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用奄奄一息的重病呼唤着远方的儿子儿媳。爷爷带着俺去邮局发了三次电报,才收到回电:“已启程,十五号到。”爷爷拿着电报念给奶奶听。躺在床上的奶奶吃力地点了点头,然后就是十分可怕的喘气,一直喘着。一个月前,爷爷背着奶奶去医院时,大夫说:“她这喘是治不好的,在医院吃药和在家里吃药都一样,你们是回家呢还是住院?”爷爷说住院,奶奶说回家:“家里没有我哪成?圆圆怎么睡觉?”爷爷不听奶奶的,硬是办了住院手续。但只住了两天,爷爷就把奶奶接回来了。在俺心里,没有奶奶陪伴的夜晚变得十分恐惧,俺的彻夜不睡和不停的哭泣让爷爷十分无奈。爷爷说:“孙子,是你把奶奶拽回家的。”俺没听出爷爷的话里有责备,还像是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高高地仰起了头。但爷爷后来又说,即便你不拽,奶奶也会在第二天傍晚回家来,因为她也是彻夜睡不着,挂念着孙子,病情更严重了。这天晚上,俺在奶奶跟命运抗争的喘息声中,一觉睡到大天亮。
十二号这天,奶奶说:“十五号到了,你们怎么还不去接人?”爷爷把日历拿给她看。奶奶不识字,但认识数字,掰着指头算起来,离十五号还有几天。第二天,奶奶又说:“圆圆,十五号到了吧?”俺说:“到了。”奶奶说:“那就快去,快去接你爸爸妈妈。”爷爷说:“才十三号。”奶奶说:“你骗俺,你为什么要骗俺?”又吃力地喘口气,闭上了眼睛,“俺知道你不会骗俺,俺是心里急。”十四号这天,上午,奶奶说:“今天该到了吧,十五号?”爷爷又把日历拿给她看。她虚弱地拍打着床说:“怎么还不到啊?会不会不到了?”爷爷说:“十五号不会不到,圆圆,是吧?”俺说:“是。”俺守着奶奶,哪儿也不去,甚至对里院内钻在墙缝里叫唤的蟋蟀也失去了兴趣,仿佛一下子懂事了。下午,奶奶睡了一会儿,醒来后又问:“到了没,十五号?”得到回答后又说,“怎么还是十四号?俺怕是等不来了。”爷爷说:“快了,快了,明天就是十五号。”奶奶喘着说:“明天才到?这一晚上让俺怎么熬啊!”
十五号终于到了。一大早,爷爷叫来里院内的王姥姥,托付她照看奶奶,自己带着俺,坐公共汽车去了轮渡口。渡口熙熙攘攘,接人的和准备登船的人都很多。俺们依旧站在旅客进出的栅栏门边,望着空旷的海和穿梭在海天之间的鸥鸟,焦急地走来走去。爷爷突然想起了似的摁住了俺的头:“见了爸爸妈妈别忘了叫。”俺问:“叫啥?”爷爷说:“叫爸爸妈妈呀。”俺扑腾着眼睛没答应也没不答应。爷爷又说:“你奶奶要是看到她拉扯大的孙子不会叫爸爸妈妈,会不放心的。”爷爷知道,这次跟儿子儿媳的见面,奶奶是最后一次了。
清透的海渐渐模糊,薄雾弥漫而来。第一班轮渡像是从海里冒了出来,猛地出现了。俺和爷爷伸长了脖子,聚精会神地望着码头。好半天码头上才有了下船的旅客,先是几个,接着是一群,然后就涌动起来,瞬间淹没了通行桥。栅栏门敞开了,人流四散而去。爷爷一手牢牢牵着俺,一手不是揉眼睛就是拍额头,好像直到这时也不见父母的影子是他的原因。下了轮渡的人走光了,上轮渡准备去青岛的人也没有了,就俺跟爷爷还在那里瞪着眼睛瞅来瞅去。
爷爷说:“那就等下一班吧。”一个半小时以后才出现第二班。爷爷说:“圆圆,好好看,爷爷的眼睛看花了。”还是没有父母的影子。爷爷说:“不会没看见吧?俺们没看见他们,他们也没看见俺们?”爷爷牵挂着病中的奶奶,又觉得就这样回去会让奶奶失望,就自己给自己打气道,“等着,下一班一定有。”但是“下一班”再也没有出现,薄雾变成了浓雾,湿漉漉的,码头和海都看不见了。守在栅栏门口的检票员大声通知又一拨接人和登船的人:“轮渡停运了。”“停运到什么时候?”“不知道,得看雾什么时候散。”爷爷拽着俺挤了过去:“可不敢停运,病人还在床上等着。”就絮絮叨叨把接俺父母的事说了。检票员同情地说:“大爷还是先回去照顾病人吧,别在这里等了,这雾一时半会儿散不了。”
俺们回去了。一路上爷爷一句话也不说,他知道奶奶是失望不起的,能撑到今天,还能撑过明天?奶奶一听到俺跟爷爷的脚步声,眼睛就睁开了,头抬了一下却被一阵吼喘压了下去,含含混混地问:“人呢?”爷爷说:“有雾,轮渡不通,隔在青岛了,明天再去接,你再等一天吧。”爷爷一脸歉疚,好像大雾是他造成的。奶奶失望地“哦”了一声,看着俺说:“过来圆圆,睡觉。俺走了,你就睡不着了。”俺说:“奶奶别走。”乖乖地过去,爬上床,睡在了奶奶身边。
奶奶等到了天黑,又等到了天明。爷爷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说:“等着,一定等着,今天不会不来。”又对俺说,“你守着奶奶,俺一个人去接。”奶奶小声说:“守着俺干什么,让圆圆去,去接他的爸爸妈妈。”爷爷带着俺又去了轮渡口。雾散了,等到头一班轮渡过来时,俺们看到了父母的身影。但几乎在同时,王姥姥的孙子鲸生也出现在俺们面前。他是跑来告诉俺们:奶奶已经去了。俺们疯了似的往公共汽车站跑去。那时候公共汽车是唯一的交通工具。
爷爷一进家门就说:“俺让你一定等着,你怎么就不等了呢?”说着,眼泪哗啦啦往下淌。俺趴在奶奶身上叫着:“奶奶,奶奶……”没有最后见上一面奶奶的父亲和母亲跪在奶奶的床边哭着:“妈,对不起,我们来晚了。”跟他们一起跪下的,还有多多。
多多比俺大一岁。尽管她“弟弟”“弟弟”叫个不停,但俺决不叫她“姐姐”,也一如既往地不叫“爸爸”和“妈妈”。俺心里有多少怨恨啊,要是父母能在奶奶闭眼以前赶回家来,要是他们没有给奶奶和爷爷带来那么多遗憾,说不定俺已经叫他们“爸爸”“妈妈”了。但是现在,俺不。俺想到的不是浓雾的阻隔,而是父母的不该。奶奶去世的悲伤掩盖了一切,大家好像并不在乎俺的冷漠,俺也就愈加冷漠了,跟谁也不说话,除了爷爷。有一次,母亲问俺:“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呀?”她当然知道俺不会回答,又自语道,“看来孩子还是要自己带。”
奶奶的棺材钱还没有攒够,父母又添了些钱,买了一口松木棺材。出殡的时候,里院内所有家户能走动的人都来送行。人们抬着棺材朝珠山森林走去,俺和父亲作为孝子孝孙走在前面,而爷爷又走在俺们前面。奶奶的墓地是爷爷看好的,只有爷爷知道在哪里。俺跑过去提醒爷爷:“森林里有毒蛇,奶奶会害怕的。”爷爷说:“人死了就不怕了。”那是个移风易俗的年代,俺们没有披麻戴孝,也没有撒纸钱、烧冥币、奉献金银斗,只是按照公家人的习惯,每人胸前别了一朵小白花。埋葬的时候出现了“哭坟”,邻舍家的几个女人喊起来:“你回来吧,回来吧。你把孙子还没拉大,怎么就走了?”父亲和母亲哽咽着。爷爷的眼泪默默而流。多多没有哭,似乎很害怕地东张西望着。突然她走过来,对俺说:“你怎么也不哭?”
俺没到哭的时候。等坟包升起来,所有人都擦干眼泪,叹息着准备离去时,俺趴在坟包上,怎么也不肯走,哭得死去活来,一声比一声凄惨地喊着:“奶奶,奶奶……”
当天晚上,俺和多多都睡在了奶奶睡觉的地方。俺闭着眼睛睡不着,听大人说话。母亲说:“我还以为圆圆对人没感情,你看他今天在坟上哭的。”爷爷说:“圆圆是个好孩子,什么都像他奶奶。”母亲说:“感情要慢慢培养,我们这次想把他带走。”爷爷为难地说:“那就剩下俺一个人了。”说着,过来把被子给俺和多多掖好。大家沉默着。父亲说:“我看是这样,圆圆该上学了,还是在青岛好,毕竟是大城市。我寻思把多多也留下。”母亲说:“虽然黄岛属于青岛,但跟真正的青岛还是不一样,看不到大城市的样子。”父亲说:“那也比我们那里强。再说还得考虑多多的身体,她更适合在低海拔地区生活。”母亲说:“这倒是个理由。”父亲说:“那就这样定了。”爷爷说:“好,好,这样好。”父亲又说:“我们每月再多寄点钱回来。”爷爷说:“不用,他奶奶去了,人口又没增加,钱够用。”母亲说:“他奶奶能花几个钱,两个孩子都要上学,花销大。”这时俺看到多多翻了一下身,背朝向说话的大人,两行清莹的眼泪溢了出来。原来她也没睡着。
大人们又说起什么时候走。爷爷说:“好歹得过了‘头七’吧?”父亲说:“不行,爸,我们最迟后天就得上火车。”母亲说:“没买到火车票怎么办?”父亲说:“那也得走,到了火车站再想办法。而且得提前一天离开黄岛,在青岛火车站待一宿,万一后天遇到大雾大风过不了胶州湾呢?”母亲没有反对。爷爷叹口气:“你们总是忙、忙、忙。后天不会有雾有风吧?明天你们最好别走,带着圆圆去街上转转,给他买件衣服买双鞋,不是要你们花钱,你们给他买,跟俺给他买是不一样的。圆圆这孩子可怜,很少见爸爸妈妈,你们多待一天是一天。”父亲为难地说:“你说得对,爸爸,我们也不想走,但是又必须走。唉,要是有条海底隧道就好了,就可以多待一天了。”俺不知道“海底隧道”是什么,但那一刻俺的确想到了森林山脚下那个乳白石头镶边的山洞,爷爷说了,洞是通往海底又通往青岛的。
第二天上午,父母给多多说了要把她留下的事。多多不吭声。父母又给俺说要带俺上街去买衣服。俺说:“俺想奶奶,俺不去。”父母望着爷爷。爷爷想说服俺。俺躲到厨房里去了。爷爷说:“圆圆心重,那就算了吧。”中午饭以后,俺们打算送父母前往轮渡口,多多不见了,父亲的行李包和母亲的手提包都不见了。母亲说:“快追,她走了。”俺们追到院子里,没看见多多,又追到街上,追到公共汽车站。父亲说:“这孩子主意大,一定是自己去了轮渡口。”俺们赶紧挤上公共汽车,果然在轮渡口看到了多多。母亲说:“要是她有足够坐轮渡的钱,一定会去青岛火车站等我们。”父亲走过去,想从多多手里接过行李包,多多不松手。母亲又去拿自己的手提包,多多还是不松手。她知道,只要行李包和手提包在自己手里,父母就不可能丢下她。她眼里满是湿汪汪的委屈,红扑扑的脸蛋带着几道泪痕,站在栅栏门口随时准备往码头上走。父亲说:“听话,这里的学校好,氧气多,留下来对你的学习和身体都有好处。”多多躲闪着父亲,低下头,眼泪哗啦啦流着。母亲说:“多多是好孩子,多多知道我们不是要抛弃你。”多多擦了一把眼泪,突然仰起头,叫了一声:“妈妈。”然后便唱起来,“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俺不知道这歌是什么意思,但俺能猜出它有许许多多俺无法理解的内容,它的背后有许许多多俺不知道的故事,不然,在奶奶的坟前都不会哭的多多,不会把那么多眼泪流在唱歌的时候,父母也不会一听到歌声就改变主意。父亲回过身来对爷爷说:“那就算了吧,让她还是跟我们去。”母亲也说:“她离不开我们,也丢不下少少。再说了,我们也舍不得她。”又提到了“少少”。这次少少怎么没有来?爷爷有点失望,走过去对多多说:“那就去吧,孙女,别哭了。”
父亲去窗口买了三张票,要走了。爷爷说:“圆圆,给爸爸妈妈姐姐再见。”俺不仅紧闭了嘴不开口,还做好了随时躲开的准备,免得母亲还像上次那样扑过来猝不及防地亲俺一下。母亲似乎在亲与不亲之间犹豫,看俺冷然木呆的样子,最终还是放弃了。倒是多多没有顾忌,扬起手笑着说:“弟弟再见。”从决定还是带她走的那一刻,她就笑了,灿烂得就像今天的太阳。俺突然发现,她好看极了,就像画儿上的、电影里的。俺故意把眼光投向碧蓝的天空没有理她。她又说:“爷爷再见。”爷爷唉叹一声说:“俺孙女真好。”
爷爷望着他们,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俺说:“爷爷,走吧。”俺想到了家,一瞬间忘了那个家现在是空的,忘了奶奶已经搬到森林里,再也不跟俺们住一起了。而爷爷没有忘,他宁肯站在这里,看着运载着儿子儿媳和孙女的大轮船驶向迷茫的海,也不愿去家里品尝奶奶留下的孤冷和清凉。爷爷牵着俺的手,一直站到太阳掉进海里。
奶奶走后的寂寞里,俺上学了。学校离家有七八站,爷爷每天送俺接俺。俺不让爷爷接送,说班里的好几个同学都是自己上学自己回家的。爷爷就偷偷地跟在俺后面。有一次被俺发现了,俺发脾气道:“爷爷,你就是不听俺的,要是同学们看见了,会说俺是胆小鬼的。”爷爷说:“你爸爸妈妈不在身边,俺怕你受人欺负。”俺说:“谁敢欺负俺,俺跟他拼了。”爷爷说:“好好好,以后不跟了,你可千万别跟谁去拼,要拼爷爷去拼。”爷爷真的为俺拼过一次。那次上体育课,老师把全班学生带到海水浴场教游泳。俺不敢下水,老师就给俺套上救生圈,提起来扔到了海里。俺惊恐地喊叫着。爷爷出现了,先扑过来把俺抱到岸上,然后去跟老师论理:“你不知道俺孙子怕水吗?你没见他已经吓哭了吗?你是什么老师?”俺这才知道爷爷并没有不跟着俺。老师说:“就得强迫他下水,闯过这一关,以后就好了。”爷爷说:“没有以后了,俺孙子不上你的课了。”俺这次没有埋怨爷爷跟着俺。俺是旱鸭子转世,对水的恐惧就是鱼对沙漠的恐惧。
这天晚上,俺梦见了水,梦见奶奶在海里,瞬间被淹死了。俺哭醒了自己,给搂着俺的爷爷说起了梦。爷爷说:“奶奶想你了,俺们去看看吧。”星期天,爷爷带着俺去森林里上坟。以后,不管是俺还是爷爷,只要梦到奶奶,俺们都会去上坟。此外,上坟的日子还有大年三十和清明节。有一次上坟,烧了纸后,爷爷说:“圆圆,爷爷死了也埋在这里。记住,一定不要火化。你奶奶没有火化,俺就不能火化。要火化,两个人都火化。”俺问:“爷爷,人为什么会死呢?”
俺哪里知道,爷爷说到死的时候,离他的死已经没几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