炽儿莫非见过世忠?”朱棣忙在一旁问道。

朱高炽见父王问话,忙将那日见金忠之事说了,末了方道:“本来准备再找时间去金先生处请教,结果一入京师便是数月,不想今日竟在父王处见着。”

朱棣哈哈一笑,便把金忠之事与朱高炽说了。原来朱棣见朝廷屡谋削燕,自是暗中防备。入京前,朱棣密令道衍寻访智谋之士。金忠在北平数载,与道衍也有往来。道衍屡次与其交谈,发现其学识渊博,不但通晓阴阳,对兵法战阵也是十分精熟,于是暗暗称奇。朱棣既有交代,道衍便将金忠引荐。经过几次长谈,朱棣对金忠也是大为赞叹。朱棣手下有袁忠彻这等玄学大师,倒不稀罕金忠的阴阳之术;真让他看重的,是金忠对兵事的精通。这个相士于三略六韬无一不晓,说起武侯阵法、李卫公阵法也是头头是道,并有独到见解。燕府能人不少,却正缺这么一位熟悉兵事的谋士。经过几番试探,金忠也表示愿意效忠,朱棣便将其引为腹心。眼下乃多事之秋,朱棣不便直接将其任为属官,便以国士待之,时常密召其进府议事。

朱棣说完又笑道:“世忠乃饱学之士,尤其熟于兵法。你素不好兵事,现既与他相识,正可让他多多指点。”

朱高炽忙道:“父王说得是。以前便想着拜金先生为师,只是进京耽搁了,眼下先生入了燕府,儿臣自当朝夕请教。”说完,便向金忠一揖。

金忠忙还一长揖道:“世子才学俱佳,小人岂敢当您师父?只是世子平日有什么记得不清的,小人查缺补漏勉可效劳。”

朱高炽与金忠你谦我让,忙活得不亦乐乎,旁边的朱高煦见了却一阵腻歪。他平日最烦的就是这些文士,此刻见这个金忠被父王信任,又与朱高炽有旧,心中更是不爽。正欲说话,忽然山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众人循声望去,却见王府承奉内官马和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王爷,出大事了!”马和踉踉跄跄地跑进亭子,把几张薄纸奉到朱棣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道,“王爷,京师邸报,岷藩被削!”

“什么!”马和话一出口,在场众人皆大惊失色,先前的轻松气氛瞬间散尽。朱棣一把夺过邸报,打开一看,双手随即又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原来就藩云南的岷王朱楩与世镇云南的沐家向来不和。西平侯沐春死后,其弟沐晟袭爵。沐晟见朝廷削藩日急,便抓住机会将朱楩平日诸多不法之事搜集到一起,扎扎实实地参了他一本。朝廷得报,便将朱楩废为庶人,就地收押。邸报上登载的,正是沐晟参朱楩的诸般罪行以及建文的诏旨。

“丧心病狂!”看完邸报,朱棣当即狂哮。这已是第五位被削藩王了!尤其这一次,距离湘王自焚尚未满两月!想到建文的霹雳手段,朱棣愤怒的同时,也感受到了沁骨的寒意。

“父王!莫要犹豫了,起兵吧!不然下一个就轮到咱们了!”朱高煦突然冲上前大声喊道。

“你胡说什么?”朱棣一听,马上出言斥道。

“儿臣没有胡说!”朱高煦脸涨得通红,急匆匆地把徐妙锦的密报说了,“皇帝谋我燕藩之心,四姨已说得明明白白!若再不举兵,怕是就来不及了!”

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徐妙锦的密报,已将朱棣内心深处隐藏的最后一丝幻想也击得粉碎。如果说就在片刻之前,他还在奢望建文能放他一马的话,那眼下,他已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朝廷与燕王之间,已再无丝毫余地了!

“世忠,你怎么看!”朱棣阴沉着脸问道。

金忠默然半晌,方抬起头冷冷吐出八个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世忠先生也认为只剩举兵一途?”朱棣尚未答话,朱高炽已紧张地问金忠道。

“世子!”金忠淡淡一笑,对朱高炽一拱手坚声道,“但眼下不可举兵!”

“啊……“金忠话一出口,朱高炽兄弟俱是一惊。事情都到这分上了,他怎么还说不可举兵?莫不真要让大伙儿束手就擒?朱高煦性急,当即愤愤道:“人家拉屎都拉到咱头上了,为何不能举兵!”

与三位儿子的惊诧莫名不同,朱棣倒是颇为冷静。他望着金忠足足半晌,方淡淡道:“敢问世忠,为何不能举兵?”

“举兵自是必然,但不是现在!”金忠断然答道,他望了望朱棣,只见他面无表情,显得十分镇定。金忠略有些诧异,不过也不暇多想,只是转而问朱高炽道,“敢问世子,您陛辞出京之时,可曾闻岷藩被削一事?”

“未曾闻得!”朱高炽略一思索,肯定答道。

“这便是了!”金忠一拍手道,“若以常理论,皇上能放三位小殿下北归,绝不可能是出其本意,必是受物议之迫,不得不为之耳!然则皇上既恪于物议而放诸位小殿下,那又为何你们刚一出京,他紧接着又悍然削除岷藩?虽说燕强岷弱,两者远不能比,但毕竟同为宗藩,皇上也无道理如此前后不一!”

金忠说得有道理,父王在朝中的能量自然远远胜过岷王。可如果仅是为了平息朝中对削藩的物议的话,皇上也没道理刚一放过自己三人,紧接着又去寻岷藩的晦气。想到这里,朱高炽抬头问道:“莫非朝廷削岷,其实还另有隐情?”

“不错!请世子思之。若我等未得徐小姐密报,仅从三位殿下北归和岷藩被削二事看,您认为我燕藩应有何举动?”

朱高炽稍一思索,脸忽然变得雪白。过了好久,他方讷讷道:“莫非,莫非皇上是要……逼我等谋反?”

“不错!”金忠冷冷一笑道,“若以常理度之,皇上既放了三位殿下,便意味着他眼下还未决议削燕。而朝廷紧接着又削岷,这又意味着皇上并未以湘藩之事为鉴,削藩国策仍是坚定不移!削藩不变,暂未削燕,这两事合在一起,无非是要透出这么一层意思,便是朝廷迟早会削燕,只是眼下时机尚未成熟而已。而三位殿下又平安归来,使燕王又无后顾之忧。敢问世子,朝廷这一连串举动是何用意?”

“既断我燕藩后路,又留一可乘之机,使燕藩趁着朝廷尚未准备妥当,赶紧谋反!”强捺心中惊慌,朱高炽哆嗦着给出了答案。不过很快他又产生了一个新的问题,“从四姨密报可知,皇上削燕已是箭在弦上,那他为何还要逼我们谋反?燕藩谋反,对削燕岂不是更加不利?”

“自是想把屎盆子扣在本王身上!”金忠尚未答话,朱棣却已忍耐不住,恨恨道,“分明就是他不念亲情,肆戮宗藩,却想让本王担这不仁不义的罪名!”

“王爷说得是!”金忠接口道,“王爷有大功于国,又无过失落于旁人之手,朝廷削燕实是师出无名!既如此,不如索性逼王爷谋反。只要王爷主动谋反,那便是前汉之吴王刘濞,朝廷便可名正言顺地削除。而如今北平城内七卫皆入张、谢之手,城外更有大军环伺,反观王爷亲军不过万余,正是寡不敌众!皇上必是看中了这一点,认为即便王爷谋反,也会立刻覆亡,所以才这般有恃无恐!”

“其谋何其工也,其心何其毒也!”朱棣愤愤骂道。自己一个大明亲王,却生生被朝廷逼至穷途末路。

“皇上之计是否阴毒姑且不论,只是王爷既已明白,自不能落入圈套!”金忠言道。

“世忠觉得本王该如何做?”朱棣继续问道。

“回王爷!”金忠一拱手,朗朗道,“皇上想逼燕藩主动谋反,我等却不能上当。我燕藩起兵,必须是在朝廷有旨削燕之后,如此才能彰显朝廷之无情,昭示我燕藩起事是迫于无奈!”

朱棣重重点了点头,道义对他来说太重要了。藩王起兵对抗朝廷,这本身就是谋逆!若无充足理由,很容易就被扣上一顶“犯上作乱”的帽子。建文为了名正言顺地削燕而处心积虑,他朱棣更要为理直气壮地起兵费尽心机!占据大义,他不仅能在与建文的口水仗中游刃有余,在将来招抚旧部的过程中也会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

想到这里,朱棣不能不深深感谢徐妙锦。若没她的密报,自己很可能在惶恐之下匆忙起兵,这可就正中了建文的下怀。

“父王!”朱高煦的话打断了朱棣的沉思,“现在该怎么办?难不成就坐等朝廷下旨削燕?”

朱棣略一思忖,冷冷道:“岂能坐以待毙?马上令李让、袁容再次出城,加紧联络各地旧部。一旦举事,他们便是本王最大的助力!”

“是!”

“城中诸卫也要悉心招抚,切记不可让朝廷耳目侦知!”

“是!”

“传令朱能,将八百死士调入王府,引为奇兵!”

“父王英明!”

交代完事情,朱棣转对金忠微微一笑道:“世忠心思缜密,果然是王佐之才!今日本王总算见识了!”

“谢王爷!”金忠一躬身,毕恭毕敬地答道,他明白朱棣这寥寥数语意味着什么。如果说以前朱棣信任他,多半还是因为道衍的大力推荐的话,而今天,他已用自己的表现获得了朱棣的认可!忽然间,金忠想到:方才自己言眼下不能举兵,朱高炽他们都惊讶不已,连道衍都有些诧异,可燕王却镇定自若。莫非他早已算到其中利害,只是有意借此机会考校自己?念及于此,金忠又抬头望向朱棣,希望从他的脸上窥得些端倪。

不过朱棣却没有给金忠猜测的机会,此刻他正手扶栏杆,面无表情地望着山下的一池碧波默然不语。直过了好久,他方深吸口气,一脸阴沉地狠狠言道:“你既不仁,莫怪我这皇叔无义!你想削我,我偏要看看你有没有这番能耐!”

就在燕王暗中蓄力的同时,形势也急转直下:在谢贵的引诱下,燕山左护卫百户倪琼投靠朝廷,并将其上司于琼、周铎平日挑拨下属,预谋造反的种种劣行悉数抖搂出来,张昺、谢贵立即驰奏朝廷。建文得报大喜,当即下旨将这二人诛杀,并下旨严斥燕王。朱棣接过敕旨大惊失色,竟当着一干文武属官的面晕了过去。第二天,王府传出个惊人消息——燕王疯了!

往后几日里,北平府内出现了一副百年难遇的奇景:朱棣竟成天披头散发,口中大呼小叫,跑到市集里撒野撒泼。这位昔日威风凛凛的统帅如今神色失常,在街上逮着谁就一阵傻笑,饿了拿起货摊上的食物便往嘴里塞,渴了便找到水缸将头伸进去一阵猛吸。北平的官吏市民见此情景,都是一阵目瞪口呆。大家开始均是不信,后又半信半疑。当他们见到朱高炽兄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朱棣面前,求父王回府,却被他张牙舞爪地一阵乱抓时,众人不信也得信了。

张昺也被朱棣的突然失常搞得很疑惑:燕王的疯病到底是真是假?他冷眼旁观了数日,却是越看越糊涂。想来想去,他觉得不能再这样坐视下去。这一日,他将谢贵拉上,二人一起进了燕王府,明为请安,实则是要亲探燕王疯疾之真伪。

张昺在端礼门外将名帖递进,过一会便出来一群内官,打头的便是承奉马和。他向二人作了一揖道:“王爷如今身染大疾,只能在寝宫接见外臣。两位大人请随我来!”

张昺道了声谢,忙与谢贵一起跟在马和后面。半路上,张昺微声问道:“马公公,王爷之疾可有好转?”

马和苦笑一声道:“倒不像先前一样出府乱跑,可身子仍是忽冷忽热,精神也依旧恍惚,却不知是着了什么魔!王妃这两日眼都哭肿了,医士们药开了一堆,可就没一丝好转的迹象。”

张昺干笑一声,便不再说话。

方进寝殿暖阁门,一阵热浪扑面而来。张、谢二人一眼望去,不由吃了一惊:眼下正值六月,暖阁内坐榻前却放着个大火炉,炉中火炭烧得通红,朱棣竟被一件厚厚的狐裘衣包裹得严严实实,口中还念念有词道:“好冷!好冷!”

朱棣疯了也就罢了,可张、谢二人却是正常人。这三伏天的待在满是热气的屋内,立刻大汗淋漓。不过他二人是来探疾的,自没有退出去的道理。待两人跪下行完大礼,却不见燕王叫他们起来。张昺只好自行问道:“殿下身体可是好些了?”

朱棣翻了翻白眼,嘴中不知咕哝了一句什么,便忙又把身子向炉前凑去。

张昺、谢贵面面相觑,均不知朱棣说啥。无奈之下,张昺只得大声再道:“王爷,臣张昺与谢贵来探望您啦!您老如今身体可好?”

这时朱棣似乎是听见了,他又转过头来,咧嘴一笑道:“好,好!你叫张昺?本王明天便来找你,你把弓箭备好,本王让你见识百步穿杨!”

张昺一愣,正欲再说什么,朱棣却伸手一招道:“来!来!天气冷,到炉子这边来暖和暖和!”

张昺都快热得晕了,恨不得找块冰给吞下去,又哪里还敢往炉子边凑?他扭头一看,谢贵也已是热得汗流浃背,官服都已被沁湿。他实在忍不住了,便胡说一通道:“见王爷无恙,臣等也安心了,臣二人还有公务要处理,请王爷准臣等先行告退!”

朱棣仍没理他,自顾自地围着炉火一阵猛烤。张昺与谢贵一刻也不想在屋里多待,忙又叩首完毕,逃命似的退了出来。匆忙之间,他们谁也没有注意,朱棣脸上忽然浮出一丝冷笑。

出了殿门,一阵凉风吹来,二人顿觉神清气爽。世子朱高炽正守在殿外,见他二人出来,便苦笑一声道:“二位可见过父王了?”

谢贵抹了把汗道:“王爷这病也太怪了,大热天的居然冷得直打哆嗦!”

朱高炽垂泪道:“城里有名的医士都来瞧过了,均束手无策。自从那日陛下的斥责诏书到了王府,父王便成了这样。听府里韩医正说这可能是因受惊吓过度,以致丧了心智!”

“不想王爷竟病至此!”张昺来之前尚对朱棣病情半信半疑,此时见他这个样子,倒还真有些相信了,“世子可是要侍奉王爷?为何一直守在殿外?”

朱高炽尴尬一笑道:“我也想进殿侍候,可这身子实在是耐不住热,只得在此待着,看里头有事儿再进去。”

张昺一瞅朱高炽这白白胖胖的身子,自知多此一问,遂也干笑一声,又寒暄两句,方与谢贵告辞而去。

方才进府时是马和亲自领路。如今出来时马和早已不在,便换了另一个小内官。走到承运门外耳房时,葛诚等一众王府长史司的文臣正好迎面出来。

王府文臣多是朝廷选派而来,张昺在朝中多年,这其间便有几个认识的。众人见了他,忙纷纷过来行礼。张昺与众人寒暄一阵,却发现葛诚一人游离于外,目光直视自己,他不由心中一震。

葛诚的身份张昺是知道的,此人名为燕府长史,实为朝廷密探。此时他如此反常,明显是有话要和自己说。张昺心念一动,因自己暂时脱不开身,便寻个机会向谢贵使了个眼色。

谢贵是武将,又一直在京外做官,与众人并不熟悉,因此刚才一直坐下旁边石凳上歇息。他见张昺跟自己作色,先是一愣,随即有顺着他目光往葛诚方向一看,顿时心领神会。他随即起身,踱到葛诚身边道:“葛长史一向可好?”

葛诚笑嘻嘻地大声道:“劳烦谢将军挂心,谢将军客气了!”

其他人见他二人一阵没油没盐地瞎侃,以为他们也就是简单的套交情,也无人注意。葛诚寻了个当口,忽然低声疾速说道:“燕王无病!”

其实葛诚对燕王发疯一直都心存怀疑。当日中官宣读建文斥责圣旨时葛诚也在场,朱棣当场晕倒,葛诚不由吃了一惊。他当长史也有好几年了,对朱棣还是比较了解的。在葛诚看来,这位燕王心机深重,性格坚毅沉稳,实是枭雄之姿。这样的人会被一道圣旨给唬倒,他打死也不信。谁知紧接着又传出个更离奇的消息:燕王居然迷了心智!葛诚得了消息,立马进府请安,却被朱高煦一把拦住。葛诚据理力争,好不容易方见了朱棣一面。其后再要求见,却全被各种理由挡了回来。葛诚回去后百般思索,又联系到燕府近段时间种种离奇动静,他心中终于有了个基本认识:尽管不能完全断定,但是朱棣之病,十有八九是伪装而成。想透了这一层,葛诚不但没有丝毫高兴,心中却生出更大恐惧:值此风声鹤唳之时,朱棣行如此极端之举,甚至不惜将自己声名毁得一干二净,他究竟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想来想去,葛诚觉得只有一个可能:燕王有极隐秘的事瞒着朝廷。而这存心欺骗背后……念及于此,他不寒而栗。

葛诚从没想过追随燕王造反。毕竟他本身就是朝廷派来的,身份决定了他不可能被朱棣引为腹心,这段时间燕藩的各种密议,他也都没参与。就凭这个,葛诚就没理由追随朱棣。

可不追随的话又不行。朝廷制度,亲王犯事,王府官需连坐受罚。葛诚是王府文官之首,燕王要是真举兵,就算他侥幸逃回南京,也难逃株连之罪。

当然,也不是没脱罪的可能。张昺到北平后,多次对他暗加笼络,甚至透露只要葛诚愿意效忠朝廷,将来齐泰便能上奏免他罪责。

齐泰作保,这根救命稻草葛诚当然得抓住。不过葛诚也清楚,想要齐泰兑现承诺,自己必须有价值。也就是说,必须在朝廷削燕一事上立下功劳。

葛诚一介文官,又不可能接触军事,所以也只能在紧盯燕藩动向方面派上用场。现在燕王装疯拖延时间,而朝廷却不知其详情,真是他立功之时。

只是,这时候的葛诚已经没有办法通知张昺他们了。自打朱棣发疯后,葛诚便再也出不了燕王府,他走到哪,四周也总有人跟着。葛诚忠于朝廷,急于揭穿朱棣的阴谋,让朝廷将其削位夺爵。但他也知道,只要告密之事泄露出去,朱棣会怎么样尚且不说,自己肯定是死无葬身之地。葛诚再急,也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因此他一直隐忍不发,只在暗中寻找机会。如今碰到张昺、谢贵,葛诚便寻此良机,暗中将消息透了出来。

谢贵闻言浑身一震。他正目一瞧,葛诚仍是笑嘻嘻之态,似乎刚才的话不是从他嘴里出来似的。谢贵心中一紧,脸上忙露出笑容大声道:“葛长史谦谦君子,末将钦慕已久。改日有空,我当略置薄酒,请长史到府中一叙。”

从燕王府出来,张昺随谢贵回到北平都司衙门,都指挥佥事张信已在门口接着,三人一起来到衙门后院的书房商议。

谢贵一进书房,便马上将葛诚的话说了,张昺听了沉吟半晌道:“此事关系重大。燕山护卫蓄谋造反,陛下已经下旨斥责燕王。依我看来,燕王必是知朝廷不日即将削燕,故施此伎俩以拖延时间,密谋造反!”

张信却显得有些不以为然,他皱眉道:“大人之言固然有理,但以我所见,燕王若真要反,那早便反了。如今他军权全无,护卫亲军中的精锐也被宋总兵调去开平。现北平镇守军共有七卫,外加城外屯田军,兵力将近五万;反观燕山三护卫,不过万余而已。此时燕王装病,会不会仅是想借此避祸,以逃脱朝廷责难?”

张昺不悦道:“你这话却没道理。燕山护卫意欲谋反,现已是证据确凿,朝廷也已有处理。若燕王无反意,他手下护卫亲军又岂敢行此悖逆之事?如今朝廷削燕之意已明,我三人乃天子亲选,负责北平削藩之事,此时自当将燕王之伪直陈朝廷,请陛下下旨削除燕藩!”

张昺这么说是有原因的。作为朝廷削燕干将,他也知道建文迫燕藩谋反的意图。为此,他与谢贵二人挖空心思,好不容易逮着了个燕山护卫蓄谋造反的证据,并大张旗鼓地抖搂出来。原以为见事情败露,燕王不反也得反。哪知燕王先上了道自辩奏疏,说护卫谋反乃下属所为,他本人毫不知情,继而便发起疯来!得知燕王是装疯后,张昺在恨燕王狡诈的同时,也对迫其谋反失去了信心。此时他已决意,直接上书朝廷,请建文明旨削燕!

建文迫燕谋反一事,张信自始至终都不知情,此时见张昺这么坚决,他也不敢再争,便低头不言。

谢贵见气氛有些尴尬,遂笑道:“此事自当由皇上圣裁。只是北平与京师相隔千里,朝廷决断亦需时日。其间我等尚须布置妥当。否则削燕诏书一下,燕王若真反了,我们岂不是措手不及?”

张昺点头道:“谢都司说得是。城中七卫已在我手,现可再将城外屯田军调入城内。一旦朝廷削燕诏下,我等便调大军包围王府和护卫军营,到时候燕王即便有通天本领,也是无能为力!”

张信犹豫一下,嗫嚅道:“大人计议甚妥。不过如今宋忠屯开平,马宣屯蓟州,耿璿屯山海关。大人何不付手书与三将,唤他三人同来,则北平之局更是万无一失!”

张昺一笑道:“你的想法的确妥当,不过他三人都是朝廷所派,没有皇上敕旨或兵部行文,我与谢都司也不好直接相招。何况朝廷若真决议削燕,必会令他们赶赴北平,此事就不劳我们操心了。”

其实张昺此举也有着自己的小算盘,宋忠等部虽也职在削燕,但是并非他与谢贵的下属,若让他们现在就过来,必分削燕之功。退一万步说,即便燕王勇武异常,自己五万人马也不可能一触即溃,往最坏处想,顶多是两军对峙。只要自己守住北平,到时候再向宋忠求援,同样能将燕王碎尸万段,断不至坏了大局。

见张昺已下决断,谢贵遂道:“既如此,我与张信负责统兵,至于上奏朝廷之事,就有劳张大人了!”

三人议毕,各自散去。张信回到家中,马上关紧房门躺到榻上。

“怎么办?怎么办?”双眼望着天花板,张信口中喃喃,大脑紧张地思考着。

一个多月前,张信被李让暗中一番陈情,并痛陈建文上台以来,对勋贵武官的打压,请他暗中相助。

对李让父亲的当年恩情,张信铭记于心,但对造反这种大事,他当然不敢轻易答应。

朝廷富有天下,拥兵百万,粮饷充足,且占据大义名分;而燕王纵然骁勇,但毕竟只是一藩之主,跟他造反,能有几分活路?这是不用多想就能明白的事。

不过燕王也不是好惹的。张信到北平后,谢贵就把整顿北平军卫的任务交给了他,由他具体负责清除燕王在军中影响之事。可好几个月下来,燕王在军中的声望之高,大大出乎其之所料,别说这些镇守军中将校大多由燕王亲自简拔,就是普通士卒对燕王也是充满好感。这样一支队伍,想在短短数月就跟燕王撇清关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贸然动手,只会引发军中大乱,甚至祸及自身。

张信深感此事扎手,他曾试探性地跟谢贵提及,将期限放宽些,但换来的却是他的劈头训斥。张信知道,谢贵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朝廷削藩之期逼近,而这是无法改变的,所以根本不会给他转圜。

这让张信感到了恐惧。朝廷根本不知道北平军卫的实情。在朝廷看来,就算北平军卫心有愤恨,也最多就是不顶用罢了,反正外围还有朝廷的大军,天下更是在朝廷之手,就算北平军卫因此陷入大乱,凭其他军队照样能戡平动乱。

可站在张信的立场看,北平军卫如此态度,真要燕王举兵,他们多半会群起响应。就算最后朝廷能平乱,在此之前,他张信也早就被剁成了肉饼。就算侥幸得脱,将来朝廷也不会放过自己这个无能之将。

张信本就对朝廷一肚子怨气,这时候当然不能当这个冤大头。所以对李让的拉拢,他虽然并未答应,但也没有拒绝。他选择的是一个自认为最合适的办法——见风使舵。

张信并不打算揭发燕王,更不敢同燕王翻脸。但同时他也和张昺、谢贵保持紧密的联系。张信的如意算盘是——燕王爱怎么折腾便怎么折腾,军中也好,布、按、都三司衙门也好,你随便煽风点火、挑拨离间,我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要你别直接让我出面就行。而在朝廷这边,我则继续当我的削燕干将,巡查、整军等事照做不误,绝对不露丝毫反相。如此,则可居间观望,真到削燕那一天,若朝廷强,自己就跟朝廷,反正燕王手上也没自己的把柄;可若燕王势大,那自己也就只能卖了张昺、谢贵,死心塌地跟燕王走。

打定主意后,张信顿时释然。这段时间里,他从早到晚忙得脚不着地,看似为整治北平诸卫费心费神,但实际上这些都是表面功夫,其目的仅是为给张昺、谢贵看罢了。而暗中,张信则密切关注着北平城内朝廷与燕王之间的实力消长,以决定自己的最终选择。

经过这段时间暗中观察,张信心中大致有了答案:北平城内,由北平都司所辖的七个镇守卫中,有一大半已暗中归心燕王,其余的也多是游离不定,真正铁心跟朝廷走的只是极少数。镇守卫所大半降燕,再加上没被宋忠带走的那部分燕山三护卫,燕王实际上已拥有北平城中的近八成兵马。

强弱已分,朝廷在北平城中的实力远远不足。搞清楚状况后,张信的心也开始倾向燕王。尤其在今日,当张信试探着要张昺调开平、蓟州、山海关兵马支援北平时,不知就里的张昺居然一口回绝,这就让张信更坚定了自己的选择——没有外援,谢、张怎么可能是燕王对手?

张信起身,换上一套早已准备好的寻常百姓衣服,准备悄悄去燕王府报信。可就在推开门前的一刹那,他又犹豫了。

还没到最后时刻!张信忽然想到,现在张昺只是上奏而已,朝廷是否即刻削燕还不一定。若暂时不削,那局势就还有变数,朝廷便仍有可能派兵增援北平。即便马上削燕,谁知齐泰会不会心血来潮,亲自下令将宋忠他们调到北平?若果真如此,自己急急报信,就等于把退路给封死了。万一到时候朝廷大军云集北平城内,势力压过燕王,那自己可真就是追悔莫及了。

想到这里,张信推门的手又缩了回来。略一思忖,他重新换了衣服回到榻上坐了——等,继续等!等到朝廷与燕王图穷匕首见的那一刻,自己再作决定不迟。

“来啊!”张信一声大呼,一个苍头跑了进来。

“传话给厨房,赶快上饭。吃完了老子还要巡营!”

“是!”苍头一躬身,立刻跑了出去。

望着苍头的背影,张信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qs0hygMpvVUtlmSV7SbxJcevtm3YPwdDf14nxtdhkegA5Ru/PoNa8+r6Eyb5JY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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