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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执念情深

我找不到她,今日我葬了她的戏服,是她最喜欢的那件,当年她连这衣裳沾上了酒都不开心,更遑论现在沾满泥土。我等她来骂我。

暗室内,掩上门,沈辞冬将披肩挂上衣架,回身,灯火旁坐着一个人。

“近日如何?”男人模样坚毅,左脸颊有道疤,从鼻子边上一直延续到下巴。

沈辞冬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顷刻褪去示向外人的温婉模样,干脆利落坐上椅子,为自己倒了杯水,一口饮下。

“尚可。”她说,“他没怀疑。”

男人很慢地点头,指尖一下一下地点着。

“没怀疑便好。”他说话很慢,总给人一种漫不经心的感觉,“不过,那位许家二少不是什么简单人物,你还是仔细些。”

提到许柏舟,沈辞冬皱皱眉,眼底一分轻蔑。

“不简单?在我看来,倒不过是个纨绔少爷,满心的风花雪月,什么都注意不到。”

男人摇摇头:“莫要小瞧了他。若他真如你所说,轻信得很,也没办法和那么多不同的人打交道,混得如鱼得水。”

沈辞冬杯子一落。

“我有分寸。”

男人见状,不再多言。

他知道,沈辞冬从来骄傲,在某些方面,甚至骄傲到了一定地步。虽然她的确有这个骄傲的实力,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自己拼来搏来的,可骄傲太过的人,难免会带上些莽撞,这样是办不好事的。

“他的能力不比许柏笙差。”

听见男人这句话,沈辞冬微微拧了眉头。

在她的眼里,许柏笙和许柏舟完全是两个层次的人。一者是自幼投身军营且立下赫赫战功的英雄,一者是依赖家室、最大本事不过交际应酬的小少爷。对于许柏笙,虽然他们立场相悖,可沈辞冬还是很敬佩的。

她这么想,却没有说话。

对于男人的话,她还是信的,只是许柏舟留给她的印象并不大好,轻易难得扭转。

男人也清楚这一点,于是,提醒了这句之后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对于在这乱世里一步步走得艰难的人,或许,看许柏舟这样的少爷,还真是很难看上眼。

他转而问了其他:“戏班的人打理好了吗?”

沈辞冬颔首:“不会再有差漏了。”

按理说,那地方她一开始便是打理好了的。班子里都喊艺名,却怎么也不可能不知道彼此真名,只是她进去不久,那打理杂事的老嬷对她不熟,她最开始也没留意还有这么一个人,这才差点儿在许柏舟面前露馅儿。

说起来,班子里的人没有她这么自由,平日里都是待在那儿的,相处自然也比她更多些。那老嬷年纪大了,记性本也不好,对她生疏也正常。

却还好许柏舟对她未有怀疑。

但也因为他未怀疑,她对他更轻视了些。

“十日之后,许柏笙要去灵谷寺。”男人说,“我所接到的消息是他要去和一个人接头,那人的暗号和身份都不知道,可能让许柏笙亲自前往,那人应该不简单。”

沈辞冬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组织的意思,是让你和许柏舟一块儿去。许柏笙为人机警,对于家人却是极少怀疑,在那儿,你要是被他发现,就把许柏舟扯出来。”

借许柏舟打掩护,以此靠近许柏笙,这本就是她接近许柏舟的目的。

是以,她点点头:“我知道了。”

男人不放心似的:“最后再提醒你一次,虽说现在他可能为你着迷,可他到底不是简单的人,小心许柏舟。”

沈辞冬或许不耐,或许看不上许柏舟,可她能走到这个位置,自然不是狂妄自大的人。尤其男人这样一再提醒,她更不可能全然忽略,不放在心里。

微微低了头,她说:“是。”

和沈辞冬相处的时候,大多是许柏舟安排行程,每次相约,也是许柏舟提起的。作为男人,他觉得这很正常,毕竟沈辞冬内敛矜持,他也不能让一个女子主动寻他。

却没想到,这次一曲结束,她还没换下装来,便遣人来台下寻他。

这是许柏舟第一次进到后台。

望着妆镜前边的女子,他浅浅地笑:“怎么了?”

“明日开始,我有两天时间休息。你也知道的,像我们这样,每日每日,要么登台要么练功,说是轮休,却也很少有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她说着,颊边梨窝一现一现,“我想出去走走,于是,便来问问你,要不要一起。”

许柏舟一滞。

算起来,这是沈辞冬第一次主动邀约。

“好。”

心思还没来得及转动几回,他下意识便做了回应。

也许是他这副样子实在有些呆愣,沈辞冬见状,轻轻笑了开来。当下,她捏着戏台上用作道具的那方帕子还没放下,顺手也便拿着它掩住了唇。

门口挂着用作装饰的灯笼被风吹得斜了一些,而她腕间的水袖也顺着风吹过的方向微微扬起。或许是错觉吧,分明是这样冷的天气,他竟恍惚以为有春意,以为窗外该有花枝繁盛,以为被风携来的,是灼灼暖意,反而,打在脸上的清寒才是假的。

“那明日我来接你。”他像是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接道,“几点?”

沈辞冬想了想:“八点半吧。”她说完又眨眨眼,“你不问我想去哪儿吗?”

许柏舟这才想起来似的:“你想去哪儿?”

她往外边望一眼。

“天气渐寒,许多植物都不复原先青翠,变得一片枯黄,越是这样的时候,越是想看些有生气的东西。”她回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年四季,是不是只有松柏常青?”

许柏舟顺着她的话想了想。

似乎是这样,人嘛,在冷的时候,总会想着暖和,在炎热时候,也希望能见凉快。最近天寒,外边入眼都是枯败,哪怕是他都难免被这景象感染得心思不愉,她会想看一些有生气的景调节心情,也不奇怪。

他忽然想到什么,于是与她商量。

“灵谷寺有万株古松,郁郁葱葱,离这儿也不是太远。你觉得如何?”

那儿实在太有名,要提到松柏,随便哪个人第一反应都会是灵谷寺。

沈辞冬歪了歪头,像是在思考他的提议。

不久,她颔首:“好。”

“那我明日来接你。”

沈辞冬点点头,笑意轻轻:“外边天冷,手容易僵,尤其是晚上,车子更不好开。先生快些回去吧。”

从始至终,她一直叫他先生,不是他听惯了的许少和二少爷,也不是为了亲近便单单唤出的名字。这个称呼其实很普通,在大街上,遇见不认识的男子,要搭话,大多都会叫一句先生。

可由她对他唤出来,许柏舟觉得很喜欢。

不过,或许,不管她叫什么他都会喜欢。

许柏舟往外走去,路过梨园的长廊,面上带着融融笑意。

明日之约,他从今夜便已经开始期待了。

大抵是欢欣太过,没有注意周遭景象,他走着走着,忽然撞到一个人。那是戏班子里一个小丫头,似乎还是学徒,见识不多,胆子自然小些。

此刻,她正瑟瑟望着他,像是担心被骂被责备。

“可无碍?”许柏舟摸摸她的头。

小丫头怔愣着看他,半晌才摇摇头。

他笑道:“小心些。”说完便径自离开,再没有别的动作言语。

可小丫头却因为他那个动作和表情愣在了原地。这个地方很杂,不论人事都很杂,她年纪虽小,虽然对许多东西都不懂应对,却也见过许多丑恶了。

兴许大多数人都认为戏院是下九流的地方,是以,哪怕在外边再怎么道貌岸然,来到这儿,都能完全释放开来。也是因为这样,这儿总被传说有些腌臜。

但这个人和那些人似乎不一样,他对谁都温文亲和,外人说这位少爷是装的,说,在商场沉浮的人,哪有可能干净呢?是啊,他们在背地里,都说他实际上脏得很,也风流得不像话,是让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人。

她以前也是听什么信什么,现在却忽然改观了。

小丫头望着许柏舟的背影。

他能走到现在的位置,也许不可能没有手段,可那也不代表他就不是个好人。她碰了碰自己被摸过的头顶,忽然弯了眼睛。

恰巧这时候许柏舟走到拐角处,略一回头,对上她的视线。小丫头还没回神,就看见他对着她轻轻笑笑。那一笑恍若明月,直直照进了小丫头的心里。

这是她唯一与他有过的交道,却让她记了许久。

能和这样一个人说上一句话,或许,已经算是她的运气。

次日,许柏舟到得很是准时。

虽然他的准时,是在巷口处停了许久,对着怀表掐着点儿走到梨园前边的准时,可这些他是不会说的。

“先生来得真早。”

许柏舟站了不一会儿,沈辞冬便走出来。

与以往不同,今日她穿了方便行动的裤装,将微卷的头发扎成个低马尾。同寻常不一样的打扮,却依然好看。

“刚到而已。”许柏舟笑笑,“车开不进来,得走一段路。”

沈辞冬点点头,跟他沿着河堤柳道走去,这一路不长,两人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话说,只是这么并肩走着,却也难得不显得尴尬。直到走到车边,沈辞冬下意识扶了扶车尾,神色这才有些变化。

若真如他所言,才到不久,车应该还没有凉。可触手所及,分明已经冷得透了,这个温度,恐怕车子发动都不方便,还要再等一会儿。

“又麻烦先生了。”

沈辞冬坐的是后座,刚刚坐好,她便笑着同许柏舟道谢。

而许柏舟只是笑着点头,应了一句不必,余的什么也没说。

按道理,在这个时候,他应该要顺势说出几句漂亮话才对。

以许柏舟的口才,她想,他要说几句讨人喜欢的话,要趁机透露自己花的心思和等待而不使人感觉不快,应该是很容易的。生意人嘛,一分付出都要夸成十分,一分价值也该扩大百倍,他既然做了等了,便该要说,这样或多或少可以得她一些好感。

没目的没好处的事情,怎么会愿意做呢?又不是傻子。

沈辞冬理所应当想着,可许柏舟却是真的没有打算说话。

他只是默默发动了车,然后稳稳开走。沈辞冬可以从车内的镜子里看见他带着笑意的眉眼,却始终没有听他说一句话。

她试着问他:“先生今日好像格外沉默一些?”

许柏舟顿了顿:“开车还是专心点儿好。”说完,害怕方才说得生硬,很快又补一句,“辞冬是觉得闷了?”

闷?并不。

事实上,沈辞冬并不喜欢同他说话。如果不是任务需要,她甚至不喜欢和这样的少爷有什么交集。她只是奇怪罢了。

于是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没有,只是平日里先生好像总有话说,相比较着,就觉得今天有些安静。”

她这句话说完,许柏舟沉默了很久,久到她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这时候,她才听见他轻轻叹了一声。

“我也是会紧张的。”

“紧张?”

许柏舟的手心微微有些汗湿了,但他的动作依然很稳,语调也没有什么异常。

他故作轻松:“你第一次坐我的车,我怕自己开得不好。”

其实并不是怕车开得不好,只是因为后边载了个她,他担心她不适应、不舒服。

话说回来,能为了这么一件小事紧张,对于许柏舟而言,也真算得上是一种新体验了。

可沈辞冬并不知道这些。

或者说,许柏舟的心情,她一点儿也不了解,半分都感受不到。

此时此刻,她唯一关心的,只是昨天临时传来的消息。那是一个小女孩传给她的,据小女孩所说,信封是一个脸上有刀疤的男人给她的,并且女孩儿说的那句暗号也对得上。而那个刀疤脸是她的搭档,这个消息,应该可信。

消息说,许柏笙灵谷寺的行程有蹊跷,比起真要与谁接头,更像是一个诱饵。而他的目的,就是诱出沈辞冬。她将信上的暗语解开,细细想了一个晚上。

上边的意思很含糊,看起来应是不能确定许柏笙这次到底意欲何为,然而,对她的处境,信上却说得清楚。

他们还是叫她去,只是,却撤了原先留在那儿的人。

也就是说,这次的行动,她只有一个人。如果出了什么事情,连个庇护都没有。思考良久,她到底没有退缩。

许柏笙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出现在外边了,这个机会对于他们而言很是难得。或许这次情况有些凶险,可又怎么样?任何值得的东西,都需要冒险。

打定了主意,沈辞冬于是按照约定,赴了许柏舟的约。

她瞥一眼前边开车的人,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眼睛。

她也不是没有保障的,毕竟,她的身边还有一个许柏舟不是吗?

今日的灵谷寺,和寻常的灵谷寺没什么不同。没有看起来鬼祟的人,也似乎没有特殊的准备。但沈辞冬自踏上石阶的那一刻起,便做好了防备。

不是看不见就不存在,不是没发现就等于没有。相反的,这可能更加危险,因为对方做得这般自然,也便证明了他们在这上边花的心思。

这时候许柏舟从后边追来。

“走了这么久,要不要先去吃些东西?”

沈辞冬望了他一眼,微笑道:“好。”

“我知道不远处有一家斋饭不错,等用过了,休息一阵,我们下午再去看山后深松。”

沈辞冬依然是那副笑颜,点点头,很温婉的样子。许柏舟见状,往前走了几步。

“我带路吧。”

“麻烦先生了。”

沈辞冬下意识这么说一句。

而许柏舟摇摇头,有些无奈似的:“其实不必这样客气。”

当下的沈辞冬,心思完全放在外边,几乎没多在意许柏舟,她与他说话,表面上看起来专注,实际上全是糊弄。却也还好,许柏舟并没有在意。

他就像每个陷入感情里的人,只要那个人在他的身边,哪怕不言不语,心底也满足。

许柏舟说的那个地方不远,他们没走多久就到了。

也许是因为早上沈辞冬说他安静,于是,这一路上,许柏舟一直在和她搭话,可沈辞冬却只是单个字单个字回应他。起初还好,到了后来,许柏舟难免察觉到了她的心不在焉。

她可能是累了。

他这么想着,领她走到地方,坐下,便给她倒了杯茶。

“若是觉得乏,不如休息一会儿再点菜。”

沈辞冬望向他,她的眼神很干净,看向一个人的时候,就像只是在看那个人,哪怕是分出去了一半心思在想别的事,看起来却也是专注的。

“好。”她应一声。

也正是刚刚应完,她的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那人的步子沉稳有力,正在朝她这个方向走来。

沈辞冬垂了眼帘,刚想借翻包的动作用余光去瞟,就听见那个人出声。他站在她身后,唤出来的却是“柏舟”。

许柏舟一顿,显然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地方遇见他。

“大哥?”

沈辞冬的眸里闪过一分惊愕,只是因为眼帘低垂,并没有人看见她眼底的情绪。

许柏笙?

与许柏舟的温润不同,许柏笙给人的感觉很烈,就像一柄剑,剑刃锋利,吹毛立断,稍稍一动,就会将锋刃上的寒光映入看他之人的眼里,极有震慑感。可是,这种震慑感,是他在看她一眼之后刻意放出来的。

他的气势收放自如,是恰好让她心生紧迫却又不会过于害怕的程度。

“大哥今天怎么会在这儿?”

许柏笙在军营待惯了,做事也干脆爽快。他径自在许柏舟身边坐下,拿起许柏舟倒好的茶便喝。

“来会个友人。”他说完,瞥一眼沈辞冬,“你也是?”

许柏舟点点头:“和朋友来这儿散心。”

许柏笙不着痕迹地打量她:“这么巧?”

而沈辞冬从始至终只是低着头,像个怕生又没见过什么场面的小家女子,只是在许柏笙看她的时候,才稍稍点了点头,算打了招呼。她有情报,他或许也有,若真是机密任务,那便是连家人也不能说。

会这样随口说出来会友人,会轻易透露他的身边还有着别人,要么他已经做好了,要么他根本没打算做。

她和许柏笙一直站在对立的阵营,不同的是,她始终在暗处。可她也没有完全的信心,他真的对她的情况一点儿也不了解。

沈辞冬垂着眼,他们没有让她离开,她便安安静静坐在那儿,看起来很是无害。

“大哥是来吃饭的?”许柏舟似乎没有发现他们之间的不对劲,“要不要一起?”

许柏笙这才把注意力放回他的身上,打趣道:“你这副样子,可一点儿不像是在邀请大哥一起啊。”

许柏舟无奈地笑笑,而许柏笙看似心情不错的样子。

“好了,我还有事情要做,便先走了。说起来也真巧,难得在外边碰见一次。”他站起来,拍拍许柏舟的肩,眼睛却是斜向沈辞冬的,“却不能一起吃饭,啧。我事情完了之后来找你。”

许柏笙说的话,许柏舟着重听了后面那句,沈辞冬却觉得前边的像是试探。

她慢慢抬起头,却正好对上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仿佛能够洞悉一切的眼睛,在他的面前,什么都无处遁形。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沈辞冬觉得,自己可能已经暴露了。

她呆了呆,很快对他笑笑,不好意思似的。而许柏笙挑一挑眉,配合她笑。在面上,两个人看起来都还是友好平和的。

沈辞冬仔仔细细将过往的一切都分析了一遍。她觉得自己没有遗漏,她隐藏得那样好。可是,她总觉得许柏笙好像知道了什么。

干他们这行的,都有种近乎于玄学的直觉,没来由,却准得很。然而,在直觉之外,也还有胆气。否则,她也不会来。

如今,来都来了,见都见了,对方怀也怀疑了。那么,就算她什么都不做,也不能立刻离开,否则倒真像是在逃,那样反而明显。

沈辞冬几乎是在许柏笙离开的瞬间便做了决定。

这次的任务做不了了。

因为,就算想做,怕是也再无东西可做。

他既然会选择这个地方,便一定做了许多准备,沈辞冬觉得,或许在她和许柏舟踏上灵谷寺石阶的时候,许柏笙就知道了。而现在,他既然能这么轻松地随处晃悠,甚至晃悠到他们跟前……

也许最初觉得可以赌一赌,但现在,不管是不是巧合,沈辞冬都忽然觉得,没必要再冒这个险。对方对她已有防备。

“辞冬?”

沈辞冬忽然清醒过来似的,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呆愣许久。

许柏舟无意似的,随口道:“我的一些朋友,都不大喜欢我大哥,他们觉得,他看起来怪吓人的。说他身上那种生人勿近的气场让人觉得开不了口、说不了话。”

沈辞冬微顿:“是吗?”

“嗯。”许柏舟煞有介事,“他们甚至背地里和我说,怀疑他会吃小孩。”

沈辞冬猝不及防被逗笑了。

见她终于轻松下来,许柏舟于是递过菜单:“休息了这么久,似乎该点菜了。等吃完饭,我们去逛逛吧。”

沈辞冬笑着说好,然而,等她们真的吃完饭,却发生了意外。

当时,许柏舟与沈辞冬刚刚吃完,准备坐着休息一会儿,却不想,没多久,许柏笙又来了。这次,他干脆地带走许柏舟,说是有事和他商量。

也就是在他离开不久,一伙不知来历的人忽然出现在沈辞冬面前。沈辞冬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忽然一紧。

看装扮来说,他们是许柏笙的人。

她没猜错。

许柏笙,果然是知道了。

沈辞冬不知道许柏笙会与许柏舟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许柏舟是被带去了哪里。

初时,她自信隐蔽得当,觉得许柏笙应该不知道她的存在。那不是小看也不是自大,而是在此之前,她的确可以说得上算是无遗漏。他不该知道的。

因为这个,她来到这儿。

后来,她又想,就算他真有猜想,可他没有证据,灵谷寺再怎么说也是外边,游人众多,她的身边还有许柏舟,应当不会出事。

却是现在才想起来,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也根本不用证据。哪怕他对她只是猜测,但一位上级的猜测,已经是足够的理由。而这个理由,足够他找人来抓她。

而许柏舟,他和许柏笙是亲兄弟,他会信谁,可想而知。

沈辞冬跟着那些人,慢慢走着,脸上没有半分不情愿。她还是那个样子,微微低着头,清清淡淡。温婉,柔美,也无害,十分配合。

只是,暗下里,她一直在找逃跑的机会。

沈辞冬心想,若真就这么跟着他们离开,会去到哪里、会发生什么,都不在她的预料范围之内。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跟着她的人一共有六个,他们没有挑人少的小路走,反而是走了人多的大路。在这样的路上,他们不可能动手,却也封住了她逃跑的机会。

毕竟,沈辞冬无法辨别,在这六个人之外,那些路人之中,还有哪些可能也是许柏笙暗地里安排的人。

或许,她的机会,只能是在车上。

但车厢狭小,身边人多,她真的逃得掉吗?哪怕她真的运气那么好,侥幸逃掉了,可那也就代表她暴露了。

值得吗?

沈辞冬一路都在想,却是一路上,都没想出个什么办法。

“到了。”这时候,那些人停在车前,为她打开车门,极有礼貌地说,“请。”

沈辞冬微微笑笑,弯腰就想进去,却不料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等等!”

是匆匆赶来的许柏舟,而在他身后,是黑着脸的许柏笙。

沈辞冬没有想到这么一遭,当时便有点儿呆,甚至,直到被他握住手腕拽离车前的时候,也还是呆的。

他怎么会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一路跑得太急,许柏舟还有些喘,哪怕是站定了,也仍是那副喘不过来气的模样。

“大哥,既然你还有事,那我们就先走了。”说完,许柏舟拉着沈辞冬就这么离开。

而许柏笙从头至尾都只是黑着脸,不搭话,也不晓得许柏舟是同他说了什么,又是怎么跑过来的。

或许许柏舟是救了她,可现在的沈辞冬真是有些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不管不顾冲过来,带着她就走。

说实话,这样不仅不能解决许柏笙的疑惑,若再严重些,恐怕他还要把自己扯进来。

许柏舟是没有什么自保能力的,他只是一个商户里的少爷,哪懂这些事情?而且,即便许柏笙的实力再强,他的上边也还有管着他的人,哪怕许柏舟是他的弟弟,事情大了,他也未必护得住许柏舟。

这个人做事,既不瞻前也不顾后,真是……很蠢。

“你……”

当沈辞冬坐上许柏舟的车,车子缓缓驶离灵谷寺,走过一段路之后,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可她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便听见许柏舟语带歉意。

“刚刚是不是吓着了?”他说,“我大哥多疑,委屈你了。”

他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看起来颇为无辜,在这之后,隐隐还有些愧疚。沈辞冬心底一阵怪异。

站在她自己的立场上,沈辞冬的确是应该感谢他的,可与此同时,她觉得他的这个举动简直可以说是莫名其妙了。

说实话,她没有见过这么蠢的人,不信家里人,信一个外人。

可她并没有表露出来。

沈辞冬只是扶了扶额头,顺着他的话:“没什么,总之我也没什么好调查的,我想,等弄明白了这场误会,自然也就没事了。”

这时候,外边下起了小雪。

往年里,这座城市的雪落得很晚,没想到,今年竟是这样早。

“我大哥没你想得那么简单,有些事情,也不是查清楚就能够解决的。”他像是要教训她,说出来的话却很天真,“不过我信你。”

他说:“大哥今日准备不当才能被我钻了空子,却不知道日后情况会是如何。不过没有关系,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这份信任来得叫她都觉得没法儿解释。

沈辞冬不由得一时惊愣。

其实,沈辞冬还是觉得他蠢,觉得他莫名。

她有自己惯性的思维方式,会这样想,实在正常。然而,在此之外,她也不由得有些小感动。很细微的感觉,也很轻,但它却是真实存在的。

在这样的乱世里,哪怕面上再怎么亲密,但谁不是只想着自己?

能得到一个人的真心,实在是很难得的。沈辞冬微微低了眼睛。只是可惜了,许柏舟的眼神不太好,并没有看清,她是不是值得的人。

“你信我?你为什么信我?”

若是以往,她大概不会问出这样的话,这样不符合“沈辞冬”的性子,她应该是柔弱温婉的,说话也轻轻细细,她是没有攻击性的女子,任谁看了都只想怜惜。

可她不知怎的,忽然就把自己扮演的那个角色给忘了似的。

她太震惊,也太奇怪,她很想知道。

她说:“或许你大哥说的是真的呢?”

“不会的,你不是那样的人。”

沈辞冬的面色越发怪异起来:“可……难道,比起你大哥,你更信我?”

他点点头,很是认真。

感情这两个字,说出来很轻,很多时候,大家都是拿它当借口,而不是理由。因为沉溺感情的人很多,真正陷进去的却很少,而在深陷之前,许多东西,是体会不到的。

有一句诗是这么说的,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亲身经历极致的痛楚,没有谁会相信有人能够一夜之间,青丝化为白发,毕竟这不合常理。

可感情这种东西,本来就不合常理。

要是合,它就有得解释了。然而,偏偏谁都晓得,这东西是言语解释不清的。哪怕口才再好、思维再清晰,那也解释不清。

许柏舟说他不信大哥,而更信她,这句话当然是假的。

许柏笙是他的家人,哪怕自幼分隔两地,平日里见得也不多,处在截然不同的领域里,连话都说不上两句,但血浓于水,这不是轻易能改变的东西。

他不是不信大哥,相反,在看见许柏笙给他东西的时候,他便已经信了七八分,剩下二三,不过是一时不能接受罢了。是啊,许柏笙展示给他的东西那么有说服力,他想不信都不行。

也许感情上不能接受,理智却已经将整件事情仔细分析清楚。

所以,方才,许柏舟对沈辞冬说的那些,都是假话。

话是假的,心却未必不真。

因为,在知道自己被利用的同时,他也知道了另一件事。

沈辞冬被她的组织抛弃了。

她被抛弃,要说他大哥在这里边一点儿动作也没有做,他是不信的。他的确不懂政权纠纷,可他不是傻子,他会分析。

大哥从来果断,面对确定了的事情,更是干脆利落。他能在一日之内将事情彻底反转,也能在一夜之间让对手全盘崩溃。因为,在这一日一夜之前,他所做的准备,足够渗透全局。他就像一个渔夫,他会用很长的时间撒网,动作很细很慢,然而,收网的那一刻,他会麻利得让人反应不过来。

弃子是无用的,因为无用,所以舍弃,而要舍弃,也有危险。她知道太多事了。

现在的沈辞冬,不能回去原来的地方,也不能落到他大哥手上。

不管哪边,都会是折磨。他担心她受不了。

多可笑啊,知道自己被利用了,许柏舟的第一反应,居然还是担心她。他微微叹了口气,心想,大概真是栽了。

可如果那人是她,那他栽得很甘愿。

对于如今景况,沈辞冬并不清楚。

她只是深吸一口气,靠在了后座的椅背上。

然后瞥一眼许柏舟——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再侧一些,隐约能看见他瘦削的下颌。

太蠢了,这个人太蠢了。不加分析,不加判断,甚至没弄清她到底是什么模样,他处在自以为的清明里,混混沌沌,就这样对一个并不熟识的人投入感情和信任,也不怕被人背后扎刀子,也不怕害死自己。

这样的许柏舟……

真是蠢得她忽然有点儿不忍心继续利用下去。

“辞冬,怎么了?”

许柏舟在开车的间隙从镜子里看她,只一眼,很快又将注意力放回方向盘上。

而她很快调整好了情绪。

“没什么,大概是累了。”她柔柔婉婉,声音轻细,恢复成他最熟悉的沈辞冬,“先生,我先睡一会儿好吗?”

“好。”

许柏舟应了一声,沈辞冬于是闭上眼睛。

其实她那么说不过是随口而已,只是找一个不用再和他说话的借口。

沈辞冬并不是真的想睡。

自从加入了组织之后,她的休息时间便越来越少,身体也慢慢习惯了这样的作息,长时间的绷紧,长时间的工作,长时间费尽心力扮演着另一个人……

最初的时候,的确是很累的。后来慢慢却也习惯了。习惯了累乏,也习惯了紧绷,忘记放松是什么感觉,自己所需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她早就麻木了,麻木到感觉不到累。也警觉习惯了,哪怕在安全的地方也难睡熟。但这一刻,她昏昏沉沉,竟就这么睡了过去。

平心而论,方才的经历对她而言其实不算什么,或许叫人意外,也绝对说不上费尽了心神,绝对不可能让她因此就疲惫成这副模样。

在外边,一个不确定的地方,对着一个并不算熟悉的人,疲惫、放松、熟睡。

这不是个好现象。

后座的人睡歪了头,鬓边的一缕碎发落至眼尾,呼吸均匀而绵长。

许柏舟看了一眼,接着放慢了速度,将车开得更稳了一些。

他在思考。

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个地方,也不知道该不该将他所知道的,告诉沈辞冬。他不确定许柏笙说的那些话里,真假各占几分,起初没有起疑,可现在想想,他似乎并不能确定许柏笙的话全然属实。

或许不能再这样被动下去了。

许柏舟皱了皱眉,忽然想到一个地方。

也许,他该去见见那个人。

这一趟,他开了很久,外边越发冷了,可一路上,他除了停在路上,反身给沈辞冬盖一件衣服之外,便再没有休息过。

外边的土地覆上薄薄一层白色,晚间有红霞照上薄雪,反出细密的光,有些扎眼睛。地上轮胎滑过留下的印记,许久才被小雪遮去。

一路都是安静的。

当沈辞冬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望了外边一眼,她忽然皱紧了眉头。她居然睡得这样熟,熟得连他将她带到了这么个陌生的地方都不知道。真是危险,如果许柏舟有什么别的心思,恐怕她都已经死几百次了。

车子停在一座宅子前边,这儿不偏,却也离出发地有些远,沈辞冬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边,按说她对地形熟悉,哪怕没有来过,稍加分析也该知道大概方位。然而,此时此刻,她竟没看得出这是哪里。

她只能看见不远处的许柏舟站在宅前,和一个人在说些什么,那人背对着她,她看不分明,可许柏舟的面上是难得的严肃。他时而皱眉,时而叹气,像是遇见了什么烦心事,虽然,这地方,似乎并不适合谈心事。

不久,许柏舟回到车上,而在他脚步刚动的时候,沈辞冬已经恢复成原先熟睡的样子。

她佯装未醒,听着他发动了车子,也听见他终于放心似的长舒口气。

等车子再开不久,许柏舟停了,只是他没有唤醒她。

沈辞冬估摸着时间,过了会儿才假装悠悠转醒。

“我好像睡了很久。”她不好意思似的望着他,“这是到了哪儿?”

许柏舟答她:“这里是落星村附近,今天有些晚了,便先歇在这儿吧。”

沈辞冬轻轻勾了嘴角:“麻烦先生了。”

“不会。”

他说着,停好车,下来为她开门。

落星村在古时候叫落星岗,既然有这么个名字,自然也有些符合它的美丽传说。只可惜,许柏舟并不了解,他之所以会往这儿开,不过是因为他求助的那人为他指的路要经过这儿。

换言之,在事情全部调查清楚之前,他们只有去到那儿才安全。而现在夜深,行路不便,他们只能在这儿住一晚,明日再启程。

许柏舟没有解释,沈辞冬也没有多问。

不管是安排住处的时候,还是安排吃食的时候,沈辞冬都只是乖顺地跟在他的身边,像是真的累着了,只想歇息。看着这样的她,许柏舟也会有些怀疑。

她真的和大哥说的一样吗?真的是那样吗?

然而,这个念头不过一闪就过去了。

照片和录音是不会骗人的,耳听眼见皆有所证。

一时间,耳边又浮现出大哥的那句话——

“她用作掩饰的身份是戏子,你认识她的时候,她也是戏子。可你以为,她真是只在台上演戏吗?我告诉你,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是假的,你所看见和你所知道的一切,没一件可当真!”

许柏舟忽然便觉心有些沉。

“先生在想什么?”

忽然被打断,许柏舟毫无防备望进她的眼底。依然是那样澄澈的眼睛,当她看着你的时候,便好像只看得进你一个人。

也许不合时宜,也许说来奇怪,可许柏舟忽然有些想笑。

他想笑,也就笑了笑。

沈辞冬不解:“怎么了?”

“没什么。”许柏舟想了想,“你看谁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吗?”

沈辞冬越发不解:“哪样?”

许柏舟组织着言辞:“很认真,很专注,让人想一直这么被看着。”

沈辞冬一愣,弯着眼睛摇头:“先生说笑了。”

美人就是美人,哪怕是再简单的动作和表情,由她做出来,都让人移不开眼。

许柏舟在心里落了一声叹息。

从前听人说许家二少风流、最易被美色蛊惑,他只觉得委屈。对于女子,他是很易怜惜的,这点不假。可他不论男女,其实对谁都有礼,从不逾越。这一点,那些人怎么就看不见了?

但现在看来,也许那些人说得没错。

他还真是贪图美色,栽下去就出不来。若放在古时候,指不定他就是个昏君,整日沉迷在温柔乡里,干不成什么大事。

许柏舟一下感叹,一下又有些不知所以的开心。

见着沈辞冬在笑,他也跟着笑。

明明被骗了,却有些得意。他想,看吧,就算真是骗局,就算大哥所言非虚。可不论是谁,撞上这样的眼神,哪怕心知是假,估计也难逃掉。

美人关啊,总是很难过的。

尤其,他对这美人,还有情。

将一切安顿好了之后,许柏舟倒在床上,忽然有些疲乏。

近日商铺安稳,没什么需要他亲自处理的,因而闲了一些。他原本想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放松一下,如果可以,也希望能够再与她亲近些,却没想到竟是出了这样的事。

许柏舟顿了顿,摸出本子,将自己的心情记在上边。

同时记下的,还有他的烦忧。

按说,他们原先安排的行程,明日便该回去了,现在他不知该如何与她说明,也不懂这种事情要怎么旁敲侧击,那么,他该用什么办法,让她跟着他去那个安全的地方呢?他有些头疼。

如果沈辞冬真的只是在演戏,对他没有感情,那么,恐怕便也没有信任。

有谁会愿意跟着一个不信任的人去一个陌生的地方?

许柏舟觉得头又开始疼了。

他不是不为此难过的,毕竟那是他的心上人,被心上人欺骗,实在很不是滋味。

只是,在这之外,她的安危更重要些。他对她的在乎程度,远远超过了他对自己。既然如此,那么,什么难过一类的情绪,也就不应在现在考虑了。

也不晓得想了多久,许柏舟迷迷糊糊枕着本子就要睡过去。

却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听见隔壁传来细微的动静。

那动静很轻,若是放在寻常,他必然不会留意。可现在不比寻常,他的整颗心都放在了沈辞冬那儿,于是他猛地一震,从床上弹起来,踮着脚便往门口走去。

他一面觉得是自己大惊小怪了,一面却又放不下心。

直到他走到沈辞冬门口。

这是一间民宿,月光从西面打来,透过窗子,忠实地将屋内黑影投在门上。

许柏舟心下一紧,伸手就推开门——

“辞冬!”

然而屋内的女子身手矫捷,扛着一个汉子便往门口扔。如果许柏舟没有打开门,那汉子应该会被砸在门上,可惜,现在前门大敞,门口还站着他。

“唔……”

许柏舟被砸得一阵生疼,沈辞冬的脸色也忽然变得精彩。

可她来不及说些什么别的,因为她的身边,被撂倒的有很多,但还有一个人站着。她抬腿向那人踢去,却因为被许柏舟搅得分了心神而被他抓住破绽,钳住了脚踝一扯。

她的分神只是瞬间,可在这种时候,瞬间也能决定生死。

沈辞冬眼神一凛,借力跃起,膝盖狠狠磕上那人的下巴。然而那人不过擦一把脸就继续与她缠斗起来。沈辞冬再怎么也不是铁打的人,她是很厉害,但这么多人,她打下来,已经几近极限了。

就是这个时候,她看见侧面有黑影袭来,沈辞冬条件反射式往后撤去,接着,眼睁睁看着那个没防备的汉子被许柏舟踢中了某个不能言说的地方。

沈辞冬心想,肯定很疼。动作却是干脆利落,她以手做刀,狠狠劈向汉子后颈。

一声呜咽之后,汉子没了动静。接着,沈辞冬干脆地提着许柏舟的衣领就走。

他们算是幸运的,今日事出突然,那边能派出的人并不多。

若是多了,恐怕他们也就走不了了。

沈辞冬彻底抛弃了从前的伪装,她带着许柏舟一路逃窜,先是开车,后来弃车,两个人在雪地里不知道走了多远。他们走的尽是荒郊小路,都是留不下脚印的地方。

这对于许柏舟而言是完全陌生的经历,可沈辞冬却驾轻就熟。

她能轻易弄到食物,能一眼分辨得出,哪些野菜能吃,哪些不能。中间,许柏舟也不是没有表示过自己有人脉,可以保她平安,沈辞冬也考虑过,但那考虑的时间很短,短到他总觉得她是在耍他。

她仍是不愿全信于他的。

只是,这一点,许柏舟已经没有心思想了。

他其实有些受不了,他们这简直是在流浪。

几天了,一顿饱饭都没吃过,但凡听到脚步声都要躲。许柏舟没过过这样的日子,毕竟是大家少爷,吃穿用度,他自己不在乎,也会有人帮他讲究。

这个样子过活,他不习惯也不适应。

然而,看着沈辞冬,许柏舟默默又忍了下来。

这日,沈辞冬丢过几个馒头给他,那馒头冷硬,干裂得甚至开出条缝儿。

但许柏舟没说什么就给吃了。

“那些人要追的是我,和你没有关系,我说,你怎么就不肯回去?”

许柏舟能跟她这么几天,这完全是沈辞冬意料之外的事情,逃亡嘛,隐藏行踪就好了,其实不需要这么苦的,她这么做,只是想把人甩开而已。却没想到,什么方法都用过了,这人就是死跟着她,扯都扯不开。

她靠着一棵树单腿站着,一条腿屈起,踩在石块上,然后就这么弯腰探向他。

“你该知道的,你看错人了,我和你以为的那个沈辞冬不一样。”自那一夜之后,她便放弃了伪装,转而开始用最本真的模样面对他,“喂,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艰难地咽下馒头,许柏舟慢慢抬起头:“什么?”

“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样子,许柏笙早告诉你了吧?”她冲他扬了扬下巴,“不然,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惊讶?”

这个问题,她已经问过他很多遍了。

或者说,她几乎是隔一会儿就问一遍。

许柏舟并不认为她是真的好奇这个,他觉得,她可能只是在找话说。很奇怪,他竟然能猜到她的心思。

而能够反复提及一个自己不在意的问题,背后的原因,大概只可能是因为她在乎自己问的人。许柏舟这么想着,有些高兴,可高兴过后,他又觉得,自己可能只是想多了。

不过,不论如何,他在她心里应该也不是一点儿位置也没有的。

一定要举例佐证,那么,她没有丢下他便是最好的证明。

的确,他缠她很紧,看她也很紧。可人是活的,沈辞冬不是那种弱到连自己都无法保护的女子,她如果真要甩开他,很简单,把他打晕就好了,可她没有这么做。

她不仅没有这么做,甚至都没有意识到。

这实在是很能说明问题的。

“你到底准不准备回答我?”

许柏舟叹一口气,沙着嗓子,终于答了她:“嗯,大哥说过。”

听到这个回答,沈辞冬有那么一瞬间的不自在。

“那……那你既然知道了,干吗还留在我身边,干吗还说那些话?你应该走的。”

他摇摇头。

她忽然就急了:“摇头什么意思?你明知道我不是,不是……总之,你明明知道的,那天为什么还要过来?为什么还要跟着我?”许柏舟始终平静,沈辞冬一下子更加顺不过气来了,两个人的事情,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激动?

在他们中间,分明她才应该是更冷静的那个。

这情况不对,一点儿都不对。

兴许是心里的感情积得太久,她猛地就这么爆发出来。几步上前,她抢过他的馒头。

“干什么不说话?你没听见还是没知觉?你知道的,我骗了你,从头到尾不是真的。许柏舟,你喜欢的根本就不是我!”

许柏舟无奈抬起头,他望着她,依旧是温润模样,眼底还带了点无奈和纵容。

如她所言,现在的她,和他眼里那个她,真是一点儿都不像。也许最初他是被那样的她所吸引的,可在有了这几天的经历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比起原先那个文文弱弱的沈辞冬,他反而觉得眼前的人更让他移不开眼。

眼前的这个人,鲜明、张扬,带着点点的傲气,分明是一样的脸,却是两种颜色。

哪个都很好,可他更喜欢她现在的模样。或者说,更喜欢她真正的模样。

“大哥说过,我也知道,可我还是喜欢你。”

他站起来,逼视着她。

“我喜欢的就是你,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我分得清。”

我分得清。

不过四个字,却将她击得溃不成军。

他哪里分清了,他从头到尾都这么蠢。

将馒头塞还给他,沈辞冬背过身去。天寒地冻的,她的裤腿又被打湿,实在是冷,冷得她鼻子都酸了。

沈辞冬轻轻吸了口气,稳住自己,咬咬牙,将眼里的水汽逼了回去。

从那一夜被突袭直到现在,她其实并不愿意相信自己被组织抛弃了的事实。然而,就算她再怎么和自己说,那夜是误会,是有心人刻意安排……但这些日子,她打探到的东西也够多了。

她或许有不足,或许有莽撞,可她对组织绝对是忠心的,沈辞冬所做所想所谋划的一切,她可以拍着胸膛说,没有半分是为了自己。但组织却因为许柏笙的几个障眼法就说她背叛,要追杀她……

这么多年,原来那个地方对她的信任就这么点儿,这实在很让人寒心。

她是愿意把命献给组织,毕竟那个地方在她快被饿死的时候给过她一口饭吃,也在后面多年精心培养了她,让她得以生存下去。

不论目的是什么,给了就是给了,她受了那份恩,这是事实。

可是,她愿意以命相报,却并不愿意用这种方式付出自己的生命。

这样太可悲了。

沈辞冬一直憋着的情绪在这一刻爆发出来。

这样真的太可悲了……

话说,她是不是挺失败的?

拼死想要守护的地方,为了外人的挑拨就要杀她,反倒是她一直刻意接近、想要利用的人,在这个时候守在了她的身边。戏曲似的,起起落落,也许旁人看来有些普通,可她身在其中,看这一折接着一折,每个转折都让人意外,都让她承担不住。

尤其是许柏舟。

她说他蠢,说他不懂人心,可真正看不清人心的,原来是她自己。

也许最初的时候,他真的只是被她欺骗沉溺,可即便在他知道了所有事情之后,也依然选择了留在她的身边。并不是因为不知道而被她利用,而是一清二楚却甘心被她利用。

说实话,沈辞冬对他并没有太大改观。这个人还是很蠢。

可她真是幸运啊。

在执行的任务里,遇见这么蠢的一个人。

对于沈辞冬的转变,许柏舟也是有些奇怪的。

分明之前还一直赶他,却是那日,她抢走他的馒头之后,忽然就好了。

她不再像伪装时候那样温婉,却也没有再像那段日子那样激进。她开始同他说话,大多是没有意义的废话,只是,就算是废话,他也觉得喜欢。

直到这一天。

这是他们流落在外的第十七天,他对于时间其实没什么概念,只是每日都会习惯性地在本子上写些东西,这才勉强记住了日子。

这天晚上,沈辞冬抱着膝盖同他坐在树下。

“喂,我现在被原先的地方追杀,我势单力薄的,需要东躲西藏。但你不同,你有你哥,你就算回去了,也会没事的吧?至少他能为你担下来。”

这不是沈辞冬第一次要他走,却是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将事情问出来。

许柏舟借着月光望她。

他知道她不愿提及关于她曾经所处的地方,所以他从来不问,大抵是因为这样,他也没想过她会主动来说。

“干吗这样看我?”

沈辞冬察觉到他的视线,转头问他。

她的表情很是柔和,与从前的伪装不同,这样的她看起来很轻松,是卸下了一切的轻松。他好像又看见了她更多的一面。

“没什么,只是看看。”

她挑挑眉,也不介意。

“我准备走了。”

“走?”他一愣,“去哪儿?”

她望着天,嘴角带笑:“我自有我的去处。虽然之前一直在为他们卖命,可我也是有准备的,我考虑过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它真的会来,还来得那么快。”她说,“其实,我们在一起,挺不安全的。你危险,我也是,我们还都有顾忌,这样不划算。”

许柏舟的脑子一瞬间有些乱。

“你是真的打算走?”

她应得干脆:“嗯。”

“你是,真的有去处?”

“骗你做什么?又没好处,也不需要了。”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么,他们在一起,的确很不方便。沈辞冬那儿有人找,许柏舟也不是没人管的存在。

这样的情况,分散了当然更好,也只有分开才好。

可他总觉得她在骗他。

像是看出了他的怀疑,沈辞冬歪了歪头,笑吟吟地望他。

“我知道你担心我,也知道你关心我,我都知道。我……都能看出来的。”她说着,顿了顿。

“可这次我真没骗你,我都想好了。组织在全国各地都有人,这不假,可我的身份和长相,知道的人并不算多,这世道不平稳,动荡得厉害,可同时,要藏一个人也方便。我或许没有极致的细心,可在生存这一方面,我很厉害的。”

她有些得意:“我都做好打算了,我的组织,据点在南京,而它分布人数最少、最顾忌不到的是西安。我打算去西安周边的城市,或许是兰州,或许是别的地方。在那儿,我早留了后手,只要到了那个地方,随便往哪个村子里一钻,我有信心不被他们找到。”

他欲言又止。

本想让她信他跟他,却又忽然发现,他好像没有那个立场,也没那个本事。

不管是同他大哥比,还是就和沈辞冬比,他都没有那个本事。

许柏舟不愿意承认,可他和他们的世界差得实在太远。他就算在商场混得开,那也不过是一块地界,他所擅长、所习惯的,在她那儿,通通是零,没一个管用的。

“喂,怎么又不说话了?”她眨眨眼,故意做出一副文弱模样,“先生近日越发安静了。”

他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遭逗得笑了笑。

只是,笑过之后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他问:“还回来吗?”

沈辞冬做出夸张的表情:“你想我死吗?”

许柏舟低了低头。

“不过呢,有缘的话,还是能再见的吧?”沈辞冬站起来,伸手,在他的肩膀上点了几下,“你是商人啊,全国各地到处跑的。这样,只要你到时候到了我所在的城市,我就去见你。”她的眼睛一闪一闪,“我的消息可准了,你去了,我会知道的。”

“那你会在哪个城市?”

“这就说不准了,反正,西安周边,你自己逛呗。看缘分了。”

许柏舟还是坐在之前的地方,他抬着头,望着沈辞冬。

沈辞冬记得,他从前说过,说她看人的时候很专注、很认真,就像全世界都不放在心上似的,可他或许不知道,他每每看她的时候,也是如此。不得不说,这种感觉还不错。

笑意更深了些,沈辞冬忽然低了头,闭着眼睛,印上他的唇。

这个动作来得很突然,许柏舟没有准备,沈辞冬也不过是随性而为。

很浅的吻,一触即分,却是他们这辈子最接近的一次。

“我和你讲讲我的事吧。”

吻完,她很快直起身子,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那微微闪躲的眼神透露了她的不自然。她说着,也不等他搭话,自顾自地便往下讲。

沈辞冬说了自己幼时经历,悲欢喜乐,全都浓缩在只言片语里,她讲得轻巧,许柏舟却听得心酸。她该是经历了多少委屈,才会连那组织别有目的地收揽都当成深恩来报。

沈辞冬也说,自己其实是真的喜欢戏。她说,如果没有意外,她真想就那么唱下去。也许在有些人眼里,戏子下贱,戏曲无聊,可她觉得有趣。她从小被组织教导不该有感情,但身而为人,怎么可能没有感情呢?

她有,却不敢表现,到了后来,只能借助戏曲表达出来。在不属于自己的人生里,投放进去她所不该有的感情,这样的做法,或许让人不理解,可她实在上瘾。

“你听过我的戏的,你觉得好不好?”

许柏舟像是想起什么,眸光更加柔和了几分:“好。”

青溪边上有很多河湾,夹岸垂柳,她说着,就这么为他清唱了一小段。

如同初见时候一般,她在前边唱腔婉转,他坐在她不远处,轻声跟着她哼唱那一小段。别的唱词他记不清了,只是那句“赏春香还是旧罗裙”让他深刻。

这时候的沈辞冬,衣着狼狈,整个人都脏兮兮的,哪怕是那张脸,也算不上干净。可他觉得很美。

是比初见时,更让他心惊的美。

一曲唱罢,她停下,做出个抖水袖的动作,满脸遗憾。

“可惜没带上我的衣裳,这个唱段还是配合着动作要更有味道些。”

“衣裳?”

“嗯,你第一次在梨园见我时的那件。那时候,它被人泼酒弄脏,其实我是很生气的。”她说,“毕竟我最喜欢它了。”她边说,边又长叹一句,“我怎么就没带着它呢?”

“不着急,以后有机会的。”

当时的许柏舟这么回道,而沈辞冬欲言又止,最终没有回应。

人算不如天算,也许沈辞冬比他清楚。

他们没有机会了。

沈辞冬的出发日期定在周三。

这几日,她停在一个地方。那儿是许家商行的分行,而她就藏在一楼的小房间里。为了不引人注意,许柏舟没有再去看过她。

他只和她约好,在她出发那日,远观送行。

她迟早要走的。

许柏舟接受了这个事实,却也在本子上写道:离开不是结束,我们还会再见。

却没有想到,在这句话刚刚写完,句点未落的时候,外边忽然传来一个消息。关于那家分行的消息。

听说,内战突发,战火四溢,那家分行被炮火击中,倒了。不出一天,报纸上便都是这则消息,大家都说这是百姓无辜牺牲最多的一次,毕竟事发突然,那栋楼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没逃得出来。

不知道,废墟里,埋着多少未寒尸骨。

分行倾塌——

日记里没有多写这件事情,只有潦草的几句话而已,可关于这件事的所有记载,日记的主人都做成了剪报,一张一张贴得仔细整齐。没有人知道那段时间他是怎么度过的,也许是费尽心力在找,也许是心生绝望在等。

具体如何,没人晓得。

这本子里,清晰的记载,就到此为止了。

自那日起,沈辞冬便再不知去向。她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不管日记的主人怎么想、怎么问、怎么打探、怎么不愿相信她会死在那分行里……

不管怎么样,许柏舟都再没有得到过她的半分消息。

直到许家崩溃,许柏笙战死,许柏舟大受打击、流落异乡。

直到他年老痴呆,什么都不再记得,脑内印象深刻的,只有她被埋在分行那件事。也许他嘴上不愿意承认,但他的内心应该是早清楚了的。

分行里没有一个人逃出来了,沈辞冬或许也不例外。

当年的他被隔离在外,连她的尸首也未见到,这是他的执念。深得刻骨,被他一层一层藏在心底最深的地方。

可就是这样一件连他自己都不能提的事情,却在他失去神智之后,以最简单的方式表现了出来。他开始在各个地方挖坑,有人问他是干什么,他说:“埋。”

不是要埋什么东西,而是他认为,地下埋了那一个人。

他要找她出来。

可惜,他挖了这么多年,等了这么多年,直到当年风度翩翩的许家二少变成了众人嘲笑的痴傻老头,直到他寂寂死去,也没等回那个人。

如果这本日记是许伯的,那么姥姥没有说错,许伯从前真是大家少爷。只可惜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而过去的那些点点滴滴,都被葬在了兵荒马乱里。

年轻人捧着日记看得很入迷,入迷到连姥姥进来都没有发现。

“看啥呢?”

年轻人忽然被打断,大惊之下,一个不小心就把日记掉到烧着的柴火里去。

“哎,本子本子!”

他着急忙慌捡出来,姥姥心疼地扯过他的手:“一个本子,至于把手伸到火里?你咋就这么不让人省心啊!还藏?拿过来!”

年轻人悻悻地摸了摸鼻子,把本子递给姥姥。

而姥姥接过随手便翻开来看。

却没想到,她这一看,整个人忽然便愣在了原地。

这个本子属于许家二少爷。

许柏舟这个人,她知道。而里边的那个沈辞冬,她也知道。

柴火还在那儿跳得欢实,火光映在姥姥的眼睛里,闪闪烁烁。好像,曾经的一个夜里,梨园长廊上挂着的灯笼,也是这个颜色的。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姥姥已经记不清了。

当时的她还是一个小丫头,低着头走路,一个不察就撞到了人。原以为会被责骂,抬头,却看见那个人在对她笑。他那样温柔,还摸了摸她的头。

——可无碍?

姥姥的眼睛忽然有些湿。

有些人啊,哪怕只说过一次话,都是运气。

“得了,你赶紧热饭,这东西我收着了。”

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望她:“那姥姥,您赶紧回屋休息……”

姥姥随口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年轻人在后面偷看她,等到亲眼看见她真进了屋子,这才长舒一口气。

还好还好,还好姥姥今天没啰唆啊。

屋内窗前,姥姥戴起许久不用的眼镜。

从第一页起,她慢慢地翻,每一页都看得仔细。

原来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久到,她也从小丫头长成了别人的姥姥。

她惦记了这么久的人,从头到尾都在别人的故事里。而她从头到尾,也不过就在他的人生中留下了并不深刻的一面。

以前,人家叫她小丫头,后来,人家叫她大婶,再后来,大家都叫她姥姥。

她就是这么轻的一个角色,在他的故事里没有名字,在自己的故事里也没有。不对,她连自己的故事都没有。

她啊,从来从来,就不是故事里的人。

眼睛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姥姥终于忍不住拿起手帕抹了把脸。

这时候,她也翻到了最后一页。

日记本的最后一页,日期很新鲜,是前几天的。

模糊了许久、鬼画符一般的字迹,到了那页,忽然便清晰起来。不过一行字,姥姥却不知为何,有一种穿越了时光的感觉。

这字苍劲有力,落笔极其干脆,甚至比他从前清秀的笔迹还要更好一些。

那上边赫然写着:我找不到她,今日我葬了她的戏服,是她最喜欢的那件,当年她连这衣裳沾上了酒都不开心,更遑论现在沾满泥土。我等她来骂我。 HFtoYmwSsY+Za5j9W0shSGamx2DOPBjM1LhHtKmlg7eKo1F5PrPDuE+BKnxUtU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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