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第一次的独自旅行,我似乎获得了另一个身份似的,是不同于平时的我,家人、同学们都不认识的另一个自己。那感觉非常新鲜,特别过瘾。
高中一年级的十月,学校放一个星期的秋假,我决定趁机去为期几天的独自旅行。目的地是日本海边的古都金泽市以及邻近的能登半岛。我在日本东南部太平洋岸上的东京长大,之前从没看过西北部日本海,对夕阳西沉的大海很有兴趣。另外,金泽是我当年崇拜的作家五木宽之曾居住过的地方。他在小说、散文里多次提到过那可爱的小镇。他夫人是金泽大学毕业的医生,夫妻俩年轻时常在金泽大学的校园里边散步边聊天。小说家丈夫和医生妻子,从酷爱文学的高中女学生看来,是理想浪漫的搭配。
出发之前,我先办好日本青年之家协会的会员证。然后,打开协会发行的小册子,确认了金泽和能登半岛有几个青年之家。从邮局买来几张往返明信片,我给那几家写订房信。过几天,开始收到一张又一张的回信,都由房东亲笔写着“祝你旅游安全,我们等待你”,让人感到好温暖。就那样,我成功地跟几个青年之家联系,订到了多人房里的一张床位。一九七七年,连传真机都还没普及的年代,更不用说网络了。预订住房主要靠往返明信片,从寄出去至收到回信有时需要长达两个星期。我体会到:心中稍微不安地等待,也是独自旅行的滋味之一。
至于交通方式,我从铁路时刻表上刊登的数据得知,国铁出售的“北陆Wide周游券”允许旅客到金泽、能登一带后,在一个星期内自由上下车无限次。当年在东京—金泽之间,有叫“能登号”的夜快车通行,晚上九点多钟离开东京上野站,翌日早晨抵达金泽。
虽说我是勇敢无惧的少女,但是对第一次的独自周游还是感到有点紧张。尤其是一个人乘坐夜车,到底是安全,还是危险,自己搞不清楚。于是出发日的几天前,我特地去晚上的上野火车站,“能登号”出发的月台,观察乘客们的样子,目送夜车开走,心里有点踏实了。
那晚在家吃完晚饭后,我带着红色棉布做的大旅行袋往上野站出发了。穿的是上下连身的牛仔裤,胸前有个口袋,我把怀表和钱包都藏在那口袋里了,免得在熟睡时被坏人偷走。坐夜车去旅行,是我童年时代在东京万世桥的交通博物馆,坐在展览车厢时心里产生的梦想。过十年,终于实现了。想象起令人紧张的冒险,实际上做起来倒相当简单。反正我年轻健康,整夜坐车都一点也不觉得累。“能登号”有卧铺,但是需要另外出钱买票,由穷学生看来是奢侈,也不必要。
第二天早上到了金泽。我去名胜兼六园参观,在干净美丽的草坪中间躺下来仰看蓝天时,全身感到了彻底解放。独自在陌生的城市,没人认识我。完全自由!世界终于属于我了。然后到金泽大学校园走一走,也去五木宽之在散文里讲到的咖啡厅坐一坐,还去封建时代的花街柳巷逛一逛,到贯彻市内的犀川边溜达溜达,嘴里念着金泽出身的诗人室生犀星写的一首诗:“故乡是身在远处想念的地方,也是以悲哀的心情赋诗的对象,即使沦落为异乡的乞丐,绝不是回去的地方。”他是幼年时候被父母遗弃的。
在青年之家投宿的,很多是大学生,还有年轻上班族。一般是男男,或女女女,两三个人的小组占多数。还有一些单独旅行的中年男女;他们很安静,希望跟年轻游客保持距离的样子。我是十五岁的高中生,在同屋房客当中最为年轻。不过,远离学校,其实十五岁和十八岁的区别并不很大。大学生姐姐们早晨化妆,我不化妆,区别也就只有那么一点点。
日本青年之家的房间,当年(一九七〇年代末)主要是男女分开的多人房,似乎没有单人房、双人房或家庭房等。一些青年之家,房间里设有几套双层床。另外也有一些设计犹如传统的日本旅馆,客房全是铺满了榻榻米的和式房间,到了晚上房客自己从柜子里拉出被褥来,套上床单后躺下来睡的。我虽说是独自旅行,每天早晚都跟同屋房客聊聊天,在餐厅里一起吃饭,从不觉得寂寞。而且当时的日本青年之家,房东用英文自称为parents,也就是房客双亲。工作人员一般是资深会员,常客出身的,感觉犹如一家人。晚饭结束后,每晚都举行联欢会,大家一起唱唱歌呀,玩游戏呀,吵吵闹闹到熄灯时间。
离开了金泽以后,我坐车去能登半岛,在小镇七尾、轮岛游览。早上逛农贸市场选购带回东京的礼品;下午租自行车去附近的农村访问当地民家,买票参观几百年流传下来的古董陶瓷、漆器等;傍晚在夕阳西下的海岸上,面对着海风,一个人拉开嗓门唱唱歌。就那样,为期一周的独自旅行,很快就结束了。
隔一个星期回去的东京,跟之前没有两样。可我自己,从此再也不是同一个人了。经过第一次的独自旅行,我似乎获得了另一个身份似的,是不同于平时的我,家人、同学们都不认识的另一个自己。那感觉非常新鲜,特别过瘾。于是一回到东京,我马上开始计划下一次的旅行了。年底年初,学校有放假;可是,天气会太冷,而且对日本人来说,元旦是一年里最重要的节日,还是非得在家过不可吧。那么,下一次的旅行,要等到第二年三月底的春假了。去哪里好呢?高中生去旅游,只能趁学校假期。而且手头上的钱有限,只好在国铁设定的周游券范围内,住在廉价并包两餐的青年之家。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自己获得了很大的自由。
十六岁于国宝犬山城(爱知县)
快上高中二年级的春假,我买了张“名古屋·岐阜迷你周游券”,往名古屋、岐阜、犬山(国宝城堡)等地,去了第二次的独自旅行。那年暑假拿到的“东北Wide周游券”,则有十天的有效期,让我能够去仙台(青叶城堡)、平泉(中尊寺金色堂)、盛冈,还有青森县下北半岛的灵地恐山山地。甚至,我和在那里的青年之家认识的一批来自大阪的大学生们一块坐渡轮到北海道函馆去,吃到了特别新鲜的生鱿鱼丝。真好吃,真好玩!回到东京,马上想的自然是下一趟旅行了。那年秋假,有个女同学也想去旅行,于是两个人一起去了滋贺县琵琶湖(日本最大的湖泊),结果我觉得还是没有独自旅行自由。于是快上高中三年级的春假,我又是一个人购买有效期十天的“山阴Wide周游券”,先从东京搭夜车往西到京都,然后换坐山阴本线往北至日本海,泡泡城崎温泉、爬爬鸟取沙丘、参观古都松江穴道湖、参拜追溯到神话时代的出云大社,也观光山口县的“小京都”萩市。
到了高三,日本学生一般都集中精神为第二年的大学入学考试做准备。可是,我偏偏忘不了独自旅游的快感。夏天又一次拿到“东北Wide周游券”,这次走了前一年没能去的东北地区西部:角馆、田泽湖、弘前、津轻半岛,也乘坐了海浪冲上铁路轨道的五能线。在东北地区的偏僻渔村,当地人说话的口音特别重,用的词汇也跟东京人不一样,我往往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只好含糊地点点头,或歪歪头。八月中旬,我想到东京的同学们应该都把自己关在图书馆里埋头学习,忽然焦急起来,跳上了开往东京的长途列车。
就那样,我高中时期的单独旅行告了一段落。虽说全在日本国内,也基本上没有离开本州岛,但是所走过的总距离还是不下几千公里吧。当时我没打工,去旅行用的钱全来自每年正月父母和亲戚们给的压岁钱。好在当年物价不贵,只要有四五万日圆,买张周游券,在青年之家住宿并吃两顿饭,玩一个多星期是蛮轻松的。
十六岁于函馆(北海道)
我们都是时代的孩子,以为自己选择做的事情,其实往往由特定的时代环境造成的。例如我当时每次旅游都利用的日本国铁周游券,在我读高中的一九七〇代末,发行种类最为丰富。到了八〇年代,国铁因亏损而进行民营化,慢慢取消了折扣率高的周游券。还有当时的社会气氛。一九七八年谷村新司为大红星山口百惠写的《好日,起程》(いい日、旅立ち)一首歌,成为国铁“Discover Japan”那年推销活动的主题歌,在日本全国特别流行,共卖了八十九万张唱片。她用稍微寂寞似的声音唱道:“啊,日本某处有人在等待我。好日,启程,为了寻找幸福,曾在母亲背上听过的歌做我的旅伴。”也就是说,一九七〇年代末是日本铁路旅行的黄金时期。在那样一个时代环境里,浪漫伤感的文学少女如我,如何能不起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