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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之卷 |
究竟会如何呢?这天地间的沧桑巨变。
区区人力之行,充其量不过秋风中飘零的一片树叶而已。宫本武藏如是想。
尸体成山,他自己也像一具尸体一样横躺其间,心灰意冷。
现在,只怕想动也动弹不了。
事实上,他的体力已经耗尽,根本无法动弹。虽然他自己没有意识到,可身体里无疑已射入了两三粒火枪弹丸。
昨夜,准确地说是庆长五年(一六〇〇)九月十四日半夜至黎明时分,暴雨夹杂着泥沙倾泻在这关原一带,直至今日过午,低旋的乌云仍没有散开的迹象。徘徊于伊吹山梁和美浓山脉的乌云不时落下阵阵骤雨,冲刷着四面八方的激战痕迹。
雨点滴滴答答地溅落在武藏脸上和旁边的尸体上。武藏像鲤鱼一样张开嘴,拼命吮吸从鼻梁上滚落下来的雨水。
这恐怕是临死前的最后一口水了。麻木的脑子里隐约只有这么点念头。
这一仗的失败者注定是自己一方。金吾中纳言秀秋与敌人内应,临阵倒戈。从他与东军一起杀向原来的友军石田三成、浮田、岛津和小西阵营的那一刻起,西军的全线溃败就已经注定。不到半日,天下之主已定。同时从这战场上,数十万同胞的命运也于无形中决定了子子孙孙的宿命。
我何尝不是如此?武藏想。眼前忽然浮现出孤身一人留守在故乡的姐姐以及村中老人的身影。不知为什么,他竟没有感到丝毫悲伤,甚至怀疑死亡不过如此。
可就在这时,在十步之外同伴的尸体中,一具“尸体”忽然抬起头来,喊了一声:“阿武!”
听到喊声,武藏似乎才从假死中醒过来,望了望四周。原来是本位田又八。又八只扛着一杆枪就跟他从同一个村子跑出来,投奔了同一主公,两人都怀着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是一起来到这战场的好友。是年,又八十七岁,武藏也是十七岁。
“哦,阿又。”武藏应了一声。
雨中传来一声回应:“阿武,你还活着啊?”
武藏使出浑身力气怒骂道:“当然还活着!我怎么会死呢?你也不能死!我们绝不能就这么白白死掉。”
“我怎么会死呢?”不久,又八拼命朝武藏爬过来,一把抓住武藏的手,忽然说道,“咱们逃吧。”
武藏却猛地甩开他的手,斥责道:“找死啊!现在还很危险……”
他话音未落,二人头枕的大地已经如铁釜般鸣动起来。人喊马嘶,黑压压的一片人马横扫关原中央,杀了过来。
一看到举旗的武士,又八顿时慌乱不已。“啊,是福岛的人!”
武藏一把抓住他的脚踝,将他拽倒在地。“混账!找死啊?”
眨眼间,无数沾满泥巴的马匹像快速运转的织布机一样,驮着敌方挥舞长枪和太刀的甲胄武士,从二人头顶呼啸而过。又八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武藏则睁大眼睛盯着不断飞跃而过的马腹。
自前天以来的倾盆大雨似乎成了秋天的最后一场暴雨,现在已是九月十七日夜,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只有一轮明月在睨视人间,令人心生恐惧。
“能走吗?”武藏一面让又八搂住自己的脖子,架着他前进,一面为自己耳畔不断传来的喘息声揪心。
“你没事吧?挺住!”武藏屡次确认。
“没事!”尽管又八倔强地回答,面色却比月光还苍白。
在伊吹山谷的湿地里潜伏了整整两天两晚,又乱吃了些生栗子和青草之类,武藏肚子不适,又八则开始拉肚子。当然,胜利的德川家康一方必定不会罢手,一定正在追捕败走关原的石田、浮田、小西残部。若想在这月夜里爬向村落,说没有危险是不可能的。
“让敌人抓住也无所谓。”又八痛苦难耐,不断地哭诉。武藏却绝不甘心就这样束手就擒,于是架起他朝垂井驿站方向走去。
又八一手拄着枪,勉强挪动脚步。“阿武,抱歉,对不起。”他几度在好友肩上歉疚地说。
“你在说什么啊?”武藏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才最该道歉呢。最初听到浮田中纳言大人和石田三成大人起兵,可把我乐坏了。我一直以为我祖上效忠的新免伊贺守大人是浮田家的家臣,凭借这层关系,就算身为乡士的儿子,只要拖着枪前去投奔,就一定能和先人们一样以武士身份加入战斗。我当时想,我一定要在这次的战斗中取一颗大将的首级,立个大功,好让老家那些把我当作村里祸害的家伙看看,也要让死去的父亲在地下好好看看。这是我的梦想。”
“我也是……我也是。”又八点点头。
“于是我就把你这个好朋友也拉上了,劝你去投奔,可你母亲却骂我是浑蛋,与你订婚的七宝寺的阿通姑娘和我姐姐也都劝我要安守本分,说什么乡士的儿子就是乡士的儿子,哭闹着不让咱们去……这也难怪她们,谁让你和我都是独子,都是要继承家业的人呢。”
“嗯……”
“跟女人和老人瞎商量这些没用,于是咱们就私自跑了出来。起初还好,可到了新免家的阵营一看才明白,就算是从前的老主人,也根本不给咱们武士的名分。咱们只好死皮赖脸地恳求说哪怕当个足轻也要上战场,可一上战场,不是让咱们去当探子,就是逼着咱们去修路,几时让咱们摸过枪?几乎天天拿着镰刀割草,别说是取大将首级了,就连砍个一般武士脑袋的机会都没有,最后还沦落成现在这个样子。如果再让你白白死去,我怎么跟你的母亲和阿通姑娘交代?”
“别说了,又没有人埋怨阿武你。仗打败了,命该如此,一切都乱透了。如果非要找个人来背黑锅不可,那就是叛变的金吾中纳言秀秋,那家伙实在可恨。”
不久,二人来到旷野一角。目之所及,全是臣服在瑟瑟秋风下的茫茫茅草,看不见灯光,也没有人家。刚才分明不是奔着这里来的,可是……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二人再次纳闷地望着天地。
“是不是光顾着说话,结果走错路了?”武藏咕哝着。
“那不是杭濑川吗?”贴在他肩上的又八说道。
“看来这一带就是前天浮田、东军的福岛和小早川部队与敌方井伊、本多的人马混战的战场了。”
“是吗……我也在这一带狂奔过,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看,那边!”武藏指着前面。
只见东倒西歪的草丛里,白晃晃的河面上,全都是前天的战斗留下的敌我双方的尸体,一点也没有打扫。有的脑袋拱进了茅草丛,有的仰面朝天、后背浸泡在小河里,还有的与战马压在一起。经过两天雨水的冲刷,虽然血迹已被洗掉,可死者的皮肤都在月光下呈现出死鱼般的颜色。光是这些,就足以让人回忆起前天战斗的惨烈。
“虫子在啼哭啊……”
又八在武藏肩上发出一声呻吟般的长叹。其实,正在啼哭的不止金钟儿和金琵琶虫,又八也流下了两行眼泪。
“阿武,我若死了,你就替我照顾七宝寺的阿通一辈子吧。”
“胡说!你又瞎想什么,忽然又说这种傻话。”
“我没准要死了。”
“净说些没骨气的话!你怎么能这么想?”
“老母亲会有亲戚照料,但阿通孤身一人。她本是在寺里借宿的一个流浪武士抛弃的女婴,一个可怜的女人。阿武,我死之后,阿通就拜托你了,求你了。”
“只是拉肚子而已,又不会死。你给我挺住!”武藏鼓励他,“再坚持一会儿,再忍耐一会儿,找到农家后,你就能吃药了,还能美美地睡上一觉呢。”
从关原到不破的大道上,有驿站,也有村落。武藏小心翼翼,摸索前行。
走了一会儿,前面又发现一片尸骸,看来又有一队人马在此覆灭了。只是无论看到什么样的尸体,二人都不再感到残酷,也不会觉得悲哀。尽管神经已经麻木,可武藏忽然一惊,又八也猛地停住脚步,轻轻叫了一声:“啊……”
只见累累尸体间,一个人影正像敏捷的兔子般隐藏了起来。月光亮如白昼。定睛一看,只见一个人正背对他们蜷缩着。
野武士?二人下意识地想。可意外的是,那分明只是一个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虽然衣衫褴褛,却束着金线织花的窄幅锦带,身穿圆袖和服。小姑娘也显出诧异的样子,把灵猫般敏锐的目光从尸骸之间射向二人。
战火已经熄灭,可明晃晃的刀枪仍在这一带出没,仍有武士在附近的山野里搜捕余党。这里尸横遍野,鬼哭狼嚎,可谓是一个新战场。一个尚在幼年的小姑娘,而且还是在晚上,竟然只身一人藏在月光下的尸体堆里,究竟在干什么?
似乎已经逐渐适应,武藏和又八屏住呼吸,注视了小姑娘一会儿。不久,武藏试探着怒吼了一声:“喂!”
小姑娘圆圆的眼眸吓得一转,做出一副急欲逃走的样子。
“不用逃。喂,我有话要问你。”武藏慌忙补充一句,可已经迟了。小姑娘动作实在迅捷,头也不回便朝对面跑去。不知是钉在细绦带上还是袖子上的小铃铛随着跳跃而去的身影发出一串串悦耳的声音,传入二人耳中。
“那是什么啊?”武藏茫然凝望夜晚的雾霭。
“不会是妖怪吧?”又八不禁一哆嗦。
“怎么会呢?”武藏收起笑容,“躲到那边的山丘之间了。看来附近有村落。要是不吓唬她,轻声问问她就好了。”
二人登上山丘,果然望见了人家的灯火,就位于不破山的山梁伸向南面的一条浅谷中。他们又走了十町的路,才逐渐看清亮着灯光的只是一栋配有一道土墙和一扇旧门的房子,看起来不像是农家。门柱已经腐朽,也没有门扇。进去一看,茂盛的胡枝子树中有一间正房,房门紧闭。
“打扰一下。”武藏轻轻叩打房门,“深夜打扰,十分抱歉。拜托救救病人吧,我们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里面没有回答。刚才的小姑娘似乎和家人低声商量了一阵子。不久,门内传来声音。本以为终于来开门了,可结果并非如此。
“你们是关原落败的逃兵吧?”是小姑娘的声音,利索干脆。
“不错。我们是浮田军中新免伊贺守的部下,是足轻。”
“不行。如果窝藏逃亡者,我们也会犯下重罪,就算你们不找麻烦,我们也还是会受牵连。你们去别的地方吧。”
“我们也想离开这里,可不巧同伴闹肚子,十分抱歉,能否把您家的药给他一点呢?”
“光是给点药的话……”对方思忖了一会儿,大概是去问家人了吧,伴随着铃声,脚步声消失在里面。
不久,一张面孔从另一个窗口露了出来,分明是一直在察看外面动静的女主人。女人开口说道:“朱实,给他们开门。不就是逃兵吗?足轻之类的又不在搜查名单里,留下也没事。”
柴房中,又八大口服下用厚朴树烧成的粉后,再喝些韭菜粥卧床。武藏则用烧酒轻轻清洗火枪在大腿上留下的伤口,其余时间都躺着休息。静养已经成了二人的日课。
“这家人究竟靠什么生活?”
“管她们是做什么营生的,只要能把咱们藏起来,那就是在地狱里遇上了活菩萨。”
“女主人也还年轻,竟然能和那个小姑娘在这山里住下来。”
“你不觉得那个小姑娘与七宝寺的阿通很像吗?”
“嗯,是挺可爱的……但那么一个京都人偶般的小姑娘,怎么会一个人在尸体成山的战场上走动呢?而且又是在半夜。你想,那些尸体连我们看了都直起鸡皮疙瘩,实在不明白。”
“喂,有铃声。”二人支起耳朵,“似乎是那个叫朱实的小姑娘来了。”
柴房外面,脚步声停了下来,看来是她。接着,她像啄木鸟一样轻轻敲了敲门。“又八哥,武藏哥。”
“谁?”
“是我。我给你们送粥来了。”
“多谢。”二人从草席上起身,打开锁。
朱实端着盆站在外面,盆里放满了药和食物。“身体怎么样了?”
“承蒙照看,你看,我们都恢复得挺好。”
“我娘说了,就算是恢复了,也不能大声说话,更不能到外面露面。”
“多谢多谢。”
“据说什么石田三成大人啦,浮田秀家大人啦,那些从关原逃走的大将还没有抓住呢,所以这一带的搜捕仍很严。就算你们是足轻,一旦藏匿你们的事情暴露,我们也是要被抓的。”
“明白。”
“那,你们休息吧。明天见。”
姑娘嫣然一笑,正要退出去,又八叫住了她。“朱实,别那么急着走啊,再聊一会儿吧。”
“不行!”
“为什么?”
“会挨娘骂的。”
“有件事我想问你。你几岁了?”
“十五。”
“十五?有那么大吗?”
“你管得也太多了。”
“那,你爹呢?”
“我没有爹。”
“干什么营生?”
“我家的营生?”
“嗯。”
“卖艾绒。”
“这样啊,我听说用于艾炙的艾草可是这一带的名产。”
“春天把伊吹的艾草割下,夏天晒干,秋天到冬天再做成艾绒,然后在垂井的驿站卖。”
“怪不得……若是加工艾绒,女孩当然也能做了。”
“就这些?没事了?”
“啊,还有……朱实。”
“什么?”
“前些天晚上,我说的是我们来你家的那天晚上,你正走在尸体成堆的战场上,你究竟在做什么?我想问这个。”
“你管不着。”啪的一下关上门,伴随着袖子上的铃声,朱实朝正房跑去。
武藏身高五尺六七寸,就像一匹高大矫健的骏马,臂粗腿壮,唇朱眉浓,而且眉毛格外修长,甚至超出了眼角。
真是个丰年童子。从他少年时代起,老家作州宫本村的人就一直如此开玩笑。由于眼鼻手足的尺寸都比常人要大,人们都说他是一个丰年降生的孩子。
又八也算得上是丰年童子,只是他的个头比武藏矮一些,体格敦实,棋盘般的胸膛包裹着肋骨,圆脸上一双大眼睛骨碌骨碌地转个不停,十分敏锐。
不知何时,窥探回来的又八念叨起来:“喂,这家的年轻寡妇,每晚都化妆抹粉的。”
两人都还很年轻,身体发育正旺。当武藏枪伤痊愈的时候,又八已经无法再像蟋蟀一样在潮湿阴暗的柴房里忍耐了。
每当正房的炉旁混入一个客人,为寡妇阿甲和小姑娘朱实唱滑稽歌,或者说一些俏皮话逗她们开心,并且自己也捧腹大笑的时候,不用说,这个客人一定就是不知什么时候又从柴房里消失了的又八。夜里也一样,又八不在柴房里睡的日子多了起来。他甚至还经常满嘴酒气地来拽武藏。“武藏,你也出来玩玩吧。”
起初,武藏总训斥他“混账,别忘了我们可是逃亡之身”、“我讨厌喝酒”之类,可渐渐地,横眉冷对的他也倦怠起来。
“这一带应该没大事吧。”他走出柴房,惬意地仰望着二十天没能看到的蓝天,尽情地伸伸懒腰,打打哈欠,接着说道:“阿又,老让人家这么照顾实在过意不去,咱们快回老家吧。”
“我也这么想,可寡妇和那小姑娘都说,伊势路和往来上方的道路查得很严,至少得躲到下雪的时候……”
“就你那个样子,每天在人家炉边喝酒,也能算是躲藏?”
“这算什么!前几天,由于只剩下浮田中纳言大人还没有被抓住,一个德川系武士模样的人情急之下搜到这里,当时出去应对,并把他打发走的不是旁人,正是我!所以,与其躲在小屋里,每次听到脚步声吓得哆哆嗦嗦的,还不如干脆出去,反倒更安全。”
“有道理,这样倒也不坏。”尽管觉得对方有些诡辩的意味,武藏还是同意了,从这一日起,二人便一同移到了正房。
寡妇阿甲也说家里越热闹越好,欣喜异常,丝毫没有觉得麻烦的样子。“阿又或是阿武谁都行,你们二人要是能有一个给朱实做夫婿,永远待在这里就好了。”阿甲每每有意无意地如此提起,看着纯真青年张皇失措的样子便觉得可笑。
后山上长满了松树。
朱实挎着篮子喊:“找到了!找到了!哥哥,快来啊。”每当围绕着松树根找来找去,发现松菇香气的时候,朱实就会亮开纯真的嗓音喊起来。
在稍远一点的一棵松树下,武藏正提着篮子弓着腰。“这里也有。”
秋天的阳光透过松树的树梢洒下来,被二人的身影切成细碎的光波,轻轻摇曳。
“那,比比谁的多?”
“我的多。”
朱实把手伸进武藏的篮子。“不行不行!这是红菇,这是豹斑鹅膏菌,这也是毒菇。”她一顿七挑八拣,扔掉了许多,然后骄傲地说:“你看我,这么多。”
“天要黑了,回去吧。”
“你输了,没话说了吧。”朱实一面逗弄着武藏,一面以山鸡般轻盈的脚步率先下山,忽然她脸色大变,呆立在原地。
在半山腰,一个男子正斜穿树林,慢腾腾地大步走向这里。他盯着这边,分明是一个可怕野蛮、充满好战本能的人。狰狞的粗眉,外翻的厚嘴唇,长长的野太刀,还有那细链麻布服和身上的兽皮,无不显露出一股野性。
男子来到朱实身旁,露出黄牙狰狞一笑。朱实脸色苍白,惊恐不安。
“你娘在家吗?”
“嗯。”
“回去告诉你娘,我早就听说她瞒着我偷偷攒了不少东西,过几天我就要去收租子。我想你们大概还不知道吧,你们一去倒卖东西,风声立刻就会传进我的耳朵。你不是每晚都去关原吗?”
“没有。”
“告诉你娘,若敢糊弄我,就把你们赶出这里。听明白没有?”说完他瞪了朱实一眼,然后拖着沉重的身体慢吞吞地朝山谷那边走去。
“那家伙是什么人?”武藏收回目送人影远去的目光,安慰般问道。
朱实脸上仍留有余悸,小声说道:“不破村的辻风。”
“野武士?”
“嗯。”
“怎么会惹了他?”
“……”
“我不会告诉别人。难道对我也不能说?”
朱实似乎难以启齿,犹豫了一阵子,突然扑进武藏怀里。“你千万别告诉别人。”
“嗯。”
“那天晚上我在关原做的事,难道哥哥还不明白?”
“不明白……”
“我在偷东西。”
“什么?”
“到打完仗的战场上去,把那些死去的武士身上的东西,什么刀啦簪啦香囊啦,不管什么东西,只要能换钱的全都扒下来。虽然害怕,可为了糊口只能这样。我若说不愿意,就要挨娘的骂……”
太阳还很高。武藏劝朱实也坐在草丛里。透过松树的间隙望去,伊吹山谷那栋孤零零的房子就在下面的斜坡上。
“这么说,你以前告诉我在山谷里割艾草做艾绒为生,是假的了?”
“嗯。我娘是个花钱大手大脚的人,光靠割这么点艾草,怎么能生活下去呢。”
“嗯……”
“爹活着的时候,住的是这伊吹七乡中最大的宅子,手下使唤的用人也不少。”
“那你爹是商人?”
“是野武士的头领。”朱实露出自豪的眼神,“只是被刚才路过这里的辻风典马杀了……人们都说是典马杀的。”
“哎?被杀?”
朱实点点头,流下泪来,似乎连她自己也没想到会哭。这个小姑娘身子小巧,看起来怎么也没有十五岁,说话却很老成,时而还会做出一些让人瞠目的机敏动作,因此,武藏一时倒也没有产生同情。可一看到她那睫毛仿佛用胶粘住般的眼睛簌簌落泪的情形,武藏忽然心生恻隐,想抱住她。
可是,这个小姑娘接受的绝非寻常的教养。她坚信,身为野武士的父亲从事的是胜过一切的职业。平日里,她的母亲一定不断给她灌输这种理念:为了生存,即便是比盗贼还冷血的职业,也是正确的选择。
漫长的乱世中,不知不觉间,野武士已经成了那些懒散而不怕死的浪人的唯一职业,世人对此也不觉稀奇。每逢战争,领主们便利用他们向敌方放火,或散布流言,或从敌营里盗取战马。如果领主不来收购,他们就剥下战死者或逃亡者的衣服,或者把捡到的首级交出去,总之什么都干。一场仗打完,他们就不用愁了,什么不用干也能吃上一年半载。就连身为农夫和樵夫的良民都一样。一旦村落附近发生战争,农活之类自然是没法干了,可他们也能通过捡拾战后丢弃的物件尝到不劳而获的滋味。因此,野武士严格守护自己的势力范围。一旦发现有外人侵入,便会按一条不变的铁律行事:通过残酷的私刑来宣示自己的权力。
“怎么办?”朱实战栗起来,似乎满心恐惧,“辻风的手下肯定会来的……若是来了……”
“若是来了,我去应付他们,你不用害怕。”
下山的时候已是黄昏。浴室的炉烟从孤独的小屋里飘散开来,低低地笼罩在暗橙色的芒穗上。寡妇阿甲已经化好夜妆,站在木门旁。一看到朱实和武藏依偎着的身影,便大声问道:“朱实,你干什么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她声色俱厉,一反常态。武藏有些莫名其妙,小姑娘却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母亲的心情,身子一颤,慌忙从武藏身边离开,红着脸朝前面跑去。
第二天,从朱实口中听到辻风典马一事时,阿甲似乎一下子慌了。
“你怎么不早说!”她责骂道,接着便把柜子、抽屉和仓库里的东西全集中到了一起。
“阿又,阿武,你们也来帮忙,把这些东西全放进屋子的顶棚里。”
“好,来啦。”说着,又八钻进屋子的顶棚。
武藏则踩在凳子上,在阿甲和又八之间一件一件传递。若不是朱实昨天告诉自己,武藏一定会大吃一惊。居然弄来这么多的东西,一定是花了不少日子攒下的。有短刀、枪穗,还有铠甲的一只袖子。小到头盔顶部的金饰,可纳入怀中的小佛龛,还有念珠、旗杆等,大到做工精致、镶嵌着珍珠贝和金银的马鞍,什么都有。
“就这些?”又八从顶棚里探出头问道。
“还有一件。”说着,阿甲递过一柄长四尺有余的黑色橡木刀。
武藏接过,握在手里,木刀的弧线、分量和结实的手感顿时让他爱不释手。“大婶,这个能否给我?”
“只要你想要。”
“嗯。”
阿甲微笑着点了点头,显然是答应了武藏。
又八从顶棚下来,流露出非常羡慕的表情。阿甲笑了。“又耍性子了,这孩子。”说着把一个镶着玛瑙珠的皮包给了又八,可他并不怎么高兴。
大概是丈夫在世时养成的习惯吧,每到傍晚,阿甲必然要入浴化妆,再喝上两盅酒。她甚至让朱实也这样。她喜欢奢华,总想保持年轻。“喂,大家都过来吧。”她说着往炉边一靠,给又八斟上一杯,往武藏手里也塞上一只杯子。无论武藏如何拒绝,她仍抓着武藏的手腕不放,拼命劝酒。“身为一个男人,连点酒都不喝,那怎么能行?我来教你。”
又八眼神中不时流露出不快,出神地注视着阿甲。阿甲明明感受到了,仍把手搭在武藏的膝盖上,用柔美的声音唱起最近流行的歌,还说什么“刚才的歌唱的就是我的心,武藏,你能明白吗”之类的话。朱实把脸转向一边,阿甲却毫不顾忌。她明明注意到了两名年轻男子一个害羞一个忌妒,却仍有意这么说。
又八越发不快,偶尔也会插上一句:“武藏,咱们过几天该走了吧?”
这时,阿甲就问:“去哪里,阿又?”
“作州的宫本村啊。回了老家,老娘也有了,订婚的媳妇也有了。”
“是吗,那太让人失望了,还好心藏你这么久。如果心里还惦念着她们,阿又你一个人先走也行,我不阻拦。”
武藏对从阿甲手里要来的黑色橡木刀爱不释手,刀的长度和弧度都非常协调,给人一种无限的回味和快感。武藏常常将刀握在掌中耍弄两下,晚上也抱着刀入睡。冰冷的木刀一贴到脸上,那股幼年冬季习武时从父亲无二斋身上感受到的凛然之气就会在血液中复苏。
父亲如秋霜般严厉。武藏经常想起在自己幼年便离去的母亲,对父亲则毫无感觉,只是感到敬畏。九岁时,他离家出走,直奔播州的母亲娘家,就是因为一心想得到母亲一句温柔的安慰:“哦,你长大了。”
可是,母亲被父亲不知何故休掉后,已再嫁给了播州佐用乡的武士,彼时已经有了第二任丈夫的孩子。“快回去,回你爹那里……”母亲抱起武藏,在一处偏僻神社的森林里哭泣,那情形至今仍浮现在武藏眼前。
不久,父亲便派人前来,武藏被绑在没有马鞍的马背上,从播州带回美作吉野乡宫本村。父亲震怒。“不像话!不像话!”父亲用手杖一顿痛打。这些都在武藏幼小的心灵上清晰地留下了烙印。“你要再敢去你娘那里,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不久,武藏便听说母亲因病去世。从此,他就从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变成了一个让人束手无策的暴戾孩子,甚至连父亲都瞠目结舌。父亲拿起铁尺要打他时,他竟然夺过铁尺还击。村里的坏孩子全都听他的,只有一人敢跟他对峙,就是同为乡士之子的又八。
十二三岁时,武藏的个子已经接近成人。有一天,一个叫有马喜兵卫的修行武者在村里立下一个金箔牌子,声称要与附近村庄的人比武,结果被武藏在栅栏中活活打死。他让村里人为他高唱凯歌:“丰年童子阿武强!”
随着年龄和臂力的增长,武藏的暴戾并没有消退,他经常将人吓得四处躲藏。“武藏来了,千万别惹他!”人们怕他,讨厌他,甚至给他带来这样一种印象:所有人的心都是冰冷的。
不久,父亲也在严厉和冷酷中死去,武藏的暴戾越发膨胀。若不是姐姐阿吟,他恐怕早就惹出天大的乱子而被赶出村子了。每当姐姐边哭边数落,他总是能乖乖地听。
这一次怂恿又八出来打仗,似乎给武藏带来了一丝变化。一种意念在他体内冒起:要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可是现在,他再次失去方向,跌入黑暗的绝地。想想也是,若没有这滔滔战国乱世,也绝不会生出他这样一个敢想敢干的人。就连睡相都那么安详,好像永远不会为明天的事情苦恼。他依旧搂着那把木刀,或许是梦到了故乡,他不时发出沉重的呼吸声。
“武藏……”不知什么时候,昏暗的灯光下,阿甲已悄悄来到武藏枕边坐下,“啊……多坦然的睡相。”说着,阿甲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武藏的嘴唇。
阿甲呼地吹灭了油灯,像猫一样蜷起身子,悄悄依偎到武藏身旁。同年龄极不相称的艳丽睡衣,以及那白皙的面孔,全都融入了夜色,窗檐下只有夜露静寂的声音。“怎么还没明白人家的心意……”
阿甲正要将熟睡的人怀中的木刀抽出来,武藏突然一跃而起。“小贼!”
油灯顿时打翻在地,阿甲伸向武藏的手被扭住。她痛苦难耐,不禁嚷了起来:“疼!”
“啊,是大婶?”武藏连忙松开手,“我还以为是贼。”
“你这人真过分,真疼……”
“我不知道是你,抱歉。”
“不用道歉……武藏。嘘……你这不通人情的家伙,用不着那么嚷嚷。我对你的情意,你早就明白了吧?”
“明白。你对我的照顾,我是不会忘记的。”
“什么恩义之类,太古板了。人的情意难道不是更浓、更深、更寂寥吗?”
“你等等,大婶。我先点上灯。”
“真可恨。”
“啊……大婶……”突然,武藏只觉得骨头、牙根乃至整个身体麻酥酥地颤抖起来,比此前遇到的任何敌人都可怕。即使躺在关原的大地上仰望着千军万马从脸上跃过,心跳都没有如此剧烈过。他躲到墙角,蜷起身子。“大婶,请快走开,快回自己屋去。你要不走,我喊又八了。”
阿甲没有动。渴望的眼神盯着武藏,在黑暗中喘着粗气。“武藏,我的心意,想必你不会不明白。”
“……”
“你竟让我如此丢丑。”
“丢丑?”
“对!”
两人都大为恼火。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外面的敲门声已响了好一阵子,而且声音越来越大。
“喂,还不开门!”烛光在隔扇的缝隙里跳动。
看来是朱实被惊醒了,又八的声音也传了过来,“怎么回事?”
随着又八的脚步声,朱实在走廊喊了起来:“娘!”
由于不明就里,阿甲也一阵手忙脚乱,赶回自己的房间回应一声。看来外面的人已撬门闯了进来,往泥地房间方向一看,几个彪悍的人影重叠在一起,六七个人已站在那里。
“我是辻风!快点灯!”其中一人怒吼道。
辻风典马一伙连鞋都没脱就蜂拥而入,趁人熟睡之际来了个偷袭,把储藏室、壁橱和地板下翻了个遍。典马坐在炉边,盯着手下搜寻。“怎么这么费劲?有东西吗?”
“没有,什么也没有。”
“没有?”
“是。”
“是吗……不,没有就对了。都住手!”
阿甲背朝外坐在相邻的屋子里,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
“阿甲。”
“什么事?”
“怎么不给我温点酒?”
“那边有。想喝就随便喝。”
“别这样啊,我这么久才来一次。”
“有这样到人家拜访的吗?”
“别生气,你也有错。所谓无风不起浪,卖艾绒的寡妇打发孩子从战场的死尸身上赚酒钱,这种传闻我的确听到过。”
“拿证据来,证据在哪里?”
“我若是想找证据,就用不着事先跟朱实打招呼了。鉴于野武士的规矩,我权且来搜搜,这次放你一马,你得感激我才是。”
“谁会感激你!真无聊。”
“你不过来喝两杯吗,阿甲?你可是喜欢奢侈的女人。只要有我,你就用不着再过这种苦日子了。怎么样,再好好想想?”
“别这么热情,小心吓坏我这个小女人。”
“你不愿意?”
“你知道我丈夫是谁杀的吗?”
“我虽没什么能耐,你若要报仇,我也会助你一臂之力。”
“别装糊涂了!”
“你说什么?”
“人们都说凶手正是你辻风典马,难道这话就没传进你的耳朵?就算是野武士的寡妇,我也还没有堕落到去伺候杀害丈夫的仇人的地步。”
“这可是你说的,阿甲!”典马苦笑一下,大口喝下茶碗中的酒,“这件事我不说出来,也是为了你们娘俩好。”
“把朱实养大后,我一定会报仇,你给我好好记着!”
“哼哼。”典马狞笑几声,喝干剩下的酒,指着扛枪站在角落的手下,喝道:“喂!你,拿枪托把上面的顶棚板砸五六块看看。”
手下便用枪托的铁箍砸顶棚。随着木板松动,棚里的各式武器和物品纷纷掉落。
“果然藏在这里。”典马猛地站起来,“按野武士的规矩行事。把这个寡妇给我拖出来,严惩示众!”
众野武士觉得只是一个女人而已,不在话下,不假思索便要闯进去。可是刚到门口,他们仿佛吃了当头一棒,全都呆立原地,不敢动手。
“还愣着干什么!快给我拖出来!”辻风典马焦躁不已,可手下仍和屋内的人僵持着。典马咂着舌,朝里面瞅了瞅。他想立刻接近阿甲,可也没能跨过门槛。
从炉屋那边确实看不见这边的房间,这里除了阿甲,还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武藏此时手持木刀摆好了架势,只待对方踏进一步,就将其小腿打断。又八则站在墙壁的阴影处,高举着刀,只要敌人的脑袋从入口探进来三寸,就会手起刀落,斩下对方的头颅。
可能是为免朱实受伤,武藏等人已经把她藏进了上面的壁橱,此时不见人影。当典马在炉边喝酒的时候,此处已经做好了准备。正因为背后有人,阿甲才会那么镇定。
典马似乎想起什么,“哼”了一声。“上次有个小子跟朱实一起在山上走,就是你吧?另外那人是谁?”
又八和武藏并不开口。话是靠实力来说的。正因如此,屋内越发充满了紧张的气氛。
“这个家里不会有男人。依我看,你们顶多是关原落败流浪的逃兵。若再逞能,对你们可没有好处。这一带谁不知我不破村的辻风典马?区区落荒之人,竟敢在这里撒野,我倒要看看你们有什么能耐。”
“去!”典马嫌手下们碍事,回头摆手示意他们退下。后退中,一个手下竟一脚踩进了炉子里,“啊”地大叫一声。一时间火星和烟尘扑打着顶棚,一片浓烟。
“混账!”正盯着屋子入口的典马怒骂了一声,猛然冲到房内。
“嗨!”又八早就候在那里,一刀挥下。典马的动作显然没有又八快,只听嘡啷一声,又八的刀砍在典马的刀鞘末端。
阿甲早就退到屋内一角,而她原先所待处,武藏早已横握木刀蓄势待发。他瞄准典马的脚跟猛扫下去,用力之大让他半个身子几欲扑出。
黑风飒飒作响。
典马全身发力,用岩石般的胸膛迎击。武藏觉得简直在跟一头大熊搏斗,不禁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此时,对方拳头已至,砰砰两三拳,武藏只觉得头盖骨都要裂开。可是,当他积蓄已久的气力瞬间爆发时,典马巨大的身体已经飞向空中,伴随着屋子的震颤撞上墙壁。
武藏从小就这样,一旦认准对手就绝不放过,就算是用牙咬也要让对方屈服,而且他从不满足于只把对方打个半死,要打就狠狠地打,竭尽全力。一出生,他的血液中就带有浓厚的日本原始色彩。这血液纯粹却又充满野性,既没有经历文化之光的打磨,也未受过学问知识的熏陶,一如最原始的状态。父亲不喜欢他,原因似乎也在于此。为了驯服这种野性,父亲屡次对武藏施加武士般的责罚,结果反倒生出如虎添翼的效果。村里人越骂他残暴,越是讨厌他,这个放任自流的野孩子就越发骄横,越发目空一切。他已经不满足于横行乡村山野,而是萌生了更加狂妄的梦想。最终,他来到了关原。
对武藏来说,关原是他认识社会现实的第一步。关原战败,这名青年的梦想转瞬间化为泡影。但他原本就赤手空拳,所谓被青春的第一步绊倒或前途变得暗淡无光,这种感伤他压根儿就没有,至少目前如此。况且,今天晚上,他竟意外地找到了饵食。野武士头目辻风典马——还在关原时,他就一直梦想着遇到这样的敌人。
“卑鄙!卑鄙!喂,站住!”武藏一边高喊,一边在漆黑的原野上飞奔。
典马就在自己十步开外的前方,正飞也似的逃命。
武藏头发倒竖,风从耳旁呼啸而过,畅快至极,一种无上的快感油然而生。越是奔跑,他就越像野兽一样欢跃沸腾。
“啊!”就在武藏飞身一跃,压在典马背上的同时,血已从黑橡木刀下喷涌溅出,随之传来凄厉的悲鸣。典马巨大的身躯应声倒地,头盖骨像蒟蒻一样柔软,两只眼球浮出眼眶。武藏接连又是两击,典马煞白的肋骨从皮肤下绽出。
武藏抬手擦了擦额头。“怎么样,大将……”他英姿飒爽地瞥了一眼,立刻折返,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倘若对手强大,恐怕被抛下的就是自己了。
“武藏?”远处传来又八的声音。
“哦。”武藏发出迟钝的声音,朝四周望了望。
“怎么样?”又八奔了过来。
“杀了……你呢?”武藏反问。
“我也一样。”又八把刀拿给武藏看,连缠在刀柄上的线绳都被血染红了,“剩下的家伙都逃了。野武士都不禁打。”他得意地耸耸肩膀说道。
二人笑了起来,仿佛兴奋地搅和着血玩耍的婴儿一样。他们兴致高昂地边走边说,不久便看到了远处亮着灯光的艾草房子。
一匹野马把头伸进窗户,窥探着屋内。它哼了一声,吐出粗气,惊醒了正在睡觉的二人。
“这家伙。”武藏拍了拍马脸。
又八则仿佛要把顶棚捅破似的伸了个懒腰。“啊,睡得真舒服。”
“太阳还很高啊。”
“还没到傍晚?”
“不会吧。”
一觉睡起,昨天的事情早已在大脑里没了踪影。二人脑中只有今天和明天。武藏立刻跳到屋后,脱光上半身,用清冽的水流冲洗身体,再仰起头,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
又八也没闲着,起来之后连脸都没洗就直奔炉屋,与阿甲和朱实搭起话来。“早啊。”他故意开朗地说道,“大婶,你怎么还这么郁闷?”
“是吗?”
“你怎么了?打死你丈夫的辻风典马被杀了,他的手下也得到教训了,你还有什么郁闷的?”
又八的纳闷不无道理。除掉典马,母女二人应该欣喜万分才是,昨晚,朱实也的确拍着巴掌欢呼雀跃,可阿甲却露出不安的神色。而且,这种不安一直持续到了今天,她依旧在炉边闷闷不乐,这让又八感到不平,又觉得纳闷。
“为什么?大婶,怎么了?”接过朱实沏的苦茶,又八盘腿坐下。
阿甲淡然一笑,羡慕年轻人不懂世事的粗犷神经。“可是阿又,辻风典马还有几百号手下呢。”
“啊,我明白了,你是怕他们报仇。那些人算什么,只要有我和武藏在……”
“不行啊。”阿甲轻轻摆摆手。
又八耸耸肩膀。“没有不行的事。那些鼠辈,让他们只管来吧!莫不是大婶信不过我们?”
“在我的眼里,你们还只是孩子。典马还有一个叫辻风黄平的弟弟,单单他来了,你们俩加起来也敌不过啊。”
这话完全出乎又八的意料。可听到阿甲随后的话语,他也不由得担心起来。辻风黄平不仅在木曾的野洲川拥有强大的势力,还是剑术和忍术高手,被他盯上的人没有一个能够善终。若光明正大倒还可以防备,可这种暗地里下黑手的人却令人防不胜防。
“这家伙还真不好对付。像我这种贪睡的人……”又八抓耳挠腮,陷入了沉思。
阿甲继续说道:“事已至此,除了收拾家当搬到他国,别无办法。你们两个年轻人打算怎么办?”
“我去跟武藏商量一下。这家伙到哪里去了!”
武藏没在外面。又八手搭凉棚往远处一望,才发现武藏早已骑在刚才还在房子周围转悠的野马背上,在伊吹山脚下的原野上驰骋,远远看去显得那样渺小。
“真是个没有烦恼的家伙。”又八咕哝了一句,两手搭在嘴上喊了起来:“喂,快回来!”
二人躺在枯草丛里。再也没有什么比朋友更好了,一起躺在地上商量事情也很惬意。
“那,你还是觉得我们得回故乡?”
“当然要回去了。我们又不能跟那母女俩一起生活。”
“嗯。”
“我讨厌女人。”武藏说道。
“是吗,那就听你的。”又八翻了个身,仰面望着蓝天,口中嚷道,“真决定要回去了,我忽然就想看看阿通的脸了!”说着,他啪嗒啪嗒蹬了几下腿,“可恶,那朵云真像阿通洗头时的样子。”他指着天空。
武藏正望着自己刚骑过的野马的屁股。虽说马是人类的伙伴,可再也没有比野马性情更好的马了。被人使用之后无欲无求,自己就会离开。
“吃饭喽——”朱实的喊声传来。
“吃饭了。”二人起身。
“又八,咱们赛跑吧。”
“浑蛋,我能输给你?”
朱实拍手迎接在尘土飞扬中奔跑过来的二人。
可是到了午后,朱实便沮丧起来,她听说了二人决定回乡的事。这个少女本以为二人加入这个家庭的快乐生活还会很长。
“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有什么好哭的!”阿甲一面化夜妆,一面责骂女儿,然后透过镜子怒视炉边的武藏。
武藏忽然想起阿甲前一晚溜到自己枕边说的那些私语,还有那酸甜的发香,连忙把脸扭了过去。一旁的又八从搁板上取过酒壶,就像拿自家东西一样随手把酒倒进酒瓶。今晚是饯别酒,他要使劲喝。
阿甲的香粉似乎比平时搽得更用心。“把所有的酒都喝光吧。酒留在屋檐下,你们却走了,多没劲啊。”
酒壶已喝倒了三个。阿甲靠在又八身上,故意做出让武藏侧目的恶作剧。“我……已经走不动了。”她甚至一面朝又八撒娇,一面扶着又八的肩膀一直走到床边,“阿武,你,到那边,一个人睡。你不是喜欢一个人睡吗?”
武藏于是独自睡下。由于醉得不轻,又熬到了深夜,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外面已经艳阳高照。他起了床,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家里已经空空如也。
“嗯?”昨天朱实和阿甲收拾好的行李不见了,衣服鞋子也都没有了。更主要的是,不止母女俩,连又八也不见了。
“又八……喂!”
到处都没有人影,只有一把阿甲常戴的红色梳子落在打开的汲水口靠近门槛的一侧。
“又八这家伙……”武藏捡起梳子嗅了嗅,梳子的香气立刻让他回想起前天晚上那可怕的诱惑。又八终究没能抵挡住诱惑。一股莫名的寂寥袭上武藏心头。
“混账,阿通姑娘怎么办?”武藏把梳子摔在地上。比起气愤,他更为在故乡等待的阿通感到悲伤。他一直闷闷不乐地坐在厨房里。看到他的身影,昨天那匹野马又悄悄地把头从檐下探了进来。这一次,武藏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抚摩马的鼻头,野马只得舔食起在水槽里泡涨的饭粒。
用“山连山”来描述此国的地形最合适不过了。从播州龙野口起就已经是山道,作州街道把这些山连在一起,国境的木桩也立在山背上。旅人翻过杉坂,越过中山岭,不久便将英田川的峡谷踩在脚下。“咦,这种地方居然还有人家?”旅人为此瞠目是常有的事。而且户数相当多,河边、岭中和砂田里村落交错。就在去年的关原合战之前,距这条河十町远的上游还是新免伊贺守一族所住的小城。若往更深处走,因州边境的志户坂银山上仍有不少矿工。
不少从鸟取到姬路或从但马翻山越岭往来于备前的各国旅人涌向这山中小镇,所以即便这里地处深山,仍既有客栈,又有绸缎庄,一到晚上,妆化得如白蝙蝠般的娼妓们就在檐下搔首弄姿起来。
这里就是宫本村。放有石头的那些屋顶,便是七宝寺的外廊。此时,阿通正呆呆地望着云彩出神。“马上就快一年了。”
她是个孤儿,又在寺里长大,就像香炉里的香灰一样冰冷而寂寞。若说年龄,她去年十六岁,比与她订婚的又八小一岁。
又八自去年夏天跟村里的武藏一起去参战后,到年底仍没有音信。正月,二月,一连两个月都白等,现在的阿通已经不抱希望。如今已是四月的春天了。
“据说武藏家也没有一点音信……看来两个人都死了吧。”阿通时常叹息着如此诉说。“那还用说。”听者也无不这么认为。这里的领主新免伊贺守一族就没有一个人回来,战后进入那座小城的据说全都是大家非常陌生的德川系武士。
“为什么男人要去打仗呢?那么阻止都留不住……”
阿通在外廊里一坐,通常大半天都不动。她一脸寂寞的表情,似乎天生就喜欢一个人沉思。今天也一样,正当她陷入沉思的时候,“阿通姑娘,阿通姑娘”,有人喊了起来。斋堂外面,一个赤裸的男人从井边走过来,简直就像烟熏过的罗汉。此人住在寺里已有三四年,是但马国的行脚禅僧,年约三十。他光着膀子自言自语道:“春天来喽。春天好是好,可那些虱子却像藤原道长一样独霸世界,太嚣张了,我就一狠心洗了澡……可是我这破僧衣不便晒在那边的茶树上,这边的桃花又开得正艳。我也算是个略解风情的人,正愁没地方晾衣服呢。阿通姑娘,你有晾衣杆吗?”
阿通脸红了。“那……泽庵师父,您光着身子,衣服还没干时怎么办?”
“睡觉。”
“可真有你的!”
“对啊,要是明天就好了。明天四月八日是浴佛会,沐浴在甘茶里,像这样……”说着,泽庵忽然严肃起来,两腿并拢,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模仿着释迦牟尼的样子。
“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泽庵总是不厌其烦地板起脸,模仿诞生佛的样子给阿通看。
“呵呵呵,呵呵呵,真像,泽庵师父。”阿通笑道。
“很像吧。当然像了,我才是悉达多太子转世呢。”
“您等一下。我这就给您从头顶灌甘茶。”
“不可。罪过。”
有只蜜蜂向泽庵的头蜇来,这尊释迦佛慌忙挥舞双手。他的兜裆布开了,蜜蜂便逃进了那里的缝隙。
“啊,笑得我肚子都疼了。”阿通趴在走廊上大笑不止。面对这名在但马国出生、自称宗彭泽庵的年轻禅僧,就连性格内向的阿通每天忍不住发笑的时候也多了起来。“对了对了,我可没空老这么闲着。”说着,阿通把白皙的脚伸进草履。
“阿通姑娘,你要去哪里?”
“明天是四月八日啊,我差点把住持吩咐的事忘了。每年不是都要为花佛堂采花,为浴佛会做准备嘛,晚上还要煮甘茶呢。”
“去采花啊。哪里有花?”
“英田川下游村庄边的河滩上。”
“一起去吧。”
“不用。”
“装饰花佛堂的花太多,一个人采太累,我帮你吧。”
“你光着身子怎么去。”
“人本来就是光着身子的,没关系。”
“讨厌,您可千万别跟着。”
阿通逃也似的朝寺院后面跑去。不久,她便背着背篓,手持镰刀,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泽庵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张几乎能包住被子的大包袱皮裹在身上,从后面跟了上来。
“这样总行了吧?”
“村里人会笑的。”
“有什么好笑的?”
“请离我远点。”
“又撒谎了,你不是喜欢挨着男人走吗?”
“不理你了!”
阿通朝前面跑去。泽庵像从雪山上降临的释迦佛一样,一面任由包袱皮的下摆在风中飘舞,一面跟在后面。“哈哈,阿通姑娘,别生气了,腮帮子别鼓得那么高嘛,那样可是会招心上人讨厌的。”
离村子四五町远,英田川下游的河滩上草花缭乱。阿通放下背篓,在纷飞的蝴蝶中朝花的根部挥起镰刀。
“真祥和啊。”泽庵站在旁边,发出年轻善感又颇具高僧气质的感叹,全然不帮正在不停地割花的阿通,“阿通姑娘,你现在的姿势可真祥和啊。若每个人都能像你这样在这万花的净土里安享人生就好了,可他们却不停哭泣,自寻烦恼,自甘堕落到那爱欲和修罗的熔炉里,不在八寒十热的烈焰中把自己烧焦绝不罢休……唯有阿通姑娘,真不想让你也那样啊。”
油菜花、茼蒿花、鬼罂粟、野蔷薇、紫罗兰——阿通一割下来就把它们放进了背篓。“泽庵师父,别光顾着说教,先当心一下自己的头吧,别让蜜蜂蜇着。”她给泽庵泼了瓢凉水。
泽庵却丝毫不听。“胡说,怎么又扯到蜜蜂上了。我正在谈一个女人的命运问题,在传授释迦佛的教诲呢。”
“真是多管闲事。”
“对对,你算说对了。和尚这种职业,完全就是多管闲事的职业。不过跟那些卖米的、卖布的、木匠和武士一样,我们这一行也并非没用,所以它的存在也没什么稀奇的。本来和尚和女人之间的关系从三千年前就闹僵了,女人被佛法说成是夜叉、魔王、地狱之使之类就是证据嘛。阿通姑娘跟我不和,也是久远的前世因缘啊。”
“为什么女人是夜叉?”
“因为她们欺骗男人。”
“可男人也欺骗女人啊。”
“等等,你的问题还真不好回答……对对,我明白了。”
“那就说来听听。”
“释迦佛也曾是男人……”
“又在胡说了!”
“不过,女人啊……”
“你真啰唆。”
“女人啊,好妒忌。释迦佛年轻的时候,曾在菩提树下受到欲染、能悦、可爱等魔女的纠缠,就十分痛恨女人。不过到了晚年,他还是有了女弟子。龙树菩萨则比释迦佛还讨厌女人……不……是害怕女人。他曾说,女人要成为随顺姐妹、爱乐友、安慰母、随意婢使……只有这样才能成为四贤良妻,男人最好选这样的女人。他如此歌颂女性美德。”
“这还不是净替男人说话吗?”
“这是因为古代的天竺国比日本更男尊女卑,有什么办法?还有,龙树菩萨还对女人说过这样的话。”
“什么话?”
“女人啊,你千万不要嫁给男人。”
“真是怪论。”
“话没说完,你先别急着挖苦。后面还跟着一句:女人,你要嫁给真理。你明白吗?嫁给真理,说白了就是别迷恋男人,要热爱真理。”
“真理?那是什么?”
“你这么一问,我也说不清楚。干脆说得通俗一些,就是要嫁给真实。所以不要怀上轻薄的京城浪子的孩子,而是要在生养自己的故土孕育个好孩子。”
“您又……”阿通做出打人的动作,“泽庵师父,您是来帮我采花的吧?”
“好像是。”
“那别光站着说了,拿起镰刀吧。”
“这好办。”
“我要去阿吟小姐家,明天要用的腰带可能已经缝好了,我去取。”
“阿吟小姐?就是上次来寺里的那个妇人?我也去。”
“您这个样子……”
“我渴了,讨碗茶喝。”
阿吟已经二十五岁,容貌姣好,家世也好,给她提亲的绝非没有,只是她的弟弟武藏是远近出名的暴徒。无论本位田村的又八,还是宫本村的武藏,从少年时代起就被当成坏小子的典型。“有这么一个弟弟……”这多少算是她还没找到婆家的一点原因,不过也有不少人看中了她的谦和与教养,多次前来提亲,可她每次拒绝的理由总是一样:“我要给弟弟武藏做母亲,直到他成人为止。”
宅子是父亲给新免家做兵学教头并被赐姓新免的鼎盛时代建造的,位于英田川河滩上,有土墙包围,相对于乡士的身份的确有些奢华。石头宅子宽阔而古旧,如今屋顶上杂草丛生,曾经的铁尺术道场的高窗和屋檐之间已经堆满了一层白花花的燕粪。
经历了多年的浪人生活后,父亲在贫困中死去,学徒们也不在了。由于原先的用人都是宫本村的人,所以其中的一些老女佣和伙伴经常轮流过来帮忙照看,要么默默地往厨房里放点蔬菜,要么打扫一下空置的屋子,要么将水缸里注满水,默默地帮阿吟照看着这个衰落的家,直到现在。
又有人打开后门进来了,一定也是那些人吧。在里屋做针线活的阿吟并没有停手。
“阿吟小姐,今天……”阿通来到阿吟身后,轻轻地坐下。
“我以为是谁呢……是阿通姑娘啊。我正给你缝腰带呢。明天的浴佛会要系吧?”
“是啊,你这么忙我却给你添麻烦,真过意不去。本来我自己缝就行,可是寺里的事又那么多。”
“怎么会,反正我也闲得难受……不找点事来做,就总禁不住胡思乱想。”
阿通抬起头,无意间往阿吟身后瞅了一眼,只见灯盏里仍点着微弱的灯火,佛龛上贴着两个纸牌位,还供奉着水和花。牌位似乎是阿吟自己写的,分别是“行年十七岁 新免武藏之灵”和“同年 本位田又八之灵。”
“啊……”阿通眨着眼睛,“阿吟小姐,两人的讣告都来了吗?”
“没有。不过……难道还能活着不成?我已经死心了,就把关原合战的九月十五日当成他们的忌日了。”
“这样可不吉利。”阿通使劲摇头,“他们怎么会死呢?过不了多久,他们肯定会回来的。”
“你是不是梦到又八了?”
“嗯,好几次。”
“那他肯定也死了。因为我总是梦见弟弟。”
“讨厌,别瞎说了。这些东西不吉利,快撕下来吧。”阿通的眼里顿时噙满泪水。她站起来走上前,吹灭了佛龛的灯火。似乎还觉得不吉利,她又两手端起供奉花和水的器皿,一下子把水泼到隔壁屋子的外廊。
“啊,真凉!”坐在廊边的泽庵一下子跳了起来。
身上裹着包袱皮的泽庵忙不迭地擦着脸和头上的水。“喂,阿通你干什么?我只说过要来这家讨碗茶喝,可没说过让人泼我啊。”
阿通破涕为笑。“对不起,泽庵师父,抱歉。”她连忙致歉,哄了他几句,还斟上他一直念叨的茶。
不一会儿,阿通回到屋里时,阿吟瞅着外廊,瞪大眼睛问道:“那个人是谁?”
“住在寺里的年轻行脚僧。对了,上次你来的时候,他还托着腮躺在正殿晒太阳呢。当时我问他在干什么,他回答说正在跟虱子较量,就是那个脏和尚。你不记得了?”
“哦……是那个人啊。”
“对,就是宗彭泽庵师父。”
“就是那个怪人?”
“大怪人。”
“既不穿僧衣,也没穿袈裟,他究竟穿的是什么呢?”
“包袱皮。”
“啊……还很年轻吧?”
“说是三十一岁。可是听住持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
“那也说明不了什么啊。人哪里了不起,光看外表是看不出来的。”
“听说他出生于但马的出石村,十岁便成了沙弥,十四岁入临济宗胜福寺,受戒于希先和尚,曾跟着山城大德寺的大学者游历京都和奈良,受教于妙心寺的愚堂和尚和泉南的一冻禅师等人,勤勉好学。”
“是吗?怪不得有些地方看起来与众不同呢。”
“后来他被推举为和泉南宗寺的住持,据说还曾接受敕命,被推为大德寺的座主呢,可是他只在大德寺里待了三天就跑了出来。之后,什么丰臣秀赖大人啦,浅野幸长大人啦,细川中兴大人啦,还有宫卿中的乌丸光广大人,都怜惜他的德才,说要给他建一座寺,或者为他捐献寺禄,请他留下来。可是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每天就那样与虱子厮混在一起,像个乞丐一样游历各国。是不是脑子有点不正常?”
“不过在他看来,不正常的或许是我们呢。”
“那倒也是。我想起又八哥,一个人哭的时候,他就……”
“他倒是个挺好玩的人。”
“就是好玩得过头了。”
“他要待到什么时候呢?”
“我怎么会知道?他总是忽来忽去的,似乎任何地方都能当成自己家。”
这时,泽庵从走廊探过身子。“我听到了,听到了。”
“我们可没有说您的坏话。”
“说也没关系。能不能给我拿点甜食什么的?”
“您怎么忘了,上次来的时候已经给您拿了。”
“忘什么啊,阿通臭女人,你长着一张连蝼蚁都不杀的菩萨脸,心却坏透了。”
“凭什么这么说?”
“哪有这样的女人,让旁人在外边喝清茶,自己却对心上人念念不忘,还哭鼻子抹眼泪的,有这样的人吗?”
大圣寺的钟响了。七宝寺的钟也响了。从天亮到过午,钟一直响个不停。系着红腰带的村里姑娘、商家老板娘和牵着孙子的老太婆,全都络绎不绝地登上山寺。年轻人则窥探着挤满参拜者的七宝寺正殿里的情形。
“看到了,看到了。”
“今天打扮得真漂亮。”
看到阿通的身影,人们不断地窃窃私语。
今天是四月八日浴佛会,正殿里搭起了花佛堂,屋顶上葺满菩提树叶,柱子上插满野草花。佛堂里装满了甘茶,二尺左右的黑色释迦佛立像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宗彭泽庵用小小的竹勺舀起甘茶,从头顶浇在立像上,或者应善男信女的要求,把甘茶一一倒入他们伸出的竹筒。
“本寺是个穷寺,所以香钱嘛,请尽情多撒就是,有钱的就更不用说了。我保证,如果一勺甘茶施舍一百贯钱,就会减轻一百贯的烦恼。”
花佛堂左侧摆了一张涂漆的桌子,阿通坐在那里,系着新腰带。桌上放有描金画的砚台盒,阿通在五色纸上写下一些咒符,分发给祈求的参拜者。
佛祖保佑
卯月八日吉日起
长尾粪虫不再袭
这一带都流传说,只要将这种咒符贴在家中,就能起到除虫驱病的作用。
同样的咒符阿通已经写了几百帖,写得手腕都疼了,藤原行成风格的优雅字体已经开始走样。“泽庵师父。”她抽空说道。
“什么事?”
“您就别再跟人家催要香钱了。”
“我只是催有钱人。减少有钱人的钱,这是善中之善。”
“那倘若今晚就有盗贼进了村里的有钱人家,可怎么办?”
“看看,刚空了一点,又有参拜的人进来了。不要挤,不要挤——喂,年轻人,排队!”
“喂,和尚。”
“你叫我?”
“你口口声声说排队,可你怎么总先给女人舀?”
“我也喜欢女人啊。”
“真是个花和尚。”
“说得好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也不是来要甘茶和除虫符的。来拜释迦佛的有一半,来瞧阿通姑娘的有一半。你们是后一半的吧?喂喂,怎么不放香钱?这么抠门,女人也不会喜欢的。”
阿通涨红了脸。“泽庵师父,您就少说两句吧。我可生气了。”说完,仿佛想让疲惫的眼睛休息一下,阿通发起呆来,忽然,参拜人群中一个年轻人的面孔一下子映入眼帘。“啊……”她不禁惊叫一声,指间的笔也滑落在地。
站起身时,阿通先前望见的那张脸已经像鱼儿一样潜入了人群。她不禁喊了起来:“武藏先生,武藏先生……”拼命朝回廊跑去。
所谓的乡士,并非寻常百姓,而是半农民半武士的人。本位田家的老夫人阿杉脾气倔强,又八正是她的儿子。她虽已年近六十,可只要是田间农活,无论打田还是踩麦,仍不输给年轻人和佃户,一干就是一整天。干完活回去时,她也绝不空着手,还要顺便背回一大篓桑叶,把腰都压弯了,晚上她还忙着养蚕,干起活来毫不惜命。
看到淌着鼻涕的外孙从对面走过来,阿杉从桑田里直起腰。“喂,丙太,你去寺里了?”
丙太蹦跳着跑过来。“去了。”
“阿通婶婶在吗?”
“在。外婆,今天阿通婶婶系着漂亮的腰带,在做浴佛会呢。”
“甘茶和除虫符要来了吗?”
“没有。”
“为什么没要来?”
“阿通婶婶说,那些东西先不要管,有件事她让我先赶紧回来告诉外婆一声。阿通婶婶看见河对岸的武藏今天去浴佛会了。”
阿杉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左顾右盼,仿佛儿子又八就在眼前。“丙太,你先替外婆在这里摘桑。”
“外婆,你去哪里?”
“我回家一趟。既然新免家的武藏回来了,又八也一定回家了。”
“我也去。”
“小傻瓜,那你也来吧。”
巨大的橡树之间有一处豪宅。刚跑到仓库前,阿杉就冲着在那里干活的已经分了家嫁出去的女儿和佃户嚷道:“又八回来没有?”
“没有。”众人摇摇头。
看到众人有些疑惑,阿杉情绪十分激动,大声地斥责他们。儿子已经回村了。既然新免家的武藏已经在村子里走动,又八也一定回来了。快去把他找来!阿杉也把关原合战那天当成了宝贝儿子的忌日,正沉浸在悲痛中。她极其喜欢又八,含在嘴里都怕化了。又八的姐姐已带着夫婿分家出去,所以这个儿子就成了本位田家的继承人。
“找到没有?”阿杉在家里进进出出,不停地问。不久天黑下来,阿杉便给祖先的牌位点上灯,坐在下面诵经祈祷。
家里人晚饭也没吃就全被赶出去寻找又八,可阿杉一直等到晚上,也没有听到好消息。她又来到昏暗的门口,久久地站在那里。
朦胧的月亮爬上了宅子周围的橡树梢。山前山后裹着一层白雾,梨田里飘来阵阵甜甜的梨花香。影影绰绰间,只见梨田的田埂上有一个人影在走动。看清是儿子的未婚妻,阿杉招招手。“阿通吗?”
“婆婆。”阿通拖着湿草履沉甸甸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阿通,听说你看见武藏了,这是真的?”
“嗯,的确是武藏先生。在七宝寺的浴佛会上看见的。”“那,没看见又八?”
“我想问他,急忙大喊,他却不知为什么躲在人群中不见了。他本就是个怪人。”
“逃跑了?”阿杉歪着头纳闷起来。把儿子又八骗到战场上的就是新免家的武藏,这个对武藏恨之入骨的老妇陷入了思考。“那个恶藏……说不定又八战死,那家伙感到害怕,就一个人厚着脸皮溜回来了。”
“不会吧。就算是这样,也该带点遗物回来。”
“什么?”老妇使劲摇摇头,“你以为那家伙是老实人吗?又八算是瞎了眼,怎么交了这么个坏朋友。”
“婆婆。”
“什么事?”
“我想去阿吟小姐家看看,说不定,武藏先生今晚会在那里。”
“他们是姐弟,应该会去的。”
“那我们现在一起去看看吧。”
“那个姐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知道是她弟弟把我儿子领去打仗,也不来看看我,武藏回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我断然没有主动找上门的道理,她应当主动来找我。”
“可是,目前最好早点见到武藏先生,问明具体情况再说。至于问安之类由我来做好了,婆婆只要一起去便是。”
阿杉沉着脸勉强答应下来。她迫切想知道儿子的吉凶,程度绝不低于阿通。
新免家在距此十二三町远的河对岸。本位田家历来是乡士,新免家也有赤松的血统,两家一直在暗地里较劲。现在新免家大门紧闭,院内树丛很深,连灯光都看不到。阿通正要绕到后门,阿杉却不满起来。“本位田家的老人前来拜访,却要从后门进,我丢不起这个人。”她丢下这句话,连脚跟都没挪。
没办法,阿通只好一个人绕到后门。不一会儿,门里点上了灯,阿吟也出来迎接。阿杉顿时变了一个人,完全不是在野外耕田时那个勤劳的阿杉。
“虽不忍夜间叨扰,但有件事我实在不能丢下不管,特来拜访。劳你迎接,受累啦。”她的语气中透着凌人的气势,昂头走进新免家的上房。
阿杉像灶神使者一样默默地坐上上座,理所当然般接受完阿吟的问安后,立刻说道:“听说,你们家的恶藏回来了,把他给我叫来。”阿吟听到突如其来的责难,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反问道:“您说的恶藏指的是谁啊?”
“呵、呵、呵,是我说走嘴了。村里人都这么说,看来我这个老婆子也让他们传染了。恶藏就是武藏,他是不是从战场上回来躲在这里了?”
“没有……”
亲弟弟竟让人如此无情地称为恶藏,阿吟顿时脸色苍白,紧咬嘴唇。阿通过意不去,就从一旁说出今天在浴佛会上看见武藏一事。“真是不可思议。竟然也没来这里?”阿通周旋着。
阿吟苦着脸说道:“没来。既然已经露面,想必不久就会来吧。”
听她如此一说,阿杉猛地一拍榻榻米,表情变得十分凶恶。“你是什么意思?!什么不久之后就会来,你以为这样一句就能把人打发了?教唆我儿子、领他去打仗的不是你家恶藏又是谁?又八是本位田家最重要的继承人,你家恶藏却背着我偷偷把他拐走,还自己一个人没事似的跑回来,这事绝不能就这样罢休!而且,你为什么一直不去向我问安?你们新免家的姐弟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把我老婆子当成什么了?既然你家武藏回来了,就得把又八也给我带来,否则就让武藏跪在这里一五一十地把又八的事情说清楚,直到我老婆子满意。”
“可是,武藏并不在啊。”
“别装了!你不会不知道。”
“那您可太为难我了。”阿吟顿时哭倒在地。若是父亲在就不会这样了,她心里难受起来。
就在这时,走廊里的门响了一声。不是风,门外显然有脚步声。
“啊?”阿杉眼前一亮,阿通也站了起来。突然,一声惨叫传来,那是人类所能发出的声音中最接近野兽的呻吟声。接着又有人喊:“啊,给我抓!”
迅疾的脚步声在宅子周围扩散。树枝折断、草丛晃动的声音不断传来,那脚步声显然不止是一人的。
“武藏!”话音未落,阿杉便一下子站起来,瞪着正伏身哭泣的阿吟骂道,“果然在这里!你这个贱女人,这么明显的事,你竟敢欺瞒我老婆子!我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你给我记着!”
她走出去,打开走廊的门往外一瞅,顿时吓得面如土色。只见一个腿上绑着甲胄的年轻人仰面朝天,已然身亡。此人口鼻喷血,死相凄惨,看来是被木刀之类的东西一击毙命。
“杀……杀人了……有人被杀了!”
听到阿杉那走了调的颤声,阿通吓了一跳,连忙提着灯笼奔到走廊。阿吟也战战兢兢地上前张望。死者既不是武藏也不是又八,而是一名未曾见过的武士。战栗之余,几人也松了一口气。
“凶手是谁呢?”阿杉自语着,立刻转过头来催促阿通离开。她觉得一旦被连累就麻烦了,得赶紧回家。阿通觉得这老妇过分溺爱儿子又八,即使在别人家也口无遮拦,净说些刻薄的话,所以非常同情阿吟。她觉得这里面或许有内情,也想安慰一下阿吟,就说自己待会儿再回去。
“是吗?那随你的便。”阿杉冷冷地丢下一句,一个人走出玄关。
“您不用灯笼吗?”阿吟好心地提醒。
“本位田的老婆子还没有老到不打灯笼就没法走路的地步。”阿杉的气势丝毫不输年轻人。她走到外面,掖起下摆,一步不停地走向深深的夜露中。
“老婆婆,等一下。”刚走出新免家,立刻就有人把她叫住。她最担心的麻烦终于来了。只见人影端着阵太刀,手脚绑着短铠甲,是一名不曾在村里见过的武士。“你刚从新免家出来吧?”
“是,正是。”
“是新免家的人吗?”
“怎么可能?”阿杉慌忙摆摆手,“我是河对岸乡士家的老婆子。”
“那,就是与新免武藏一起去关原参战的那个本位田的母亲?”
“是……但我儿子不是主动要去的,他是被那个恶藏骗去的。”
“恶藏?”
“就是武藏那家伙。”
“就是那个在村里没一个人说他好的人?”
“就是连你们都束手无策的那个暴徒啊。你是没见过,自从我儿子结交了这么个狗东西,我就没少哭过。”
“你儿子似乎死在关原了。但别难过,我们会帮你抓住仇人。”
“你们?”
“我们是战后控制了姬路城的德川一方的人,奉命在播州边境设卡检查过往行人时,这家的——”武士说着指指后面的土墙,“叫武藏的家伙竟冲破路卡逃走了。我们早就知道他是新免伊贺守的手下,是浮田一方的人,就一直追到这宫本村。可是他十分强悍,数日来我们一直追击,想等他筋疲力尽时再抓他,可怎么也抓不住。”
“啊……原来是这样。”阿杉点点头。她顿时明白了武藏既不去七宝寺也不回家的原因,同时也为儿子又八不归、独独武藏一人活着回来而愤愤不已。“大人……就算那武藏再怎么强悍,抓住他有那么难吗?”
“我们人数少。这不,就在刚才,又被他杀了一个。”
“我老婆子有个好主意,请借一步说话……”
二人嘀嘀咕咕,究竟在商量什么计策呢?
“唔!好!”从姬路城来到这国境做目付的武士使劲点点头。
“您就好好安排一下吧。”阿杉一通煽动后便离开了。
不久,那名武士就在新免家后面召集起十四五个人,秘密交代了一些话,便翻过围墙闯进宅子。
两名年轻女子——阿通和阿吟,大概是在互诉彼此的苦命,正在深夜的灯光下一同擦眼泪。这时,一群不速之客连鞋都没脱就从两边的拉门闯了进来,挤满了屋子。
“啊?”阿通顿时脸色苍白,一个劲地哆嗦,无二斋的女儿阿吟则冷冷地盯着他们。
“武藏的姐姐是哪一个?”其中一人问道。
“是我。”阿吟答道,“为什么擅闯民宅?你们若以为这里是女人的闺房,便想无礼,我决饶不了你们。”她转过身子责问。
与阿杉交谈过的武士头目指了指阿吟的脸,说道:“这个就是阿吟。”
房屋震响,灯火尽灭,阿通惨叫着滚落到院子里。十多个蛮横无理的男人冲向阿吟,拿绳子就要绑。面对暴行,阿吟做出了毫不逊色于男人的激烈抵抗,可那只是一瞬间。眨眼间她便被按倒在地,遭到一阵拳打脚踢。
不得了了!阿通自己都不知道是从哪里跑出来的。她赤着脚,在漆黑的路上没命地朝七宝寺奔去。在这个习惯了安详的少女心里,世道似乎颠倒过来了。
阿通刚来到山寺下面——
“喂,那不是阿通姑娘吗?”坐在树荫处石头上的人影站了起来,是宗彭泽庵,“以前你从没这么晚回来,我还以为出事了,正在到处找你呢。咦,你怎么光着脚……”
泽庵的目光刚落到阿通白皙的脚上,阿通就扑进他怀里哭诉起来:“泽庵师父,不得了了!啊,怎么办?”
泽庵依然不慌不忙。“不得了?这世上还有如此不得了的事?你先定定神,说说是怎么回事。”
“新免家的阿吟小姐让人抓走了……又八哥也没回来,那个善良的阿吟小姐也让人抓去了……我、我今后该怎么办啊?”阿通抽抽搭搭,颤抖着身子在泽庵怀里哭个不停。
草、土、大地,全都像少女一样冒着炙热的气息,连淋漓的汗水中都透着一股闷热。在这静谧的春天里,武藏正独自走着。他眼神焦虑,把黑橡木刀当成拐杖,漫无目的地走在山里。即使只是鸟儿飞来,他锐利的目光都会立刻跟上。动物凶猛的本性充满了他被泥巴和露水弄脏的全身。
“可恶……”他自言自语,不停地咒骂,突然呜的一声,无处发泄的愤怒变成了木刀的怒吼。“啊!”粗大的树干顿时断为两截。
白色的树汁从裂口流出。大概是想起母亲的乳汁了,武藏呆呆地望着树汁出神。没有了母亲的故乡,山河都显得那么寂寞。
“村里的人怎么都把我当成了眼中钉。一看到我,不是立刻向哨卡报告,就是像遇到狼似的逃之夭夭……”
算上今天,他已经在这赞甘山里藏了四天。
雾霭中可以远远望见祖先传下来的宅子,如今却只有姐姐孤零零地居住。山麓的树丛间,七宝寺的屋顶若隐若现。可是,这两个地方他都无法靠近。浴佛会那天,他混在人群里去看阿通,阿通却大声呼喊他的名字。一旦被人发现,不仅会给阿通带来灾祸,自己也极可能被抓住,于是他慌忙藏起来。
到了晚上,他想偷偷去家宅看看,可不巧的是,又八的母亲又来了。一旦被问起又八的事情,自己该怎样回答呢?自己只身一人回来,该如何向他的母亲道歉呢?当他站在外面,从门缝里看着姐姐的身影犹豫不决时,不想被早就埋伏在那里的姬路城武士发现,连一句话都没能跟姐姐说上就逃了出来。
自那以来,从赞甘山上望去,武藏发现姬路城的武士们似乎每天都红着眼睛在他可能经过的路上搜来搜去。村里的人也倾巢出动,每天都上山探索,想要抓住他。
“不会就连阿通姑娘也把我当成坏人了吧?”武藏甚至开始怀疑阿通。他觉得故乡的所有人都成了敌人,把他从四面八方包围起来。
“我真的无法对阿通姑娘说出真相,说又八是因为那种事情没有回来……对,看来只好去见见又八的母亲,把真相告诉她了。只要做完这些,谁还稀罕待在这个破村子里啊!”
武藏打定主意,迈开脚步,但天还亮时无法进村。他抛出石头,击落一只小鸟,立刻揪下毛,把还温热的鸟肉撕开,狼吞虎咽起来。
这时,他迎头撞上一个人。
“啊……”人影在看到武藏的同时慌忙逃进树木之间。
武藏不由得被这个忌惮自己的人激怒了。“站住!”他大喊一声,像猎豹一样扑过去。
这是一个经常出入这座山的烧炭人,武藏也认识。他抓着对方的后脖颈将其拖了回来。
“喂,你为什么要逃走?你忘了我了?我可是宫本村的新免武藏,又不会把你抓去吃了。你为什么连个招呼都不打,一看到我就跑?”
“是、是。”
“坐下!”
武藏刚一放手,那男人就想逃跑。武藏这次不再客气,举起木刀,做出一副要打的架势。
“哇……”男人顿时抱着头趴在地上,吓瘫似的战栗不已,“救、救命啊!”
村里人为什么会如此害怕自己?武藏实在不解。“喂,我有话要问你,你老实回答,听到没有?”
“我什么都说,只要别要我的命。”
“谁说要你的命了?我问你,山下有追兵吧?”
“有。”
“七宝寺里是不是也有埋伏?”
“是。”
“村里的那些家伙,今天是不是也来搜山了?”
“……”
“你是不是也是其中一个?”
男人跳了起来,像哑巴一样连连摇头。“不,不,不是。”
“别慌!”武藏抓着他的脖根,“姐姐怎么样了?”
“哪个姐姐?”
“就是我的姐姐,新免家的阿吟,村里的那些家伙被官兵轰出来追我是逼不得已,可他们不至于去折磨我姐姐吧?”
“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这家伙!”武藏举起木刀,“一看你说话的样子就知道有鬼!究竟是什么事?不老实交代,我就用这个打碎你的脑壳。”
“别!等等,我说、我说。”烧炭人慌忙抱拳求饶,然后就把阿吟被抓,以及村里贴满布告宣布凡给武藏食物或窝藏武藏者一律同罪,同时严令每户每隔一天出一名年轻人,天天在姬路武士的带领下搜山的事情全说了出来。
武藏愤怒至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真的?!”他仍不相信,瞪着血红的眼睛问道,“我姐姐有什么罪?!”
“我等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害怕领主。”
“姐姐被抓去哪里了?牢房在哪里?”
“村里人都说是日名仓的哨卡。”
“日名仓……”
武藏满含诅咒的眼神仰望国境的山棱。那里的中国山脉黑黢黢的,被灰色的云霭染得斑斑驳驳。
“嗯,一定去救!救出姐姐……救出姐姐……”武藏一面自语,一面拄着木刀,呼哧呼哧地向传来水声的泽畔走去。
晚课的钟声刚刚结束。外出旅行的七宝寺住持好像在这两天回来。外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寺院里隐约可以望见红色的灯火和斋堂的炉灯,方丈室的灯火也在跳动,屋内人影绰绰。
要是阿通姑娘能出来就好了……
武藏悄悄地蹲在连接正殿和方丈室的走廊下。晚饭的香味一阵阵飘过来。他想象着冒着热气的米饭和热汤。数日以来,除了生啖小鸟、吞食草芽之外,他水米未进,胃中翻滚疼痛。“哇……”他痛苦地吐出一口胃液,声音不小。
“什么东西?”方丈室里有人问道。
“猫吧。”阿通答道。她撤下晚饭,朝武藏蹲伏的走廊走去。
阿、阿通姑娘——武藏想喊,却痛苦地喊不出声音。但幸好如此。
“洗澡间在哪里?”阿通身后有人打着招呼跟了过来。来人身穿从寺里借来的衣服,系着细带,手里拎着布手巾。无意间抬头时,武藏发现此人很面熟,竟是姬路城的武士。看来此人指使手下和村人搜山,让众人昼夜不分地为搜索奔命,自己却住在寺里休息享乐。
“洗澡间?”阿通放下手里的东西,“我带您去吧。”
阿通沿走廊领着对方往后面走,鼻下胡须稀疏的武士忽然从身后抱住阿通。“怎么样,一起洗个澡吧?”
“啊……”阿通双手拼命抵住那张脸。
“好不好啊?”武士使劲往阿通脸上贴。
“不行!不行!”柔弱的阿通或许是被捂住了嘴,连喊叫声都没有发出。
见此情形,武藏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干什么!”他大喝一声,跳上走廊。
武士后脑挨了一拳猛击,连抱住阿通的手都没来得及松开,就与阿通一同跌倒在地。阿通也发出惨叫。“啊,是武藏!武藏、武藏出来了!大家快给我上!”惊诧的武士大喊起来。
寺内顿时刮起脚步声和呼喊声的风暴,钟楼里也传来咣咣的声音。看来对方早有防备,只要一看到武藏就倾巢出动。
“哎呀,不得了!”搜山的人奔跑着,以七宝寺为中心汇集,立刻开始搜索连接着后山的赞甘山一带。而此时,武藏不知是如何跑出来的,已然站在了本位田家屋外。
“大娘,大娘。”望见正房里的烛光,武藏敲响了门。
“谁啊?”阿杉拿着蜡烛,若无其事地走出来,瞬间一脸土色,跃动的烛光映在坑坑洼洼的下巴上,“啊,你……”
“大娘,我来是告诉您……又八并没有死,他还活着,正和一个女人在他国过日子……就这些,请大娘也转告阿通姑娘一下。”
“啊,这样我就放心了。”
武藏立刻拄起木刀,准备返回黑暗的夜色中。
“武藏。”阿杉叫住了他,“你打算去哪里?”
“我?”武藏沉痛地回答,“我要冲破日名仓的哨卡,夺回姐姐,然后直接逃奔他国,再也见不到大娘了……我只是想告诉您家的人,还有阿通姑娘,我并非只让您家的儿子战死,自己一个人跑回来。我已经不再留恋这个村子。”
“是吗……”阿杉换了只手拿蜡烛,招招手,“你饿吗?”
“我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
“真可怜……我正煮着热饭,怎么也得给你饯别一下。我老婆子先去准备一下,你可以趁这个空洗个澡。”
“……”
“你看,武藏,咱们两家可是自赤松以来的世家,我实在不忍心就这样分别。快去吧。”
武藏抬起胳膊擦擦眼泪,一直充满猜疑和警惕的内心一下子感到了人情的温暖。
“快……到后面去,一旦来人就麻烦了……手巾我给你拿吧。对了,又八的内衣和窄袖和服,我也给你拿出来,饭也给你准备好。你先舒舒服服地泡个热水澡。”
阿杉递过蜡烛,消失在屋后。不久,已经出嫁的女儿便出了院子,疾奔而去。
洗澡间中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一个明亮的人影晃动着。阿杉从正房里喊:“洗澡水怎么样?”
武藏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正好……啊,简直有种重生的感觉。”
“你先好好泡一下,饭还没有煮好。”
“多谢。早知这样,我应该早来。我还一直以为大娘一定会怨我……”
兴奋的声音夹杂在哗啦哗啦的水声中不时传来,但阿杉并没有回应。
不久,出嫁的女儿喘着粗气返回家里,身后带着二十多名武士和搜山者。阿杉来到外面,低声朝他们嘀咕了一阵子。
“什么,你把他弄到洗澡间里了?可真有你的……好,今夜他跑不了了!”
武士们分成两组,像成群的癞蛤蟆一样弯腰前进。烧洗澡水的炉火在黑暗中熊熊燃烧。
不对,有动静!武藏的第六感让他不由得一哆嗦。
他从门缝里往外一瞅,顿时毛骨悚然。“啊,上当了!”他喊叫了一声。自己裸着身子,又在这狭小的洗澡间里,无论如何警惕也无暇顾及,察觉情况时已经迟了。手持棒、枪、铁尺的人已经围在外面,虽然实际上不过十四五人,可在他眼里却变成了数倍之多。
武藏没法逃走,连一片裹住身体的内衣都没有。可他并不害怕,对阿杉的愤怒反倒激起了他的野性。“看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守是无法守的。在这种情况下,他能做的只有冲向敌人。
当围捕者迟疑的时候,武藏一脚踢开门,“啊”地大叫一声,跳了出来。他赤裸着身子,濡湿的头发披散在身上,咬牙切齿地一把抓住刺向自己胸膛的枪,夺过握在手里。
“卑鄙的家伙!”武藏胡乱地舞着枪柄。对手人多势众,他这种打法很奏效。此类不使用枪头而使用枪柄的战术,他在关原合战的时候就已学会了。
太大意了!为什么不让三四个人先冲进洗澡间?围捕的武士们懊悔地相互指责。
击打了十多次地面之后,枪折断了。武藏便举起仓库檐下的腌菜石,朝围着的武士扔去。
“在那边!窜到正房里去了!”外面的人一喊,阿杉和出嫁的女儿顿时光着脚连滚带爬地逃到后院。
武藏在屋里发疯般走动,发出雷鸣般的声音:“我的衣服放哪里了!拿我的衣服来!”
眼前就是干农活的衣服,伸手就是衣柜,可武藏睬都不睬。当他血红着眼睛终于在厨房一角找到自己的破衣服时,他立刻抱起衣服,踩着土泥灶的边缘从天窗爬上屋顶。
地面上,人们像遇到决堤的洪水般张皇失措地喊叫。武藏来到大屋顶中央,悠然穿上衣服,然后用牙齿撕开腰带的一端,把濡湿的头发牢牢束在脑后,眉毛和眼角都竖了起来。
春日浩瀚的夜空中一片繁星。
“喂——”在这边的山上一喊,对面的山上也会远远地回应。人们每天都在搜山,连养蚕、种田都顾不上了。
本村一直追捕新免无二斋的遗子武藏,因其出没乡间山道,杀戮村人,无恶不作,故一经发现,即可处决。降服武藏有功者,皆可如下所示领赏。
一、捕获者 银十贯
二、斩首者 田十枚
三、举报藏匿场所者 田二枚
特此公告。
庆长六年 池田胜入斋辉政 家中
告示牌威严地立于村长家门前和村口。因为有传言说武藏一定会到本位田家寻仇,阿杉一家战战兢兢闭门不出,还在出入口竖起栅栏。姬路的池田家也来了不少增援的人,万一武藏出现,就用海螺和寺里的钟等各种能制造声响的物品相互联络,毫不懈怠。
可是一切措施毫无效果,今天早晨也一样。
“哇,又被打死一个。”
“这次是谁?”
“是个武士。”
一具武士尸体在村头路边的草丛里被发现,头拱在地上,两条腿翘起,姿势怪异。被恐惧和好奇驱使的人们顿时围了上来,一片哗然。武士的头盖骨被打碎,而且似乎还是用附近的告示牌打碎的。被血染红的告示牌扔在死者背上,正面还有褒奖的文字,无意间一读,残酷的感觉反倒消失了,周围的人不觉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有人斥道。
七宝寺的阿通立刻缩回苍白的脸,嘴唇早已没了血色。早知这样不看就好了。她一面后悔不迭,一面努力忘记还闪烁在眼前的那张死人的脸,一路小跑到寺下。
此时慌慌张张从上面下来的,便是近期一直以寺院为大本营的大将。他与五六名部下一起,似乎接到报告正要前往某处。一看到阿通,他竟问起无聊的事来:“阿通啊,去哪里了?”
自从发生了那天晚上的事,阿通一看到这名大将的泥鳅胡就非常恶心。“买东西去了。”她扔下一句,头也不回地跑上正殿前高高的石阶。
泽庵正在正殿前面与狗嬉戏。看到阿通躲着狗跑去,他说道:“阿通姑娘,信使给你送信来了。”
“哎……我的?”
“你不在,我就替你保管了。”说着,泽庵从袖中取出信来,递到她手上,“脸色不对啊,怎么了?”
“在路边看见死人了,心里不舒服……”
“别看那种东西不就行了……但即使闭眼躲着走也不行,现在这世道,到处都滚着死人,只有这个村子还是净土。”
“武藏先生为什么要那样杀人呢?”
“不杀别人,自己就会被杀。既然没有被杀的道理,也就没有白白送死的理由。”
“太可怕了!”阿通还在战栗,肩膀直哆嗦,“要是他来了这里,那可怎么办?”
山上又飘起淡黑色的卷云。阿通拿起信,不由自主地躲到斋堂旁边的织布房里。尚未织完的男用布料还在织布机上。把朝夕的思慕之线都织进去,如果未婚夫又八回来,就让他穿上。从去年起,她就怀着这美好的梦想,一点一点织到今天。
阿通在机杼前坐下。“谁寄来的呢?”她再次看看信封。没人会给身为孤儿的她寄信,她也没有寄信对象。大概是有人弄错了吧,她再三确认收信人的名字。
信看来是通过数次的驿站传递才送来的,信封已经因手磨和雨浸变得破烂不堪。打开信封,两封信从里面掉了出来。她先打开其中一封,却是从未看到过的女人笔迹,似乎出自略微年长的女人之手。
阿通小姐:
若另一封信已阅,自无须多言,然作为证据,我也再添上两笔。
又八大人已被收为我方养子,已结姻缘,若小姐一直惦念下去,最终于双方恐皆无益处,特证明,望知悉。总之,又八之事,今后务请忘记便是。一笔告知。谨上。
阿甲
另一封则是本位田又八的笔迹,上面絮絮叨叨写了不少,不过都是些因故无法归来的话。归根结底,就是请阿通放弃他,另嫁别人。至于他的母亲,因不便去信说明这些情况,若见面时,只须将他仍活在他国的事情告知即可。
阿通只觉得大脑瞬间结成了冰。她没有眼泪,只是哆哆嗦嗦夹着信纸一端的手指甲,看起来就跟刚才的死人指甲一样毫无血色。
尽管所有部下都风餐露宿,日夜疲于奔命,可泥鳅胡大将却把寺院当成安乐窝,悠然住了下来,一到傍晚,寺院就得给他烧洗澡水,煮河鱼,还得从民家找些好酒来款待他,光是这些就让寺院头疼不已。可是今天,到了繁忙的傍晚,斋堂里仍没有阿通的身影,给这位客人送去的晚膳自然就迟了。
泽庵仿佛寻找迷途的孩子一样,一面呼喊阿通的名字,一面在寺内转来转去。织布房里面既没有机杼声,门也关着。从门前经过了数次,泽庵也没有打开门进去看看。
住持也不时来到走廊。“阿通是怎么回事?”他大喊,“不可能不在啊!连客人都抱怨了,若是没了斟酒的,还喝什么酒!快给我找来!”寺里的男仆不得不提着灯笼朝山麓方向找去。
泽庵无意间打开织布房的门一看,阿通就趴在织布机上。一个人在黑暗中拥抱着寂寞。
泽庵似乎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沉默了一会儿。在阿通脚下,两封被可怕的力量碾搓过的信已经像诅咒人偶一样被踩烂了。泽庵悄悄地捡了起来。“阿通姑娘,这不是白天那信使送来的信吗?怎么不收起来?”
阿通碰都不碰一下,只是微微地摇摇头。
“大家都在找你。唉……心情似乎不大好啊,快去给客人倒酒吧,住持都有些为难了。”
“我,头有些痛……泽庵师父,今晚不去行吗?就今晚。”
“我从来都不觉得让女人出来斟酒是好事。可是,这儿的住持也是世间凡人啊,他哪有什么力量以非凡的气度去对抗领主,将寺院的尊严维持下去呢?既要好酒好菜地招待,又要取悦泥鳅胡。”说着,泽庵抚摩着阿通的背,“你是这寺里的和尚养大的,在这种时候就帮住持一把吧……好不好?只要稍微露一下面就行。”
“嗯……”
“那就走吧。”泽庵将阿通扶起来。
眼泪汪汪的阿通这才终于抬起脸。“泽庵师父……那我就去吧,但您能不能也跟我一起去找住持呢?”
“这倒没问题,但那个泥鳅胡似乎讨厌我,我一看到他的胡子,就想戏弄一下。虽然这样很幼稚,但还是有我这样的人。”
“可是,我一个人……”
“住持在那里,没事的。”
“可是我一去,住持就走了。”
“原来是害怕这个啊……那好那好,那就一起去。先别急,你先化个妆。”
不久,阿通终于现身了。泥鳅胡大将略微正了正那歪斜的官帽,高兴地一杯接一杯喝酒,眼角与红脸庞上的泥鳅胡正相反,渐渐垂了下来。可是他的心情仍无法完全好转,因为烛台对面有个多余的人,像个盲人一样一屁股坐在那里后就没动,只是弓着腰,在膝上抱着书阅读。
此人正是泽庵。泥鳅胡大将以为他是寺院里打杂的和尚,终于禁不住用下巴指着他:“喂!”
可是,泽庵连头都不抬一下,阿通悄悄地提醒了一声。
“哎?叫我?”
泽庵正要抬头环视,泥鳅胡大将傲慢地说道:“喂,打杂的,这里没你的事了,退下吧。”
“不,待在这里也没关系。”
“若是在酒桌旁读书,那酒还能好喝吗?起来!”
“书已经扣过来了。”
“真碍眼!”
“那么,阿通姑娘,请把书拿到屋外去吧。”
“不是书,是你,坐在酒桌旁让人不舒服!”
“那可就不好办了,我又不能像孙悟空一样变成烟、化成虫,停在餐桌一角……”
“还不退下?你、你这无礼的家伙!”泥鳅胡终于愤怒起来。
“好吧。”泽庵假意应了一声,抓住阿通的手,“客人说了,他喜欢一个人待着。喜欢孤独可是君子的心境,打扰了大人的雅致多不好,咱们快退下去吧。”
“喂、喂!”
“什么事?”
“谁让你领着阿通退下的?你这个傲慢可恨的家伙,我平时看你就不顺眼。”
“和尚与武士还真是少有可爱的啊,就像你的胡子那样。”
“站好!滚到那边去!”说着,泥鳅胡大将伸手便向竖在壁龛上的阵刀摸去,那泥鳅胡一下子竖了起来。
泽庵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站好?怎么才叫站好?”
“越来越不像话!打杂的,我要你的命!”
“要贫僧的人头?哈哈哈,算了吧,真无聊。”
“什么?”
“再也没有比砍和尚的头更无聊的事了。若是让我离开身体的头嬉笑起来,那你可就丢脸了。”
“哦?我倒要看看,你如何用离开身体的头再耍贫嘴!”
泽庵的饶舌让大将越来越愤怒,握着刀柄的手不住地发抖。
阿通一面用身体护住泽庵,一面哭着责备道:“您在说什么啊,泽庵师父。哪有人对武士大人如此说话的?快道歉。就算是行行好吧,快道歉啊。要是您被杀了,那可怎么办?”
可是泽庵仍没有停止。“阿通姑娘才需要退下呢。我没事。领着那么多人,花了二十多天,却连区区武藏的头都没有拿到,这么一个无能的家伙凭什么斩下我泽庵的脑袋?他要真能砍下来,那倒奇怪了。太奇怪了!”
“不许动!”泥鳅胡满脸通红,手按刀柄,解开刀鞘,“阿通,退下!我非把这个多嘴的打杂和尚劈成两半不可!”
阿通把泽庵护在身后,扑倒在泥鳅胡脚下。“您肯定是一时生气了,请您多多包涵。这个人无论对谁说话都是这种口气,绝不是只针对大人您一个人开这种玩笑。”
可是泽庵立刻接过了话茬。“喂,阿通姑娘,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我不是开玩笑,我说的是事实,窝囊废武士就是窝囊废武士。我说错了吗?”
“您还说!”
“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一直兴师动众地搜山抓武藏,武士倒是毫不关心花了多少时间,可农家却麻烦大了。若地里的农活全撂下,每天都为了这分文没有的活计奔波,那些佃户可全都得喝西北风了。”
“喂,打杂的,你别仗着自己是和尚,就敢诽谤政事!”
“不是诽谤政事。我说的是那种夹在领主和百姓之间,假公济私,跟尸位素餐没什么两样的恶劣官吏。就说你吧,今晚你凭什么悠闲自在地在这方丈室里穿着款款长袖和服,沐浴更衣后喝着一杯杯美酒,还要让美女来陪?是谁给的你特权?对领主要忠,对百姓要仁,这难道不是做官的本分吗?你却无视对农事的妨碍,也不思部下的辛苦,只顾一个人假公济私,鱼肉百姓,假借君威劳损民力,这难道不是恶吏的典型吗?”
“……”
“如果不信,你就把我的头砍下来,拿到你的主人姬路城城主池田辉政大人面前看看,辉政大人一定会大吃一惊:咦,泽庵今天怎么只来了一个头?辉政大人与我可是自妙心寺茶会以来的至交,无论在大坂城还是在大德寺,我们都经常见面。”
泥鳅胡顿时吓得目瞪口呆,醉意也减轻了一些。他还无法判断泽庵所言是真是假。
“你最好先坐下。”泽庵给了他个台阶下,“你若不信,我倒也可以先带点荞麦粉之类的土产,贸然去拜访一下姬路城的辉政大人。只是我这个人最不愿意叩大名的门……而且,一旦在茶余饭后说起你在宫本村的所作所为,你免不了要受切腹之罚。所以我一开始就劝你罢手,可你总是管前不顾后。武士的短处就在这里。”
“……”
“快把刀放回壁龛去吧。我再奉劝你一句,你读过《孙子》没有?是本兵法书。身为武士,不会不知道孙子和吴子。我现在就给你上一课,看看我是如何不损一兵就抓住宫本村的武藏。这可事关你的天职,你必须老实听好了……好了,请坐,阿通姑娘,再斟上一杯。”
从年龄来看,三十来岁的泽庵和四十出头的泥鳅胡相差有十岁之多。可是人的差别并非由年龄决定,而是由气质或者历练决定的。一旦平常的修养锻炼显露峥嵘,无论身边是王者还是贫者,都会对这种差别无可奈何。
“啊,这酒已经够了……”最初的嚣张和傲慢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泥鳅胡就像温顺的猫,态度客气得甚至让人发笑,“原来是这样啊,我一点都不知道原来您与我的主人胜入斋辉政大人竟是至交,失礼失礼,还请多多包涵。”
可是泽庵没有自视过高,谦虚地接受了他的道歉。“算了算了,那些事我就不计较了。关键是如何抓住武藏。归根结底,无论是你的使命,还是身为武士的颜面,不都系于此事吗?”
“没错……”
“你只觉得越晚抓住武藏,你就越能继续悠闲地住在寺里,吃了上顿吃下顿,还能继续纠缠阿通姑娘,所以你自然不怎么关心……”
“我再也不敢做这种事了……还请无论如何也要向辉政主人……”
“保密,对吧?我知道。可是每天除了搜山就是搜山,光这样吆来喝去的,若继续拖下去,农家的困苦不用说,人心惶惶,连良民也无法安居乐业了。”
“我也为这事日夜焦虑啊。”
“束手无策了吧?归根结底,竖子不知兵法也。”
“实在汗颜。”
“你当然脸上无光,甚至被我说成是窝囊废、酒囊饭袋、恶吏都毫无办法……可是总这么打击你,我也于心不忍,这样吧,三天之内我给你抓住武藏。”
“哎?”
“怎么,你不相信吗?”
“可是……”
“可是什么?”
“姬路那边每天都增派几十名武士,再加上百姓和足轻,最起码也有二百人了,每天都那样进山搜索……”
“真辛苦啊。”
“还有,现在正是春天,山上总会有食物,这对武藏十分有利。可对我们来说,却是一个困难时期。”
“那就等到下雪时如何?”
“当然不能这样。”
“不想认输吧?所以我才说要给你抓住啊。我不需要太多人马,只带一个人就够了。我想请阿通姑娘来帮我,只有我们两个人就足够了。”
“您又开玩笑了。”
“胡说!你看我宗彭泽庵像是每天靠开玩笑过日子的人吗?”
“怎么会。”
“说你竖子不知兵法,就是因为这个。我虽为和尚,可孙、吴的精髓之妙还是懂得的。只是我有个条件,你若不答应,我就站在一边看热闹,直到下雪为止。”
“条件?”
“抓住武藏之后,要交给我处置。”
“这、这件事……”
泥鳅胡揪着胡子陷入思考。这个来路不明的年轻和尚说不定是在使障眼法,光用一些大话把他卷到云雾里,一旦弄不好就会露出狐狸尾巴。想到这里,他便答应下来。
“好,高僧若真能抓住,那武藏就交给您处置了。可是,万一三天之内您不能将武藏绳之……”
“那就在院里的树上,这样。”泽庵做出上吊的姿势,吐了吐舌头。
“他是不是疯了?那个泽庵和尚,我今天早晨一问,才知道他居然接下了这么荒唐的差使。”寺中男仆担心之余,来到斋堂嚷嚷起来。
“真的?”听到的人都睁大了眼睛。“他究竟想干什么?”住持不久也知道了,仿佛早已料到似的叹息起来,“祸从口出,说的就是他那种人啊。”
真正最担心的是阿通。突然从无比信赖的未婚夫又八那里接到一纸休书,心灵受到的伤害比听到又八死在战场还要大。至于本位田家的阿杉,阿通也是因为把她看成将来的婆婆大人,才忍气吞声侍奉。从今往后,阿通该靠谁活下去呢?
对于深处悲哀深渊的她来说,泽庵就是一盏明灯。独自在织布房哭泣的时候,她剪碎了从去年起为又八精心织的布,甚至还曾想不开,想用刀结束自己的生命。她之所以打消了自杀念头,答应去方丈室斟酒,也是因为泽庵的劝解。从帮助她的泽庵身上,她感受到人间的温暖。可泽庵竟……现在的阿通甚至忘记了自己的不幸,这个愚蠢的约定,恐怕会让她失去泽庵,这让她悲伤绝望。
按照阿通的常识,那么多人花了二十多天搜山都不曾抓住武藏,只靠她和泽庵两个人,并且是在三日之内,怎么能抓住呢?她怎么也想不通。可是当时的处境加上对方的决定,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互相发誓后,泽庵与泥鳅胡分别,返回正殿。一回来,阿通就不停地责备泽庵的鲁莽,可泽庵只是轻轻地拍拍她的肩膀,说根本用不着担心,如果能解除村里的麻烦,消除累及因幡、但马、播磨、备前四州街道的不安,还能够挽救许多性命,自己轻如鸿毛的一命又算得了什么?他还让阿通在明天傍晚之前好好休息,什么话都别说,只管跟在他身后。这一切都让阿通担心不已。
傍晚已经临近。阿通看了看泽庵,他还在正殿一角与猫一起睡着。
住持和那些男仆以及打杂的人一看到她那空落落的表情就说:“算了吧,阿通姑娘。”“赶紧躲起来吧。”众人都劝她尽量避免与泽庵同行,但阿通不愿意那样做。
夕阳已开始西沉。英田川仿佛中国山脉的褶裙底摆,和宫本村一同沉浸在傍晚的浓阴里。
猫从正殿跳了下来。泽庵睁开眼睛,来到走廊,使劲伸伸懒腰。“阿通姑娘,赶紧做一下出发的准备。”
“草鞋、手杖、绑腿,还有药啦,桐油纸啦,上山的准备全都做好了。”
“还有一件东西需要带。”
“枪,还是刀?”
“什么啊……好吃的!”
“便当?”
“锅、米、盐、味噌……酒也要带一点。什么都行,把斋堂里能吃的都带上。咱们二人用手杖抬着去。”
近处的山比漆还黑,远处的山则比云母还淡。时值晚春,风一点也不冷。路边的竹丛和藤蔓全都笼罩在雾中。离村落越远,山里就越像下了一场夜雨似的,到处湿漉漉的。
“放松点,阿通姑娘。”泽庵抬着手杖前端,边走边说。
阿通则抬着后端。“我怎么能安心呢,您究竟打算走到哪里?”
“也是啊……”泽庵的回答也让人心里没底,“再往前走一点。”
“走路我倒是不介意。”
“你累了吗?”
“没有。”看来肩膀已经压疼了,阿通不时把手杖在两肩之间移动,“一个人也没有啊。”
“今天泥鳅胡大将一整天都没在寺里,搜山的人全都撤回村里了,都等着看约定三天的热闹呢。”
“泽庵师父,您夸下那样的海口,究竟想怎么抓住武藏呢?”
“待会儿他就出来了,用不了多久。”
“就算他出来,可那个人平时就那么强悍,而且被搜山的人围捕得都要疯了,现在的他就形同恶鬼。我光是想想,腿就打哆嗦。”
“小心脚底下。”
“讨厌,吓我一跳。”
“不是武藏出来了。因为路边扯着藤蔓,竖着荆棘栅栏,我是提醒你当心这些。”
“这些都是搜山的人为了追捕武藏先生而设下的吧。”
“一不留神,我们也会掉进这些陷阱里。”
“听您这么一说,我一步都不敢走了。”
“如果要掉,也是我先掉。可是一旦摔骨折了什么的,那就不好了……咦,山谷变窄了不少啊。”
“刚才已经越过赞甘山了,这附近是辻原。”
“难道这么走上一整晚也没用?”
“您跟我商量也没用。”
“等等,先放下行李。”
“怎么了?”
泽庵走到山崖边说道:“撒尿。”在他脚下,英田川上游的湍流撞击着岩石,发出震天的轰鸣。“啊,痛快……到底自己是天地呢,还是天地是自己?”他一面把尿雾撒下山崖,一面数星星似的仰望天空。
阿通在远处惴惴地喊道:“泽庵师父,还没好吗?这么长时间。”
终于,泽庵走了回来。“我顺便占了一卦,大致的方向已经算出来了。”
“占卦?”
“虽说是卦,可我占卜的是心卦。不,应该说是灵卦。我把地相、水相和天象结合起来,凝神一算,卦里说得去那边。”
“是高照峰那边吗?”
“叫什么山我不清楚,反正就是那边山半腰没树的高原一带,看见了吗?”
“那里是虎杖牧。”
“虎杖……捕捉去者的意思,好兆头。”泽庵大笑起来。
这里是一片朝向东南的缓坡,视野辽阔,属于高照峰的山腰地带,村里人都称之为虎杖牧。既然叫牧,一定是一个可以放牛或牧马的地方,但在寂寞的夜晚,只有煦暖的微风吹拂着草儿,马和牛的影子完全看不到。
“嗯,就在这里布阵吧。敌人武藏就是魏国的曹操,而我就是诸葛亮。”
阿通卸下行李。“在这里干什么?”
“坐着。”
“坐着就能抓住武藏先生吗?”
“如果撒开网,连天空飞的鸟儿都能抓住,小菜一碟。”
“泽庵师父,您是不是让狐狸什么的附体了啊?”
“生火吧。说不定就会掉进圈套了。”泽庵堆起一堆枯树枝,燃起篝火。
阿通心里踏实了几分。“有了火就热闹了。”
“刚才很害怕吧?”
“这个嘛……不管是谁,都不想在山中熬夜吧……而且要是下雨怎么办?”
“我在来的途中看好了下面路上的一个洞穴,要是下雨,咱们就躲到那里去。”
“晚上或下雨天,武藏先生大概也会躲在那种地方吧……村里的人究竟为什么把武藏先生看成眼中钉呢?”
“是权力让他们那样的。再没有比纯朴的百姓更害怕权力的了,所以才把自己的兄弟从土地……从故土赶出去。”
“也就是说,他们只是为了保全自己?”
“作为无力的百姓,这一点尚可原谅。”
“可令人不解的是那些姬路城的武士。为了区区一个武藏,用得着那样兴师动众吗?”
“不,这也是为了治安迫不得已。从关原开始,武藏就有种被敌人追赶的感觉。在这种心情的驱使下,他回村时不由得冲破了国境上的哨卡,其实他这么做并不妥。由于打死了守卫哨卡的藩士,如果不继续杀人,自身性命就难保。这其实也不是谁惹了什么祸事,而是由于武藏对世事无知。”
“您也憎恨武藏先生吗?”
“当然憎恨。如果我是领主,也会果断严加惩处,将他碎尸万段,以儆效尤。如果有钻地之术,就算是扒开所有草根也要将他抓住,处以磔刑。区区一个武藏,如果姑息纵容,那领下的纲纪自然就涣散了,更何况在今天这样的乱世。”
“泽庵师父虽然对我很好,没想到心肠却很硬。”
“当然硬,我是一个光明正大、赏罚分明的人。我暂借了这种权力,才来到这里。”
“咦?”阿通一愣,从篝火旁边站了起来,“刚才,那边的树中好像有沙沙的脚步声。”
“什么?有脚步声?”泽庵也被吸引过去,竖起耳朵,不一会儿便大喊起来,“哈哈,是猴子,猴子!快看那里,一大一小两只猴子正跳过树枝呢。”
“吓我一跳。”阿通咕哝着,重新坐下。
两人盯着篝火又过了片刻。夜色渐深,两人都沉默了。
泽庵一面折断枯树枝,添进快要熄灭的篝火,一面问道:“阿通姑娘,你在想什么呢?”
“我?”火光中,阿通有些红肿的眼睛望着星空,“我在想,尘世是多么奇怪的东西。你这么凝神望去,便能看见无数的星星沉浸在这寂寞的深夜里。不,我说错了,深夜也包罗万象,那么大,在慢慢地转动。我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转动,而我这么一个渺小的存在,怎么说呢,就这样被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支配着,即使在我一动不动的时候,命运也在一刻不停地变化……反正就是这种不着边际的事。”
“你在撒谎吧?这些事或许也会浮现在你的脑海里,但你肯定还有更需要思考的事。我得向你道歉,我已经读了信使送来的信。”
“那封信?”
“在织布房里,我好不容易给你捡起来,你却连碰都不碰,只顾着哭,于是我就先装进了自己的袖子……说起来有点不雅,在厕所里,为了解闷,我详详细细地读了一遍。”
“您、您太过分了!”
“于是我明白了所有的事情。阿通姑娘,这对你来说反倒是一件幸事。像又八那样朝三暮四的男人,如果嫁给他后再被一纸休书休了,怎么办?趁着还没完婚就了结,我倒觉得是件好事。”
“但女人无法这么想。”
“那怎么想?”
“委屈!”阿通忽然咬住袖口,“我一定……一定把又八哥找出来,不把心里话全说出来,心里就不好受。而且,对那个叫阿甲的女人,我也要问清楚。”
“开始啦……”泽庵注视着边说边悔恨地哭个不停的阿通,念叨起来,“我原以为只有阿通姑娘可以在不知世间邪恶、也不知人间冷暖的情况下变成大姑娘,成为主妇,再成为老婆婆,无忧无虑地过完平静的一生。看来,命运的狂风也终于吹到你身上来了。”
“泽庵师父!我、我该怎么办?我委屈……委屈啊。”阿通抽泣着,一直把脸埋在袖中。
白天,二人就藏在山上的洞穴中睡觉休息,也不用为吃的东西发愁。只是最为重要的抓捕武藏之事,也不知泽庵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他既不去搜寻,也不担心。
第三天的夜晚降临了。一如前两天一样,阿通仍坐在篝火旁。“泽庵师父,今晚可是约定的最后一晚了。”
“是啊。”
“您打算怎么办?”
“什么?”
“您说什么呢,您可是跟人家结下重大约定才登上这山的。怎么,难道您忘了?”
“没有。”
“如果今天晚上抓不到武藏先生……”
泽庵打断她,说道:“我知道。倘若违背约定,不就是把我这颗人头吊在千年杉树的树梢上吗?你不用为我担心,我还不想死呢。”
“那为何不去稍微搜一搜?”
“出去搜就能找到他吗?这么大的山。”
“您这个人真难琢磨。这么一来,弄得我都破罐子破摔,胆量见长了。”
“没错,就是胆量。”
“那,泽庵师父,您光凭胆量就揽下了这差事?”
“嗯,差不多吧。”
“我真害怕。”
阿通原以为泽庵是凭着自信揽下这差事,心里还稍微有点底,可现在格外担心。难道这个人是个疯子?有时候,精神有点失常的人也会被高估,莫非泽庵师父也属此类?
可是,泽庵仍满脸淡然地拨弄着篝火。“已经是半夜了吧?”他叨念着,仿佛刚刚意识到。
“是啊,天空马上就泛白了。”阿通故意一字一句地说。
“哎呀……”
“你在想什么?”
“他必须得出来了。”
“武藏先生吗?”
“对。”
“可谁会主动送上门来让您抓住呢?”
“不,不是这样的。人心是脆弱的,孤独绝不是它的本质,更何况被周围所有人歧视、围追,并且是被包围在冷漠的世态和刀刃中的人……不对啊,看到这么温暖的火焰,他不可能不来。”
“这是泽庵师父一厢情愿的想法吧?”
“不是。”忽然,泽庵自信地摇摇头。阿通反倒为自己受到驳斥而高兴。“新免武藏恐怕早已来到附近了,只是还没有弄清我是敌是友。他一定是受到愚钝和疑心的蛊惑,连话都不敢说,正躲在阴暗的地方将自卑的眼神投向这边呢……对了,阿通姑娘,你插在腰带里的东西借我用一下。”
“横笛吗?”
“嗯,就是那支笛子。”
“不行,唯独这样东西我谁都不借。”
“为什么?”泽庵少见地追问起来。
“不为什么。”阿通摇摇头。
“借一下又有什么关系?笛子这东西,越吹才会越好,绝不是越吹越坏。”
“可是……”阿通捂住腰带,依然没有答应。
当然,这支从不离身的笛子对阿通来说有多重要,泽庵曾在阿通讲起身世时听到过。尽管他十分理解阿通的心情,还是觉得有借来的可能。“我会小心的,就给我看一下吧。”
“不行。”
“无论如何也不借?”
“嗯……无论如何也不借。”
“那……”最后,泽庵还是妥协了,“阿通姑娘,那你吹给我听也行。你就吹上一曲吧。”
“不行。”
“连这也不行?为什么?”
“眼泪汪汪的叫人怎么吹?”
孤儿总是这么顽固,泽庵不禁心生怜悯。但实际上,那口顽固的心井里总是抱着一种冷漠的空虚,并且在渴望着某种东西,尤其是孤儿无法拥有的东西。那正是从未眷顾孤儿的爱之泉。阿通心里也一定存在着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仅仅以幻觉形式存在的父母。她一直在呼唤他们,或是在倾听他们的呼唤,只是她自己意识不到这种骨肉之爱。
笛子正是双亲的遗物,双亲唯一的存在证据便是那支笛子。在她还没有看清人世之光的婴儿时期,当她像只幼猫一样被遗弃在七宝寺的走廊上时,据说插在腰带上的就是这支笛子。这的确是她将来寻找亲人时的唯一线索,而且在尚未相见的时候,笛子便是父母的影子和声音,轻轻一吹,就不禁潸然泪下。
阿通不想将笛子借人也不想吹的心情,泽庵十分理解,也十分怜惜。他沉默了。
第三天的夜晚,薄云里竟少有地透出了朦胧的珍珠色月光。秋去春来的大雁也不时把阵阵啼声丢在云间,看来今夜它们也要离开日本了。
“火又要燃尽了。阿通姑娘,再把这些枯枝添上……咦?你怎么哭了?勾你想起了伤心事,我又做了件不识趣的事。”
“没有,泽庵师父……是我太顽固了,不好的是我。您请用吧。”说着,阿通抽出笛子,递到泽庵手里。
笛子装在一个褪了色的古锦缎袋子里。虽然袋子的线破了,绳断了,可里面的笛子散发出的古雅气息令人顿生怀念之情。
“这……合适吗?”
“没关系。”
“那,阿通姑娘你就吹一曲吧。我光听听就行了……就这样听。”泽庵并没有碰笛子,而是转过身抱起膝盖。
若是平常,倘若要吹笛子给泽庵听,还没等吹,泽庵就会极尽挖苦,可泽庵今天竟乖乖地竖起耳朵,闭目凝神,阿通反倒有点害羞了。
“泽庵师父的笛子吹得也不错吧。”
“还可以吧。”
“那,您先吹一曲给我听听吧。”
“用不着谦虚,听说阿通姑娘也学得很不错。”
“有位清原流的先生在寺里寄宿了四年,他教的我。”
“了不起啊。那么,像狮子、吉简之类的秘曲也很拿手喽?”
“别拿我开玩笑了……”
“好吧,什么曲子都行,只要是你喜欢的……不,你得把郁结在心头的东西全部用七孔吹散。”
“我也是这样想的。心头的悲伤、悔恨、叹息,要是能一口气把这些东西全都吹散,一定很畅快。”
“没错,把郁结之气发散出来很重要。一尺四寸的笛子就像是一个人,也可以代表宇宙万象……干、五、上、勺、六、下、口,这七个孔可以说象征了人间五情的语言和两性的气息。你读过《怀竹抄》吧?”
“读过,但是不记得了。”
“第一句便是‘笛乃五声八音之器,四德二调之和也’。”
“您这样子就像是教笛子的先生。”
“我就是个花和尚。对了,顺便让我看看你的笛子吧。”
“请。”
一拿过笛子,泽庵便说道:“嗯,一看就是一件名器。把这样一支笛子放在弃婴身上,由此可见你父母的人品。”
“教笛子的先生也如此赞赏过,果真这么好吗?”
“笛子也有风采和心格,用手一摸就能感知。历史上有许多名器,比如鸟羽院的蝉折、小松殿的高野丸,还有清原助种极为推崇的蛇逃之笛等。可是由于近来世间杀伐不断,泽庵我也是头一次看到这种笛子。还未吹,身子便已发抖。”
“我本来就吹得不好,听您这么一说,就更不敢吹了。”
“还有铭文啊……只是在星光下辨不清。”
“很小,写的是‘吟龙’二字。”
“吟龙?这样啊。”说完,泽庵把笛鞘和袋子一并还到阿通手里,“拜托了。”他郑重地说道。
阿通也被泽庵认真的样子打动。“那就献丑了……”她在草丛里端正坐姿,恭恭敬敬地朝笛子拜了拜。
泽庵不再说话。四面只有静默的天与地,郑重端坐的泽庵仿佛已不存在,他黑黢黢的身影看上去就像一块岩石。
阿通把唇贴向笛子。
阿通白皙的面庞微微侧起,缓缓地架起笛子。她湿了湿吹口,调整心情,似乎完全换了个人。这是艺术的力量吗?她浑身透着一种威严。
“献丑了……”她郑重地对泽庵说道,“权当是消遣吧。”
泽庵默默点点头。
于是,幽怨的笛声响起。阿通细长而白皙的手指关节仿佛一个个活动的小人,踏着七个笛孔跳起舞来。低沉的声音如潺潺流水,顿时引得泽庵遐思万里,浮想联翩,他只觉得自己俨然已化身为流水,尽情地在山谷间徜徉嬉戏。笛声变得高亢时,他的魂魄又仿佛一下子被攫到九霄云外,与流云戏耍。突然,笛声又急转直下,变幻为地声与天响的合奏,化为哀叹无常世事的飒飒松涛。
凝神倾听,恍惚之间,泽庵不由得回忆起一个名笛的传说:从前,源博雅吹着笛子走在朱雀门的月夜下,楼门之上忽然出现一人吹笛与他应和。攀谈起来后,二人便互换笛子,乘兴吹了一整夜。后来一打听,才知道那人竟是鬼魂。
连鬼魂都能为音乐所动,更不用说五情脆弱的人子了。倾听如此佳人的曲声,怎叫人不感动?泽庵坚信如此,眼眶也渐渐濡湿。虽然最终眼泪是止住了,脸却渐渐地向膝间深埋。他不由自主地将膝盖越抱越紧。
篝火越来越弱,阿通的脸颊却越来越红。笛音已入禅定,也不知究竟她是笛子,还是笛子是她。母亲在何处?父亲在哪里?笛音在宇宙中翱翔,仿佛在呼唤亲生父母,又似在缠绵地倾诉一个遭到背叛的少女之心,向那名抛弃自己、身在他国的无情男子诉说伤痛。笛声里更有这名深受伤害的十七岁少女对内心苦闷的袅袅倾诉。这名无依无靠的孤儿将来该如何生活,又如何去实现一个普通女人的人生价值?
或许是为艺术而陶醉,抑或是这种情感终于出现了混乱,当阿通的气息微微现出疲劳,发根渗出薄汗时,簌簌落下的泪水已在脸颊上连成两道白线。长曲仍未终了。时而嘹亮,时而淙淙,时而哽咽,无休无止。
这时,在离渐渐暗淡的篝火两三间远的草丛里,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有野兽爬过。泽庵一下子抬起头,紧盯着那黑色的东西,静静地抬手喊道:“那边的人,在雾里一定很冷吧?不用介意,到火堆旁聊聊吧。”
阿通纳闷地停下手。“泽庵师父,您一个人喊什么呢?”
“你还不知道啊?阿通姑娘,武藏已经来了,正躲在那里倾听你的笛声呢。”说着,泽庵指指不远处。
阿通不经意地回过头,猛地醒悟过来,“啊”的一声,不由自主地把笛子朝那个人影扔去。
比起惊叫的阿通,受惊吓更严重的似乎是潜伏在那里的人。只见他像鹿一样噌地从草丛里跳起来,要向远处逃去。
阿通突如其来的喊声仿佛把好不容易落网的鱼儿从水边惊走了,泽庵也慌乱起来。
“武藏!”他使出浑身力气喊道,“站住!”
紧接着喊出去的第二句话中也透着一股压力。不知该说是声压还是声缚,总之是一种喊出去后就令对方无法逃走的力量。只见武藏顿时像被钉在原地一般回过头来,炯炯的眼神凝视着泽庵和阿通,目光中充满猜疑,杀气腾腾。
泽庵则一直沉默地抱着双臂,武藏盯着他的时候,他也一直注视着对方,就连二人呼吸的频率都十分一致。不久,泽庵眼睛中洋溢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感,他松开手。“过来吧。”他先招了招手。
武藏眨了眨眼睛,漆黑的脸上现出异样的表情。
“过来吧,过来一起玩吧。这里有酒,也有食物。我们既不是你的敌人,也不是你的仇人。过来烤烤火说说话吧。”
“……”
“武藏……你一定是深深地误会了。这世上有火,有酒,有食物,也有温情。是你自己主动跳到地狱里,视角扭曲了……道理我就不讲了,反正你也听不进去。快,快到篝火旁来吧……阿通姑娘,你往刚才煮的芋头中添点冷饭,做点芋头杂粥吧。我也饿了。”
阿通支上锅,泽庵则把酒壶放在火上加热。看到二人平和的样子,武藏这才安下心,一步步靠近,可走近后又畏缩地站着不动。泽庵把一块石头滚到火边,拍拍他的肩膀。
“坐吧,请坐。”
武藏乖乖地坐下。阿通却不敢抬头看他,只觉得自己仿佛坐在一头解开了锁链的猛兽前。
“嗯,差不多煮好了。”泽庵揭开锅盖,用筷子尖插住芋头,送进嘴里,一面大嚼一面说道,“哦,煮得很软。怎么样,你也吃点?”
武藏点点头,这才露出白色的牙齿笑了起来。
阿通把粥盛在茶碗里递过去,武藏连连吹着热气,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他握着筷子的手不住抖动,碰在茶碗沿上的牙齿也在咯咯作响。如此饥饿,如此凄惨,这是一种令人恐惧、出自本能的战栗。
“好吃吗?”泽庵先放下筷子。“来点酒怎么样?”他劝道。
“不喝酒。”武藏答道。
“不喜欢?”
武藏摇摇头。十多天躲在深山里,他的胃似乎受不了强烈的刺激。“多谢,身子暖和了。”
“够了吗?”
“很饱了。”武藏把茶碗还给阿通。“阿通姑娘……”他再次喊道。
阿通低着头。“什么事?”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应。
“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我昨晚就看到这一带有火光。”
阿通闻言,心里咯噔一下,颤抖着不知如何作答。泽庵则从一旁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们是来抓你的。”
武藏并不太吃惊。他默然地垂着头,十分怀疑地打量着二人。
泽庵不失时机地转过身来。“怎么样,武藏?如果同样是抓捕,你愿不愿意被我的法绳捆起来?国主的法令也是法,佛门的戒律也是法,虽然都是法,可我的法绳更加人道。”
“不行,不行。”武藏愤然摇头,脸色大变。
“你先把话听完。你的心情我理解。你的想法是哪怕化为舍利也要反抗到底,对吧?可是你赢得了吗?”泽庵劝道。
“什么意思?”
“你憎恨的人们,领主的法规,还有你自己,这一切你赢得了吗?”
“输了!我……”武藏呻吟一声,皱起那张悲惨的面孔,差点哭出来,“反正到最后只有死路一条,我要把本位田家的大娘、姬路的武士和所有可恨的家伙杀死、杀死,全部杀死!”
“那你的姐姐怎么办?”
“哎?”
“你那被关在日名仓哨卡里的姐姐——阿吟小姐,你打算怎么办?那位性情温和、思念弟弟的阿吟小姐……不,不仅如此,还有播磨名门赤松家支流、平田将监以来的新免无二斋的家声,你打算怎么办?”
武藏伸出指甲尖长的黑手捂住脸。“不、不知道……那,那些事,我顾不上了。”他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随即号啕大哭。
泽庵突然握紧拳头,用足力气,大喝一声,朝武藏的脸狠狠地打过去。“你这个混蛋!”被一拳打蒙的武藏一个趔趄,泽庵趁势又挥了一拳,继续骂道:“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不孝子!今天泽庵就要替你的父亲、母亲,替你的祖先们管教管教你!让你再吃我一拳!痛吗?痛不痛?”
“痛……”
“那说明你还有一点点人性。阿通姑娘,把那边的绳子拿过来。怕什么?武藏已经彻悟,愿意让我绑起来了。那不是权力之绳,是慈悲之绳。有什么害怕和可怜的?快拿过来。”
武藏被按倒在地,双眼紧闭。如果他想反抗,泽庵恐怕早就变成一个球飞出去了,可是他精疲力竭地躺在草地上,泪水不断从眼角流下来。
清晨,七宝寺山上的钟咣咣地响个不停。这并非平时的钟声。今天是约定的第三天,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呢?
“快听!”人们争先恐后奔上山去。
“抓住了!武藏被抓住了!”
“哦,真的?”
“是谁抓到的?”
“泽庵大师!”
正殿前挤满了人。一望见像就擒的猛兽一样被绑在台阶扶手上的武藏,人们就像望见了大江山的鬼,不住咽唾沫。
泽庵微笑着坐在台阶上。“乡亲们,这样你们可以安心耕作了吧?”
顿时,人们把泽庵当成了村子的保护神和英雄。有的伏在地上跪拜,还有的捧起他的手膜拜。
“别这样,别这样。”面对人们的盲目崇拜,泽庵无奈地摆摆手,“乡亲们,你们听好了。抓住武藏,不是因为我伟大,而是因为自然之理伟大。能战胜法则的人一个也没有,伟大的是法则。”
“您太谦虚了。就是您伟大。”
“既然你们如此认定,那就权当是我伟大吧。不过,诸位乡亲,有一件事我要跟大家商量。”
“什么事?”
“不是别的,就是对武藏的处置。我曾经与池田侯的家臣约定,倘若三日之内抓不到武藏,我就在这棵树上吊死,如果我抓到了,武藏就任由我来处置。”
“这件事我们早就听说了。”
“可是,这个……究竟该怎么处置呢?本人的确如约把他抓来了,究竟是杀死还是释放呢?”
“怎么能放了他!”人们一齐喊着,“最好杀死!如此恐怖的人,让他活着能有什么好处?只会成为村里的祸害。”
“嗯……”泽庵慢吞吞地思考起来。
人们开始急不可耐。“打死他!”后面有人嚷嚷。
这时,一个老太婆得意地走到前面,转着圈打量武藏。是本位田家的阿杉。她扬起手中的桑枝。“光是杀了你怎么能解气?你这个可恨的东西!”说着,她狠狠地抽打了武藏两三下,又挑衅似的看向泽庵。“泽庵大师。”
“什么事,大娘?”
“就是因为这个家伙,我儿子又八一辈子都毁了,本位田家失去了重要的继承人。”
“唔,又八?你那个儿子没出息,收个养子对你更好。”
“你说什么呢?不管是好是坏,他终究是我的儿子。武藏对我来说有夺子之仇,这家伙就交给我老婆子处置好了。”
这时,后面忽然有人打断了阿杉的话:“不行!”声音傲慢至极。人们顿时让开,似乎生怕碰到那人的袖子。
阿杉回头一看,那名主持搜山的泥鳅胡大将来了。
泥鳅胡十分不高兴。“喂,这又不是什么好看的玩意儿,百姓和商人都散去吧!”他大声申斥。
泽庵却在一旁说道:“不,乡亲们,用不着散去。你们是我为了商量如何处置武藏而喊来的,都留下来吧。”
“住口!”泥鳅胡耸起肩膀,睨视着泽庵和阿杉等人,“武藏是身犯国法的大罪人,而且是关原的残党,断不可交给你们处置。他的惩处要由主公定夺。”
“不行。”泽庵摇摇头,断然道,“你想违背约定?!”
泥鳅胡一看事情要扯到自己身上,一下子急躁起来。“泽庵大师,我家主公会把约定的钱给您,武藏就交给在下了。”
泽庵闻言,奇怪地哈哈大笑起来。他也不回应,只是笑个不停。
泥鳅胡脸色有些苍白。“不、不得无礼!有什么好笑的!”
“究竟是谁无礼?喂,泥鳅胡大人,你想背弃与我的约定吗?好,那你就毁约吧,我能抓来武藏,当然也能放,我现在就解开绳子,把他放了。”
村民们大吃一惊,立刻做出要逃跑的样子。
“怎么样?我解开绳子让武藏去找你吧。让你在这里跟他单打独斗,随意捉拿。”
“啊,等等,等一下!”
“怎么?”
“好不容易抓起来的,就别解开绳子了,省得再引起骚乱……那么,杀武藏的事就交给您,但他的人头得交给我们吧?”
“人头?我可不是开玩笑,办葬礼可是和尚的本职呢。把死尸交给你,那寺院做什么?”泽庵简直就像在戏耍小孩。揶揄完后,他又朝村民转过身子。“就算是向大家征求意见,一时半会儿也决定不下来。即使要杀,若一刀就结果了性命,阿杉大娘又觉得不解气……这样吧,先把武藏吊在那千年杉树上,把手脚都绑住,吊他个四五天,让他尝尝风吹日晒的滋味,让乌鸦啄瞎他的眼睛,如何?”
大概是觉得过于残酷了,没有一个人出声。这时,阿杉说道:“泽庵大师,好主意。别说是四五天了,我看得吊他十天二十天,让他晾在千年杉的树梢上,最后再由我老婆子刺穿他的咽喉,那才好呢。”
“好,那就这样吧。”说着,泽庵抓起绑着武藏的绳子一头。
武藏低着头,默然地走到千年杉下。村民们忽然有点可怜他,但心中的愤怒还没有完全消散。人们立刻接上麻绳,把他吊到两丈多高的树梢上,像绑稻草人一样绑得结结实实,然后才纷纷下山。
阿通从山上下来,回到寺里,走进自己的房间,忽然觉得自己孤零零的,竟寂寞得难以忍受。为什么?孤身一人的状态也不是刚开始,况且寺里也有人和灯火,而在山上的三天里,寂寞的黑暗中只有自己与泽庵两个人。可是为什么回到寺里之后,自己反而变得这么寂寞了呢?
仿佛要弄清自己的心境,这名十七岁的少女在窗前小桌旁托腮冥思了半日。明白了——阿通隐约间发现了自己的本心。原来寂寞的心情跟饥饿是一样的,并不是外在的东西。当这种心情得不到满足时,寂寞感就会逼来。寺里虽然有人出入,也有烟火和灯盏,看上去很热闹,却无法治愈人的寂寞。山上虽只有无言的树木、雾霭和黑暗,可彼时彼地的泽庵却绝不是外人。他的话里有一种融入血液、贴近心灵的东西,比烛火和明灯更能温暖人心。
是因为泽庵师父不在——阿通站起身来。可是泽庵自从处置了武藏,就一直与姬路藩的家臣们在客房里促膝长谈,回到村里时也很忙,根本无法像在山上那样与阿通说话。
想到这些,阿通又重新坐下。她真想得到一个知己。不求很多,只一个就行,一个能理解、帮助自己的可信之人。她很想得到,想得都快要发疯了。
双亲的遗物笛子——啊,虽然笛子仍在身边,可少女年过十七后,心底便会生出一种渴求,光靠这一段冰冷的竹子已无法抵御这种渴求。若没有一个更现实的对象,这种渴求便无法满足。
“太难过了……”
尽管如此,她仍无法不对冷酷的本位田又八恨之入骨。涂漆的桌子已被眼泪濡湿,愤怒的血液让她的太阳穴青筋暴起,隐隐作痛。
这时,身后的拉门悄悄地开了。不知不觉间,暮色已经涌进斋堂。透过打开的拉门,可以看见里面通红的灯火。
“哎呀,原来是躲到这里了……白费了一整天的工夫。”阿杉喃喃自语着走了进来。
“啊,婆婆。”阿通慌忙拿出坐垫。
阿杉像木鱼似的一屁股坐了下来。“我说儿媳啊。”她严厉地说道。
“是。”阿通畏畏缩缩地垂手行礼。
“我来是想弄清你的一些想法,然后有话要跟你说。刚才我一直与那个泽庵和尚和姬路藩的家臣们商量呢,可这里打杂的和尚却连碗茶都不给上,真渴死我了,先给婆婆倒碗茶来。”
“也不为别的事……”接过阿通递来的涩茶,阿杉立刻板起脸说了起来,“因为是武藏说的,也不能轻易相信,但他说又八还在他国活着。”
“是吗?”阿通冷淡地应道。
“不,就算是死了,你,也还是又八的媳妇,是以这寺里的和尚为父母、正式说给本位田家的媳妇。从今往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会有二心吧?”
“呃……”
“不会有吧?”
“是……”
“那么,这第一件事我就放心了。还有,这世上的事,人多嘴杂,如果又八近期不回来,我做起事来也不方便,又不能总指使又八那已经嫁出去的姐姐干活,所以,眼下我想让你离开寺院回到本位田家。”
“那个……我……”
“怎么,难道还会有别人嫁到本位田家来做媳妇?”
“可是……”
“你不愿意跟我过日子?”
“不……不是的。”
“那就快收拾行李。”
“那个……等又八哥回来之后……”
“不行。”阿杉厉声说道,“在我儿子回来之前,你绝不能生二心。监督儿媳妇的行为是我的职责,你必须待在我老婆子的身边。在又八回来之前,我还要教给你地里的农活、养蚕方法和礼貌举止,你听明白没有?”
“是……”无奈的回答里带着哭腔,那声音在阿通自己听来都觉得可怜。
“还有,”阿杉继续以命令的口吻说道,“武藏的事,我怎么也猜不透那个泽庵和尚究竟搞什么鬼。幸好你是寺里的人,所以在结果武藏那家伙的性命之前,你要好好给我看着,绝不能懈怠。说不定一不留神,泽庵就会在深更半夜由着性子做出什么事来。”
“那么……我不用现在就离开寺里?”
“你也不可能一次把两件事都做好。你带着行李搬到本位田家的日子,就是武藏人头落地的日子,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
“我可都说好了啊。”阿杉不放心地又嘱咐了一遍才离去。
这时,仿佛瞅准时机似的,窗外忽然映出一个人影。“阿通,阿通。”有人小声唤她。
阿通不经意地探头一看,泥鳅胡大将正站在那里,竟隔着窗户一下子紧紧握住了她的手。“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藩那边已经来了召见书,我必须立刻赶回姬路。”
“那……”阿通想缩回手,泥鳅胡却紧紧地握着。
“看来捕吏听说了这次的事情,要严厉追查。不过,只要能拿到武藏的首级,我的脸面就能保住,也能开脱了。可是泽庵死活不愿意把武藏交给我……或许只有你一个人是我的朋友了……这封信你过会儿再看,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看看。”说完,泥鳅胡把一样东西塞进阿通手里,便慌慌张张地跑向山麓。
包里不止一封信,似乎还有其他沉甸甸的东西。阿通十分清楚泥鳅胡的野心。尽管心里害怕,她还是忐忑地打开,里面竟是一枚耀眼的大金币。信是这样写的:
正如与你所说,请于数日之内将武藏首级斩下,秘密送至姬路城下,至急。
无须言明,恐你也明白我之心意,我虽不肖,却也是池田侯家中年俸千石之武士,一提及青木丹左卫门无人不晓。我委实想娶你为妻室。若成为千石武士之夫人,可尽享荣华。我对天发誓,绝无欺瞒。此信请作为誓书携带。又,武藏之首级,于为夫至关重要,务请携来勿忘。
时间紧迫,草草。
丹左
“阿通姑娘,吃饭了吗?”
外面传来泽庵的声音。阿通一面穿上草履往外走,一面应道:“今晚不想吃,有点头痛……”
“那是什么?你手里拿的。”
“信。”
“谁的?”
“您想看吗?”
“如果不妨碍的话。”
“没关系。”阿通说着递过去。
泽庵一读,顿时大笑起来。“看来也是逼不得已啊,要用色欲来收买阿通姑娘了。不过看了这封信,我才知道那个泥鳅胡叫青木丹左卫门。这世上还真有奇怪的武士。真是恭喜你了。”
“您就别挖苦了,里面还包着钱呢。您看这该怎么办?”
“哦,还是重金啊。”
“真不知如何是好……”
“没什么,处理钱还不简单。”说着,泽庵拿过金币向正殿前走去,刚要扔进香资箱,却又把金币放在额头上拜了拜,“还是由你带着吧,已经不会给你带来麻烦了。”
“可是他以后再来讹诈怎么办?”
“这钱已经不是泥鳅胡的钱了,已经作为香资献给了如来佛,如来佛又再次赐给了你。你就拿着它当护身符吧。”泽庵把金币塞进阿通的腰带,然后仰起头,“起风了。今天晚上……”
“好久没有下雨了……”
“春天也快结束了,最好下一场大雨,把凋落的花瓣和人间的惰气都冲走。”
“若是下那么大的雨,武藏先生该怎么办呢?”
“那个人啊……”
两个人同时转过身,朝千年杉的方向望去。这时,风中的树上忽然传来人声:“泽庵,泽庵!”
“是武藏啊?”泽庵揉揉眼睛。
“你这个臭和尚、假和尚泽庵!我有话要说!快把我放下来——”
狂风肆虐地摔打着树梢,武藏的声音撕裂般传来。紧接着,杉树的叶子唰唰地向泽庵脸上、大地上飘落。
“哈哈,武藏,你还很精神嘛。”泽庵趿着草履来到树下,找到合适的地方抬起头来,“精神还不错,该不是被即将到来的死亡吓昏了头,发疯了吧?”
“住口!”树上再次传来武藏的声音,与其说是有精神,不如说充满怒气,“如果我害怕死,就不会乖乖让你绑起来了。”
“那是因为我强你弱。”
“你说什么?!”
“别嚷嚷。如果你觉得刚才的说法不好,那我就换一种。我聪明,你傻,怎么样?”
“你这狗东西,要让我说——”
“喂,树上的猴子先生,你那么挣扎,最后还不是被五花大绑地吊在树上,无可奈何了?连我都不忍看哪。”
“你听着,泽庵!”
“哦,什么?”
“当时,我武藏若是反抗,踩死你这样的歪瓜裂枣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现在这么说已经晚啦。”
“你……你……我束手就擒,就是被你那高僧模样的花言巧语骗了。就算被捆上,我也曾相信你不会让我这样活着受辱。”
“还有呢?”泽庵若无其事。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快点砍下我的头?我以为,同样是死,与其死在村里那些家伙手里,死在敌人手里,还不如死在你这个理解武士情义的僧人手里,所以就把身体交给了你。没想到这太失策了!”
“错误岂止这一个?你不认为你所有的行为都是错误吗?有空先想想你的过去吧。”
“你少啰唆。我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虽然又八的母亲骂我是仇人,我却把将她儿子的消息告诉她当成责任,当成对朋友的信义,才硬闯哨卡回到村子。这难道背弃武士之道吗?”
“根本不是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因为你的心,你的根性——你根本的思考方式是错误的,即使做出一两件像点武士样的事,也丝毫没用。你越为你所谓的正义逞强,就越祸害人,越给人带来麻烦,最终落得个作茧自缚的下场。怎么样,武藏?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吧!”
“和尚,你给我记着!”
“在被晒干之前,你就好好在那里看看这世界之大吧,从高处好好看看人间的样子,好好思考一下。到了那个世界拜见祖先的时候,你就告诉他们,有个叫泽庵的人在你临终前这么说过。你的祖先一定会很高兴,夸你受到了这么好的教化。”
阿通一直像化石一样呆立在后面,此时忽然跑过来尖声高喊:“您太过分了,泽庵师父!您的话对一个毫无抵抗能力的人来说太残酷了……您还算出家人吗?而且正如武藏先生所说,他是相信了您才束手就擒的啊。”
“怎么回事?怎么同室操戈了?”
“太残忍了……您居然能说出那样的话,我现在已经讨厌您了。您若是想杀他,就像刚才武藏先生说的那样,痛痛快快地杀了他吧。”阿通面无血色地顶撞泽庵。
少女易冲动的感情化为铁青的脸色,带着眼泪紧紧搂住对方。
“滚开!”泽庵也现出从未有过的恐怖表情,斥责道,“女人瞎搅和什么!闭嘴!”
“不!不!”阿通拼命地摇头,她也不再是平时的那个阿通,“我对这件事也有说话的权利,因为我也去虎杖牧待了三天三夜。”
“不行!关于武藏的处置,无论谁来干扰,也是我泽庵说了算。”
“那您如果想杀他,痛痛快快杀了不就行了?用得着把人弄得半死不活,受尽折磨吗?太不人道了。”
“我这人就喜欢这样。”
“没错,您就是残忍。”
“退下去!”
“不退!”
“又耍性子了,你这个臭女人!”泽庵用力甩开她。
阿通踉踉跄跄跌倒在杉树根上,“哇”的一声号啕大哭,整个身子都伏在树根上。她万万没有想到,连泽庵都变成了如此冷酷的人。她原以为泽庵只是在村民面前做做样子,暂时把武藏绑在树上,最后肯定会采取比较有人情味的措施,可没想到泽庵竟然说享受这种施虐是他的爱好。阿通不由得为人性的残忍而战栗。就连无比信任的泽庵都变成了厌恶之人,那就同厌恶世上的一切没什么区别了。如果任何人都无法相信……她绝望至极,哭得死去活来。
突然,阿通从树干上感觉到一股奇怪的激情。武藏被绑在千年杉上,凛冽的声音从天上抛下,而他的血正流淌进这十人都无法合抱的粗大树干里。
武藏不愧是武士之子,高洁而重信义。想想当初被泽庵捆绑起来的样子,再听听他刚才的话,阿通甚至能感觉到他情感中脆弱、怯懦和仁慈的各个方面。她觉得都怪自己此前偏听人们的议论,错怪了武藏。这个人身上哪里有像恶鬼般让人憎恨的地方?哪里有猛兽般的恐怖和必轰走而后快的凶恶呢?
阿通一面剧烈地抽搐,一面紧紧地搂住树干,任眼泪大颗地滴落在树皮上。
仿佛连天狗都被惊动了,天边传来阵阵雷声。啪嗒!大颗的雨点打在阿通的衣领上,也落到泽庵头上。
“下雨了。”泽庵护着头,“喂,阿通姑娘。爱哭鬼阿通,你看你哭得连上天都跟着抹眼泪了。起风了,雨一定不会小。趁着还没淋湿,快撤快撤!别管那要死的人了,快走!”泽庵慌忙把僧衣罩到头上,一溜烟跑进正殿。
雨立刻倾泻而下,黑沉沉的夜空被映成了苍白色。阿通一动不动,任凭雨点啪嗒啪嗒打在背上。树上的武藏自然也是如此。
阿通无论如何也不愿离开。雨水敲打着后背,连贴身的衣服都浸湿了,可一想到武藏,她就忘了一切。自己为什么愿意与武藏一起经受痛苦?她无暇考虑这些。一个完美男人的形象突然映在了她的眼里。只有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男人——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不想让他被杀的念头也真切地涌上心头。
“真可怜!”阿通围着树张皇失措。即使仰起头,也只能看到风雨交加的无情夜幕,连武藏的人影都看不见。“武藏先生!”她不禁大喊,可是没有回应。恐怕武藏也把她看成与本位田家和村里人一样的冷酷之人了。“在这种狂风暴雨的折磨下,他恐怕一夜之间就会死去……世上这么多人,难道就没有人出来救救孤独的武藏先生吗?”
突然,阿通在暴雨中狂奔起来。狂风吹打着她的身影,仿佛在紧紧追赶她。
寺院后方,斋堂和方丈室都紧闭门窗,灌满了导水管的雨水像瀑布一样穿凿着大地。
“泽庵师父,泽庵师父!”来到寺里借给泽庵的房间,阿通拼命叩门。
“谁啊?”
“我!阿通!”
“你还在外面啊?”泽庵立刻打开门,一面望着水雾蒙蒙的檐下,一面说道,“太大了!太大了!雨都吹进来了,快进来!”
“不,我是来求您的。泽庵师父,您就行行好,快把那个人从树上放下来吧!”
“谁?”
“武藏先生。”
“胡闹!”
“我会感激您的!”阿通跪在雨中,双手合十苦求泽庵,“我求您了……您让我做什么都行……放了他,放了他!”
雨声击碎了阿通的哭泣声,可她仍像瀑布潭里的行者一样双手紧紧合十,“我给您作揖了,泽庵师父。我只能求您了,只要是我能做的事,您吩咐我什么都可以……求您一定要救救那个人!”疾雨吹打在她的身上,吹进她号啕痛哭的口中。
泽庵沉默得像块石头,双眼犹如藏着本尊佛的佛龛门般紧闭。他使劲吸了口气,猛地睁开双眼。“快去睡觉。你本来身体就不结实,难道你不知道淋雨对身体不好吗?”
“倘若……”阿通抓住门。
“我要睡觉了,你也去睡。”木板套窗被紧紧关上。
可阿通仍没有放弃。她钻到地板底下,敲打着泽庵睡床摆放的位置祈求:“我求您了!这是我一生的祈求!喂,您听见没有!泽庵师父,你没人性……你是鬼……你是不是冷血啊?”
泽庵忍着不作声,可始终无法入睡。他终于大动肝火,跳起来大喊:“喂,寺里的人都听着!我房间的地板底下进小偷了,快来抓啊!”
经历了昨夜的风雨,春天的气息彻底被冲刷掉了。从这天早晨起,阳光猛烈地晒着额头。
“泽庵大师,武藏还活着吗?”天一亮,阿杉就迫不及待地前来看热闹,早早来到寺里。
“哦,是大娘啊。”泽庵来到走廊,“昨晚的雨可真够大的。”
“风也够可怕的。”
“可是,无论多么大的狂风暴雨,人也不会一两晚就死掉。”
“那么大的雨还活着?”阿杉那针一样的眼神恶狠狠地向千年杉的树梢上刺去,眼角皱纹密布,“可是他已经像抹布一样贴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没看见吗,乌鸦还没聚在他脸上,就说明他还活着。”
“您说得没错。”阿杉点点头,又瞅瞅后面,“没看到儿媳妇,能不能把她叫来?”
“儿媳妇?”
“就是我家的阿通。”
“她不是还没有成为本位田家的媳妇嘛。”
“不久就要做我的儿媳妇了。”
“把一个没有夫婿的媳妇迎进家门,谁陪她啊?”
“你这个人,自己冒冒失失的,居然还多管闲事。阿通在哪里?”
“大概还在睡觉吧。”
“是吗……”阿杉立刻自以为是地点点头,“我吩咐她夜里好好看着武藏,白天当然就犯困了……泽庵大师,白天的看守是你的活儿吧?”她走到千年杉下,仰头张望了一阵子,不久便拄着手杖咯噔咯噔地下了山,朝村子走去。
泽庵钻进屋子,直到晚上也没露面。只有当村里的孩子们爬上山来,朝千年杉的树梢扔石头的时候,他才打开门,大声斥责一句“小毛孩子,干什么”,其余时间始终关着窗户。
同一栋房子中,隔着几间就是阿通的房间,那里的隔扇今天也始终紧闭。打杂的僧人不时端着煎好的药或熬粥的砂锅进去。
昨晚,阿通被寺里人发现后,硬是被架回屋内,让住持狠狠训斥了一顿。结果今天就发起烧来,卧床不起。
今夜的天空与昨夜截然不同,一轮明月高悬在空中。寺里人都睡下后,泽庵似乎看书看累了,穿上草履走到外面。“武藏!”他抬头一喊,杉树的树梢微微晃动了一下,闪着光的露水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真可怜,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了?武藏,武藏?”
这时,一个饱含惊人力量的声音从头顶砸下。“什么事?臭和尚!”武藏的怒吼毫未减弱。
“呵呵……”泽庵抬起头,“别这么大声。看样子还能坚持五六天。不过……肚子饿了吧?”
“别说没用的,和尚,快把我的头砍了!”
“不不,这头可不能随便砍。像你这样的恶武士,就算只剩一颗头,恐怕也会朝我飞过来……嗯,先看看月亮吧。”说着,泽庵在一旁的石头上坐下。
“你这臭东西,那就让你看看我的本事!”武藏使出浑身力气摇晃千年杉的树梢,树皮和树叶哗啦哗啦地朝泽庵的脸上落下。
泽庵仰起头。“对,对。你要是不那么愤怒,你真正的生命力和人性怎么会表现出来?最近的人都把不发怒当成有知识的人的风度,当成人格深度的体现。但若是年轻人也学起这种装老成装深沉的做派,那可就荒谬至极了。年轻人必须得愤怒,要更加愤怒才是。”
“我现在就把绳子磨断,落在地上踢死你,你给我等着!”
“有出息。那我就等着了。但你还能坚持吗?不等绳子磨断,你的性命恐怕早就没了。”
“什么?”
“你的力量是了不起,连树都撼动了。可是大地却纹丝不动,不是吗?你的愤怒原本就是私愤,所以苍白无力。男儿的愤怒必须是公愤。如果只是因为个人卑微的感情而愤怒,那和女人发怒没什么两样。”
“你就使劲在那儿胡说八道吧。等着瞧!”
“没用的。算了吧,武藏,你这样只是徒增疲劳而已。无论你再怎么挣扎,别说天地了,就连树枝都还没截断呢。”
“呜……遗憾。”
“你就省省吧。把这些力气省下来,就算不为国家着想,起码也该为他人想想。莫说天地,连神灵都会撼动,更别说人了。”泽庵稍微换上说教的语气,“真可惜,真可惜!你好不容易作为一个人降生到这个世上,却始终不改形同野猪豺狼的野性,一步都还没迈向成人,便在少年时代结束了性命,真是可惜啊。”
“呸!”武藏吐出一口唾沫,可是还未落到地上,就在中途化为雾气消失了。
“听着,武藏!你一定在为自己的力量骄傲,也一定自以为是世上最强悍的人……可那又能怎么样?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我不觉得羞耻!我没在力量上输给你!”
“无论输在策略上还是嘴巴上,输了就是输了。无论你如何懊悔,我始终是以一个胜者的身份坐在这石头凳子上,而你则把自己失败者的丑态大曝于树上,是不是?你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差距吗?”
“……”
“论武力,你无疑极强,可老虎与人类是无法较量的,只能沦为比人类低一等的动物。”
“……”
“你的勇气也是如此。你迄今为止的所作所为,全都来自于无知,全都是不怕死的蛮勇,并不是人真正的勇气。武士的强大并非因这种东西,洞悉可怕之物的可怕之处才是人的勇气。珍惜生命,爱惜生命,最后死得其所,这才是真正的人。我说的可惜,指的就是这些。你虽生来具有超凡的力量和刚毅的性格,却没有学问。你只想学武道坏的地方,却不愿磨砺智和德。所谓文武二道,并不是两条道,而是二者兼备,成为一道。你明白了吗,武藏?”
石头无语,树也沉默。黑暗是寂寞的黑暗,沉默就这样持续着。
不一会儿,泽庵站起身。“武藏,你再思考一晚上吧。然后,我就要砍下你的头了。”说完就要离去。
十步——不,二十步,当他朝正殿走去的时候,武藏忽然从空中说道:“等一下!”
“什么事?”泽庵回过头,远远地答道。
“请再回来一趟。”这时,树上的人影突然大声呼唤:“泽庵和尚!你救救我吧。”武藏略带哭腔,晃动着树梢说道,“我想重新做人……我终于明白,作为人出生,是带着重要的使命来的……当我明白这种人生意义的时候,我立刻感觉到了自身的珍贵……啊!我犯下了无法挽回的过错!”
“你终于意识到了。这样你才第一次成为人。”
“我不想死!我想重新活一回!我要活着,重新做人……泽庵和尚,你就积积德吧,救救我!”
“不行!”泽庵断然摇摇头,“人生是无法重来的。世上所有的事,都是真刀真枪决胜负,这与被对手杀死后想接上人头重新站起来是一个道理。我虽然可怜你,却不能给你解开绳子。哪怕是为了不死得过于难看,我劝你先多念几句阿弥陀佛,静静地玩味生死之境吧。”
说完,草履声啪嗒啪嗒消失在远方。武藏也再未叫喊。正如泽庵所说,他已经闭上了大悟之眼,舍弃了生的愿望,也舍弃了死的念头,在飒飒吹过的夜风和浩瀚的星辰之中,连骨髓似乎都冷却了。
这时,一个人影站到树下,仰起头打量着树梢。不一会儿,人影便搂住千年杉,想拼命攀爬到低处的树枝上。但看来此人不得要领,刚爬一点,就跟树皮一同滑落。
尽管手上的皮都要磨破了,人影却毫不气馁,紧紧地抱住树干,耐心地重复着攀爬的动作。不久,手终于搭上了最下面的树枝,接着又伸向下一个树枝,然后便不再费力。
人影在喘息。“武藏先生……武藏先生……”
武藏转过只有眼睛还剩些许活力的脸,相貌如骷髅一般。
“哦……”
“是我。”
“阿通姑娘?”
“咱们逃走吧……你刚才也说了,这样丢掉性命太可惜了。”
“逃走?”
“嗯……我已经无法再待在这个村子了……若是待下去……我实在受不了。武藏先生,我要救你。你接受我的搭救吗?”
“割断!割断!快把这绳结割断!”
“你等等。”
阿通腰带上绑着一个小包,从头到脚都是外出旅行的打扮。她拔出短刀,一刀斩断武藏的绳结。武藏的手脚都已失去知觉,阿通虽抱住了他,可两人仍同时踩空,快速落向大地。
武藏站在地上。尽管从两丈多高的树上掉落,他仍茫然地站在了大地上。
凄厉的呻吟声从脚下传来。他低头一看,一起掉下来的阿通正手脚撑着地挣扎。
“啊!”他一把抱起阿通,“阿通姑娘,阿通姑娘!”
“痛……痛……”
“摔着哪儿了?”
“不知道……但还能走,没大碍。”
“落地途中碰了几下树枝,应该没受重伤。先别管我,你呢?”
“我……”武藏想了想,“我还活着!”
“当然活着。”
“我只知道这些。”
“咱们逃走吧!越快越好……一旦让人发现,我们肯定就没命了。”
阿通一瘸一拐地迈步向前,武藏也跟在旁边。两人沉默而缓慢,像肢体残缺的虫子在秋霜里爬行。
“快看,播磨滩那边已经开始泛白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
“中山岭……我们已经在山顶上了。”
“走了那么远啊。”
“恒心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对了,你已经整整两天两夜没吃东西了吧?”
武藏闻言这才想起饥渴。阿通解开背上的包袱,拿出米糕。甜甜的馅儿从舌尖落进喉咙,武藏的手指也因为生的喜悦而颤抖。
我活了!他想,同时坚定了一个信念:我要重生!
红彤彤的朝霞映红了二人的脸。当阿通的脸明亮起来时,武藏还像在梦中一样,对两个人待在一起的事惊奇不已。
“天亮之后就不能大意了,而且,马上就到国境了。”
听到国境二字,武藏的眼中一下子发出光彩。“对,我现在就要去日名仓的哨卡。”
“哎?你要去日名仓?”
“姐姐被抓进那里的山牢了。我要去救姐姐,咱们就在这里分别吧。”
阿通幽怨地望着武藏,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道:“你真的想这样做?如果早知道在这里就要分别,那我就不会离开宫本村到这里来了。”
“可是我也没有办法。”
“武藏先生。”阿通的目光里满是诘问,想要触碰武藏的手、脸和身体,却因为激动而燥热,一个劲地战栗,“我的心情早晚会慢慢跟你说的。可是,我不愿意在这里分别。无论你去哪里,都带我一起去吧。”
“可是……”
“就算是你积德行善吧。”阿通跪求着,“即使你不答应,我也不会离开。如果我在身边妨碍你解救阿吟小姐,那我就先到姬路城下等着你。”
“那就……”说着,武藏已经起身。
“一定啊。我会在城下的花田桥等你。你若不来,我会等上一百天、一千天。”
武藏只是点点头,立刻沿着山岭狂奔起来。
“外婆!外婆!”呼喊的是外孙丙太。他赤着脚,从外面刚奔回来,就一面擦鼻涕一面冲厨房嚷嚷。
阿杉正拿着吹火管在炉灶前吹火。“什么事?这么大呼小叫的。”
“村里都闹翻天了,外婆还有空在这儿做饭啊。武藏那家伙逃走的事,你还不知道?”
“啊?逃跑了?”
“今天天一亮,武藏就不见了。”
“真的?”
“寺里也乱了套,说阿通婶婶也不见了。”
阿杉顿时脸色大变。丙太没想到自己带来的消息竟让外婆如此吃惊,吓得啃起手指来。
“丙太。”
“是。”
“你快去,把分家的叔叔叫来,跟河滩上的权叔也说一声,叫他们快来。”阿杉颤抖着说道。
可是还没等丙太跨出门,本位田家外面就已经吵吵嚷嚷地挤满了人。女婿和河滩的权叔夹在里面,还有其他亲戚和佃户。
“是阿通那个贱女人放走的吧。”
“那个泽庵和尚也不见了。”
“肯定是那两个人搞的鬼。”
“怎么办?”
女婿和权叔等人已经抄起祖传的枪矛,神情悲壮地聚集在本家门前。
“老婆婆,你听说了吗?”有人朝里面喊道。
阿杉稳重老练,当明白情况属实后,她硬是压抑着心头的怒火,在佛堂里静坐。“在我出去之前,你们先静静。”
抛出这句话后,阿杉做了一番祈祷,又不慌不忙地打开放刀枪的柜子,穿好衣裳,系好绑腿,才来到大家面前。人们看到她腰带上插着短刀,草鞋绳系得牢牢的,立刻明白这个顽固的老婆婆要干什么了。
“不用慌!我老婆子这就去追,处置那个可恶的儿媳!”阿杉说着,呼哧呼哧地抬腿就走。
“既然连老婆婆都豁出去了,那我们也……”亲戚和佃户们群情激奋。众人以这个悲壮的老婆婆为将领,在路上捡了一些木棒和竹枪,向中山岭方向追去。可是已经迟了。当一行人赶到山顶上时,已近中午。
“就让他们这么逃了?”人们捶胸顿足,懊悔不已。不仅如此,由于这里已是国境,立刻便有官差赶来阻止他们继续前行。“这里禁止结党通行。”
权叔立刻上前周旋,说明来由。“如果我们就这样放弃,世世代代的脸面就要丢尽,沦为村里的笑柄,本位田家也将在贵领下无地自容。所以,在抓住武藏、阿通和泽庵三人之前,无论如何都请让我们通行。”他坚持道。
可是差役却断然拒绝,说于情可以理解,于法则不容。当然,如果向姬路城申请并获得许可,那就另当别论。可如此一来,逃跑者早就逃到遥远的藩地之外了,无异于白费功夫。
“那么……”阿杉与众人商量了一会儿,又折了回来,“若只有我这个老婆子和权叔二人,往返都没问题吧?”
“只要不超过五人,可随意进出。”差役说道。
“诸位……”阿杉点点头,慷慨激昂地要与众人告别,把他们召集到草丛里。
“这种情况,出门时我就想到了,大家都别慌。”
众人严肃地并排站在那里,注视着阿杉。阿杉翕动的薄嘴唇后不时露出突出的大门牙。
“把家传的腰刀带出之前,我老婆子就已经郑重地向祖先的牌位做了告别,并立下了两个誓言:第一,处决给家族抹黑的不孝儿媳;第二,确认儿子又八的生死。倘若又八还活在这世上,我就算用绳子套在他的脖子上,也要把他带回来,让他继承本位田家,再从别处给他娶上一房比阿通强百倍的好媳妇,风风光光地在村民们面前把今天折损的面子讨回来。”
“果然想得周全。”有人咕哝了一句。
阿杉眼珠骨碌一转,视线移到女婿身上。“还有,我和河滩的权叔都已不再出来主事,要实现这两个大愿望,估计要花费一年甚至三年的时间,所以我打算抱着巡礼的念头遍游各国。我不在期间,就立女婿为家长,养蚕切莫懈怠,也别让田里荒了。都听见了吗,诸位?”
河滩的权叔年近五十,阿杉则已过五十。万一真的遇到武藏,恐怕眨眼间就会被对方结果性命。所以也有人提议,最好再选三名年轻人跟着一起去。
“不用。”阿杉摇头说道,“什么武藏,不就是个像婴儿身上长了几根毛的恶鬼嘛,用不着害怕。老婆子我虽没有力气,却有智谋。对付一两个敌人,这儿就够了。”她指指自己的嘴唇,颇有自信地说道,“我老婆子从来都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们都回去吧。”
见阿杉一个劲催促,大家便放弃阻拦。
“那就再见。”说着,阿杉与权叔肩并着肩向东而去。
“老婆婆走好!”亲戚们纷纷从山岭上挥手,“若是生病,马上派人往村里送信啊!”“早早平安回来!”众人纷纷送别。
听不见背后的声音后,阿杉回过头对权叔说道:“你说呢,权叔?反正我们都是比年轻人早死之身,有什么好惦念的。”
“当然,当然。”权叔点点头。
这位权叔虽说现在靠狩猎为生,可年轻时也是在鲜血中成长起来的战国武士。他全名渊川权六,如今,他那裹着健壮筋骨的皮肤上仍残留着历经沙场的烟火色。头发也没有阿杉白。不用说,本家的儿子又八正是他的侄子,对于这次的事情,这位叔父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老太婆。”
“什么事?”
“你是早就下定决心,做好了旅行的准备,可我还是寻常打扮,怎么也得找个地方整整行装啊。”
“下了三日月山,那里有间茶屋。”
“对对,只要到了三日月茶屋,草鞋和斗笠就都有了。”
如果从这里下山,从播州的龙野去斑鸠就近了。只是春末并不算短的白天已临近日暮。正在三日月茶屋歇息的阿杉说道:“赶到龙野已经不大可能了,今夜就先在新宫附近赶马人旅店的臭被子里凑合一夜吧。”她说着放下茶钱。
“好,那就走吧。”权六刚拿起新买的斗笠站起来,又说道,“老太婆,等等。”
“什么事?”
“我去后面往竹筒里装些清水。”
说着,权六绕到茶屋后面,把引水筒里的水装进竹筒。正要返回,他无意间从窗口朝昏暗的屋内瞅了一眼,不禁停下脚步。“病人?”
有人正盖着草垫子睡在屋内,一股浓烈的药味飘了出来。那人脸埋在草垫子里,看不清楚,黑色的头发散乱在枕头上。
“权叔,还不快点!”老婆子喊了起来。
“哦。”权六应了一声,跑了回去。
“你在那儿磨蹭什么?”阿杉不高兴地问。
“那里好像有个病人。”权六解释。
“病人有什么稀奇的?多大年纪了,还像个孩子似的瞎逛。”阿杉斥责道。
权六似乎也在这位本家的老太婆面前抬不起头。“是,是。”他大大咧咧地糊弄道。
从茶屋去往播磨的路是一个陡坡,已经被往来的驮马踩坏,雨天时留下的坑洼硬邦邦的,早已凝固。
“小心摔倒,老太婆。”
“说什么呢。我还没有老到被这种路绊倒。”
这时,二人上方传来声音:“老人家,还很硬朗嘛。”
两人抬头一看,原来是茶屋的老板。
“哦,刚才承蒙招待。您这是去哪里啊?”
“龙野。”
“现在?”
“不去龙野找不到医生啊。都这时候了,我就是骑马去迎,回来时也至少得半夜了。”
“生病的是您的夫人?”
“不,不。”老板皱起眉,“若是内人或孩子,倒也没办法,可她只是个坐在凳子上休息的客人,倒霉哪。”
“刚才……我从后面略微瞅了一眼……难道是那个客人?”
“就是那个年轻女子。她在店前休息时,说觉得很冷,我也不能看着不管,就把里面睡觉的小屋子借给了她,可没想到她烧得越来越厉害,竟成了大麻烦。”
阿杉停下脚步。“那个女子莫非十七岁左右,是个身子瘦小的姑娘?”
“正是。说是宫本村的。”
“权叔。”阿杉递了个眼色,忽然摸摸腰带,“坏了。”
“怎么了?”
“我好像把念珠忘在茶屋的凳子上了。”
“哎呀,那我去取。”老板说着就要往回跑。
“不用不用,您正急着去请医生呢,还是病人要紧,您先忙吧。”
权叔率先大步返回。打发走老板后,阿杉也急匆匆赶来。果然是阿通!二人的呼吸急促起来。
从被冰冷的大雨淋透的那一夜起,阿通就一直发烧。在中山岭与武藏分别之前,阿通完全没有感觉,可那之后走了不久,她便浑身酸痛,只好在三日月茶屋的里屋借了张卧床躺下。
“大叔……大叔……”大概是想要喝水,阿通呓语般哼哼起来。可是店老板早已关上店门请医生去了。刚才老板还来到她的枕边嘱咐了一下,要她坚持,可她似乎烧得早忘了。她口里干渴,仿佛吞进了荆棘的刺一样,高热灼烧着舌头。
“水……大叔……”
最终,阿通勉强起来,朝水槽方向爬去。她好不容易爬到了水桶边,正要摸过竹勺,忽然哗啦一声,不知何处传来屋门被推倒的声音。这山上的小屋本来就不锁门,从三日月山山坡上折回来的阿杉和权六偷偷钻了进来。
“真黑啊,权叔。”
“你先等等。”权六穿着鞋就走到炉旁,抓起一把柴火点上,借着火光一看,“啊……不在了。老太婆。”
“啊?”但阿杉立刻就发现厨房的门微微开着,大喊一声,“在外面!”
就在这时,有人猛地将盛着水的竹勺朝阿杉扔来。是阿通!她像鸟儿一样向茶屋前的坡道下方逃去,袖子和衣角在风中飞舞。
“可恶!”阿杉追赶到檐下,“权叔,你在干什么?”
“逃走了?”
“当然逃走了。你那么笨,让她察觉了……就在那边,快想办法!”
“在那边啊。”权六望着正像鹿一样在坡下奔逃的黑影,“不要紧。她是个病人,又是个跑不快的女人,我去追上她,一刀结果她性命。”说着权六便追赶起来。
阿杉也跟在后面。“权叔,先砍她一刀,头得等老婆子我出完气再砍下来。”
就在这时,跑在前面的权六大喊一声,回过头来。“完了!”
“怎么了?”
“跑到竹林谷里去了。”
“跳下去的?”
“山谷倒是很浅,可黑咕隆咚的看不清啊。必须得回趟茶屋,拿个火把来。”
正当权六站在种满毛竹的山崖边上犹豫的时候,阿杉猛地推了一把他的后背。“喂,还磨蹭什么!”
“啊!”权叔顿时从堆满厚厚竹叶的山崖上连滚带爬滑落下去,滑落声好一会儿才在遥远的黑暗深处止住。“臭老太婆,还真敢胡来!你也快点下来!”
昨天就看见过,今天又看见了——在日名仓高原的十国岩旁边,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孤零零地踞在那里,仿佛岩石顶部缺了一块。
“那是什么啊?”执勤的哨兵们手搭凉棚张望。
不巧的是,阳光像彩虹一样夺目,怎么也看不清楚。其中一个人随意说道:“是兔子吧。”
“比兔子大,是鹿。”另一人说道。
“不对,鹿或兔子不会那样一直不动,看来还是块岩石。”旁边的人主张。
“岩石或树也不可能一夜就长出来啊。”有人提出异议。
更有饶舌之人掺和进来:“岩石一夜就能生长出来的例子不也有很多吗?陨石就会从天而降。”
“喂,管它是什么呢。”平时就大大咧咧的人则在中间和稀泥。
“怎么能无所谓呢?我们为什么要站在日名仓的哨卡上?我们如此严密地守卫着连通但马、因州、作州和播磨四国的要道与国境,难道只是为了白领俸禄在这里晒太阳吗?”
“知道了,知道了。”
“倘若那既不是兔子,也不是石头,而是人,怎么办?”
“算我失言,还不行吗?”
在对方的劝解下,这边才终于平息下来,但还是没有放心。“对,或许是人。”
“不会吧。”
“反正看不清,要不射支远箭试试看?”
提议者从岗哨拿来弓箭。此人似乎对射术比较自信,只见他甩开膀子,搭上箭,唰地拉开弓。那争议目标正好处于岗哨对面的缓坡上,和岗哨中间隔着一条幽深的山谷,黑乎乎地凸显在晴空和大地的交界处,格外惹眼。
嗖——离弦的箭像白头鸟一样,径直越过山谷飞去。
“低了。”后面有人说道。
第二支箭又嗖的一声飞了出去。“不行,不行。”另一个人夺过弓箭瞄准,可箭还没飞过山谷就掉了下去。“你们在吵嚷什么?”守在岗哨里监督的武士走过来,“给我!”他说着取过弓,往手臂上一搭,明显与别人不是同一水平。
正当他拉满弓,羽箭吱吱作响的时候,他却把弓弦松了下来。“这箭不能乱放。”
“为什么?”
“那是人。如果是人,要么是仙人,要么就是别国的密探,还有可能是想跳崖寻死者。总之,先给我抓来再说。”
“我说是吧。”刚才主张是人的哨兵得意地抽动鼻子。
“快给我抓来!”
“嗯,等等。抓倒是可以,可该从哪里爬到对面的山上呢?”
“沿着山谷?”
“不可能。”
“没办法,只能从中山那边绕过去了。”
武藏抱着胳膊,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山谷对面日名仓哨所的屋顶。几栋房子的屋顶下面,有一个便是姐姐阿吟被关押的地方。他昨天就这样坐了一天,今天仍然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一个岗哨,哨兵怎么也得有五十人甚至上百人,这些武藏早就想到了。他一直坐在这里,其实是在从一个视野极佳的地方仔细观察岗哨的地理情况。岗哨一面是深谷,去往岗哨的路上则有双重哨卡。再加上这一带是高坡,举目皆空,既没有可以藏身的树木,也没有高低起伏的缓坡。
趁着夜色行事本是适用于此种情形的办法,可是尚在傍晚时分,前往岗哨路上的栅栏就全部关闭了,一旦情况紧急,所有警报器都会响。
没法靠近!武藏在心底嘀咕。这两天他一直坐在十国岩下面冥思营救姐姐的方案,却怎么也想不出好主意,总觉得不行,就连豁上一死的气魄都被这种胆怯挫伤了。奇怪啊,我怎么会变得如此胆小呢?他对自己有些失望。我本不该如此懦弱,可是为什么?他扪心自问。
武藏抱起来的胳膊半天也没有松开。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竟如此害怕接近那个岗哨。我变成了胆小鬼,的确与从前的自己不一样了。可是,这究竟是不是胆怯呢?不!他摇摇头。这种心情并非缘于胆怯,而是因为被泽庵和尚注入了智慧。他盲目的眼睛已经睁开,已经能微微看清一些世事。
人类的勇气与动物之蛮勇性质截然不同。真正的勇士之勇与不怕死的狂暴有着根本上的差别,这也是那个人教给武藏的。眼睛睁开了——心灵的眼睛已经隐约能够看见这世上的恐怖,所以他回归了出生时的自己。出生时的他绝不是野兽,而是人。
一定要做这样的人——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武藏已经开始无比珍惜受之此身的生命。在这个世上,自己究竟能够历练到何种境界?完成历练之前,他决不想轻易丢掉性命。
“就是这样!”他终于想通,仰望着天空。
可是,姐姐又无法不救。哪怕不顾如今的珍惜与胆怯之情,也要救出姐姐。入夜之后,他就要从这边的绝壁下去,再爬上那边的绝壁。由于依托着天险,岗哨背后既没有栅栏,防卫也薄弱。
正当武藏下定决心的时候,一支箭忽然插进离他脚趾不远的地方。他一下子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对面的岗哨背后已经出现了不少豆粒般大小的人,似乎发现了他的身影,正一片哗然。然后立刻就散去了。
“一定是试探箭。”武藏故意一动不动。
不久,庄严的落日之光开始自西面扫过中国山脉的背部,武藏终于等来了夜晚。他站起来,捡起一块小石子。他的晚餐正在天空飞翔。他投出小石子,小鸟便从空中落下。正当他撕开小鸟,大口地吞吃生肉时,二三十名哨兵忽然“哇”的一声将他团团包围。
“武藏!是宫本村的武藏!”凑近之后,哨兵们才认出他,立刻发出第二声呐喊。“别小瞧了他,他厉害着呢。”他们相互告诫着。
面对杀气,武藏眼里也呼的一下燃起了杀气。“先让你们尝尝这个!”说着,他两手举起巨大的岩石,猛地朝人群一角抛去,石头顿时变成了血红色。他像鹿一样跳出包围,奔跑起来。众人都以为他要逃走,却发现他竟像毛发倒竖的狮子一样朝岗哨奔去。
“喂,那家伙要去哪儿?”
哨兵们一时呆住了。武藏像一只晕头转向的蜻蜓一样飞奔。
“他疯了!”有人喊道。
当第三次呐喊声响起,人们朝岗哨追去的时候,武藏已经从哨卡正面跳了进去。那里是牢笼,是死地,可是,武藏的眼里既没有威风凛凛的武器,也没有栅栏和差役。
“什么人?!”
武藏只一拳就把冲上来阻拦的目付打倒在地,自己毫无意识。他猛摇中间栅栏门的柱子,随即拔出柱子挥舞。对方的人数根本不是问题,他只知道黑压压聚集过来的便是对手。他只是大致瞄准,便有无数刀和枪折断飞向天空,又纷纷落在地上。
“姐姐——”武藏绕到后面,“姐姐!”他血红的眼睛瞪着眼前的建筑物,“我是武藏!姐姐!”
大门紧闭。武藏用五寸方柱连门带檐一起捣烂,牢卒饲养的鸡惊叫着飞上班房的屋顶,仿佛天崩地裂似的啼叫起来。“姐姐——”他的声音也像鸡一样嘶哑起来。哪里也找不到阿吟,呼唤姐姐的声音逐渐陷入绝望。
在一间牢房模样的肮脏小屋的角落里,武藏发现一名像黄鼠狼一样躲逃的年轻人。他把沾满鲜血的方柱疯狂地扔到对方脚下,大喊一声“站住”,猛地扑过去,照着那张已吓哭的脸就是一下子。“姐姐在哪里?快告诉我关押姐姐的牢房!不说我就踢死你!”
“不、不在这儿。前天,藩里有令,被转移到姬路那边去了。”
“什么,姬路?”
“是、是……”
武藏把这名看守扔向继续围拢过来的敌人,迅速躲进小屋的角落。五六支箭落在那里,他的衣角上也落着一支。
可下一瞬间,一直啃着拇指指甲、盯着箭一支支飞过来的武藏,突然朝栅栏跑去,像飞鸟一样跳到外面。
轰!
朝武藏射去的种子岛火绳枪的声音在谷底摇曳。逃出来了!武藏像从山顶滚落的岩石一样逃了出来!
要洞悉可怕之物的可怕之处!
暴勇是儿戏,是无知,是野兽之勇!
拿出武士的坚强!
生命比珍珠还珍贵!
泽庵的一句句话语以同样的速度在疾风一样奔去的武藏大脑里飞驰。
这里是姬路城外围。在花田桥下,或是在桥上,宫本武藏一直在等待阿通的到来。
“怎么回事?”阿通始终没有露面。从约定后分别的日子起,今天已经是第七天了。阿通明明说过,要在这里等武藏一百天甚至一千天。既然约好了,就决不能背弃,武藏历来如此。他都等得有些麻木了。
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打听据称被转移到姬路的姐姐阿吟究竟被幽禁在哪里。当花田桥畔看不见他的影子时,便是他正头顶破草席,像乞丐一样在城下町四处游荡。
“啊,碰到了!”突然,一个僧人向他跑来,“武藏!”
“啊!”武藏化了装,自以为谁都认不出自己。冷不丁被对方一喊,他吓了一跳。
“喂,过来!”抓住武藏手腕的僧人竟是泽庵。他使劲拽着。“若不嫌我多管闲事,就快过来。”
看来泽庵是要将自己带到某处。武藏无力反抗此人,任由他牵着往前走。这次结果会如何呢?是再次被吊到树上,还是被关进藩里的大牢?恐怕姐姐也被锁在城下的牢狱里。如此一来,自己就可以跟姐姐同坐一个莲花座了。如果无论如何也难逃一死,至少要跟姐姐在一起。武藏暗暗在心里祈祷。
白鹭城巨大的石墙和白壁矗立在眼前。泽庵二话不说,率先走过正门前的唐桥。看到铆钉铁门下面明晃晃的枪林,武藏犹豫起来。
泽庵招招手。“快来啊。”说着穿过城楼而去。
两人走向城墙内的第二道门。这分明还是一座没有完全恢复太平光景的大名城池。藩士们严阵以待,似乎随时都可以出征。泽庵大声呼唤官差:“喂,领来了!”说着便把武藏交给了对方,随即又嘱咐了一句,“拜托了。”
“是。”
“只是必须得当心。这可是只没有拔掉牙的小狮子,还有不少野性,不好会立刻咬你一口。”丢下这么一句,泽庵不待人引路便径直从二道城往太阁城走去。
或许是泽庵事先警告的缘故,官差们并未碰武藏一根指头,只是催促了一声:“请吧。”
武藏默默地跟了上去,不久便来到一处澡堂,对方让他洗澡。这让他很意外。上次中了阿杉的计时,也是在洗澡,让他苦不堪言。他不禁抱着胳膊犹豫。
“衣服早就准备好了,您洗完后更换就是。”一名小伙计说着,放下黑色棉质窄袖和服和裙裤,便离开了。
武藏抬眼一看,怀纸和扇子早就摆好,甚至连简陋的大小两刀也一应俱全。
天守阁和太阁城矗立在翠绿的姬山前,这一片正是白鹭城的本城。城主池田辉政身材矮小,脸上有淡黑色的麻点,剃着光头,正越过走廊扶手眺望院内。“泽庵和尚,就是那人吗?”
“正是。”站在一旁的泽庵点头答道。
“嗯,果然气度不凡。你可帮了他大忙啊。”
“不,饶他一命的可是大人您。”
“不。如果官吏中有你这样的人,或许早就帮他成为有用之人了,可是那些家伙只知道用绳子捆,真让我头疼啊。”
武藏就坐在隔着走廊的庭院里,身穿崭新的黑色棉质窄袖和服,两手扶膝,低头不语。
“你叫新免武藏吗?”辉政问道。
“是。”武藏干脆地答道。
“新免家原本是赤松一族的分支,那赤松正则也曾是白鹭城的城主。而你今天又被领到这里,也可以说是一种缘分啊。”
武藏一直认为自己是辱没祖先之名的人。他在辉政面前没有一丝愧疚,却总觉得在祖先面前抬不起头。
“但是!”辉政变换了语气,“你的所作所为实属不肖!”
“是。”
“我要严惩你。”辉政转向一旁。“泽庵和尚,我的家臣青木丹左卫门连我的命令都敢忤逆,与你约好,说是抓住武藏之后任由你来处置。这话当真吗?”
“一问丹左,即可辨明真伪。”
“不,我早就调查过了。”
“既然如此,那还用问?我泽庵怎么会说谎?”
“好,那你们二人所说就一致了。丹左是我的家臣,他发的誓就是我发的誓。吾虽然身为领主,却已没有处置武藏的权力……只是不能就这样白白放了他……不过,以后的处置就交给你了。”
“愚僧也有此意。”
“那么,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让武藏经受折磨。”
“怎么折磨?”
“据说这白鹭城的天守阁上有一间鬼怪出没、从不开启的房间。”
“有。”
“现在仍未开启吗?”
“从未强行打开过,家臣们也都嫌恶,就一直那样放着。”
“在德川家第一勇者胜入斋辉政大人的城里,居然还有一间见不得光的房间,您觉得这会不会影响您的威信呢?”
“这倒不曾想过。”
“但领下的民众认为这事也会关乎领主的威信。我们就把光放进去吧。”
“嗯。”
“那愚僧就暂借天守阁这一房间,将武藏幽禁在里面,直到愚僧宽恕他为止。武藏,你就好好反省吧。”泽庵说道。
“哈哈,好吧。”辉政笑道。上次在七宝寺,泽庵对泥鳅胡青木丹左所说并非虚言,他与辉政确是禅友。
“待会儿不来茶室吗?”
“怎么,又要展示您那笨拙的茶道?”
“胡说!最近长进不少,今天我要好好给你露一手,让你看看我辉政并非空有一身武功。我等你。”
辉政率先站起来,消失在里屋。不足五尺的矮小身材让整个白鹭城显得更加伟岸。
漆黑——这里便是传说中天守阁高处从未打开过的房间。这里终年没有日历,也没有春秋,生活中的所有声音都听不到,只有一盏油灯,和灯光映照下武藏那苍白脸颊的瘦削影子。
现在应该正值严冬,顶棚上黑黢黢的房梁和木板像冰一样冷,武藏在灯光下呼出一团团白气。
“孙子曰:地形有通者,有挂者,有支者,有隘者,有险者,有远者……”武藏在桌上翻开《孙子兵法》的《地形篇》,一读到会心的章节,他便反复朗读,“故,知兵者动而不迷,举而不穷。故曰:知彼知己,胜乃不殆,知天知地,胜乃可全。”
眼睛累了,武藏就取过装满水的容器洗洗眼睛。灯芯的油一旦吱吱作响,他就剪剪灯芯。
桌子旁边仍堆着山一般的书,和书和汉书都有。其中既有禅书,又有国史。武藏已经完全埋在书山里。
这些书全都是从藩的文库里借来的。武藏被泽庵幽禁到天守阁中时,泽庵曾告诫说:“书能看多少就看多少。据说古代的名僧入大藏读万卷,每每出来时,心眼总能豁然开朗。你最好也把这黑暗的房间当作母亲的子宫,为自己的出生做好准备。虽然用肉眼看,这里只是从未打开的漆黑房间,可你要仔细看,仔细思索,这里充满和汉所有圣贤献给文化的光明。究竟把这里当成黑暗藏,还是当作光明藏,都取决于你自己的心。”说完,泽庵便转身离去。
从那以后,究竟已几度春秋?寒来便知冬至,暖来便知春归,可武藏完全忘记了日月流转。若燕子再次重返天守阁狭缝间的巢,似乎就是第三年的春天了。
“我也二十一岁了。”武藏陷入了忘我的自省,自言自语,“二十一岁之前,我都做了些什么?”他也曾有过深感惭愧、头发蓬乱、陷入苦闷的日子。
天守阁檐下传来燕子的鸣啭。春天渡过大海,降临人间。就在这第三年的一天,泽庵忽然到来。
“武藏,你还好吧?”
“嗯……”武藏十分怀念地抓住他的僧衣。
“我刚旅行回来。正好是第三年,我想你也差不多在母亲体内生出骨架了吧。”
“您的大恩……不知何以为报。”
“报?哈哈哈,你说话已经颇有人情味了。好,今天就出关吧,去世间,去人间,拥抱光明。”
时隔三年,武藏出了天守阁,再次被带到城主辉政面前。三年前,他被安置在庭前。而今天,他获准坐在太阁城宽廊的地板上。
“怎么样,愿意为我家效劳吗?”辉政问道。
武藏称谢,回答说实在不敢当,现在并不想拥有主人。“倘若我在这座城里尽忠,天守阁那从不开启的房间也许每天都会出现传说中的鬼怪。”
“为何?”
“如果用明灯仔细照照大天守内部,就不难发现那里的梁柱上和木板上到处都沾着漆一般的黑点。再仔细一看,那全是人的血迹。那或许是赤松一族悲惨灭亡的血迹吧。”
“嗯,或许如此。”
“我汗毛倒竖,血液也不由得愤怒奔流。曾经称霸中国地区的祖先赤松一族究竟去了哪里?他们像去年的秋风一样,在茫然中转瞬灭亡,可是他们的血仍继续奔流在子孙的身体里,不肖如我新免武藏也是子孙之一。因此我若住在此城,亡灵们一定会在那从未开启的房间里兴奋起来,未必不会闹出乱子。若赤松的子孙再夺回此城,岂不徒然又增加一个亡灵之屋?那只能重复杀戮的轮回,对不起欣享和平的领民。”
“言之有理。”辉政点点头,“那么,你想再度返回宫本村,做一辈子乡士吗?”
武藏默默露出微笑。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我想去流浪。”
“是吗?”说着,辉政转向泽庵,“给他应时衣服和盘缠。”
“大人的恩德,泽庵深表感谢。”
“你如此郑重言谢,这还是头一次呢。”
“哈哈哈,或许吧。”
“趁着年轻的时候,流浪一下也不错。可是无论走到哪里,也不要忘记安身立命之本,不要忘记故土。从今以后,你把姓改为宫本吧,对,就姓宫本。”
“是。”武藏两手自然触地,伏身叩拜,“就姓宫本。”
泽庵则在一旁说道:“武藏之名也改个读法吧,就读作武藏(musashi)吧 。今天是从光明藏的胎腹内重生到光明人世的第一天,最好一切都换成新的。”
“嗯,嗯!”辉政越发高兴,“宫本武藏?好名字!祝贺你!来人,拿酒来!”他吩咐侍臣。
更换聚会场所之后,泽庵和武藏一直作陪到晚上。在家臣们的注目下,泽庵甚至跳起了猿乐舞。醉意越浓,泽庵滑稽的舞姿就越发创造出无限的欢乐,而武藏则恭谨地望着这一切。
二人出白鹭城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泽庵说要踏上自由自在的旅行,就此分别。武藏也表示把今天当成第一步,想要踏上个人修行和兵法历练的旅程。
“那么,就此分别吧。”
来到城下,正要离别,武藏的衣袖一下子又被泽庵抓住,不禁“啊呀”一声。
“武藏,你是不是还有一个人想见见?”
“谁?”
“阿吟小姐。”
“哎?姐姐还活着吗?”武藏做梦都没有忘记这件事,他的眼睛立刻朦胧起来。
据泽庵讲,三年前武藏袭击日名仓岗哨的时候,姐姐阿吟便已经不在那里了,所以没有受到任何处罚。之后她经历种种波折,最终也没有回到宫本村,后来就在佐用乡的亲戚家安身,现在仍平安生活着。
“想见吧?”泽庵劝道,“阿吟小姐也想见你。不过,我是这么说,她才一直等待的。‘你就权当你弟弟死了吧,不,他应该已经死了。三年后,我会给你领来一个改头换面的弟弟……’”
“那您不仅救了我,连我姐姐也救了?您真是大慈大悲啊。”武藏双手合十,感激不已。
“那,我给你带路。”泽庵催促道。
“不,这已经跟见过面一样了。我不想见。”
“为什么?”
“我好不容易获得重生,决心踏上修行的第一步……”
“我明白了。”
“不用我多说,想必您也能猜出来。”
“你居然已历练到这种程度了,那就请便吧。”
“就此告别……只要活着,我们还会再见的。”
“嗯。我也是云游四方……能见就见,由他去吧。”泽庵也爽快地说道。刚要分别,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对了,有件事我还要提醒你一下。本位田家的大娘和权叔也已经离家,发誓不杀了阿通和你,就决不踏上故乡的土地半步。或许会有点麻烦,但你也不用在意。还有那个泥鳅胡青木丹左,这当然不是因为我多嘴多舌了,那个武士总是一事无成,被弃之不用,大概也踏上了流浪的旅途。无论如何,人生路途上到处充满坎坷,你一定要多加小心,好好走吧。”
“是。”
“那就再会。”说完,泽庵向西而去。
“一路平安。”武藏朝着泽庵的背影送出祝福,站在路口目送泽庵离去。终于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他向东迈开步伐。
孤剑——自己的依靠只有这一把剑。武藏下定决心:“我要成为一把剑!以剑为灵魂,磨砺不止,把自己历练到人的最高境界!泽庵以禅为道,我就以剑为道,不超越他誓不罢休!”二十一岁的年纪为时不晚,武藏脚下充满了力量,眼睛里闪烁着生机和希望。他不时地抬抬斗笠,充满活力的眼神瞭望着无法预知的人生之路。
就在这时——
武藏刚离开姬路城下,走过花田桥,桥边正好走来一名女子。“啊……你!”女子一下抓住了武藏的袖子。是阿通。
“啊?”阿通恨恨地望着吃惊的武藏。“武藏先生,你不会早已把这座桥的名字忘了吧?就算你忘了那个发誓要在这里等你一百天、一千天的阿通……”
“你从三年前就在这里等我?”
“我一直在等。我遭到了本位田家婆婆的袭击,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那正好是你我在中山岭分别二十天之后。从那时起,我一直等到现在……”说着,阿通指指桥边一家经营竹质手工艺品的土产店,“我到了那家店铺说明原委,一面帮工一面等着你的到来。若是算日子,今天正好是第九百七十天,你一定是如约来带我走的吧?”
就连一直让自己牵肠挂肚的阿吟姐姐,武藏都两眼一闭,狠下心避而不见,准备匆匆踏上旅程。为什么?他勃然自问。自己就要踏上修行之旅,怎么能带女人去?而且这个女人还是本位田又八的未婚妻,按阿杉大娘的话来说,即使没有又八,也照样是她家的儿媳妇。
苦涩的表情从武藏的脸上渗出,怎么也抑制不住。“带你走?去哪里?”他生硬地问道。
“去你要去的地方。”
“我要去的是一条艰苦的道路,不是去游山玩水。”
“我知道。我不会妨碍你修行,什么样的苦我都能吃。”
“有带着女人的修行武者吗?笑话!放开我。”
“不。”阿通倔强地抓着他的袖子,“你难道在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我们不是在中山岭上约好的吗?”
“嗯……当时我稀里糊涂的。而且那并不是我自己说的,只是被你催问,匆忙中应了一声而已。”
“不!不!我不许你这么说!”阿通像要打架一样逼过来,将武藏一步步挤向花田桥的栏杆,“你吊在千年杉上,我为你割断绳子时也说过。咱们一起逃走吧。”
“快松手!喂,有人在看!”
“看不看我不管!当时我问你接受我的搭救吗,结果你高兴地让我快割断绳子。你甚至连着喊了两声,难道不是吗?”阿通的责备有理有据,可她满含泪水的眼睛里却沸腾着激情。
武藏无法反驳,情感上更是被阿通的激情灼烧,连眼睛都不由得发烫。“你松手……大白天的,你看,来往的人都回头看呢。”
阿通乖巧地松开手,接着便伏在桥栏杆上抽泣起来。“对不起,我一时忍不住说了些粗话,似乎逼着你报恩似的,请你别在意。”
“阿通姑娘。”武藏看了一眼阿通,“其实到今天为止的九百多天里,也就是你在这里等我的日子里,我一直被关在白鹭城那整日不见阳光的天守阁上。”
“我听说了。”
“你知道?”
“嗯,从泽庵师父那里听说的。”
“原来那个和尚把什么事情都告诉阿通姑娘了啊。”
“在三日月茶屋下面的山谷里,当我失去意识的时候,搭救我的是泽庵师父。给我在那家土产店找到帮工机会的也是他。但后来他就对我说起谜一样的话来,说男女之间的事结果如何,没人能知道。他昨天还来店里喝过茶呢。”
“啊,是吗……”武藏回头望着西面的道路。刚刚分别的那个人,什么时候才能再会呢?如今,他再次深深感受到了泽庵的大爱。原以为泽庵只是对自己好,看来自己还是太肤浅了。而且泽庵也不只是对姐姐好,对阿通和所有人,他都平等地伸出了援助之手。
男女之间的事结果如何,没人能知道——武藏听到泽庵撇下这句话离去,顿觉肩上压了一块意料之外的重物。他花了九百多天在那从未开启的房间里浏览数目庞大的和汉书籍,但就连那之中似乎都没有一行文字谈及这种人生大事。连泽庵也独独对男女之事采取事不关己的态度,逃之夭夭。
男人与女人的事,只能由男女自己来思考。莫非泽庵留下的是此种暗示,抑或是向武藏投来的试金石?像这种小事,最好由你自己决定——武藏凝视着桥下的流水,陷入了沉思。
这一次换成阿通窥探武藏。“你答应了……对吗?”她继续缠着不放,“我早就跟店里说好,随时都可以走。请你先等一等,我去说明情况,准备一下马上回来。”
“拜托了!”武藏拽住阿通白皙的手,“你重新考虑一下。”
“什么意思?”
“我刚才也说了,我在黑暗中闷头苦读了三年,终于明白人该走的道路是什么,刚刚重生到这个世界。今后,我宫本武藏将无比珍惜每一天,除了修行,我心无旁骛。即使你愿意与我这种人共赴永恒的艰苦之路,你也绝不会幸福。”
“你越这么说,我的心就越被你吸引。我终于发现了这个世上唯一的真男人。”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不能带你走。”
“那我就永远追随你,只要不妨碍你的修行就行,对吧?我一定不会给你添麻烦。”
“……”
“好不好?你要是不声不响地离去,我会生气的。你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就回来。”阿通一面自问自答,一面急匆匆地朝桥边的竹质手工艺品店跑去。
武藏想趁此机会扭过头,两眼一闭,狠下心朝反方向奔去。可是想法在蠢蠢欲动,脚却像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你要是走,我就生气!”阿通一边回头,一边不放心地叮嘱。面对她白皙的笑颜,武藏禁不住点了点头。阿通以为他接受了自己的感情,终于安心地消失在店里。
好机会!若是离去……武藏在内心抽打着自己。阿通那白皙的笑颜和可怜又可爱的眼神浮现在眼前,束缚着他的身体,真是惹人怜爱。如此爱慕他的人,除了姐姐,这天地间绝不会再有第二个。而且他也绝不讨厌她。武藏望望天空,望望流水,闷声抱着桥栏杆,迷惘不已。忽然,也不知他做了什么,只见栏杆上簌簌地落下白色的木屑,飘落在水上流走了。
浅黄的绑腿,崭新的草鞋,斗笠的红绳系在下巴上。这打扮跟阿通的容貌十分相配。可是,武藏已不在那里。
“哎呀!”她惊慌地哭喊起来。
刚才武藏站立的地方散落着一些木屑。阿通无意间抬头看向栏杆,上面留着小刀刻下的几个白色字痕:原谅我,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