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伐路瓦(即瓦卢瓦),你说,你愿在镰刀伸进麦地之前就认输吗?
——莎士比亚《爱德华三世》
仁慈的上帝,救我们脱离战争、杀戮和突然的死亡。
——《连祷文》
百年战争的下一阶段,是爱德华三世面对国内外诸多挫折仍不屈不挠,最终取得胜利的故事。尽管被封锁在佛兰德斯,这位顽强又可畏的国王仍向布列塔尼、吉耶纳、诺曼底甚至巴黎四面出击。不过,他的第一场胜仗是在海上打的。
1340年春,爱德华从根特返回英格兰。他召开议会,说如果不加征新税,他就必须回到低地国家为所欠债务坐牢。议会对爱德华的夸大其辞明确表示不满,但还是勉强授予他在两年内征收“九分之一”税的权力,即在英格兰每一块土地上出产的小麦、羊毛和羔羊肉,以及城镇手工业者的产品中抽税九分之一。作为回报,爱德华须允诺取消某些税种,并进行一系列政府改革。不过,爱德华终于可以回根特赎出自己的妻儿,并再次对阵腓力了。他又招募了一支军队,在萨福克港集合一支舰队用于运兵。他还打算顺道在斯鲁伊斯港解决掉法国的强大舰队。
与编年史家乔弗里·勒贝克所说的不同,爱德华的这一计划酝酿已久。敌军舰队的规模已然十分庞大,除法国战船外,还有热那亚和卡斯蒂利亚的战船。卡斯蒂利亚是法国的盟友;热那亚人则是雇佣军,由经验丰富的海军将领巴巴内拉(法国人称其为“巴贝努瓦”)率领。爱德华征用了他所能找到的全部船只,事实上,许多人被强迫入伍,为他掌舵、战斗。即便如此,爱德华的海战专家罗伯特·莫雷和佛兰德斯人让·克莱布仍警告说,双方兵力差距太大。爱德华认为他们试图恐吓他:“但我还是打算出海,那些害怕的人就待在家里吧。”1340年6月22日,爱德华最终从萨福克的奥威尔港出发,他自己乘坐“托马斯”号战船。途中,北方舰队司令莫雷男爵率50艘战船加入爱德华的舰队。这支舰队最终达到了147艘的规模。
这些战船很有可能都是柯克船(cog)。英国政府拥有一批改造过的柯克船,又称“国王战船”。这种船有很多缺点,却是专门为战争打造的。柯克船原本是商船,为运送羊毛、红酒、牲畜和乘客而设计,吃水浅,体量小——一般只有30至40吨位,有些时候能达到200吨位——能进入大船无法到达的小溪和浅湾。这种船的船壳采用搭接结构,龙骨很宽,船头和船尾都做成圆角,能适应所有天气和北海的水文环境。柯克船很适合运兵,但很难称之为战船——尽管可以在船头和船尾修建战斗专用的平台。柯克船的战术非常简单,就是航行至敌舰上风向,尽力击沉敌舰或致使其搁浅。
柯克船只有一面方形的风帆,船舵也较为原始,操控起来非常缓慢,如果遇到那种专为海战打造的战船,例如装有撞锤和投石器、船桨易于操控且机动性强的地中海桨帆船,就会面临极大的危险。近40年来,法国一直维持着王室船坞的运转,这个船坞——鲁昂的大造船厂——由热那亚人修建,专门制造这种地中海桨帆船。若战斗在宽阔的海面上进行,爱德华将处于相当不利的境地。
1340年6月23日,英国舰队从布兰肯贝尔赫对面的西兰海岸启航。侦察兵先上岸四处侦察,回来后向爱德华报告在斯鲁伊斯港所看到的景象:“战船如此之多,其桅杆就像一片巨大的森林。”爱德华留在海上,同下属整日商讨作战细节。
法国海军司令休·吉耶雷和尼古拉斯·比裕什是“卓越的战斗专家”,但并不是航海专家——比裕什还当过税收官。法国舰队与热那亚和卡斯蒂利亚舰队之间也缺乏配合。巴巴内拉恳求司令们让他出海作战,用3艘地中海桨帆船在海上对抗英国柯克船,但将军们坚持留在船坞内,与英国人在陆地上开战——这正中爱德华下怀。法国人将舰队编为3个中队,从河口到海面依次排开,用锁链将船只连在一起,用木板和装满石头的小船设置障碍。第一中队的每艘船都装有4门大炮,由十字弓手负责掩护,船员都是佛兰德斯人和皮卡第人,它的一端与英国柯克船首先交火。第二中队的船员来自布洛涅和迪耶普,第三中队则是诺曼底人。但船上的2万名战士基本都是强征入伍的普通人,大多数都没见过战场是什么样。据说,整个“海上大军”里只有150名骑士和400名专业十字弓手,其他都是惊恐的渔民、驳船船员和码头工人。
当晚,爱德华将英国舰队编为3个中队,3艘船为一组——两个侧翼是2艘载满弓箭手的船,中间1艘是载满重装骑士的船。他还编制了第四中队作为后备军,船员全部都是弓箭手。早晨5时,他下令起锚,扬起风帆等待涨潮。当他的舰队转舵驶向斯鲁伊斯港时,既顺风又顺水,且背向阳光。巴巴内拉马上察觉到了危险,对比裕什说:“将军,英格兰国王的舰队朝我们驶来了,快命令舰队出海吧!如果还留在这堤坝后面,英国人得到风向、潮水和阳光的助力,就会把你们困在这里动弹不得。”但这最后的绝望呼声并没有得到回应,这位热那亚人迅速下令起锚,及时逃脱了厄运。
大约9时,英国舰队径直驶入港湾,而法国舰队还停泊在那里,“好像一排排城堡”。一位对本国军队的表现如痴如醉的英国编年史家这样写道:“十字弓和长弓射出的箭像一片铁云一样飞向敌人,立时杀伤了上千敌军。”随后,英国舰队冲入法国舰队之中,与之缠斗在一起。重装骑士们挥舞着长剑、战斧和半长枪登上敌舰,同时弓箭手继续一波又一波放箭,船员从桅顶扔石头、铁闩和石灰弹;还有一些潜水员钻入敌舰下方,试图在船体上凿洞使之沉没。战场不断从这艘船转到另一艘船。
长弓
用来制作长弓的木材有很多种,最好的是紫杉木。弓身用树干或较粗的树枝制成。粗粝的树皮下面有一层白色的边材,具有很强的抗拉能力。边材内部是红色的心材,抗压缩能力强,能为弓提供强大动力。紫杉木同时具备这两种木质的特性,成为制弓的最佳材料。制弓的工匠须顺着木材的纹理,在心材外部留下一层约八分之一英寸厚的边材。因此,不可避免的,用紫杉木制作的长弓曲度规格不一。
最左边的示意图是从树干上截下来的一段紫杉木;它右侧一幅图是经过粗加工的一段木材,外侧留有一层薄薄的边材。弓的两臂逐渐变细,当弓被拉开时呈现一个流畅的弧形。好弓的两臂尖端镶有牛角,上面有刻痕,或称“弧口”,便于绑上弓弦,有时候也在木头上直接刻出凹槽。弓的长度从5英尺8英寸到6英尺4英寸不等。
箭支长约30英寸,箭头有许多种形状,普遍认为一种被称为波金的箭头在战场上最具杀伤力。这是一种呈四棱锥形、表面经过硬化处理的钢制箭头,见示意图。弓弦由麻绳制成,一端捻接成一个圈,另一端系在木钩上。中间部分缠着线,保护绳子不被箭尾扣弦的凹槽和拉弓的手指磨损。弓箭手用来拉弦的手上通常戴一只皮革射击手套。
典型的战弓拉力约80至100磅。在箭射出的一瞬间,弓的两臂向前摆动,弓弦所承受的反弹力可达400磅,所以长弓必须至少能够承受600磅的最大拉力,才能保证其不会轻易断裂。
十字弓
军用十字弓流行于14世纪后半叶和15世纪。弓长30英寸,宽26英寸,重约4.75磅。
弓托由木头制成,顶部覆盖着一层鹿角。实际的弓体由多种材料制成,包括木头、牛角和牛筋。弓前端有一个钢制踏板,便于用脚蹬上去撑开弓弦,把皮带和钩爪拉回到发射器上。
图中所示的弩箭是在战场上运用最为广泛的一种。箭体约15英寸长,箭轴为木制,箭羽则是皮革、牛角或木头。箭柄末端削成特殊形状,可以插入发射螺栓的耳片中;前端镶着一个鹿角制成的有沟槽的托。
战斗刚开始不久,英国方面就有一些伤亡,那是一艘“满载着伯爵夫人、小姐、骑士的妻子及其他一些女眷的柯克船,她们准备前往根特看望王后”。尽管受到弓箭手和步兵的重重保护,这艘船还是沉没了,据说是被大炮击沉的。女人们在水中垂死挣扎时发出的尖叫一定激发了英国人强大的战意。
弗鲁瓦萨尔见到了这场战役的亲历者,他在编年史中写道:“战斗十分残酷激烈,因为海战比陆战危险性更高,在海上无法撤退或逃跑,除了战斗之外别无选择,只能听从命运的安排,每个人都必须表现得英勇。”爱德华国王也加入了激战,腿上还挂了彩——他的白色皮靴上都是血。重新夺回由热那亚十字弓手守卫的“克里斯托弗”号的战斗尤其惨烈,但最终“英国人赢回了战船,杀掉了船内所有人,并将其物品掠夺一空”。英国人发现,要攻占卡斯蒂利亚舰队有相当大的难度,因为舰船的边缘太高了。战斗“从早上一直持续到中午,英国人伤亡惨重”。
最终,英国弓箭手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在十字弓射出一支箭的时间内,长弓可以射出两到三支箭,完全压制住了法舰的第一中队。许多法国士兵从船上跳入水中,他们受伤的战友随后也被扔下了船。海里满是尸体,那些还没被淹死的人都分不清自己是浸泡在水里还是血里,而那些穿着重甲的骑士落水后直接沉入了海底。休·吉耶雷身受重伤后缴械投降,但马上就被斩首了。比裕什也在被俘几分钟后被英国骑士绞死。
法国海军司令的尸体被挂在“托马斯”号(英国国王乘坐的旗舰)上示众,这个场景在法舰第二中队间引发了恐慌,许多船员不加抵抗就自动投入水中。没人注意到黄昏的临近,因为海船燃烧的熊熊火焰点亮了天空。当夜幕降临,国王还留在斯鲁伊斯港前,“他整夜都住在船舱里……那里器乐齐鸣,锣鼓喧天”。
当夜,30艘法舰起锚逃走了,而迪耶普的“圣雅克”号还在黑暗中战斗——当她最终被亨廷顿伯爵占领时,甲板上足足堆了400具尸体。佛兰德斯渔民乘坐驳船,从背后偷袭其余留在港湾里的法国船只。第二天早晨,爱德华派让·克莱布和一支装备精良的小舰队追击逃走的敌舰。但他完全没必要为区区几艘逃跑的敌舰感到沮丧。整支法国舰队除部分趁夜幕逃走之外,都被俘虏或击沉了,数千名士兵葬身海底——“没有一个人逃脱,全都被杀死了”,弗鲁瓦萨尔的描写虽有些夸张,但并非毫无根据。
为向上帝表示感恩,爱德华到阿登堡圣母教堂朝圣。此后,他为斯鲁伊斯之战铸造了一种纪念金币,即价值6先令8便士的“诺博”。金币上的图案显示:爱德华头戴王冠,身挂佩剑,手持代表英格兰与法兰西王室纹章的盾牌,踏在一艘战舰上,乘风破浪。这些金币震惊了当时的英国人,甚至还有传言说,这些金币是由伦敦塔上的炼金术士铸造的。有一句歌谣这样唱道:
金币教给我们四样东西,
国王、战船、宝剑和大海的力量。
但斯鲁伊斯海战的胜利并没有为爱德华赢得英吉利海峡的控制权,更不用提其他海域了。仅仅过了两年,法国人就第二次袭扰了普利茅斯港。不过,这一战消除了英格兰所面临的迫在眉睫的入侵威胁。现在看来,斯鲁伊斯海战标志着英国人取得了战争的主动权——确实,对1340年的英国人来说,上帝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
然而,爱德华距离法国王位还很遥远。7月末,他率领7名伯爵、9000名弓箭手、数千名佛兰德斯枪兵和一大群雇佣兵包围了图尔奈。尽管他的兵力达到3万之多,却没有投石机或攻城锤之类攻城器械,除了在城墙外扎营,别无他法。正如1339年一样,他的军队里还有通过契约雇用的荷兰和德意志贵族,这些人不停地相互争吵,坚持要爱德华按期支付佣金,时不时还随意地一走了之。
与此同时,腓力“对海军的失败异常愤怒”——只有宫廷弄臣才敢告诉他这个消息——他召集了一支比爱德华的军队更庞大的军队去解救被围困的图尔奈,其中有近2万名重装骑士。腓力采取了惯常的战术,拒绝同爱德华正面会战,而是把军队驻扎在周边小山上,从那里袭击爱德华的前哨和供给线。爱德华写信给威尔士亲王抱怨说:“腓力在自己驻地周围挖了壕沟,砍倒了许多大树,我们无法近他的身。”爱德华的军队得不到军饷,本就躁动不已,不久后连补给和草料都快没有了。爱德华极度缺钱,完全无法给那些愤怒的雇佣军支付佣金,只得于9月25日在埃斯普勒尚同腓力签署停战协定。这时候,连爱德华都似乎有些灰心了。10月,他告诉教宗使者,如果腓力同意把阿基坦公爵领的全部主权交给他(就像亨利三世时期一样),就收回对法国王位的主张。这时,爱德华已经无法再从英格兰筹到一分钱,许多臣民都拒绝缴纳“九分之一”税,一些地区的收税官还遭到暴力抵抗。两个月后,爱德华从低地国家秘密逃走,以躲避那些吵闹不休的债主。
爱德华回到英格兰,满心怨愤。在他看来,就是因为政府无法提供充足的资金,其多年来的努力全都白费了。爱德华认为,最大的恶棍莫过于大法官、坎特伯雷大主教约翰·斯特拉福,他对税收的处理极为不当。爱德华甚至告诉教宗,斯特拉福故意拖欠资金,希望他战败被杀;更离奇的是,爱德华还暗示说,斯特拉福对王后菲丽帕心怀不轨,试图离间王后和他的关系。斯特拉福自己躲在坎特伯雷大教堂里寻求庇护,逃过了一劫,但他的许多手下都被抓了。不过,在把自己打造为第二个托马斯·贝克特之后,这位狡猾的高级教士把行政争议转化为宪政争议,指控爱德华违反《大宪章》,主张大臣有权利由议会来审判,并成功促使爱德华于1341年4月召开议会。大主教在议会内赢得广泛支持,爱德华也足够精明,以妥协换来了军事补给。不久之后,爱德华同斯特拉福达成和解。爱德华清楚地知道,他必须取得臣属的支持,尤其是那些大贵族的支持,这不仅是为了继续争夺法国王位,也是为了保住自己在英国的王位。
1341年,议会又拨了一笔款项,但爱德华还是没法还债。这笔债务包括向佛罗伦萨人借来的18万英镑。1343年,佩鲁齐家族破产(爱德华欠他们7.7万镑,还不包括利息);3年后,巴尔迪家族也破产了。有一段时间,英国一小撮掌握羊毛贸易的本地金融家——其中包括有名的来自赫尔的商人威廉·德·拉波尔,后面还会提到他的家族——还试图借钱给爱德华赚取利润,但在1349年也亏惨了。不过,那时爱德华至少还可以依靠羊毛出口税。英国议会中有很多羊毛生产商,已经开始习惯每年缴纳这种令人讨厌的税。这部分是因为议会从国王那里夺取了控制税收的权力。事实上,百年战争对英国最重要的副作用就是促进了议会权力的增长。
1341年春天,布列塔尼公爵约翰三世去世了。争夺爵位的继承人有两个:一个是布卢瓦伯爵夫人让娜,她是约翰三世早已过世的弟弟的女儿;另一个是孟福尔伯爵约翰,他是约翰三世的同父异母弟弟。让娜是腓力外甥的妻子,腓力支持让娜成为布列塔尼女公爵——腓力自己是通过极其严格的男性继承法则获得王位的,对照看来,有些讽刺意味。于是,孟福尔伯爵约翰前往英格兰,宣告承认爱德华为正统的法兰西国王,被爱德华封为布列塔尼公爵和里士满伯爵(前里士满伯爵阿图瓦的罗贝尔不久前战死了)。对爱德华来说,支持他介入这场纷争的经济和战略因素相当充分。英国商船前往波尔多、葡萄牙和卡斯蒂利亚时不敢横跨风暴肆虐的比斯开湾,须紧贴着海岸前行,所以很有必要保证这些船只能够在布列塔尼的港口安全停靠,无需担心私掠船的侵袭。要保证去往加斯科尼的海路畅通无阻,英国就需要一位对英国友好的公爵统治布列塔尼的首府雷恩,正如后来为维持同印度的联系,大英帝国需要开罗和亚丁对其俯首称臣。
布列塔尼境内随即爆发了一场战争,战争的规模不大,但战况非常激烈。小贵族和西部的凯尔特农民站在孟福尔伯爵约翰这一边,大贵族和东部说法语的商人则支持布卢瓦伯爵夫人让娜。1341年11月,约翰伯爵被法国军队包围在南特,他手下30名骑士的头颅被越过城墙抛进城内。守城士兵大为惊恐,于是缴械投降,约翰本人被俘虏至巴黎。然而,约翰那勇敢的妻子为他留下了子嗣。1342年秋,爱德华三世亲自率1.2万人马前来解救约翰的妻子。他采取了野蛮的“骑行劫掠”战术,包围了公爵领内三大重要城市——雷恩、南特和瓦讷。腓力的儿子、继承人诺曼底公爵约翰率领一支大军前来解围,其兵力至少是爱德华的两倍。爱德华仿照腓力的战术,在城四围挖掘壕沟,巩固防御。战争从秋天拖延至深冬,天气阴冷潮湿,两军营帐都浸泡在水里。在这样阴郁的气氛中,经教宗使者斡旋,双方于1343年1月缔结停战协定。爱德华返回英格兰,留下一支部队在几个精心挑选的堡垒驻守,由令人敬畏的托马斯·达格沃斯爵士统率,继续孟福尔伯爵的事业。1345年孟福尔伯爵死后,他的儿子前往英国避难,在英国宫廷里长大,最终夺回了公爵领。因此,爱德华始终拥有布列塔尼这个坚定的盟友。
1343年秋,教宗克莱门六世成功促使英法两国召开和平会议,地点定在阿维农。英国人试图讨论爱德华对法国王位的继承权,而法国人则完全拒绝考虑这个提议。随后,英国人要求法国人用扩大吉耶纳地区作为赔偿,并免除吉耶纳对法国国王的一切封臣义务,使之获得完整的主权。事实上,只要达到这个目的,爱德华可能就会满足了。但腓力拒绝割让任何一寸土地,他给出的最终条件是:吉耶纳的疆域可以稍稍扩大,但不能交给爱德华,必须由爱德华的儿子作为法国王室的封臣领受。腓力六世自认为在谈判中占据有利地位。
当时,爱德华采取了新战略,以相对较小规模的兵力从三个方向进攻法国。他的中期目标可能是巩固英国在吉耶纳的地位,同时加强与佛兰德斯的联盟。格罗斯蒙特的亨利是爱德华在金雀花家族中的堂兄、德比伯爵和未来的兰开斯特公爵。1345年春,他在休·黑斯廷斯爵士的协助下袭击了上加斯科尼地区。他趁法军不备,占领了贝尔热拉克及许多其他市镇和城堡,包括拉雷奥尔。1325年,英国人曾经失去这座要塞,这次英国人花了9个星期坚持不懈地围困,终于攻下了它。这座堡垒高耸于吉伦特河畔,距波尔多40英里,据此英国人得以夺回有争议的阿让奈地区。这支军队还北上深入昂古莱姆,并迅速占领了这座城市。同时,托马斯·达格沃斯爵士进攻布列塔尼,击败了法国守备军。
1346年春天,法国人开始在西南方向大规模反攻,诺曼底公爵约翰率军于艾吉永(洛河与加隆河交汇处)围困德比伯爵。约翰公爵可能不像弗鲁瓦萨尔所说的拥有10万大军,但他很可能拥有2万兵马——这是法军中相当大的一部分了。这时,爱德华已经开辟了第三战线。现代读者在阅读当时留下的编年史、沉浸于充满骑士精神的英勇事迹时,可能意识不到,爱德华的战略是如此地充满现代性和专业性。
法国人预计英军会从佛兰德斯入侵,但这时雅各布·范·阿特维尔德已经被推翻,新任的伯爵更亲法国。爱德华出人意料地选择主攻诺曼底,开辟第三战线。这一选择或许只是出于偶然。弗鲁瓦萨尔听说,爱德华原本计划航行前往吉耶纳,但被海风吹回了康沃尔附近,在等待期间,一位重要的诺曼底领主建议他取道诺曼底。这位领主是阿尔库尔的戈德弗鲁瓦,他同腓力六世起了争执后逃往英格兰。他告诉爱德华,诺曼底人并不善战,“那里的大城镇都不设城墙,您将取得巨大胜利,在今后20年内都不会有人比得了”。
1346年7月5日,爱德华从波尔切斯特启航,率领“1000艘战船、舢板和补给艇”和约1.5万兵马。(这堪称军事后勤史上的一大成就,30年前爱德华的父亲在班诺克本战役中所率领军队也不超过1.8万人,而且那场战争是在陆地上进行的。)作为英国史上最成功的一支远征军,这支军队的构成——包括骑士、枪骑兵、弓箭手(骑马或步行)和刀斧手——值得细细研究。最为显著的特点是,这支军队中志愿者的比重大大超出以往,这些人渴望在战争劫掠中获取财富。贵族通过“战争契约”毫不费力地就能组建一大支军队。
1346年,英国的重装骑士还是以金属“锁子甲”为主要装备。骑士身穿带衬垫的短袍,再套上一件从脖子一直覆盖到膝盖的锁子甲,锁甲上部同一顶圆锥形的头盔系在一起,头盔正面一般是敞开的,偶尔会带有一个面罩。(巨大的桶形头盔在当时已经不流行了。)骑士还穿有胸甲和护肘甲,以及有活动关节的护腿。在所有护甲之外,他还要穿一件亚麻短上衣。相比法国骑士,英国骑士的穿戴非常古旧。在英吉利海峡的另一边,腓力的骑士们两肩和四肢都有护甲,头盔上装了带铰链、像长鼻子一样的面罩,面罩上还有呼吸孔。他们不穿短上衣,而穿一件更短的皮革罩衣。他们的马也装备齐全,马头有护甲,两肋有锁子甲或皮甲。英国和法国骑士的基本武器都是一把长剑,最初悬在身前,后来挂在左侧,右侧再挂一把短刀(用来为那些受了致命伤的人解除痛苦,所以又被称为“慈悲刀”)。骑在马上时,骑士一般携带一根10英尺的长枪和一面小小的铁盾牌,有时还有一把短小的钢柄战斧。不骑马的时候,他们的武器一般是戟——一种枪和斧子的结合物。
只有重装骑士才能负担如此昂贵的装备。理论上,每名重装骑士还需要两名持械扈从和三匹马——一匹战马,一匹驮运装备,还有一匹用于平时骑行。“重装骑士”这一概念包括方旗骑士(knight banneret,日佣金4先令),下级骑士(knight bachelor,日佣金2先令)和骑士扈从(日佣金1先令)。 一些骑士只买得起一匹马,穿更轻更便宜的镶片皮甲,即一件缝了数片相互堆叠的金属薄片的皮革短上衣。轻装枪骑兵(日佣金1先令)同重装骑士一起作战,头戴金属帽,手着钢手套,身穿“夹克”(jack)——一件镶铁质铆钉的棉夹袄,很像现代的防弹衣。
“夹克”也是那些较为有钱的弓箭手的装甲,无论他们是骑马作战还是步行。他们的武器是著名的英格兰长弓,这种武器即将引发军事战术史上的一场革命。这种长弓实际起源于威尔士而非英格兰,在12世纪格温特战场上首次发挥显著作用。它能一箭射穿教堂的大门,使英国人叹为观止。从爱德华一世起,英格兰每一个村庄都要为国家的弓箭手部队做贡献。根据法律规定,所有农夫每周日都要练习射箭。到了1346年,长弓的规格更加标准化,每个弓箭手携带24支箭,其余箭支用手推车载运。一个弓箭手一分钟内可以射出10至12支箭,真正做到“铺天盖地”;长弓射程超过150码,在60码内可以射穿铠甲。伦敦塔内有一座生产弓箭的大型兵工厂,但略具讽刺意味的是,许多制弓用的木材都是从吉耶纳进口的。弓箭手还随身携带一柄长剑、一柄钩镰、一把斧头或一个木槌(一种装有5英尺长柄的沉重木槌)。
爱德华三世讨伐苏格兰期间,骑射手首次亮相。他们携带一支长枪,日佣金6便士,这相当于一名手工业师傅的日薪。爱德华三世非常重视弓箭手,他从柴郡挑选了200名骑射手组成亲卫军,亲卫军身穿绿色和白色的特殊制服。骑射手和重装骑士一同构成了机动性最高的火力输出和最强的防卫力量。不过,骑射手的数量虽不断增长,但总是赶不上步兵弓箭手的人数。需要说明的一点是,因为无法在马上射击,弓箭手在作战时必须下马。此外,还要着重强调的是,弓箭手本质上是防御部队,只有在合适的地形条件下,在面对敌军的冲锋时才能发挥决定性作用。
在此之前,在英格兰疆域之外,长弓的杀伤力还不为人所知。法国人最喜欢的远程武器是十字弓。这是一种复杂的器械,用牛角和筋腱强化弓的力量。发射之前,十字弓手要把脚放在弓前端的蹬板上,把弓弦挂在腰间皮带的钩子上,这就意味着他先要弯腰屈膝蹲下,然后站起身子拉动弓弦,直至弓弦连上扳机。十字弓有一个瞄准器,能发射方镞箭一类较小较重的箭支。它的优势在于射程远、精度高、箭速快,劣势则是器械自身较重(达20磅),射速较慢——一分钟内最多射出4支箭。
除此之外,在1346年,爱德华似乎还拥有了枪炮。这在历史学上仍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但爱德华在1345年的确曾下令制造100架“风琴炮”。风琴炮由许多小管子组成,架设在手推车上,有点像19世纪70年代的米特留雷斯枪。除了对开炮者之外,这种武器几乎没什么杀伤力,而且它还会制造大量的噪音、火焰和刺鼻的黑烟。
爱德华军中还有很多轻装步兵,他们的日佣金是2便士。这些人充当侦察兵和散兵,他们来自威尔士、康沃尔,还有一些是爱尔兰“轻步兵”,装备短剑和标枪,“一些兵痞带着大刀步行作战”。这类兵种的特长是在重装骑士们的马下穿行,用刀捅马肚子。不过很多时候,他们只是负责割断受伤敌兵的喉咙。
现代研究者发现,中世纪军事供给的复杂程度要大大超过弗鲁瓦萨尔对“伟大而光荣的战争功业”的描写。大部分军队都依赖乡村为生,但在大军集结时,仍需设立补给仓库。军粮包括烟熏或腌制的肉、鱼干、奶酪、面粉、燕麦和豆类,以及大量的麦芽啤酒。这些通常是由各郡治安官在全英格兰范围内征收上来的,然后用马车沿着泥泞崎岖的道路、用驳船顺河流,甚至强征商船沿海路运送到军队集结点。除此之外,还有燃料和军火——包括攻城器械(石弩、石弓、抛石机和重型投石车)、兵器(尤其是弓木、箭头和弓弦)、火药和炮弹。在远征中,军队还需要大量的马匹。通常情况下,国王的巡佐强行“抓捕”运送军队和军需品的船只,连船上的水手也一并征用,并强制卸下船上原有的货物。征用船只需要花费很多时间,军队常常不得不在港口停留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能出海。
1346年7月13日,英国舰队在瑟堡北部的拉奥格登陆。就像1944年的诺曼底登陆一样,诺曼底人完全没有料到英国军队会从这里登陆。而且,阿尔库尔的戈德弗鲁瓦所言一点不差,很多诺曼底城市都没有城墙。第二天,爱德华在科唐坦半岛发动“骑行劫掠”,命令其军队烧毁磨坊、谷仓、果园、干草垛和玉米堆,敲碎酿酒桶,推倒并烧毁村民的茅草屋,将村民和牲口的喉咙全部割断,故意破坏这片富饶的土地。可以想象一下,农民们通常会遭受哪些折磨——男人饱受酷刑,不得不吐露财富的收藏地;女人遭多次强奸和凌辱,孕妇被开膛破肚。每次“骑行劫掠”必然伴随着恐怖活动,爱德华显然决意发动最大规模的“全面战争”(dampnum)——指中世纪以袭扰其臣民的方式向敌国国王发动的攻击。英国全军上下都尝到了劫掠的甜头。巴夫勒尔城投降之后并未免遭厄运,“(英军)在那里发现了许多金银珠宝,占领城市的恶棍们都不穿别的,只穿上好的毛皮大衣”。英军还烧毁了瑟堡、蒙特布尔及其他城镇,“获取了难以想象的大量财富”。阿尔库尔的戈德弗鲁瓦率500名重装骑士骑行“6至7里格 ”,一路烧杀抢掠,发现了令人惊叹的巨大财富——“农庄里装满粮食,房舍里全是财宝,市镇议员非常富裕,到处是运货马车、马匹、猪、绵羊和其他牲畜……但骑士们没有向国王以及任何一位指挥官报告其所得”。那些市民很有可能被押回英格兰以索要赎金,巴夫勒尔的全体市民的遭遇大抵如此。
7月26日,爱德华的军队抵达卡昂。这个城市比英国除伦敦外的所有城市都要大。英军很快攻破了城门吊桥,待守军投降后开始抢劫、强奸和杀戮,“士兵们都冷酷无情”。绝望的居民们开始从屋顶上向狭窄的街道内投掷石块、木棍和铁棒,杀死了500多名英国士兵。爱德华下令处死全城居民,烧光整个城市。尽管在阿尔库尔的戈德弗鲁瓦劝说下,国王收回了成命,但“英军还是在城里犯下了许多暴行,包括杀戮和抢劫”。劫掠持续了3天,约3000名城镇居民死亡。一名编年史家记载,英军“只拿镶有珠宝的衣服或非常值钱的装饰品”。英军用驳船把战利品运回海上舰队。爱德华获得的战利品比任何人都多,据弗鲁瓦萨尔记载,国王的“舰队装满了从卡昂收获的衣服和珠宝,还有一船又一船的金子、银子和其他财宝,全都运回英格兰;此外,还有被俘的60多名骑士和300多名市镇议员”——这些人是用来换取赎金的。
其中一名俘虏是卡昂的女修道院长,她当时一定强烈抗议道,俘虏她是违反基督教战争原则的。爱德华国王依照惯例,命令军队不得袭扰教堂等宗教设施,但尽管如此,很多修女惨遭蹂躏,很多宗教建筑也未能幸免于难。热兰的小修道院被彻底烧毁,后来,防守严密的特罗阿恩修道院也迅速被攻陷了。
卡昂的战利品中还有腓力六世1339年颁布的下令入侵英格兰的国王令。爱德华拥有相当现代化的宣传鼓动天赋,他立即下令将其大量复制,在英格兰每一个堂区教堂里宣读。在伦敦,坎特伯雷大主教在一次华丽壮观的主教游行之后,于圣保罗大教堂当众宣读这份文件,“以鼓动民众”。
爱德华率军持续向巴黎进发,一路继续烧杀抢掠。据让·勒贝尔记载,士兵们除了战利品之外,还能得到国王支付的丰厚报酬。远方燃起的熊熊战火、惊恐的难民潮不断向腓力宣告英军的到来。腓力集结了尽可能多的兵力,形成一支大军,并派兵支援鲁昂——他很可能非常担心,如果爱德华占领了这座诺曼底首府,他将控制塞纳河下游,从佛兰德斯招募新兵。爱德华实现了他的主要目的,成功地把法国人的注意力从吉耶纳和布列塔尼移开,减小了兰开斯特和达格沃斯在另两条战线上所面临的压力。
英军最终来到普瓦西,其先头部队已烧毁了圣克劳和圣日耳曼两个小镇,法军从巴黎城墙上就能看到它们。英国国王无意进攻法国的首都——他没有合用的攻城装备,而且腓力在巴黎郊外的圣丹尼镇集结了一大支军队,从军队数量上看,爱德华无论如何都不是腓力的对手。法国人还拆掉了塞纳河沿岸所有桥梁,想把英军困在原地。但是,爱德华修复了普瓦西的桥梁,沿这条路向北撤退,一路上又尽可能地摧毁了所有可以摧毁的东西:他烧毁了马勒伊的城镇、堡垒甚至小修道院。此后,爱德华又被索姆河拦住,沿河的桥梁同样被法军拆毁。幸运的是,当地一个农民为他指点了阿布维尔下游一处砂质浅滩——又被称为“白底通道”。索姆河对岸有数千名敌军驻守,其中一些是热那亚十字弓手。英国弓箭手多次万箭齐发,使英军得以“在艰难的战斗中”在法军防线上撕开一个口子,冲出了包围圈。腓力的军队紧随其后,甚至还缴获了英军的一些装备,但河水突然上涨,把法国追兵阻拦在索姆河对岸。
渡过索姆河后,爱德华对上帝的仁慈表示感谢。此时,尽管兵力对比悬殊,爱德华再也不惧怕同法军一战了——如果情势不妙,他能马上撤退到佛兰德斯。无论如何,爱德华的大军由于被迫连日急行军,必须马上停下来休整;并且,英军的粮食、葡萄酒,甚至士兵的鞋子都已经用光了。于是,爱德华在克雷西-蓬蒂厄附近开阔的白垩山丘上安营扎寨。
爱德华在一片高地上发现了一个绝妙的位置。他的面前是“教士谷”,他的前面和右面有一条叫“麦河”的小河,防守条件极佳。他的侧翼是克雷西大森林,全长10英里,纵深有4英里。爱德华最有可能遭到来自前方的袭击,但这是一条向下延伸的斜坡,英国弓箭手能够拥有无比清晰的射击视野。英军经过减员后,还剩2000名重装骑士、500名轻装枪骑兵,还有7000名英格兰和威尔士弓箭手和1500名刀斧手,总共约1.1万人,但不同研究者估算的结果略有差异。看到敌人已近在咫尺,爱德华命令军队排成战斗队列。在右侧麦河边的斜坡上是时年16岁的黑太子率领的由4000名士兵组成的第一纵队(雷诺德·科巴姆爵士、约翰·钱多斯爵士和阿尔库尔的戈德弗鲁瓦等一干老将从旁协助)。这支部队的核心是800名重装步兵,组成一个长长的队列,大约有6排;两个侧翼特别安排了2000名弓箭手,当法军向中间的重装骑士发起冲锋时,他们可以从两翼向其射击;弓箭手后面则是刀斧手。在左侧,爱德华布置了第二纵队,由北安普敦伯爵和阿伦德尔伯爵率领,共有500名下马作战的重装骑士和1200名弓箭手,队形与右侧相仿。两个纵队的弓箭手在阵前挖掘了大量地洞,每个洞长宽与深度均为一英尺,以便绊住敌军的马腿,使其摔倒。爱德华亲自率领第三纵队——700名重装步兵、2000名弓箭手以及其余的刀斧手——他们在后方某个地点驻扎,充作后备力量。
据让·勒贝尔记载,爱德华点兵完毕后,“来到军中同每个士兵谈笑,鼓励他们不辱使命;在他的激励下,每个胆小鬼都变成了勇士”。他还命令士兵们,在得到他的允许前,不得劫掠受伤的敌军。让·勒贝尔写道:“做完这些之后,他让士兵们打乱阵形,豪吃痛饮,直到战鼓响起。”(在附近的勒克罗图瓦城,军需官们找到了大量的葡萄酒,将一群群家畜赶进爱德华的军营。)弗鲁瓦萨尔写道:“随后,每个士兵卸下头盔和弓箭,躺在地上休息,以便在敌军到来时精力更加充沛。”同时,在第三纵队驻扎的高地上,爱德华在一间磨坊里设立了指挥部,从这里可以纵览整个战场。当日中午,法军正在朝这边逼近的消息传来,爱德华下令吹响号角,士兵们迅速组成战斗队形。
这一天是1346年8月26日,星期六。腓力在阿布维尔待了一夜,满怀自信,因为他的兵力几乎是爱德华的三倍——至少有3万人,包括2万名重装骑士。但腓力很不幸,当他做完弥撒,迎着朝阳骑马走出阿布维尔时,他的大军还在陆续赶来,并且一整天都没有到齐。腓力像往常一样谨慎,派出4名侦察兵探寻敌军的部署情况。一位名叫巴泽耶的勒莫瓦涅的骑士回报说,英军队形齐整,整装待战。他对腓力说:“或许您会很不高兴,但我还是建议您和您的军队今晚先原地休整,因为……现在天色已晚,士兵们都很疲累,军容不整,而我们的敌人正精力充沛,随时做好交战的准备。”这位骑士继续劝道,到第二天早晨,腓力的军队就能整队完毕,找到合适的突破口向英军进攻,“您的军队肯定会服从您的指挥”。腓力认为这是个好提议,于是下令军队停止前进,就地扎营。
但实际上,控制一支极其庞大的中世纪军队是非常困难的,而当时这朵“法兰西之花”已然彻底失控。前军试图停下来,而后面的重装骑士仍继续往前走,前军只得再次前进。“法国大军骄傲地向前冲,毫无秩序,几乎不成队列,直到他们看见英军在前方严阵以待,这时候再撤退就显得太羞耻了。”同时,从阿布维尔通往克雷西的道路两旁挤满了农夫和城镇居民,他们挥舞着宝剑和长矛,大声叫嚷着:“砍倒他们!杀光他们!”最终腓力意识到他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军队了。绝望中,他下令冲锋——“以上帝和圣丹尼之名,让热那亚人冲在前面,开始战斗!”这时已是傍晚,太阳开始落山。
号角与战鼓齐鸣,热那亚十字弓手排成一列横队,前进至英军前方150至200码范围内。这时,一场短暂且猛烈的雷阵雨几乎让他们浑身湿透。当热那亚人开始卸下方镞箭准备射击时,英国弓箭手已抢先一步射出了箭,速度如此之快,“就像下雪一般”。热那亚人背负着沉重的装备,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极有可能在路上就已经丢弃了十字弓手在装载箭支时通常使用的防护大盾。这支热那亚前军非常脆弱,立时在密集的箭雨下纷纷倒地,这种滋味他们可从未尝过。他们疲惫不堪,士气低落,而落日恰巧穿过乌云重新出现,阳光晃得他们睁不开眼,幸存者们开始四散逃跑。这一阶段的战斗可能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
阿朗松伯爵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认为热那亚十字弓手都是临阵脱逃的胆小鬼,于是呼喊道:“驱马上前,踩倒这群挡路的乌合之众!”他麾下的重装骑士立即响应号召,发起冲锋,队形依旧凌乱不堪。可怜的热那亚十字弓手被马蹄踩踏,发出阵阵哀号,后面的法军以为英军正在被屠戮,也纷纷向前挤过来。结果,法军在坡下挤作一团,场面十分混乱,而英国弓箭手在坡上严阵以待,百发百中,几乎没有浪费一支箭;每个人都瞄准了目标,羽箭穿过盔甲,射穿了骑士的脑袋和身体,马匹发疯似的乱窜乱撞。有的马在慌乱中脱缰而逃,还有一些高高抬起前蹄,或转过身背对着敌军。“呼喊声震天动地,”让·勒贝尔写道。他曾经同战场亲历者交谈过,他记载道,当时马尸一具具堆叠起来,就像“一窝凌乱的猪仔”。
可以肯定的是,爱德华的枪炮也加剧了现场的混乱。至少有一名编年史家记载,爱德华的火炮——他仅仅提到了3门——让马群惊慌失措。这些大炮作为武器可能并没有什么大用,但它们发出的声响和烟雾一定让那些从没见过大炮的人感到害怕。
出人意料的是,在这种情况下,还是有一些法国骑士冲到了英军阵前,却被英国的士兵用剑和战斧砍倒了。或许就是在这时,或不久之后的另一次冲锋时,16岁的威尔士亲王被撞下马。他的掌旗官理查·德·博蒙特做出了一件惊人的壮举:他用威尔士旗盖住王子,奋力赶走袭击者,直到王子能够重新站起来。弗鲁瓦萨尔据此写了一个传奇故事:当时王子的同伴向国王寻求帮助,爱德华却拒绝了。“让那个男孩自己赢得胜利,上帝保佑,我希望他拥有全部的荣耀。”但另一个编年史家乔弗里·勒贝克说,事实上爱德华的确挑选了20名骑士去解救自己的儿子。这些骑士发现,王子和同伴们靠在剑和戟上休息,在一大堆尸体面前静静等待敌军的下一次冲锋。
其中一位冲到英军阵前的将领是波西米亚的盲人国王约翰。他命令仆从骑士带他一起冲锋,“这样我就可以用自己的剑刺向敌人”。这一小队人马用缰绳互相绑在一起,想办法冲过了英国弓箭手布下的防线,向重装骑士发起冲锋。波西米亚人同他们的国王一起倒在阵前,只有两人砍断缰绳逃了回去,向法军报告发生的一切。第二天,他们的尸体被找到时,仍然紧紧绑在一起。威尔士亲王被这位老国王的英勇感动,他将国王的徽饰“三根羽毛”和其上的座右铭“我尽忠职守”( Ich dien )当作自己的徽饰与座右铭。
法国军队共发起了15次冲锋,“从太阳落山直至后半夜”。在英军的箭雨下,每次冲锋都在混乱中开始、在混乱中结束。弗鲁瓦萨尔说,不在现场的人根本无法想象,更无法描述这混乱的场面,尤其是法军毫无组织和纪律的乱象。威尔士和康沃尔刀斧手将这场杀戮推上顶峰,他们“砍杀了许多倒在地上的人,无论是伯爵、男爵、骑士,还是扈从”。法军发起最后一次冲锋时已届深夜,四下一片漆黑。那时法军已经不剩多少骑士了——除倒在战场上的人之外,还有许多人趁夜幕降临悄悄逃走。腓力脖子上中了一箭,坐骑也战死了至少一匹。他在绝望中发起最后一次冲锋,发现自己只能召集到约60名重装骑士。埃诺伯爵拉住国王的缰绳,劝他离开战场:“陛下,时候到了,从这里撤退吧!不要如此自暴自弃,这次输了不要紧,下次您还能东山再起。”他们骑马奔向6英里以外的拉布罗耶城堡,到达城堡时只剩下6个人。腓力向城堡主大喊:“快打开城门,这就是法国的命运!”国王只停下喝了口水,又连忙在星夜下赶路,在亚眠找到了更安全的栖身之所。
夜已深了,英军还不知道自己的攻击造成了多大伤亡。他们在原地睡了一觉,因免遭灭顶之灾而如释重负,虔诚地感谢上帝保佑。英军一方的伤亡还不到100人。第二天一早起了很大的雾,“人看不到周围一英亩地以外的任何东西”。爱德华下令禁止追击,派出一支由500名重装骑士、2000名弓箭手组成的侦察部队,由北安普敦伯爵率领。这支队伍很快遭遇了一些地方武装,随后又遇到一些来晚了的诺曼底骑士。北安普敦伯爵很快击退这些残余军队,杀死了很多人。爱德华这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获得大胜,命传令官清点尸体。他们发现了1500多具领主和骑士的尸体,包括洛林公爵、阿朗松伯爵、欧塞尔伯爵、布拉蒙伯爵、布卢瓦伯爵、佛兰德斯伯爵、弗雷伯爵、格朗普雷伯爵、阿尔库尔伯爵、圣波尔伯爵、萨尔姆伯爵和桑塞尔伯爵。弗鲁瓦萨尔或许夸大了法国军队中“普通士兵”的阵亡数字,但事实上肯定超过了1万。
爱德华打赢了西欧历史上的一场大胜仗。在克雷西战役之前,人们很少将英国人看作军人,认为法国拥有欧洲最强的军队。从战术和军事技术上来看,这场战役等同于一场军事革命,火药战胜了冷兵器。英格兰国王爱德华三世成为基督教世界中最有名的军事指挥官。
然而,爱德华也没有能力再把胜利往前推进一步。尽管腓力的军队已被摧毁,爱德华仍不敢率领疲惫的英国军队进攻巴黎。8月30日,他率军向海岸进发,想要占领一个港口。他选择加莱作为目标,并在9月4日抵达这里。加莱距佛兰德斯边境只有几英里,是距英格兰最近的海港。很快,英国舰队带来了补给和增援,把受伤的士兵连同战俘、战利品一起带回英国。爱德华本以为能毫不费力地拿下加莱,却发现该城的防御比他想象的还要坚固——加莱周围都是沙丘和沼泽,无处安放攻城器械,深邃的沟渠也使挖掘攻城隧道失去了意义。此外,让·德·维埃纳——一名英勇的勃艮第骑士——率领着一支顽强的守备军,决心在冬季来临前死守城镇,直到英国人被迫撤退。但爱德华拿下加莱的决心也同样坚定,他修建了很多小木屋,让军队得以过冬。让·勒贝尔说,爱德华“将小木屋整齐排列,布局犹如一条条街道,他还找来芦苇和干草盖在屋顶上,整个区域就像一个小小的城镇”。这个“小城镇”甚至还有赶集日,生意十分红火。很多英军士兵死于疾病,但其余的人在严酷的寒冬中继续围困加莱,破坏了城外约30英里范围内的乡村地区。春天到来时,爱德华又从英国召来更多援军,防止腓力趁机解围。英国议会非常配合,为远征提供了必要的资金。到1347年,聚集在加莱附近的英军达3万多人。这是军事管理史上的一项伟大成就——英国人不仅要把援军运过海峡,还要运送养活这一大支军队的大量的粮食和补给。
爱德华的真正武器是运用战船对附近海域进行严密封锁。牛津郡编年史家乔弗里·勒贝克说,爱德华认为“饥饿能钻进紧闭的房门,消磨被围困者的抵抗意志,并最终征服他们”。海边高耸陡峭的悬崖使小船无法沿海岸为城中守备军运送补给。一支庞大的英国舰队始终守候在海港外,他们还修建了一座木塔,塔顶装有投石车,用来击毁任何试图溜进港内的驳船。加莱市民们驱逐了500个穷人以节省食物,但春天到来时,城里的粮食也快吃完了。他们最终决定,如果到8月腓力还不来解围,他们就只能向爱德华投降。
爱德华之所以能聚集起这样一支大军,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就是,近期来自苏格兰的威胁已经解除:
当英格兰雄鹰在外翱翔捕猎时,
苏格兰黄鼠狼偷偷溜进她不设防的巢穴,
吸食她高贵的蛋。
1346年10月,苏格兰国王大卫二世入侵诺森伯兰和达勒姆郡,在达勒姆郡附近一个名叫“内维尔十字”的地方遭遇惨败,全军覆没。国王本人被俘,在伦敦塔监狱里待了9年。苏格兰最高贵的圣物“苏格兰黑色十字架”也被挂在达勒姆大教堂里,作为胜利的象征。
1347年7月,腓力终于率军前来解救加莱。这时他的军队已不如前一年那么庞大,战斗意志也不强烈。他在桑加特悬崖上扎营,俯视相距只有一英里之遥的英国军营,并向爱德华下了战书,要求他出兵迎战。但爱德华拒绝离开他那舒服又坚固的防线。腓力知道,如贸然进攻,就会导致克雷西的悲剧重演,于是他试图同爱德华讲和,但没有成功。8月2日,他下令军队撤营,并放火烧毁营帐。法军撤退时,甚至可以听见对面加莱市民面对灭顶之灾时绝望的哭喊——加莱守备军拔下法国王旗,扔进了水沟里。
在这个时候,加莱城内即便最富有的人也因粮食短缺濒临饿死。在腓力撤退的第二天,让·德·维埃纳出现在城垛上,向爱德华喊话,表示守备军已做好了谈判的准备。他听说,爱德华对加莱的抵抗十分愤怒,投降后城里的人只有任其宰割,或被杀,或被勒索赎金。最终,爱德华听从劝告,把惩罚的范围限定于6名主要的市镇议员。这6人必须披着衬衣,脖子上套着绳索来觐见爱德华。“国王厌恶地看着他们,因为他极其仇恨加莱市民。”随后,爱德华下令砍下他们的脑袋。王后菲丽帕怀着身孕,眼中满含泪水,跪下恳求国王:“尊敬的陛下,我历尽千难万险跨过海洋,对您别无所求。现在我恳求您,看在耶稣和您对我的爱的分上,饶了这6名市镇议员。”这6人最终免于一死。不过,爱德华还是将所有市民驱逐出镇,除身上穿的衣服外,什么都不能带走。之后,他又从英国本土召来一群殖民者,让他们住进城里,把商店、酒馆和住宅分配给他们。爱德华把许多富人的好房子都分给了他的朋友们。
在此后的两个世纪,加莱都是英国进入法国的门户——既是货物集散地,又是桥头堡。一位历史评论家曾经写道:“加莱对英国人至关重要。试想,如果法国人在战争中占领了英国的多佛港,会因此得到多大的优势。”很快,英国人对加莱产生了深厚的感情。现代法国史学家腓力·孔塔米纳曾说,“在两个世纪中,加莱是英国在欧洲大陆上的一小片领土”,而且加莱还隶属于坎特伯雷主教区。
但我们不应孤立地看待英国占领加莱这一历史事件。克雷西-加莱战役只是爱德华三世的大战略中3个相互关联的部分之一。在西南部,德比伯爵站稳了脚跟;他曾被围困在艾吉永,当诺曼底公爵听说自己的父亲腓力六世战败,立马解除了围困,率军前往卢瓦尔河以北。促使腓力最终放弃加莱的一个原因是:他听说英国人在布列塔尼的拉罗什德里安又打了一场胜仗,而之前,法军曾将一支英国守备军围困在那里。1347年6月27日,托马斯·达格沃斯爵士歼灭了布卢瓦的查理所率领的军队,俘虏了查理,并把他送去伦敦塔陪伴苏格兰国王。只有在佛兰德斯,英国人的地位才稍稍有所削弱,新来的伯爵路易·德·马勒是极端亲法派,他设法夺回了几座城镇。
教宗为爱德华的征战所造成的惨剧悲痛不已。1347年,教宗克莱门六世写信谴责爱德华,抗议“穷人、儿童、孤儿、寡妇遭受的悲伤,不幸的人所遭受的劫掠和饥饿,教堂和修道院被毁,圣物与祭器被偷盗,修女被囚禁、抢劫”。
在教宗干预下,1347年9月,英法两国同意缔结停战条约。腓力处于绝望的境地,他的军队被击败了,钱也花光了,但他仍须立即着手重建军事力量,防止敌人再次入侵。在当年11月于巴黎召开的三级会议上,这位骄傲的国王自卑地低下了头。会议发言人对他说,“你因听信谗言失去了所有,却一无所获”。发言人还不忘补充说,国王“极其丢人地”被敌人从克雷西和加莱赶回巴黎。三级会议表示,不会再给国王拨任何款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腓力的官员们才从地方议会和教士手中挤出了一点钱。在忍受多年的挫折和屈辱之后,腓力仍在筹划入侵英格兰。
爱德华则沉浸在臣民的赞美声中。议会档案记录,上院和下院通过了议案,为国王所取得的胜利赞美上帝,并一致认为此前投票拨给国王的钱都花得很值:“英格兰王国得到了尊敬、补偿和充实,它所享受的荣耀是那个时代任何其它国王都未见过的。”
可能就是在1348年6月,爱德华于温莎正式成立了嘉德骑士团,这个团体的前身是几年前仿照“圆桌骑士”而组建的一个骑士组织。关于嘉德骑士团的传说可能是真的:美丽的索尔兹伯里伯爵夫人在跳舞时,她的吊带袜(Garter,即“嘉德”)掉了下来,深爱着她的爱德华国王将她的吊带袜系在自己的膝上,说“心怀邪念者可耻”( Honi soit qui mal y pense ),将她从窘境中解救出来。(与现在嘉德勋章的蓝色不同,当时的蓝色毫无疑问是取自法兰西纹章上的“皇家蓝”。)骑士团成员都是在百年战争中立下过赫赫战功的。值得注意的是,包括英格兰和吉耶纳人在内,到战争结束为止获得过嘉德勋章的将领人数众多——夸张一点说,这个数字可以同拿破仑时代半岛战争中英国授予的巴斯三等勋章的数量相比。
索尔兹伯里伯爵夫人和吊带袜的故事据说发生在加莱,在庆祝胜利攻取加莱的晚宴上。爱德华差一点丢掉了这座新占领的城镇,因为新城主——一名意大利雇佣兵——打算将加莱卖给法国人。不过,爱德华听到了风声,劝说这位城主与之合作,并偕同威尔士亲王悄悄渡过海峡来到加莱,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就在加莱城中。法国人前来接收加莱城时,遭遇了英军的伏击,全部被俘。爱德华穿着惯常的打扮,“仅戴一顶珠冠”,在新年之夜用一顿奢华的晚宴招待了他的俘虏。
1350年,爱德华又赢得了一场战争。当时,佛兰德斯伯爵允许卡斯蒂利亚人在斯鲁伊斯港聚集一支舰队,从那里出发,不断骚扰英国商船,威胁着英格兰同吉耶纳的海上联系。8月,爱德华在桑威奇港召集一支海军,让他的第三个儿子冈特的约翰(当时只有10岁)与他一同出海迎敌。卡斯蒂利亚舰队有40艘船,由卡斯蒂利亚王室的一位王子——卡洛斯·德·拉塞尔达率领。弗鲁瓦萨尔在一段著名的文字中描述了爱德华出现在“托马斯”号战船——10年前爱德华在斯鲁伊斯海战中的旗舰——上的样子:“国王站在船首,身穿黑色天鹅绒外套,头上戴一顶黑色河狸皮帽,与他十分相配;(据当时在场的人说)爱德华从来没有那么高兴过。”他让吟游诗人演奏一曲刚刚被约翰·钱多斯爵士引入英格兰的德意志舞曲,命令钱多斯爵士同吟游歌手一起唱,为此开怀大笑。爱德华时不时抬头看向桅杆,因为他命令一名士兵爬上桅杆顶的瞭望台,观察卡斯蒂利亚舰队的动向,一旦看到敌军的踪迹就要马上向他报告。瞭望的士兵一看到敌人,爱德华就大声叫道:“噢!我看到一艘船驶过来,我想它是一艘西班牙船!”当看到一整支卡斯蒂利亚舰队时,爱德华说:“上帝保佑我,我看到了那么多船!我都数不过来。”当时已经是傍晚,“大约到了晚祷的时间”。爱德华叫人端来了葡萄酒,同他的骑士们一起畅饮,随后他戴上了战盔。
这场战斗——温切尔西海战,也被称为“海上西班牙人之战”——比斯鲁伊斯海战还要危险和激烈。前文已经提到,地中海桨帆船相较于英国柯克船具有巨大的优势,而且卡斯蒂利亚人装备了投石机、巨型十字弓和加农炮。他们还有海风助阵。爱德华和威尔士亲王乘坐的战船都沉没了,不得不登上敌人的船。这场激烈的海战一直持续到日落,14艘卡斯蒂利亚桨帆船被俘(有人认为,实际俘虏的船只应多于这个数字),船员被扔进海里,其他战船都逃走了。全英格兰都为胜利而欢呼雀跃,尤其是南部靠海的几个郡。
这时,法国刚刚遭遇了一场更为深重的大灾难:黑死病(腺鼠疫)在马赛暴发,于1348至1349年席卷全国。据一名编年史家记载,仅在巴黎就有8万人死亡。人们都说世界末日已经到来。法国国王显然认为,这是上帝因法兰西之罪而对其做出的惩罚,于是实施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卫生预防措施”:严禁亵渎上帝。初犯者会被割掉一片嘴唇,再犯者被割掉另一片嘴唇,而第三次违犯禁令者将被割掉舌头。史上鲜有哪个国王比统治后期的腓力六世更不开心了。
然而,这场瘟疫还是跨过了海峡。1348年8月,在英国的多塞特出现首个病例,此后黑死病蔓延至全英格兰,直到1349年末才逐渐消失。人们通常认为,大约有三分之一的人口死于黑死病。大量土地抛荒,地租下跌或根本收不上来,导致税收直线下降。不夸张地说,由此导致的人口和金钱短缺打消了英法两国国王再次入侵或采取大规模军事行动的想法。
1350年8月22日,法国国王腓力在诺让勒鲁瓦逝世。“此后的那个星期四,他的遗体被掩埋在圣丹尼教堂的祭坛左侧,内脏(除心脏外)被埋在巴黎雅各宾修道院,心脏被埋在瓦卢瓦的布尔封丹的加尔都西会女修道院。”他在历史上留下了可悲而失败的一笔。因为克雷西之败,法兰西从没有原谅过他;历史学家们也责怪他为征敛钱财许诺了过多特权和免税权,从而削弱了法国王室的地位。但克雷西之败的原因只不过是战术错误。腓力在一个几乎不能正常运转的财政体系下,成功建立并维持了一支庞大的军队,并在同地方议会讨价还价的过程中,使他们意识到英国人对整个法国的威胁。尽管失去了加莱,腓力还是为法国留下了比之前更加广阔的疆域:1349年,他从马略卡国王那里买下了蒙彼利埃;同年,在漫长的谈判之后,他又以自己孙子——未来的查理五世——的名义从最后一位阿尔邦伯爵手中买下了多菲内(即阿尔邦伯爵领)。这是圣路易统治法国以来最大的一桩领土买卖,法国的疆域最终扩大到阿尔卑斯山。腓力的孙子查理五世将成为最伟大的法国国王,他还将继承腓力六世的许多政策。
爱德华三世还会再次回到战场,但“海上西班牙人之战”的胜利是他作为百年战争主角的谢幕。他已经向敌人证明,自己是一个优秀的战士,并且狠狠地羞辱了他的瓦卢瓦对手。虽然爱德华并没有离法国王位更近一步,但他仍然保持着坚定的信念,要把瓦卢瓦王室的领土夺过来,若不能全部占有,至少也要夺取其中相当大的一部分。他也时刻准备着,等待重启战端的最好时机,不过到那个时候,领兵作战的主帅已经换成了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