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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薰暖。霞光绮云中,孩子们到陶然亭喊嗓去。雨后的笋儿,争相破土而出。

“师父挑了我做旦,你做生。那是说,我俩是一男一女……”

“是呀,那一出出的戏文,不都是一男一女在演吗?”

“但我也是男的。”

“谁叫你长得俊?”

几个被编派做龙套的孩子,很快也忘掉他们的命途多舛,不尽如意。围过来说话:

“你倒好,只你一个可以做旦,我们都不行。”

艳羡之情,溢于言表。其实大伙根本不太明白,当了旦角,是怎么一回事。只道他学艺最好,所以十个中挑一个。自己不行,也就认命了。不然又能怎样?

小豆子就这样开始了他的“旦角”生涯。关师父也开始把他细意调理,每个动作、身段,柔靡的、飘荡的,简直是另一世界里头的经验。

硬受了一刀伤疼的手,脱胎换骨,重生了。

他摊着兰花手,绕个腕花,在院子中的井栏边上,轻轻走圆台,一步、一步、一步。脚跟子先试试位置,然后是脚掌,然后到脚尖。缓缓地缓缓地半停顿地好不容易到了花前,假装是花前,一下双晃手指点着牡丹,一下云手回眸,一下穿掌托腮凝思,眼神飘至老远,又似好近。总之,眼前是不是真有花儿呢?是个疑团——时间过得很快,眼神流得很慢。一切都未可卜。

万般风情。

小豆子唱着“思凡”:

“小尼姑年方二八,

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

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

他把眼儿瞧着咱,

咱把眼儿觑着他,

两下里多牵挂……”

当她娇羞回望,眼角斜睨过去,便见小石头们在开打。

关师父边敲铜锣,边给点子,灿烂声喧中,永远有他的吼叫:

“要打得合节奏,不能一味蛮打、狠打、硬打、乱打……”

小石头亮相,也真有点威仪,不失是个好样的生。人人用各式兵器压住他的大枪,他用霸王腔调暴吼一声,将众人挡开,打将起来。

他适才见到小豆子,兰花指理鬓、整襟、提鞋、穿针、引线……同是男的,大家学的却两样,想想也好笑。便被小豆子瞥到了。

在这喧嚣中的沉默。

小豆子想:“真好,很快就可与师哥合演一台戏了。”

正忘形时,关师父一喝:

“看什么?那是生净活路,没你的事。给我踩跷去。各练各的!”

在基本的训练功夫中,还有跷工,一踩跷,全身重心就都集中在足尖和脚掌之间。师父那么大个子,在热天里敞开上衣,见肚脐上还长毛,一直往上长着呢。怎能想象他会得踩跷?所以一群徒儿图看新鲜,围过来。师父只凭口说,让小豆子在圈心练着。

“小肚子往内收,收呀,吸一口气,肌肉往上提,试试看。”

小豆子婀娜地立起“三寸金莲”,娉婷走几步,身子不敢瘫下来偷懒歇工。晃荡几下,不稳当,险险要跌。小石头上前急扶一把。

大局已定。

二人相视一笑。

“春花茶馆”的周遭是小桌子,茶客沏了壶好茶,嗑着瓜子,啖着饼饵,也听听戏。有的客人把一排排长板凳搬到前面坐下,后面的便说笑打闹,说坏了规矩。

小二提着大铜壶,跑腿的穷孩子给大伙递毛巾把子,也有卖糖果、花生仁儿的,冬天还卖糖炒栗子。乘机看蹭儿戏。

茶馆让出一爿空地作为前台,旁边有红底黑字的戏码,上书“群英会”。

这“群英”,原就是师大爷给东家推许过的科班小子。关师父那天拎了点心匣子来见过。东家爷们在调弄小鸟,回头打量打量几个台柱,还登样。

“你给我开个戏码,替你插个场子就是。可咱的规矩——”东家道,“第一是唱白天,第二是唱开场,第三……”

“成啦成啦,给孩子一个机会见见世面,踏踏台毯嘛,这就鞋面布做帽子——高升了。其他嘛,赏孩子们几大枚点心钱就好。”

正式扮戏了。

前台左右各有上场门下场门,后面闹嚷嚷的。师父给每人画了半边:“自己照着这一半来上油彩,给你们看着样儿。”

于是都仔细端详镜中的阴阳脸,抖呀抖地妆扮着,最后摇身一变,成为一个个古人。

“哎,用白的用白的,你瞧,你这边不是画多了吗?钟无艳一样!”

小豆子第一次扮演美人,吊梢凤眼,胭脂绯红连绵腮边脸颊眼睑上,不知像什么。也许一个初生的婴儿也是这般的红通通。

“我替你画。”小石头兴起,在另一边脸上依样葫芦。

“小石头你管你自己不就成了?磕一个头放三个屁,行好没有作孽子。你替他画了,他自己不会画,这不就害苦他?以后你照应他一辈子呀?”

小石头只好死死地溜开,还嘀咕:

“一辈子就一辈子!”

小豆子自镜中朝他作个鬼脸,他也不反应,自顾自装身去,好一副倔脾气。

师父又过来打量小豆子的妆扮。

不对劲,加添了数笔,发牢骚:

“祖师爷赏你饭吃,成了红角儿,自有包头师父,现在?谈不上!”

终于锣鼓响起。拉胡琴的歪鼻子丁二叔问:“准备好啦?上场啰!”

上场了:生是吕布,旦是貂蝉。还有董卓、诸葛亮、关公、张飞……战战兢兢唱一场。

小石头出场时,小豆子躲在一壁偷看,手心都出汗了。轮到他出场,二人在茶馆的中心,勉力地唱着不属于他们年岁的感情,一点也不明白,只是生生地背着词儿,开腔唱了。吕布与貂蝉,春花茶馆。是呀,群英会,“群英”的奠基。

二三十年代,社会中人分三六九等,戏曲艺人定为“下九流”,属于“五子行业”。哪五子?是戏园子、饭馆子、窑子、澡堂子、挑担子。好人都不干“跑江湖”事儿。

五子中的“戏子”,那么地让人瞧不起,在台上,却总是威风凛凛,千娇百媚。头面戏衣,把令人沮丧的命运改装过来,承载了一时风光,短暂欺哄,一一都是英雄美人。

还没下妆,十岁上下的“群英”,一字排开,垂手而立,让师父检讨这回踏台毯得失。关师父从来不赞,这回更是骂得慌——骂尽了古今英雄:

“你这诸葛亮,笨蛋!学艺学到狗身上去啦?”

“董卓半点威武也使不出,一味往‘腿子’里躲,怵阵啦?”

“关云长怎么啦?千斤口白四两唱,你还‘吃栗子’呢!”

“张飞乱卖气力,抢到台中心干嘛?”

“你这吕布,光是火爆,心一慌就闭眼,怎么唱生?我看你不如扮个狗形算了!”

“还有貂蝉,身体瘫下来,一点都不娇媚,还说‘四大美人’哪?眼睛往哪儿瞧?瞧着我!”

师父这四下数算了一番。你瞧他那毛茸茸的头脸,硬盖住了三分得意劲儿,心里有数:功夫还真不赖,不过小孩儿家,宠不得,非骂不可。多年的大道走成河,多年的媳妇熬成婆……

最初是唱茶馆子,后来又插了小戏园的场子了。戏班后台有大锅饭,唱戏的孩子可以在后台吃一顿“保命”饭,平时有棒子粥,有棒子面窝窝头,管饱。过节也有馒头吃。

一天一天地过去了。

三伏天,狗热得舌头也伸出来。

河畔,一群只穿粗布裤的孩子,喧哗地下水去。

趁着师父外出,找爷们有事,大伙奔窜至此玩乐,打水战,扭作一堆堆小肉山。

还有人扮着关师父平素的凶悍模样儿,瞪眼翘胡子,喊打喊杀的。小孩不记仇恨,更加不敢拂逆,背地悄悄装龙扮虎,图个乐趣无穷。

有一个汗水大的,总被师父痛骂:

“还没上场就满身的汗,像从水里捞上来,你这‘柴头汗’,妈的,怎能吃戏饭?光站班不动也淌出一地的水!”

这柴头汗现下可宽心了,汗水加河水,浑身湿淋淋个痛快,再也不用莫须有地被痛骂一顿。他最开心,还仿效着念白:

“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毛躁的小煤球,趁他马步不稳,顺手一推,他趴个狗吃屎。

小煤球拉开山榜:“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也!”

终于你泼我,我泼你,无一幸免。

只有小豆子,一个人在岸边,沉迷在戏文中。他这回是苏三:

“人言洛阳花似锦,奴久系监狱——不知春——”

尽管人群在泼水挑衅,小豆子只自得其乐。局外人,又是当局者。

大伙忍不住:

“喂,你怎么个‘不知春’呀?”

小三子最皮,学他扛着鱼枷的“苏三起解”,扭扭捏捏:

“小豆子我本是女娇娥——”

一个个扭着屁股,袅袅婷婷地,走花旦碎步,扭到小豆子跟前,水泼到他身上来。

他忙躲到小石头身后。

小石头笑:“别欺负他。”

小豆子边躲着:“师哥,他又来了!”

小三子和小煤球不肯放过,一起学:“哎唷,‘师哥,他又来了!’多娇呀!娘娘腔!”

小豆子被羞辱了,眼眶红起来:

“你们再说……”

小黑子凑过来:

“他根本不是男人,师父老叫他扮女的。我们剥他裤子看看!大家来呀——”

一呼百诺,啸叫着逼近。

小豆子听了,心下一慌,回身飞跑。

小石头护住他,一边大喝:“你们别欺负他!你们别欺负他!”

看上去,像个霸王之姿。

不过寡不敌众,小豆子被包抄逮住了,你拉我扯的,好悬。小石头奋不顾身,不单以所向无敌的铜头一顶,还揪一个打一个,扭作一团。兵荒马乱中,突闻厉声:

“哎呀!”

这场野战,小石头被撞倒在硬地乱石堆上。头是没事,只眉梢破了一道口子,鲜血冒涌而出。

大伙惊变,陡地静下来。

小石头捂住伤口不言语。

“怎么办?”

“快用腰带绑着,止血。”

“千万别让师父知道。”

一个个取来腰带,湿漉漉的。

小豆子排众上前,流着泪,解下自己的腰带,给小石头扎上了。一重一重地围着:

“你这是为我的!师哥我对你不起!”

他帮他裹扎伤口的手,竟不自觉地,翘起兰花指。是人是戏分不开了。

“疼不疼?”

“没事!”

小豆子忽无限灰心:

“我不再挨了!娘答应过一定回来看我,求她接我走,死也不回来!你也跟我一块走吧?”

小石头静默一下:

“你娘,不会来接你的。”

“为什么?”小豆子受惊了。

“她不是已签了关书,画了十字吗?你得卖给师父呀。”

懂事的大师哥道:

“大伙都别蒙自己了——我也等过娘来,等呀等,等了三个新年,就明白了。”

天地苍茫,黄昏已近。

大伙无助地,有握拳呆立,有懊恨跪倒,有俯首闭目……都不语。

霞光映照在野外一群赤裸的小子身上,分外妖娆邪恶。

不知谁省起:

“快回去,晚了师父会骂。”

众收拾心情回“家”转。刚才的欢腾笑闹言犹在耳,却是杳不可寻。想家,想娘……

一进门,师父果然破口大骂:

“都死到哪儿去?太阳快下山了,才晓得回来。老子一时不在,就躲懒打水战去?你看你这柴头汗,浑身……”

又是柴头汗遭殃。他不敢吭声。

一见小石头:

“——咦?你这道口子是怎么搅的?连脸都不顾啦?脸坏了,谁看你?姜子牙开酒饭馆呀?卖不出去自己吃呀?”

师父急了,一壁张罗着:

“哎呀,药散呢?你,还有你,给拿来,同仁堂那瓶。”

徒儿战兢地,看他细意地调弄伤口,嘴巴却不曾饶过,声大气粗:

“这么显眼的口子!在眉梢骨上。哼!眉主兄弟,看你破了相,将来兄弟断情断义!”

小豆子听得此句,受惊至深,在一众徒儿中间,一抖。

“真不知轻重,”师父又道,“还得到公公的府上出堂会呢。好不容易出头了——”

药散很狼虎,小石头忍疼皱了眉,更疼。小豆子但愿可以分担一半。

夏天最后一个晚上。

大红灯笼把大宅庭院照得辉煌耀目。“万年欢”奏得喜气洋洋。

院里搭了个大戏台,上吊透雕大罩顶,后挂锦缎台帐,刺绣斑斓,是一个大大的“寿”字。台上正上着“跳加官”——都民国了,万众一心,还是想的是“官”,换个名儿,也是官。源远流长的虚荣。都想当主子,都不想当下人。

关师父徒儿出堂会了。快上场,正对镜勾脸时,师大爷拎着戏单,一脸疑惑不解地对关师父道:

“倪老公过寿,干么要点‘霸王别姬’?”

关师父摇头,也不明白。

“我也奇怪,这哪是贺寿的戏码儿?”但他随即就顺服了,“公公爱这个,就给他唱这个嘛。”

只瞥得不远处一脸胭红的小豆子,正托着小石头的脸,小心翼翼地勾着霸王的色相。小石头眉梢带伤,吃这彩一上,疼。小豆子怕弄坏了,住了手,又怕师父见到。

小石头忍着,只好若无其事,免他不安。

关师父不敢在公公府上骂孩子,只装作看不见。

催场的跑过来,念着他半生最熟习的对白:“戏快开了!快点!快点!”——不管对着谁,就这几句。

大伙在后台,掀帘偷窥看客。

只见都是衣饰丽都的遗老遗少,名媛贵妇。辫子不见了,无形的辫子还在。如一束游丝,捆着无依无所适从的故人,他们不愿走出去。便齐集于此,喝茶嗑瓜子听戏抽烟。

众簇拥的,是倪老公。年事已高,六十了。脸色绯红而多皱折,如风干的猪肚子。他无须,花发,眼角耷拉,看上去倒很慈祥慈悲,只尖寒的不男不女的声音出卖了他。他道:

“行了行了,别多礼,坐,坐。”

——还是有“身份”的。

这位老奶奶似的老头坐好,眯着眼,让一台情义,像一双轻重有致的手,按摩着他。万分沉醉。

小豆子扮演的虞姬,从上场门移步出来了。

他头戴如意冠,身披围花黄帔,项带巨型金锁,下着百褶戏裙——戏衣是公家的,很多人穿过,从来不洗,有股汗酸味。但他扮相娇美,没有人发觉它略大、略重。

小虞姬唱“西皮摇板”: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

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

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

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听戏的人齐声吆喝:

“好!好小子!”

给了一个碰头好。

乌骓马啸声传来,小石头扮演的霸王,身穿黑蟒大靠,背插四面黑旗,也威风凛凛地开腔了:

“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

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

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帐。”

霸王也博得一片彩声。

关师父在后面听了,吁一口气,如释重负。比他自己唱还要紧张。

不苟言笑的他,偷偷笑了——因为看戏的人笑。

公公府上的管家也笑吟吟地过来。把一包银元塞进他手中:

“老公有赏啦!”

正瞅着两个顶梁柱子在卸妆的关师父一声哎唷,忙道:

“谢谢啦!谢谢啦!”

“成了。”管家笑,“你这班子藏龙卧凤!”

待要谦恭几句。

小豆子正给小石头擦油彩擦汗,擦到眉梢那道口子,它裂了。

“哎——”

小豆子一急,捧过小石头的脸,用舌尖吸吮他伤口,轻轻暖暖的,从此不疼……

可恨管家吩咐:

“老公着小虞姬谢赏去!”

“呀!快,快!”

小豆子鲜艳的红唇,方沾了一块乌迹,来自小石头眉间伤疼。又没时间了。

小豆子抬起清澈无邪的大眼睛,就去了。

倪老公刚抽过两筒,精神很好。

他半躺在鸦片烟床上。

寝室的门在小豆子身后悄然关上。乍到这奢华之地,如同王府。小豆子不知所措,只见紫黑色书橱满壁而立,“二十四史”,粉绿色的刻字,十分鲜明。一一诉说前朝。

倪老公把烟向小豆子一喷。几乎呛住,但仍规规矩矩地鞠个躬。

小豆子娇怯地:

“倪老公六十大寿,给您贺寿来了——”

老公伸出纤弱枯瘦的手止住:

“今年是什么年?”

“……民国十九——”

他又挥手止住:

“错了,是宣统二十二年——大清宣统二十二年!”

倪老公自管自用一块珍贵的白丝绸手绢擦去小豆子红唇上的乌迹,然后信手一扔,手绢无声下坠,落到描金红牡丹的痰盂中去。痰盂架在紫檀木上。

他把小豆子架在自己膝上。无限爱怜,又似戏弄。抚脸,捏屁股,像娘。腻着阴阳怪气的嗓音:

“唔?虞姬是为谁死的?”

“为霸王死。”

他满意了。也因此亢奋了。鸦片的功效来了。

“对!虞姬柔弱如水一女,尚明大义,尽精忠,自刎而死,大清满朝文武,加起来竟抵不过一个女子?”他越说越激昂,声音尖刻变调,“可叹!可悲!今儿我挑了这出戏码儿,就是为了羞耻他们!”

他的忠君爱国大道,如河缺堤,小豆子在他膝上,坐得有点不宁。

“怎么啦?小美人?”

小豆子怯怯道:

“想——尿尿。”

倪老公向那高贵的痰盂示意。

小豆子下地,先望老公一下。半遮半掩地,只好剥裤子——

他见到了!

倪老公见到他半遮半掩下,一掠而过,那完整的生殖器!平凡的,有着各种名称的,每一个男子都拥有的东西。孩子叫它“鸡鸡”、“牛牛”。男人唤作“那话儿”、“棒棰”、“鸡巴”……粗俗或文雅的称呼。

他脸色一变。

他忘记一切。他睽违已久。他刻意避忌。艳羡惊叹百感交集,在一个不防备的平常时刻。

倪老公有点失控,下颏微抖:

“慢!”

小豆子一怔。

倪老公取过几上一个白玉碗,不知哪年,皇上随手送他的小礼物。晶莹剔透,价值连城。他把它端到小豆子身下。

生怕惊扰,无限怜惜。轻语:

“来,尿在碗里头吧。”

小豆子憋不住了,就尿尿。

淋漓、痛快、销魂——倪老公凝神注视。最名贵的古玩,也比不上最平凡的生殖器。他眼中有凄迷老泪,一闪。自己也不发觉。或隐忍不发,化作一下欷歔,近乎低吟:

“呀——多完美的身子!”

他用衣袖把它细意擦干净。

蓦地——

他失去理智,就把那话儿,放在颤抖的嘴里,衔着,衔着。

小豆子,目瞪,口呆,整个傻掉了……

迈出公公府上大门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关师父兴致很高,一壁走着,一壁哼曲子。

徒儿各人脸上残留脂粉,跟在他后头,说着昨夜风光。

“哗,公公家门口好高呀!”

“戏台也比茶馆子大多了。”

小石头怀中揣了好些偷偷捎下的糕点、酥糖,给小豆子看:

“嘻,捎回去慢慢吃,一辈子没吃这么香。来,给。”

见得小豆子神色凄惑。小石头毫无机心,只问:

“怎么啦?病啦?”

小豆子不答。从何说起?自己也不懂,只惊骇莫名。

“哑巴了?说呀!”

面对小石头关心的追问,他仍不吭一声。

“小豆子你有话就说出来呀,什么都憋在心里,人家都不知道。”

走过胡同口,垃圾堆,忽闻微弱哭声。

小豆子转身过去一瞧,是个布包。

打开布包,咦?是个娃娃。

全身红红的,还带血。头发还是湿的。肚子上绑了块破布。

关师父等也过来了:

“哦,是野孩子,别管闲事了。”

他把布包放回原地:“走哇!”

“师父——”小豆子忍不住泪花乱转,“我们把她留下来吧?是个女的。”

“去你妈的,要个女的干嘛?”关师父强调:“现在搭班子根本没有女的唱。咱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小豆子不敢再提,但抽搐着,呜咽得师父也难受起来,粗声劝慰:

“你们有吃有穿,还有机会唱戏成角儿,可比其他孩子强多了。”

小石头来拍拍他,示意上路。他不愿走,挨挨延延。

泪匣子打开了关不住。是一个小女孩呀,红粉粉的小脸,一生下来,给扔进垃圾堆里头,哭死都没人应。末了被大人当成是垃圾,一大捆,捆起扔进河里去……她头发那么软,还是湿的。哭得多凄凉,嗓子都快哑了,人也快没气了。

恐怕是饿呀,一定是饿了。

她的娘就狠心不要她?一点也不疼她?想起自己的娘……

关师父过来,自怀中摸出两块银元,分予二人。又一手拉扯一个,上路了。像自语,又像说大道理:

“别人骑马我骑驴,仔细思量我不如;可是回头看,还有挑脚汉!”

小豆子心里想:

“娘一定会来看我的,我要长本事,有出息,好好地存钱,将来就不用挨饿了。”

他用手背抹干泪痕。

小石头来哄他:

“再过一阵,逛庙会,逛厂甸,我们就有钱买盆儿糕,买十大块!盆儿糕,真是又甜、又黏、又香。唔,蘸白糖吃。还有……”

满目憧憬,心焉向往。

“小豆子,咱哥儿俩狠狠吃它一顿!”

又到除夕了。

大伙都兴高采烈地跑到胡同里放鞭炮,玩捉迷藏。唱着过年的歌谣,来个十八滚、飞腿,闹嚷一片。

家家的砧板都是噔噔噔的剁肉、切菜声,做饺子馅——没钱过年的那家,怕厨中空寂,也有拿着刀剁着空砧板,怕人笑。

小豆子坐在炕上,用红红绿绿的亮光纸剪窗花,他也真是巧,剪了一张张的蝴蝶、花儿。执剪刀的手,兰花指翘着,细细地剪。

“咿——”门被推开。小石头一头一脸都泛汗,玩得兴头来了,拉扯小豆子出去。

“来呀,净闷在炕上干什么?咱放小百响、麻雷子去。小煤球还放烟火,有金鱼吐珠,有满地锦……”

“待会来。”

“剪什么呀剪?”

小石头随手拎起来看,手一粗,马上弄破一张。小豆子横他一眼,也不察觉。

“这是什么?蝴蝶呀?”

“蝴蝶好看嘛。喏,送你一个,帮忙贴上了。”

小石头放下:

“我才不要蝴蝶。我要五爪金龙、投林猛虎。”

小豆子不作声。他不会剪。

“算了,我什么都不要!”

小石头壮志凌云:“有钱了,我就买,你要什么花样,都给你买,何必费工夫剪?走!”

鞭炮噼啪地响,具体的吉庆,看得到,听得见。一头一脸都溅了喜气。

“过年啰!过年啰!”

只有在年初一,戏班才有白米饭吃,孩子和大人都放恣地享受一顿,吃得美美的。然后扮戏装身,预备舞狮助庆,也沿门恭喜,讨些红包年赏。

小石头、小煤球二人披了狮皮整装待发,狮身是红橙黄耀目色相,空气中飘漾着欢喜,一种中国老百姓们永生永世的企盼。无论过的是什么苦日子,过年总有愿,生命中总有企盼,支撑着,一年一年。光明大道都在眼前了,好日子要来了。

小豆子结好衣钮,一身潋滟颜色,彩蓝之上,真的布满飞不起的小白蝶,这身短打,束袖绑腿,便是诱狮的角色,持着彩球,在狮子眼下身前,左右盘旋缭绕,抛向半空,一个飞身又抢截了。狮子被诱,也不克自持,晃摆追踪,穿过大街小巷。

人人都乐呼呼地看着,连穿着虎头鞋、戴着镶满碎玉片帽儿的娃娃,也笑了。

掌声如雷。

就这样,又过年了。

舞至东四牌楼的隆福寺,上了石阶,遥遥相对的是西四牌楼的护国寺。两庙之间,一街都是花市,一丛丛盛开的鲜花,万紫千红总是春。游客上香祈福,络绎不绝。

师父领了一干人等,拜神讨赏,又浩荡往护国寺去。寺门有一首竹枝词:

“东西两庙最繁华,不数琳琅翡翠家;惟爱人工卖春色,生香不断四时花。”

每过新年,都是孩子们最“富裕”的日子。

但每过新年,娘都没有来。

小豆子认了——但他有师哥。

厂甸是正月里最热闹的地方了。出了和平门,过铁路,先见一眼望不到头的大画棚,一间连一间,逶迤而去。

然后是哗哗啦啦一阵风车声,如海。五彩缤纷的风车轮不停旋转,晕环如梦如幻,叫人难以冲出重围。

晕环中出现两张脸,小石头和小豆子流连顾盼,不思脱身。

风筝摊旁有数丈长的蜈蚣、蝴蝶、蜻蜓、金鱼、瘦腿子、三阳启泰……

小石头花尽所有,买了盆儿糕、艾窝窝、萨其马、豌豆黄……一大包吃食,还有三尺长的糖葫芦两大串,上面还给插上一面彩色小纸旗。

正欲递一串给小豆子,他不见了。

原来立在一家刺绣店铺外,在各式英雄美人的锦簇前,陶醉不已。他终于掏出那块存了数年的银元,换来两块绣上花蝶的手绢。

送小石头一块,他两手不空,不接,只用下颏示意:

“你带着。”

小豆子有点委屈了。

“人家专门送你擦汗的。”

“有劳妃子——今日里败阵而归,心神不定——”唱起来。

他和应:“劝大王休愁闷,且放宽心。”

“哈!”小石头道,“钱花光了,就只买两块手绢?”

“先买手绢,往后再存点,我要买最好看的戏衣,置行头,添头面——总得是自己的东西,就我一个人的!”小豆子把心里的话掏出来了,“你呢?”

“我?我吃香喝辣就成了,哈哈哈!”

小豆子白他一眼,满是纵容。

走过一家古玩估衣店,琳琅满目的铜瓷细软。这是破落户变卖家当之处。

——赫见墙上挂了一把宝剑,缨穗飘拂着。剑鞘雕镂颜色内敛,没有人知道那剑身的光彩,只供猜想。如一只阖上的眼睛。

但小石头倾慕地怔住了。

“哗!太棒了!”他看傻了眼,本能地反应,“谁挂这把剑,准成真霸王!好威风!”

小豆子一听,想也不想,一咬牙:

“师哥,我就送你这把剑吧!”

“哎呀哈哈,别犯傻了!一百块大洋呐。咱俩加起来也值不了这么大的价,走吧。”

手中的吃食全干掉了。

他扳着小豆子肩膀往外走。小豆子在门边,死命盯住那把剑,目光炯炯,要看到它心底里方罢休。他决绝地:

“说定了!我就送你这把剑!”

小石头只拽他走:

“快!去晚了不得了——人生一大事儿呢!”

是大事儿。

关师父正襟危坐,神情肃穆。

一众剃光了头的小子,也很庄严地侍立在后排,不苟言笑,站得挺挺的,几乎僵住。

拍照的钻进黑布幕里,看全景。祖师爷的庙前,露天,大太阳晒到每个人身上,暖暖的,痒痒的,在苦候。

良久。有点不耐。

空中飞过一只风筝,就是那数丈长的蜈蚣呀,它在浮游俯瞰,自由自在。

一个见到了,童心未泯,拧过头去看。另一个也见到了,咧嘴笑着。一个一个一个,向往着,心也飞去了。

一盏镁灯举起。

照相的大喊:

“好了好了!预备!”

孩子们又转过来,回复不苟言笑,恭恭敬敬在关师父身后。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要他们站着死,没一个斗胆坐着死。

镁灯轰然一闪。

人人定在格中,地老天荒。在祖师爷眼底下,各有定数。各安天命。

只见一桌上放了神位,有红绸的帘遮住,香炉烛台俱备。黄底黑字写上无数神祇的名儿:“观世音菩萨”、“伍猖兵马大元帅”、“翼宿星君”、“天地君亲师”、“鼓板老师”、“清音童子”……反正天上诸神,照应着唱戏的人。

关师父领着徒儿下跪,深深叩首:

“希望大伙是红果拌樱桃——红上加红……”

一下、两下。芳华暗换。

后来是领着祈拜的戏班班主道:

“白糖掺进蜂蜜里——甜上加甜。”

头抬起,只见他一张年青俊朗的脸,器宇轩昂。他身旁的他,纤柔的轮廓,五官细致,眉清目秀,眼角上飞。认得出来谁是谁吗?

十年了。 yLqNmH65srqSsXsh7fiIi9fpnQl2f4lSvKZOe+anFYWDmnk+TNXiNUfzSZzts0n6



小石头和小豆子出科了。

料不到十年又过去。二人出科后,开始演“草台班”。一伙人搬大小切末,提戏箱,收拾行头,穿乡过户,一班一班地演。

最受欢迎的戏码,便是“霸王别姬”。

廿二岁的生,十九岁的旦。

唱戏的人成长,必经“倒呛”关口。自十二岁至二十岁中间,嗓子由童音而渐变成熟,男子本音一发生暗哑低涩,便是倒呛开始了。由变嗓到复原,有的数年之久方会好转,也有终生不能唱了。嗓子是本钱,坏了有什么法子?

不过祖师爷赏饭吃,小石头,他有一条好嗓子,长的是个好个子,同在科班出身,小煤球便因苦练武功,受了影响。只有小石头,于弟兄中间,武功结实,手脚灵便,还能够保持又亮又脆的嗓子,一唱霸王,声如裂帛,豪气干云。

小豆子呢,只三个月便顺利过了倒呛一关了。他一亮相,就是挑帘红,碰头彩。除了甜润的歌喉、美丽的扮相、传神的做表、适度的身材、绰约的风姿……他还有一样,人人妒恨的恩赐。

就是“媚气”。

旦而不媚,非良才也。求之亦不可得。

一生一旦,反正英雄美女,才子佳人,都是哥儿俩。苦出身嘛,什么都来。

眼看快成角儿了,背熟了一出出的戏文,却是半个字儿也不认得。只好从自己的名儿开始学起。

班主爷们拎着张红纸来,都是正规楷书,给二人细看:

“段老板,程老板,两位请过来签个名儿。”

小石头接过来,一见上书“段小楼”,他依着来念:

“段小——楼。师弟,你瞧,班主给改的名儿多好听,也很好看呀。”

“我的呢?程——蝶——衣。”他也开始接受崭新的名儿和命运了:“我的也不错。”

“来,”段小楼图新鲜,“摹着写。”

他憨直而用心地,抡起大拳头,握住一管毛笔,在庙里几桌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写得最好的,便是一个“小”字。其他的见不得人,只傻呼呼地,欲拳起扔掉。

程蝶衣见了,是第一次的签名,便抢过来,自行留住。

“再写吧。”

“嗳——你瞧,这个怎么样?”

轮到程蝶衣了。二人都是一心一意,干着同一桩事儿,非常亲近。

字体仍很童真,像是他们的手,跟不上身体长大。

祖师爷庙内,香火鼎盛,百年如一日,十载弹指过,一派喜庆升平,充满憧憬。

班主因手拥两个角儿,不消说,甚是如意,对二人礼待有加,包银不敢少给。

演过乡间草台班,也开始跑码头了。

程蝶衣道:

“师哥,下个月师父五十六大寿,我们赶不及贺他,不如早给他送点钱去?”

“好呀!”

段小楼心思没他细密,亦不忘此事。出科之后,新世界逐渐适应,旧世界未敢忘怀。程蝶衣,当然记得他是当年小豆子,小楼虽大情大性,却也买了不少手信,还有一袋好烟,送去关师父。

一样的四合院,坐落肉市广和楼附近。踏进院门的,却不是一样的人了。

在傍晚时分,还未掌灯,就着仅余天光,关师父身前,又有一批小孩儿,正在耍着龙凤双剑,套路动作熟练,舞起来也刚柔兼备。师父不觉二人之至,犹在朗声吆喝:

“仙人指路、白蛇吐信、怀中抱月、顺风扫莲、指南金针、太公钓鱼、巧女纫针、二龙吸水、野马分鬃”等招式。

剑,是蝶衣的拿手好戏,他唱虞姬,待霸王慷慨悲歌之后,便边唱二六,边舞双剑。

蝶衣但觉那群小师弟,挥剑进招虽熟练,总是欠了感情,一把剑也应带感情。

正驻足旁观,思潮未定,忽听一个小孩儿在叫:“哎!耗子呀!”他的步子一下便乱了,更跟不上师父的口令点子。

师父走过去劈头劈脸打几下,大吼:

“练把子功,怎能不专心?一下子岔了神,就会挂彩!”

师父本来浓黑的胡子,夹杂星星了。蝶衣记得他第一眼见到关师父,不敢看他门神似的脸,只见他连耳洞也是有毛的。

师父又骂:“不是教了你们忌讳吗?见了耗子,别直叫。小四,你是大师哥,你说,要称什么?”

一个十三四岁的大孩子,正待回答。

小楼在门旁,朗朗地接了话碴儿:“这是五大仙,小师弟们快听着啦:耗子叫灰八爷,刺猬叫白五爷,长虫就是蛇,叫柳七爷,黄鼠狼叫黄大爷,狐狸叫大仙爷。戏班里犯了忌讳,叫了本名,爷们要罚你!”

师父回过头来。

“小石头,是你。”

蝶衣在他身畔笑着,过去见师父。

“师父,我们看您来了。”

师父见手底下徒儿,长高了,长壮了,而自己仍操故旧,用着同一手法调教着。但他们,一代一代,都是这样地成材。他吩咐:

“你们,好生自己开打吧。”

“是呀,师父不是教训,别一味蛮打、狠打、硬打、乱打么?”蝶衣帮腔。小四听得呆了。

“哎,这是师父骂我的,怎的给你捡了去?”小楼道,“有捡钱的,没捡骂的。”

“这是我心有二用。”

关师父咳嗽一下,二人马上恭敬噤声。他的威仪永在。信手接过礼物和孝敬的红包。

“跑码头怎么啦?”

小楼忙禀告:“我们用‘段小楼’和‘程蝶衣’的名儿,这名儿很好听,也带来好运道。”又补充:“我们有空就学着签名儿。”

“会写了吧?”

“写得不好。”蝶衣讪讪道。

“成角儿了。”

“我们不忘师父调教。唱得好,都是打出来的。”

“戏得师父教,窍得自己开。”关师父问,“你俩唱得最好是哪一出?”

小楼很神气:“是‘霸王别姬’哪!”

“哦,那么卖力一点,千万不得欺场。”

重临故地,但见一般凶霸霸的师父,老了一点,他自己也许不察觉。蝶衣一直想着,十年前,娘于此画了十字。一个十字造就了他。

又多年南征北讨了,为宣传招徕,二人便到万盛影楼拍了些戏服和便装照片。

在彩绘的虚假布景前,高脚几儿上有一盆长春的花,软垂流苏的幔幕,假山假石假远景。

段小楼和程蝶衣都上了点粉,穿青绸薄纱,软缎子长袍马褂,翻起白袖里。少年裘马,屐履风流。

蝶衣瞅瞅他身畔的豪侠拍档,不忘为他整整衣襟。他手持一柄折扇,不免也带点架势。

蝶衣的一双兰花手,旧痕尽冉,羞人答答——不过是拍照吧,只要是一种“表演”,就投入角色,脱不了身。

蝶衣问拍照的:“照片什么时候有?”

“快有,四五天就好。”

“记住给我们涂上颜色,涂得好一点。”

“是是是。”他躬送二人出门,非常热切,“二位老板,又要南下巡回好几个城儿了。”

“这回是戏园子张悬用的。”

拍照的更觉荣幸,哈着腰,谦恭喜气:“二位老板放心——”

忽闻一阵汹涌的声浪,原来是口号。

刺耳的玻璃碎裂声,令两张傲慢的脸怔住。

“糟了!”影楼中那朵谄笑惊惶失色,“定是那东洋美人的照片捅出漏子了!”

他急忙出去。

二人刚享用着初来的虚荣,不明所以,也随行。

大街上,都是呐喊: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中国猛醒!反对不抵抗政策!”

“抵制日货,不做亡国奴!”

“还我山河!还我东三省!”

群情激昂的学生们,已打碎了玻璃窗橱,把几帧东洋美人的照片揪出,撕个痛快,漫天撒下,正撒到两个翩翩公子身边来。

前面还有日货的商店,被愤怒的游行示威群众闯进去,砸毁焚烧。穿人字拖鞋的老板横着双手来挡,挡不住。

混乱中,一个学生认出二人来:

“咦,戏子!”

“眼瞅着当亡国奴了,还妖里妖气地照什么相?”

蝶衣望了小楼一眼,不知应对。

“现在什么时势了?歌舞升平,心中没家没国的。你是不是中国人?吓?”

小楼已招来一辆黄包车,赶紧护送蝶衣上去。

小楼催促车子往另一头走了。余气未消:

“乳臭未干,只晓得嚷嚷。日本兵就在城外头,打去呀!敢情欺负的还是中国人!”

读书人都看不起跑江湖的。跑江湖的,因着更大的自卑,也故意看不起读书人。什么家什么国?让你们只会啃书本的小子去报国吧,一斗芝麻添一颗,有你不多,无你不少,国家何尝放你在眼内?

脱离险境,蝶衣很放心:

“有你在,谁敢欺负我?该怎么报答?”

黄包车夫也吁了一口气似的,放缓了脚步。拉过琉璃厂。

蝶衣一见,忽省得:

“可惜呀,厂甸那家店子,改成了棺材作坊了,怎么打听也问不出那把宝剑的下落。”

“什么?”

小楼的心神一岔,为了路上走过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好色慕少艾,回头多看一眼,没听清楚。

“哦,”他转身来打个哈哈,“儿时一句话,你怎么当真了!”

蝶衣一点玩笑的意思也没有。只留神追看,什么也见不着。他不肯定小楼是听不清楚抑或他不相信——而这是同一切过路的局外人无关的。但他有点不快。

黄包车把二人送到戏园子门外。

民国二十八年(一九三九年)的华灯,背后有极大仓皇但又不愿细思的华灯,敌人铁蹄近了,它兀自辉煌,在两个名儿:“段小楼”、“程蝶衣”的字下,闪烁变幻着。

小楼一指:

“瞧,我们的大水牌!”

因学会自己名字,便上前细认。这“水牌”写上每天的剧目戏码,演员名单。小楼一找就找到个“小”字,其他二字,依稀辨出,便满心欢喜。“这是‘我’的名字!”

蝶衣也找到了。

是晚的压轴大戏是“霸王别姬”。

因细意端详,刚才的不快,马上置诸脑后。

“哟,怎么把我的名字搁在前边啦?”掩饰着自己的暗喜。

小楼也没介意:“你的戏叫座嘛,没关系。我在你后边挺好!”

蝶衣听了这话,有点反应——

他说:“什么前边后边的,缺德!”

小楼被他轻责,真是莫名其妙了:

“我让你,还缺德呀?”

他总是照顾他的,有什么好计较?一块出科,一块苦练,现在熬出来,谁的名字排在谁的前边,在他心目中,并不重要,反正一生一旦,缺了谁也开不成一台戏。

蝶衣伸手打了他一下:

“我才没这个心呢!”

“我倒有这个心呀,”小楼豪迈地拍拍他瘦削纤纤的肩头,“你不叫我让,我才会生气。”

班主一见二人,赶忙迎上:

“两位老板,池座子汪洋汪海的,都伸着脖子等呐!”

又贴住蝶衣耳畔:

“袁四爷特地捧您的场来了,您说这面子大不大?快请!”

小楼早已踏着大步回后台去了。这人霸王演多了,不知不觉地以为自己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羽。

催场的满头是汗,在角儿身边团团转。

上好妆的虞姬,给霸王作最后勾画,成了过程中的一部分习惯。密锣紧鼓正催促着,一声接一声,一下接一下。扮演马僮的,早已伫候在上场门外,人微言轻,不响。

催场的向场上吩咐:

“码后点,码后点。”

回头又谄笑:

“段老板,这‘急急风’敲了一刻钟了啦!”

“我先来一嗓子,知道我在就行了。”小楼好整以暇,对着门帘运足了气,长啸一声。

台下闻声,马上传来反应:

“好!好!”

掌声在等着他。

终于段小楼起来了。马僮自上场门一跳一翻,先上,戏于此方才开始。

池座子人头涌涌。

穿梭着卖零嘴的、卖烟卷的、递送热毛巾的、提壶冲水的——坐第一排的爷们,还带着自家的杯子和好茶叶。瓜子和蜜饯小碟都搁在台沿,方便取食。

更体面的包了厢座。

上头坐了袁四爷。

袁四爷四十多,高鼻梁,一双长眼,炯炯有神,骨架很大,冷峻起棱。衣饰丽都,穿暗花长衫马褂,闪着含敛的灼人的乌光。只像半截黑塔。

随从二人立在身后。一个服务员给沏了好茶,白牡丹。他没工夫,只被舞台上的人吸引着。

霸王末路了: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程蝶衣的虞姬念白:

“大王慷慨悲歌,令人泪下。”

伸出兰花手,作拭泪、弹泪之姿,末了便是:“待妾身曼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

项羽答道:“如此说来,有劳妃子——”

她强颜一笑,慢慢后退,再来时,斗篷已脱,一身鱼鳞甲,是圆场,边唱二六,边舞动双剑。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

解君忧闷舞婆娑。

嬴秦无道把江山破,

英雄四路起干戈。

自古常言不欺我,

成败兴亡一刹那。

宽心饮酒宝帐坐!”

一个濒死的女人,尽情取悦一个濒死的男人。

大伙看得如痴如醉。

袁四爷以扇敲击,配合板子。

“唔,这小娘不错!”

随从见他食指大动,忙回报:

“是程老板的拿手好戏。”

袁四爷点点头,又若无其事地听着戏。他在包厢俯视舞台,整个舞台,所有角色,就处他掌心。“她”在涮剑,人在剑花中,剑花在他眼底。

直至戏散了。 yLqNmH65srqSsXsh7fiIi9fpnQl2f4lSvKZOe+anFYWDmnk+TNXiNUfzSZzts0n6



又一场了。

戏人与观众的分合便是如此。高兴地凑在一块,惆怅地分手。演戏的,赢得掌声彩声,也赢得他华美的生活。看戏的,花一点钱,买来别人绚缦凄切的故事,赔上自己的感动,打发了一晚。大家都一样,天天地合,天天地分,到了曲终人散,只偶尔地,相互记起。其他辰光,因为事忙,谁也不把谁放在心上。

歪歪乱乱的木椅,星星点点的瓜子壳,间中还杂有一两条惨遭践踏、万劫不复的毛巾,不知擦过谁的脸,如今来擦地板的脸。

段小楼和程蝶衣都分别卸好妆。

乐师们调整琴瑟,发出单调和谐返璞归真的声音。蝶衣把手绢递给小楼。他匆匆擦擦汗,信手把手绢搁在桌上。随便一坐,聊着:

“今儿晚上是炸窝子般的彩声呀。”小楼很满意,架势又来了,“好像要跟咱斗斗嗓门大。”

蝶衣瞅他一笑,也满意了。

小楼念念不忘:

“我唱到紧要关头,有一个窍门,就是两只手交换撑在腰里,帮助提气——”

蝶衣问:

“撑什么地方?”

“腰里。”

蝶衣站他身后伸手来,轻轻按他的腰:“这里?”

小楼浑然不觉他的接触和试探:“不,低一点,是,这里,从这提气一唱,石破天惊,威武有力。”——然后,他又有点不自在。

说到“威武有力”,蝶衣忽记起:

“这几天,倒真有个威武有力的爷们夜夜捧场。”

“谁?”

“叫袁四爷。戏园子里的人说过。”

“怕不怀好意。留点神。”

“好。”稍顿,蝶衣又说道,“嗳,我们已经做了两百三十八场夫妻了。”

小楼没留意这话,只就他小茶壶喝茶。

“我喜欢茶里头搁点菊花,香得多。”

蝶衣锲而不舍:

“我问你,我们做了几场夫妻?”

“什么?”小楼胡涂了,“——两百多吧。”

蝶衣澄明地答:

“两百三十八!”

“哎,你算计得那么清楚?”不愿意深究。

“唱多了,心里头有数嘛。”

蝶衣低忖一下,又道:

“我够钱置行头了,有了行头,也不用租戏衣。”

“怎么你从小到大,老念着这些?”小楼取笑,“行头嘛,租的跟自己买的都一样,戏演完了,它又不陪你睡觉。”

“不,虞姬也好,贵妃也好,是我的就是我的!”

“好啦好啦,那你就乖乖地存钱,置了行头,买一个老大的铁箱子,把所有的戏服、头面,还有什么干红脂胭、黑锅胭脂……一古脑儿锁好,白天拿来当凳子,晚上拿来当枕头,加四个轱辘儿,出门又可以当车子。”

小楼一边说,一边把动作夸张地做出来,掩不住嘲弄别人的兴奋。蝶衣气得很:

“你就是七十二行不学,专学讨人嫌!”

想起自“小豆子”摇身变了“程蝶衣”,半点由不得自己做主:命运和伴儿。如果日子从头来过,他怎样挑拣?也许都是一样,因为除了古人的世界,他并没有接触过其他,是险恶的芳香?如果上学堂读了书,如果跟了一个制药师傅或是补鞋匠,如果……

蝶衣随手,不知是有意抑无意,取过他的小茶壶,就势也喝一口茶。

——突然他发觉这小茶壶,不是他平素饮场的那个。

“新的茶壶呀?”

“唔。”

“好精致!还描了菊花呢。”

小楼有点掩不住的风流:“——人家送的。”

“——”蝶衣视线沿茶壶轻游至小楼。满腹疑团。

正当此时,噔噔噔噔噔跑来兴冲冲的小四。这小子,那天在关师父班上见过两位老板,非常倾慕,求爷爷告奶奶,央师父让他来当跑腿,见见世面,也好长点见识。他还没出科,关师父只许上戏时晚上来。

小四每每躲在门帘后,看得痴了。

他走告:

“程老板,爷们来了!”

只见戏园子经理、班主一干人等,簇拥着袁四爷来了后台。

袁四爷先一揖为礼。

“二位果然不负盛名呐。”

随手挥挥,随从端着盘子进来,经理先必恭必敬地掀去绸子盖面,是一盘莹光四射的水钻头面。看来只打算送给程蝶衣的。

“唐突得很,不成敬意。只算见面礼。”

蝶衣道:

“不敢当。”

袁四爷笑:

“下回必先打听好二位老板喜欢什么。”

小楼一边还礼,一边道:

“请坐请坐,人来了已是天大面子了。四爷还是会家子呢。”

袁四爷不是什么大帅将军。时代不同了,只是艺人古旧困囿狭窄的世界里头,他就是这类型的人物。小人书看多了,什么《隋唐传》《王宝钏》《三国志》,还有自己的首本戏《霸王别姬》……时代不同,角色一样。

有些爷们,倚仗了日本人的势力,倚仗了政府给的面子,也就等于是霸王了。台上的霸王靠的是四梁八柱、铿锵鼓乐、唱造念打,令角色栩栩如生。台下的霸王,方是有背景显实力。谁都不敢得罪。

袁四爷懂戏,也是票友。此刻毫不客气,威武而深沉,一显实力来呢:

“这‘别姬’嘛,渊源已久。是从昆剧老本‘千金记’里脱胎而来。很多名家都试过,就数程老板的唱造念打,还有一套剑,真叫人叹为观止。”

啊哈一笑,瞅着蝶衣:

“还让袁某疑为虞姬转世重生呢,哈!”

蝶衣给他一说,脸色不知何故,突泛潮红。叫袁四爷心中一动。他也若无其事,转向段小楼:

“段老板的行腔响遏入云,金声玉振。若单论唱,可谓鳌头独占,可论功架作派嘛,袁某还是有点意见——”

袁四爷习惯了左右横扫一下,见各人像听演说那样,更加得意。大伙倒是顺着他,赔着笑脸。他嘴角一牵:

“试举一例,霸王回营亮相到与虞姬相见,按老规矩是七步,而你只走了五步。楚霸王盖世英雄,威而不重,重而不武,哪行?对不对?”

段小楼只笑着,敷衍:

“四爷您是梨园大拿,您的高见还有错儿么?”

蝶衣看出小楼心高气傲,赶忙打圆场,也笑:

“四爷日后得空再给我们走走戏?”

袁四爷一听,正合孤意:

“好!如不嫌弃,再请到舍下小酌,大家叙谈。就今儿晚上吧!”

“哎哟四爷,”小楼作个揖,“真是万分抱歉,不赶巧儿我有个约会,改天吧,改天一定登门讨教去。”

蝶衣失神地,一张笑脸僵住了。

小茶壶映入眼帘。

“不赶巧儿我有个约会”?他约了谁去?怎么自己不知道?从来没听他提过?

花满楼。

正是另一个舞台。

“彩凤、双喜、水仙、小梅、玉兰香……”男人在念唱着姑娘花名,一个一个,招展地步下楼梯,亮相。

窑子中一围客人在座,见了喜欢的姑娘,便招招手,她款摆过来就座。高跟鞋、长旗袍,旗袍不是绯红,便是嫩黄。上面绣的不是花,便是柳,晃荡无定。

简直是乱泼颜色,举座目迷。

段小楼一身乌紫衣赴约来了。他高声一唤:

“给哥哥透个实情,菊仙在哪间房呢?”

仆从和姑娘们招呼着:

“菊仙姑娘就来了,段老板请稍等,先请坐!”

老鸨出迎,直似望穿秋水殷勤状:

“唷!霸王来了呢!就等着您呀!”

小楼乐呼呼,出示那小茶壶,不可一世:

“专诚来道谢姑娘送我的礼物。”

“真的用来饮场?”老鸨笑,“别诳咱姑娘们。”

“嘿,小茶壶盛满了白干,真是越唱越来劲——”

正展示着架势,一人自房间里错开珠帘冲出来,撞向小楼满怀。

珠帘在激动着。

这也是个珠环翠绕的艳女,她穿缎地彩绣曲襟旗袍,簪了一朵菊花,垂丝前刘海显然纷乱。风貌楚楚却带一股子傲气。眼色目光一样,蒙上一层冷,几分仓皇。

“我不喝!”

她还没看清楚前面是谁,后面追来一个叼着镶翠玉烟嘴的恶客,流里流气:

“咦?跟着吃肉的喝汤儿,还要不依?”

老鸨一迭声赔不是,又怪道:

“菊仙,才不过喝一盅——”

“他要我就他嘴巴对嘴巴喝,”菊仙不愿委屈,“我不干!”

直到此时方抬头一瞥,见到段小楼。她忙道:“小楼救我!”

见此局面,小楼倒信口开河:

“救你救你。”

旁边有帮腔的,一瞧:

“哦?唱戏的?”

恶客是赵德兴,人称赵七爷,当下便问:

“你是她什么人?”

小楼好整以暇,不变应万变:

“我是男人,她是女人。”

“哈哈哈!”赵七与帮腔的大笑,“大伙谁不是王八看绿豆,公猪找母猪?图段老板嗓门大不成?咱们谁也别扫谁的兴了。”

他啪的一声,把整袋银元搁在桌面上。小楼只眼角一瞅,赵七毫不示弱,盛气凌人:

“菊仙姑娘仗着盘儿尖,捧角儿来了?”

菊仙靠近小楼一步。小楼当下以护花姿态示众。对方一瞥,鄙夷地:

“捧角儿,由我来!我把花满楼的美人包了,全请去听段老板唱,哈哈!台上见,你可得卖点力,好叫咱听得开心!对吧菊仙姑娘?”

“菊仙——”小楼大言,“我包了!”

她闻言,一愕。

他来过几回,有些人,是一遇上,就知道往后的结局。但,那是外面的世界,常人的福分。她是姑娘儿,一个婊子,浪荡子在身畔打转,随随便便地感动了,到头来坑害了自己。“婊子无情”是为了自保。

菊仙凝望小楼。

只见他意气风发,面不改容。

她一字一顿地问:

“要定我了?”

小楼不假思索,是人前半戏语?抑或他有心?菊仙听得他答:

“你跟我就要呗!今儿咱就喝盅定亲酒吧!”

小楼拿过一盅,先大口喝了,然后递送予她,不,把杯子一转,让她就自己喝过的唾沫星子呷下去。一众见此局面,措手不及。

赵七怪笑连声:

“啊哈!逢场作戏,可别顺口溜。何况,半点朱唇万客尝,老子才刚尝——”

话未了,段小楼把赵七掀翻在酒桌杯盘上,扭打起来。他像英雄一般攥起拳头搏斗,舞台上的功架,体能的训练,正好用来打架。

来人有五个,都是在出事时尽一分力气的。拳来脚往。

一人觑个空儿,拎起酒壶,用力砸向他额头上,应声碎裂。大伙惊见小楼没事人一样,生生受了它。

这才是护花的英雄,头号武生。

菊仙在喧嚣吆喝的战阵旁边,倾慕地看着这打上一架的男人,在此刻,她暗下决心。连她自己也不相信,她绮艳流金的花国生涯,将有个什么结局?

第二天晚上,戏还是演下去。

蝶衣打好底彩,上红。一边调红胭脂,自镜中打量他身后另一厢位的小楼。

他正在开脸,稍触到伤瘀之处,咬牙忍一忍。就被他逮着了。

“听说,你在八大胡同打出名儿来了。”

二人背对着背,但自镜中重叠反映,仿如面对着面。

“嘿嘿,武松大闹狮子楼。”

小楼却并未刻意否认。

“——姑娘好看吗?”

“马马虎虎。”

蝶衣不动声色:“一个好的也没?”

“有一个不错。有情有义。”

听的人,正在画眉毛,不慎,轻溅一下。忙用小指拭去。

“……怎么个有情有义法?”

小楼转身过来,喜孜孜等他回答:“带你一道逛逛怎样?”

“我才不去这种地方!”蝶衣慢条斯理,却是五内如焚。

“怎么啦?”

他正色面对师哥了:“我也不希望你去。这些窑姐儿,弄不好便惹上了脏病。而且我们唱戏的,嗓子就是本钱,万一中了彩,‘蹋中’了,就完了。唱戏可是一辈子的事。”

这样说,小楼有点抹不开:

“这不都唱了半辈子么?”

师弟这般强调,真是冷硬,叫人下不了台。人不风流枉少年。

蝶衣不是这样想。一辈子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能算“一辈子”。

一阵空白,蝶衣忍不住再问:

“什么名儿?”

“菊仙。”

又一阵空白。垂下眼来,画好的眼睛如两片黑色的桃叶,微抖。

“哦。”

蝶衣回心一想,道:

“——敢情是姘头,还送你小茶壶。上面不是描了菊花吗?就为她?打上了一架?”

“不过闲话一句嘛,算得上什么?真是!”

这个男人,并不明白那个男人的断续试探。

那个男人,也禁不住自己的断续试探,不知伊于胡底。

上好妆,连脖子耳朵和手背都抹了白水彩。白水彩是蜂蜜调的,持久地苍白,直到地老天荒。

原来是为了掩饰苍白,却是徒劳了。

按常情,蝶衣惯于为小楼作最后勾脸。他硬是不干了。背了他,望着朦胧纱窗,嘴唇有点抖索。他不肯!

直到晚上。

“大王醒来,大王醒来!”

舞台上的虞姬,带着惊慌。

因她适才在营外闲步,忽听得塞内四面楚歌声,思潮起伏。

霸王欷歔:

“妃子啊,想你跟随孤家,转战数载,未尝分离,今看此情形,就是你我分别之日了!”

“砰!砰!”

戏园子某个黑暗角落响起两下枪声。

一个帮会中人模样的汉子倒在血泊中。观众慌乱起来。这是近日常有的事,本月来第三宗。

小楼一愕,马上往池座子一瞧。

他的目光,落在台下第一排右侧,一个俏丽的女子身上,蝶衣也瞥到她了。

嗑着瓜子听戏的菊仙有点苍白失措。但她没有其他人骨酥筋软那么窝囊。她一个女子,还是坐得好好的,不动。小楼给她作了一个“不要怕”的手势示意,她眼神中交错着复杂的情绪。本来犹有余悸,因他在,他着她不要怕,她的心安定下来了。

蝶衣在百忙中打量一下,一定是这个了,一定是她!

不正路的坐姿,眉目传情的对象,忽地泛了一丝笑意,佯嗔薄喜,不要脸,这样地勾引男人,渴求保护。还嗑了一地瓜子壳儿。

小楼在众目睽睽下跟她暗打招呼?她陶醉于戏与戏外武生的目光中?她的喜悦,泛升上来,包容了整个自己,旁若无人。

蝶衣在台上,心如明镜。总得唱完这场戏。为着不可洒汤漏水,丢板荒调,抖擞着,五内翻腾,表情硬是只剩一个,还得委婉动情地劝慰着末路霸王。

“啊大王,好在垓下之地,高岗绝岩,不易攻入,候得机会,再突围求救也还不迟呀!”

警察及时赶至。四下暗涌。他们悄无声响地把死人抬出去。

一切都定了。

大王一句:

“酒来——”

虞姬强颜为欢:

“大王请。”

二人在吹打中,同饮了一杯。

四面楚歌,却如挥之不去的心头一块阴影。

菊仙也定下来,下了决心。她本来要的只是一个护花的英雄,妾本丝萝,愿托乔木,她未来的天地变样,此际心境平静,她是全场最平静的一个人——不,她的平静,与舞台上蝶衣的平静,几乎是相媲美的。

妒火并没把他烧死。

幕下了。

他还抽空坐在写信摊子的对面。这老头,穿灰士林大褂,态度安详温谦,参透人情,为关山阻隔的人们铺路相通。

他不认识他,故蝶衣全盘信赖,慢慢地近乎低吟:

“娘,我在这儿很好,您不用惦念。我的师哥小楼,对我处处照顾,我们日夜一齐练功喊嗓,又同台演戏,已有十多年,感情很深……”

他自腰间袋里掏出一个月白色的荷包,取出钞票。里头原已夹着一帧与小楼的合照,上面给涂上四五种颜色。都一古脑儿递给对面的老头。他刚把这句写完,蝶衣继续:

“这里有点钱,您自己买点好吃的吧。”

信写完了,他很坚持地说:“我自己签名!”

取过老头的那管毛笔,在上面认真地签了“程蝶衣”,一想,又再写了“小豆子”。就在他一个长得这么大个的男子身后,围上几个刚放学的小孩,十分好奇,在看他签名。有个女孩还朗朗地念:

“娘,我在这儿很好,您不用——惦念……我的师哥——”

她看不到下句,把脖子翘得老长的:“——小楼,对我——”

蝶衣一下子腼腆起来:“看什么?”小孩见他生气,又顽皮地学他的女儿态了:“看什么?看什么?”一哄而散。

老头折好信笺,放进信封,取些饭粒捺在封口,问:“信寄到什么地址呀?”

蝶衣不语,取过信,一个人踽踽上路。走至一半,把信悄悄给撕掉,扔弃。又回到后台上妆去。

花满楼的老鸨一脸纳罕。她四十多,描眉搽粉,发髻理得光溜,吃四方饭,当然横草不拿竖草不掂,只叼着一根扫帚苗子似的牙签儿剔牙。

厚红的嘴唇半歪。

她交加双手,眼角瞅着对面的菊仙姑娘。

云石桌上铺了一块湘绣圆台布,已堆放一堆银圆、首饰、钞票……

老鸨意犹未尽。

菊仙把满头珠翠,一个一个地摘下,一个一个地添在那赎身的财物上。

还是不够?她的表情告诉她。

菊仙这回倒似下了死心,她淡淡一笑,一狠,就连脚上那绣花鞋也脱掉了,鞋面绣了凤回头,她却头也不回,鞋给端放桌面上。

老鸨动容了。不可置信。原来打算劝她一劝:“戏子无义……”

菊仙灵巧地,抢先一笑:

“谢谢干娘栽培我这些年日了。”

她一揖拜别。不管外头是狼是虎。

旋身走了。

老鸨见到她是几乎光着脚空着手,自己给自己赎的身。

白线袜子踩在泥尘上。

风姿秀逸袅娜多姿,她繁荣醉梦的前半生,孤注一掷豁出去。老鸨失去一棵栽植多年的摇钱树,她最后的卖身的钱都归她了。老鸨气得说不出话来。

菊仙竟为了小楼“卸妆”。 yLqNmH65srqSsXsh7fiIi9fpnQl2f4lSvKZOe+anFYWDmnk+TNXiNUfzSZzts0n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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