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读者对于西方文化的兴趣越来越浓了,这在国家开放形势下是很自然的。但是,决不像牛仔裤、耐克鞋及皮尔·卡丹服饰之类,西方文化不可能成为赶时髦的对象;它像其他文化一样,是需要按其字源学上的意义,经过一番心灵的训练和陶冶,才能逐渐掌握的。首先须了解,西方文化有两根支柱,一根是希腊神话,另一根是《圣经》。分别熟悉一下这两根支柱,将有助于理解西方文化的起源和发展。那么,这本希腊神话集的编译和出版,对于我国读者特别是青年读者,该不至于显得多余吧。
世界上有许多民族,每个民族都有她自己的神话。中国就有盘古开天地、神农尝百草以及《山海经》里刑天舞干戚之类的神话。在世界各地,除了希腊神话,著名的还有埃及、印度、罗马、冰岛、爱尔兰等古老民族的神话。这些神话大都起源于原始人类解释周围世界,首先是自然界的尝试,并与当时当地的宗教密切相关。其中说到内容最丰富、表现手法最富于艺术性,而且流传范围最广泛,不能不数希腊神话了。
希腊神话是古希腊民族关于神和英雄的故事的总汇。在希腊人心目中,神具有人形和人性,英雄则是半人半神式的人物,这就是所谓神人同形说。古代希腊人把神想象成人的形象,并把人的情感、欲望和行为附加在神的身上,这一点本来是和其他民族的神话相似的。不过,对于后者,神性和人性的界限分明,神身上如果出现了人的情欲,那是不得了的,是要被贬谪下凡去受苦的,中国神话里天蓬元帅后来变成猪八戒就是一个例子。而在希腊神话中,神和人却几乎太相似了,不但按照人类父权制家庭的形式,组成了以宙斯为首的奥林波斯山上的神圣家族(父亲宙斯,母亲赫拉,姑母得墨忒耳,叔父波塞冬,女儿雅典娜、阿耳忒弥斯、阿佛洛狄忒,儿子阿波罗、赫淮斯托斯等),而且每一位神都具有人身上常见的一些长处和弱点,即使是弱点,也都同样显得可以理解以致可爱,而不致受到难堪的指摘和惩罚。例如天神宙斯本人,他简直就是一个泛爱主义者,热烈的女性追求者;至于他的子民,日子过得随心所欲,逍遥自在,就更不在话下了。正由于充满愉快、活泼而又自由的人性,希腊众神从不令人感到恐怖,反倒广泛地为人所喜爱。
希腊众神毕竟又是神,自然比人有更大的能耐,也有更多的形态和变化。作为图腾崇拜的残余现象,有些神灵本来就具有动物的形状,如长羊脚的牧神潘和林神萨堤洛斯,半人半马的肯陶洛斯,半人半牛的弥诺陶洛斯。宙斯的本领不下于中国七十二变的孙悟空,他曾化身公牛去抢劫欧罗巴,又曾化身天鹅去亲近勒达。还有被动的变形,如阿克泰翁被变成鹿,赫卡柏被变成狗,与巨龙搏杀过的卡德摩斯晚年也变成了龙。还有变成植物形态的,如达佛涅变成月桂树,许阿铿托斯变成风信子花,密耳拉变成没药树,那耳喀索斯变成水仙花。这些千奇百怪、多姿多彩的变化景观,使得希腊神话进一步引人入胜了。
希腊神话像其他神话一样,首先也起源于对自然力的崇拜,如宙斯是雷电之神,波塞冬是海神,赫淮斯托斯是火神,得墨忒耳是谷物与农业女神。除了自然界的痕迹,希腊神话还反映了人类氏族社会的发展,如关于阿玛宗人的神话保存着对母系氏族的记忆,关于弑母者俄瑞斯忒斯的神话标志着母权制向父权制的转变。希腊神话也不止是想象的创作,另方面还以历史事实为依据,例如特洛亚战争便引发了一系列的神话故事。古希腊的文学艺术与希腊神话之间有着几乎不可分割的有机联系。例如人类和世界的起源,阿耳戈号船员们的远航,以及赫剌克勒斯、忒修斯、珀耳修斯等英雄的丰功伟绩,都曾是希腊诗人和艺术家的创作题材。关于希腊神话的最重要的文献有被认为是荷马所作的两部史诗,即《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还有别奥提亚诗人赫希奥德的《农作与日子》和《神谱》。在描写特洛亚战争末期事迹的《伊利亚特》中,众神被分成两个集团,一个由波塞冬、赫拉、雅典娜、赫淮斯托斯等组成,站在希腊人一边;另一个由阿波罗、阿耳忒弥斯、阿佛洛狄忒等组成,站在特洛亚人一边。在这场由众神和众英雄共同参与的战争中,实际上是以神话的外衣掩饰了荷马时期氏族部落之间的相互掠夺,而为这种掠夺行为所需要的英勇作战精神则被歌颂为至高无上的美德。在《神谱》中众神的起源得到最完整的描述,据说宇宙间最初只有四个神,即卡俄斯(混沌,创世之前所有的空间),该亚(大地),塔耳塔洛斯(深渊)和厄洛斯(爱)——在近代心理分析学说中被炒得火热的“利比多”,其根源原来在这里。而在《神谱》中并未受到重视的,为人类从神那里盗火的普罗米修斯,经过希腊大悲剧家埃斯库罗斯的塑造,则成为不畏暴虐、不怕牺牲、敢于为理性与正义承受最残酷惩罚的伟大典型,自古至今一直为进步人类所颂扬,并永远赋予历代诗人、剧作家、音乐家、造型艺术家们以再创造的灵感。
罗马人继承了大部分希腊文化,包括希腊神话,并以他们特有的朴素风格和拉丁名称把它们保存下来。希腊神话中几乎每一个神都能在罗马神话中找到他的对应者,事实上不过改换了一个名字而已。例如,天神宙斯改称朱庇特,天后赫拉改称朱诺,智慧女神雅典娜改称弥涅耳瓦,美神阿佛洛狄忒改称维纳斯,月神或贞洁女神阿耳忒弥斯改称狄安娜,冥后珀耳塞福涅改称普洛塞庇娜,神使赫耳墨斯改称墨丘利,火神赫淮斯托斯改称武尔坎,海神波塞冬改称尼普顿,战神阿瑞斯改称玛尔斯,酒神狄俄倪索斯改称巴克斯,爱神厄洛斯改称丘比特,等等。不过,还须了解,古罗马人不论在共和时期还是帝国时期,他们的宗教本质上是一种政治行为,其世俗目的在于促进社会秩序的平靖和国家机器的完善;而对于处在低级社会发展阶段的希腊人,他们的宗教基本上是一种自由而愉悦的自然崇拜,并以发扬个性和美感为己任,形成诗、艺术和独立精神的源泉。因此,在严格的意义上,诗意浓郁的希腊神话和散文化的罗马神话又是不能混为一谈的。
随着基督教的传播,《圣经》以外的神话在欧洲逐渐遭到摒弃,任何异教的神祇都被视为“妖魔”,不再对人们的宗教信仰起什么支配作用。但是,希腊神话的优美形象和浓郁诗意仍然长久留存在人们的意识中,并作为文学艺术的永恒题材而流传下来。到文艺复兴时期,希腊神话更经过一些伟大的造型艺术家的手笔,牢固地植根于欧洲文化的土壤中,对后世产生了辉煌的审美效果和深刻的启示作用。有人甚至说,没有希腊神话,就没有文艺复兴可言。自此以后,一个人是不是熟悉希腊神话,在西方便成为检验他的文化水平的标志。
到今天,希腊神话已与西方各民族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甚至成为家喻户晓的口头语,出现在各个通俗作家的笔下。例如,作为稀世珍宝的代名词的“金羊毛”,解作争端或祸根的“金苹果”,代表致命弱点的“阿喀琉斯的脚踵”,日夜睁着的“阿耳戈斯的眼睛”,藏污纳垢的“奥革阿斯的马厩”,帮助摆脱困境的“阿里阿德涅的线团”,永远灌不满的“达那伊得斯姊妹之桶”,飞得太高而为太阳融化的“伊卡洛斯的蜡翼”,惹祸招灾的“潘多拉的匣子”,削足适履的“普洛克儒斯忒斯的床”,诱惑水手触礁的“塞壬的歌声”,徒劳无益的“西绪福斯的苦役”,难解的“斯芬克斯之谜”,目标可望而不可即的“坦塔罗斯的磨难”,等等。此外,西方天文学家还用希腊神话里的名称来为一些星宿命名,如称仙女座为安德洛墨达,称南船座为阿尔古舟,称太阳为赫利俄斯,称武仙座为赫剌克勒斯,称双子座为卡斯托耳和波吕丢刻斯,称半人马座为肯陶洛斯,称仙王座为刻甫斯,称飞马座为珀伽索斯,称英仙座为珀耳修斯,等等。以上这些典故、习语和名称,已是人们接近和理解西方文化之前所不可缺少的常识了。
到十九世纪,西方学者对于希腊神话的兴趣进一步发展,先后创立了许多研究神话遗产的学派,如自然派,象征派,字源学派,人类学派等,不一而足。有的认为神是自然力量的化身;有的认为众神的形象来源于人类的原始恐惧;有的认为神话的目的在于说明某种制度或风俗的缘起,或者解释某个被误解的名称;有的还认为,神话所表现的人与自然强力(包括猛兽和非人)的拼搏,象征着人与其卑下情操的斗争,等等。这些学者值得一提的有:英国的东方学者马克斯·密勒(1823—1900),他采用印欧语系比较语言的科学方法,最早创立了比较神话学,虽然积极的成果有限;苏格兰人类学家詹姆士·乔治·弗雷泽(1854—1941),他的十二卷巨著《金枝》研究了神话的起源及其在宗教发展史中的重要地位,并通过探讨原始祭祷仪式,开阔了文学史家们的眼界;瑞士心理学家卡尔·古斯塔夫·容格(1876—1961),他提出了种族或集体无意识的观点,断定其中储存着人类过去所有的经验,包括所有神话的象征在内,由此证明神话不可能是狭隘意义上的历史,而是由各时代存在过并将永久存在下去的各种事件逐渐编成的故事总汇,同时还提出了原型的概念,肯定了人类所有无数典型经验的统一性和同一性,不但解答了马克斯·密勒认为原始神话充满“野蛮、荒谬、愚昧”成分的疑惑,还帮助形成了二十世纪从客观上把握文学类型的共性及其演变的原型批评。此外,十八世纪意大利哲学家维柯的巨著《新科学》(1725)在十九世纪获得了新的理解,其中关于“诗性智慧”的观点启发近代神话学者认识到,原始人类缺乏抽象思维能力,只能用具体形象代替逻辑概念,这才产生了神话。当然,我们还知道,马克思和恩格斯根据唯物史观指出过,神话是人类童年的产物,只产生在人类历史上的一定生产方式下,像朱庇特、武尔坎等形象不可能出现在科技发达、发明了电报和铁路、各种自然现象得到科学解释的时代;他们还强调,神的形象除了自然属性,还具有社会属性,并认为比较神话学片面地断定神只是自然力量的反映,是导致神话学陷入混乱的原因之一。
对于普通读者,神话就是神话,它的兴味在于故事本身,而不在于表达方式和叙述风格,更不在于那些莫衷一是的理论问题。那么,让我们还是先来读读面前这本希腊神话集吧。等我们熟悉一下这些美妙的故事,再来考虑建立我们的神话观也不迟。本书作者施瓦布属于以诗人乌兰德为核心的施瓦本浪漫派,他的这本希腊神话集正是德国浪漫派开掘并发扬古典遗产的重要成果之一,而从它一直重版至今,并在世界各国流传的普及效果来看,也算是对于包括我国读者在内的人类文化继承的一份厚礼。
绿 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