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若虚
春江潮水连海平,
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
〔2〕
,
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
〔3〕
,
月照花林皆似霰
〔4〕
。
空里流霜不觉飞
〔5〕
,
汀上白沙看不见
〔6〕
。
江天一色无纤尘
〔7〕
,
皎皎空中孤月轮
〔8〕
。
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
〔9〕
,
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
但见长江送流水
〔10〕
。
白云一片去悠悠,
青枫浦上不胜愁
〔11〕
。
谁家今夜扁舟子
〔12〕
?
何处相思明月楼
〔13〕
?
可怜楼上月徘徊
〔14〕
,
应照离人妆镜台
〔15〕
。
玉户帘中卷不去
〔16〕
,
捣衣砧上拂还来
〔17〕
。
此时相望不相闻,
愿逐月华流照君
〔18〕
。
鸿雁长飞光不度,
鱼龙潜跃水成文
〔19〕
。
昨夜闲潭梦落花
〔20〕
,
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
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
碣石潇湘无限路
〔21〕
。
不知乘月几人归,
落月摇情满江树
〔22〕
。
作者简介
张若虚(约660—720),字号不详,扬州(今属江苏)人。曾任兖州兵曹。事迹略见于《旧唐书·贺知章传》。中宗神龙(705—707)中,与贺知章、张旭、包融并称“吴中四士”,驰名京师。他们才气纵横,诗歌情思浓郁,神采飞扬,意境优美,表现出盛唐前期的社会风貌和时代特点。《全唐诗》中张若虚的诗仅存二首,一首是《代答闺梦还》,另一首就是千载传诵的《春江花月夜》。
注释
〔1〕《春江花月夜》是古乐府《清商曲·吴声歌》旧题,本来是吴地的民歌。根据宋代郭茂倩《乐府诗集》记载,此曲被引入陈朝宫廷,成为陈隋以来宫体诗题之一。
〔2〕滟(yàn)滟:水波闪耀的样子。
〔3〕芳甸:花草丛生的原野。
〔4〕霰(xiàn):细小的雪粒。
〔5〕空里流霜:古人认为霜是从天空降落的。
〔6〕汀(tīnɡ):沙滩。
〔7〕纤尘:细微的灰尘。
〔8〕皎皎:洁白,明亮。月轮:月亮。
〔9〕无穷已:没有穷尽。
〔10〕但见:只见。
〔11〕青枫浦:长有枫树林的水边。诗意用《楚辞·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12〕扁舟子:孤舟,男子所乘的小船,此指游子。
〔13〕明月楼:此指月光下的闺楼,女子所居之处,代指思妇。
〔14〕可怜:可爱。月徘徊:月光移动。
〔15〕离人:思妇。妆镜台:梳妆台。
〔16〕玉户:华美的楼阁的门户。
〔17〕捣衣砧:捣衣石,洗衣服用的石头。
〔18〕逐:跟随,追随。月华:月光。
〔19〕文:同“纹”,波纹。
〔20〕闲潭:清幽的水潭。
〔21〕碣石:山名,在今河北昌黎。潇湘:水名,在今湖南。
〔22〕摇情:摇荡着情思。
解读
宫体诗常以艳情为内容,描红点翠,堆香砌玉,语言浮华,空虚无聊。这首诗虽仍沿袭宫体旧题,但却突破了宫体诗的局限,将其改造为长篇七言歌行,赋予其新的内容和风格,从而更好地表现诗人对内在情感与诗歌情韵意境的把握。
诗歌以“春江花月夜”为中心,以明月初升、月在中天、落月西沉为时间顺序,逐次描写,一一抒情。诗歌前八句,作者从春江月夜的宁静美入笔,把月亮初升置于浩瀚广阔的背景之下,素月银辉洒落江面,波光潋滟,一片静谧安宁。宛转绕行的江水,茂盛的原野花草,所有的景物都被笼罩在月光之中,清明而幽美,宁静又略带神秘,让人无限神往。“江天一色”以下八句,诗人在皎皎月光中感受这美丽景色的同时,沉浸在对似水年华的体认中,由江天月色引发出了对人生的思索。江月年年岁岁不止,人生一代一代更替,在恒常与短暂之中,诗思转入了形而上的伤感与空灵。“白云一片”以下则转而叙写人间游子思妇的离情别绪。扁舟中的游子,闺阁里的思妇,都在明月的普照之下,虽身处异地,却有着同样的情思。这绵绵不断的想念与离愁,亦如这卷不去、拂还来的月色,照彻人心,无法排遣。虽然这一段都是诗人的想象之辞,但因体验细腻,抒情具体,因而完全消除了宫体诗的“猎艳”趣味,写得优美、纯真且深沉。“江水流春”以下则写月落。斜月西沉,终会藏于海雾之中;江水流逝,也终要带走这美好的春夜。只有这缭乱不宁的别离情绪,伴随着残月余晖在花树上摇曳着,弥漫着。诗歌全文就此结束,却仍旧余音绕梁、情韵袅袅,让人回味不绝。
全诗情思与哲理兼具,它所抒发的对于青春、爱情、人生奥秘和大自然美景如痴如醉的迷恋和追求,对于宇宙永恒和人类精神之美的领悟,既是盛唐生活的折射,也是盛唐士人所独具的一种精神气质。诗歌的韵律节奏也很有特色,全诗共三十六句,四句一换韵,共换九韵。全诗随着韵脚的转换变化,平仄的交错运用,一唱三叹,前呼后应,既回环反复,又层出不穷,音乐节奏感强烈而优美。这种语音与韵味的变化,又是切合着诗情的起伏,可谓声情与文情丝丝入扣,宛转谐美。
闻一多《宫体诗的自赎》说:“如果刘希夷是卢、骆的狂风暴雨后宁静爽朗的黄昏,张若虚便是风雨后更宁静爽朗的月夜。……更敻绝的宇宙意识!一个更深沉、更寥廓、更宁静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恒前面,作者只有错愕,没有憧憬,没有悲伤。……有限与无限,有情与无情——诗人与永恒猝然相遇,一见如故。……对每一问题,他得到的仿佛是一个更神秘的更渊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满足了。于是他又把自己的秘密倾吐给那缄默的对方。……这里一番神秘而又亲切的、如梦境的晤谈,有的是强烈的宇宙意识、被宇宙意识升华过的纯洁的爱情,又由爱情辐射出来的同情心。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