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家训文化是儒家思想在一个家庭或一个族群绵延发展中的具体体现,历代读书人“修齐治平”理想的实践一般都是从其各自的家庭教育开始启程的。《易·坤·文言》有云:“积善之家,必有馀庆;积不善之家,必有馀殃。”教“善”与行“善”,始终是中国传统家训文化中的重要内容,农耕社会甚至流传有这样的古训:“道德传家,十代以上;耕读传家次之;诗书传家又次之;富贵传家,不过三代。”所谓“富不过三代”,至今仍占有相当大的舆论市场,可见道德传家在中国人心目中牢不可破的地位。旧时官宦人家或书香门第的临街大门上常镌刻有“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或“荆树有花兄弟乐,书田无税子孙耕”一类的联语,就充分体现了中国人以道德传家、诗书传家的思维定势。
《晋书》卷七九《谢安传》有一段谢安与谢玄叔侄间的对话,发人深省:“(谢玄)少颖悟,与从兄朗俱为叔父安所器重。安尝戒约子侄,因曰:‘子弟亦何豫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诸人莫有言者。玄答曰:‘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古人希望其后人克绍箕裘以继承祖业而外,更希望能够超越自己,有鹏程万里的前途。宋苏辙《古今家诫叙》有云:“父母之于子,人伦之极也。虽其不贤,及其为子言也必忠且尽,而况其贤者乎?”然而其兄苏轼对此却有另类表达:“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洗儿戏作》)这当然属于对自己遭遇宋廷待遇不公的激愤与调侃兼而有之之言,不是真实的心理传达。《新唐书》卷九六《房玄龄传》谓传主:“治家有法度,常恐诸子骄侈,席势凌人,乃集古今家诫,书为屏风,令各取一具。曰:‘留意于此,足以保躬矣。汉袁氏累叶忠节,吾心所尚,尔宜师之。’”将传家诫训写于屏风,而于古人坐卧皆可见屏风,其耳濡目染之效,可想而知。
《汉书》卷六六《陈万年传》:“万年尝病,召咸教戒于床下,语至夜半,咸睡,头触屏风。万年大怒,欲杖之,曰:‘乃公教戒汝,汝反睡,不听吾言,何也?’咸叩头谢曰:‘具晓所言,大要教咸谄也。’万年乃不复言。”这就是有名的陈万年教子故事。这位御史大夫并非奸佞,只不过善于疏通上下级关系并得以取巧而已,他因此获得美官,这在人治社会自有其迫不得已的苦衷。陈万年以谄事公卿为传家秘诀教子,大约也是望子成龙的心理因素使然;其子陈咸入仕后偏偏反其父之道而行之,以“抗直”立朝,当属于性格因素作怪。陈咸在官场吃尽苦头,最终“以忧死”,恰与其父之善终形成对比。可见道德传家在一定程度上会受到个人性格与社会诸多因素的制约,实践起来绝非畅通无阻。
家庭作为社会细胞,酝酿了家训的产生;族群作为社会的血缘团体,又是族训产生的土壤。狭义而言,家训就是家长在立身处世为学等方面对子孙的教诲;但从广义上理解,家训也当包括兄弟之间的激励切磋。而族训更是扩大了的家训,两者可视为同类。历史上的家训文化与儒家文化的有机结合,堪称相辅相成,在维护帝王统治与社会稳定上具有不可或缺的作用。这是家训文化在历代蓬勃兴盛的有力保证。
一般而言,家训属于古人有意为之下的产物。明宋濂《文宪集》卷一〇《杨氏家传》谓杨粲:“粲性孝友,安俭素,治政宽简,民便之。复大修先庙,建学养士。作《家训》十条曰:尽臣节,隆孝道,守箕裘,保疆土,从俭约,辨贤佞,务平恕,公好恶,去奢华,谨刑罚。论者多之。”明杨士奇《东里集续集》卷一三《余氏族谱序》:“西融生南昌令仁,南昌笃于行义,尝为《家训》曰:读书起家之本,循理保家之本,勤俭治家之本,和顺齐家之本。至今乡人取以为法。”清初蒲松龄曾为友人撰述《为人要则》,包括正心、立身、劝善、徙义、急难、救过、重信、轻利、纳益、远损、释怨、戒戏十二项内容,其前有小序云:“王八垓兄有感于世情之薄,命十二题属余为文,以教子弟,亦见其忧患之心也。遂率撰之。”所谓“以教子弟”,当属于求人代作家训,其目的也无非是古人对于“绵绵瓜瓞”“五世其昌”的企盼。明曹端《曹月川集》有《续家训》诗云:“修身岂止一身休,要为儿孙后代留。但有活人心地在,何须更问鬼神求。”简括地道出了家训撰述的缘由。
传统家训的名称或体裁多样,庭训、庭诰、家诫、家范乃至家书、遗嘱、诗歌等,尽可包罗在内,文类有别,长短不一;传统家训的内容非常丰富,包括修身、治家、立志、勉学、处世以及节义等,总起来说就是讲做人的道理。本选本除不选诗歌外,所选文则长短不拘,皆属管中窥豹。
历史上的家训,或仅见于史籍笔记,具有一定的叙事功能或故事性;或散见于文人别集,作为单篇文章存世;或以专书、总集传世,如《颜氏家训》《戒子通录》等。至于家书尺牍,在文类上本与文人的单篇文章同一,但作为家训的家书在人们心目中往往有其独特性,所以本书共分为四类厘选历代家训,分别为史籍笔记中的故事家训、家书史牍中的教诲家训、文人别集中的散行家训、专书总集中的传世家训。本选本以《韩诗外传》中“周公诫伯禽语”的先秦文为第一篇,据说这是我国有文字记录的较早家训。限于篇幅,本书作为普及选本,选文不可能面面俱到,挂一漏万,在所难免。选有关家训之作六十四篇(则),不过尝鼎一脔,略知其味而已。至于注释,原拟从简,但古人行文引经据典,往往与儒家思想水乳交融,不明其出处,有时就难以体味其中的确切蕴含。至于选文中所涉及的“今典”如人物亲属相互关系问题,也不能掉以轻心乃至大而化之,否则就可能难以体味个中旨趣,甚至郢书燕说。
选注者学识有限,本书之选文、注释与点评不妥甚至谬误之处在所难免,尚祈广大读者不吝赐教。
赵伯陶
2017年10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