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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 言

奥诺雷·德·巴尔扎克(Honoré de Balzac)生于一七九九年五月二十日,是法国都尔人。他活到一八五○年八月十八日,在巴黎弃世。《欧也妮·葛朗台》与《高老头》是他总称为《人间喜剧》的作品中的两部。《人间喜剧》由约莫九十部长篇和中短篇小说所构成。巴尔扎克第一次正式用他的名字发表作品是一八二九年,当时他已经三十岁了。他经过长达十年的摸索、学习以后,给法国小说开辟了一个新天地,给后人建立了一个直到现在想摆脱而摆脱不掉的现实主义传统。在他以前,法国有它自己的小说传统,无论是书信体、自传体、叙述体、对话体,都给人一种 故事 的感觉:它反映社会某个角落、某个状态、某种情调,然而不是牵一发而动 全局 的感觉。他在《拜耳先生研究》中曾经讲起他的抱负:“我不相信十七、十八世纪文学的严峻方法描绘得了现代社会。在我看来,把戏剧成分、形象、画面、描写、对话介绍到现代文学里头,是势不可免的。”资产阶级革命已经结束了法国的封建社会,而法国文学却还没有跳出老一套创作方法。针对这种情况,他决定要用 全部 文学手段来反映他要写的 整个 时代的这一社会的 全貌 。他尽到了他自许的历史的“秘书”的职责,这是他在《人间喜剧》“前言”中许的愿。他用那么多人物,那么多杰作还了他的愿,而他的时代却欠下他的情分,涨红着脸,低着头,就是不给他荣誉,不给他公道。

他活着的时候,国家学会不要他,因为他是一个负债的作家;正人君子不容他,因为他是一个负债的作家;一八四八年的革命议会不要他,因为他是一个“反动的”不体面的作家,跟不上“社会主义”的风头,不像欧仁·苏那样写一部《巴黎的秘密》,也不像乔治·桑那样写几部贵族妇女下嫁工人的“社会主义”小说。他活着的时候追求了十七年的波兰贵妇人,在他死前只是出于怜悯,而不是为了早年爱他的感情嫁给他。我们今天能读到他的著述,能读到经过许多学者钻研之后整理出来的一切有关文字,全仗着一位有心的外国人——比利时的子爵洛万儒(Lovenjoul)到处搜购才建立起来的巴尔扎克图书馆。学者们在这里以绝大的耐心和毅力,在馆长布特隆(M.Bouteron)的协助下,对巴尔扎克的未了事业付出多少心血!

他的父亲本来姓巴尔萨(Balssa),一七四六年生在一个农民家庭,成了这个农民家庭中的第一个知识分子。一七七六年,他为了向上爬,和十七世纪书信家巴尔扎克接上了宗,便以这个姓在路易十六驾下的庞大松散的政务会议里当上了一名并不高贵的秘书,直到一七九四年四月革命政府废除政务会议为止。后来,他又投入资产阶级革命阵营,一七九五年被任命为国家第二十二师的粮食部部长,于是一七九七年,这位五十一岁的新郎带着他的十九岁的新婚夫人去了师部所在地都尔,一直活到一八二九年,可以说是四世为人了。

巴尔扎克的母亲是巴黎一位富商萨朗毕耶(Sallambier)的女儿。在所有人中,怎么会看上比她大三十二岁的官儿,别人也难以揣测。他们的“头生”由她自己乳养,活了三十三天就夭折了,长子的名分于是留给了我们的大小说家巴尔扎克。她讨厌这个孩子,把他交给外人抚养。母亲喜欢最小的儿子亨利,这是她的私生子。

一八一四年底,全家人搬回巴黎,老头子被任命为第一师的粮食部部长。这期间巴尔扎克中学毕业,在一家律师事务分所当小练习生,同时在巴黎大学法学院听课。一八一九年初,他得到法学士证明书。可是,尽管父亲这时正被迫退休,他却不肯进法律界,偏要做出路渺茫的文学家。孩子很固执,家里人拗他不过,只好允许他独自留在巴黎,而全家搬到巴黎的东郊居住。这是他最苦闷不过的时期。一个人住在阁楼里,冬天没有煤火,还得想主意把戏写成。他赶时髦,用克伦威尔做题材,把他写成一个冷酷的有野心的阴谋家。他还想把戏写成诗剧。他向大妹诉苦道:“克雷毕庸(Crébillon) 让我稳住神,伏尔泰吓得我发呆,高乃依使我振奋,拉辛叫我绝望。” 他煎熬了一年,写成诗剧,读给全家和行家听,失败了。他不认输,宁可和人合作,写流行的通俗小说维持生活。一八二二年四月三日他给大妹写信,说他看出了“《克伦威尔》分文不值,连怀胎都不够格”。

这个不懂人情世故和阴谋诡计的幻想家,总在想找门道发财,却总发不了财。他搞印刷所,欠下母亲五万多法郎;他办铸字局,亏了本,不得不盘给他的债主——他的老情人的儿子,眼睁睁地看着人家靠它赚钱。他回到创作已经三十岁了。他开始发表《人间喜剧》的头几部著作,从而结束了他苦磨苦炼的学习。他的《驴皮记》引起即将去世的大诗人歌德的注意。这位老人被迫为读完《驴皮记》安排他的读书日程,考虑“怎样才能在今天晚上读完它的第二部”。巴尔扎克的新手法吸住了他。“这是最新风格的一部优秀作品,特色是它在不可能的欲望与痛苦之间忽前忽后活动的气势与巧妙,并以这种逻辑方式借助于神怪之物,产生思想与故事的最奇特的连锁反应,就细节而言也令人赞叹不止。” 歌德一眼看出作者和他十八世纪的写法不同了,有“最新风格”。欧洲现代小说的传统诞生了,我们有了《欧也妮·葛朗台》,有了《高老头》,以及由其他许许多多小说所构成的《人间喜剧》。

∗  ∗  ∗  ∗

译者没有译出《欧也妮·葛朗台》一书的献辞。它对我们领会欧也妮的形象和品行不无帮助。译文如下:

“给 马利亚

你的画像是这本著作的最美丽的装饰。愿你的名字在这里像一个被赐过福的黄杨枝子,为了庇佑家室,不知道从哪棵树上采来,经过宗教的圣化并被虔诚的手所更新,因而永葆常青。

德·巴尔扎克。”

马利亚 是谁 一直是个谜 巴尔扎克把 马利亚 看作欧也妮的原型 自己却守口如瓶 女方更是三缄其口 但是 法国二十世纪中叶的学者终于给出了圆满的答案 一九五五年十月 十二月号 合刊 人类科学杂志 》(Revue des Sciences Humaines) 发表了尚色莱耳 (A.Chancerel) 与皮耶洛 (R.Pierrot) 合写的 真正的欧也妮 · 葛朗台 》, 揭开了这个讳莫如深的谜底 马利亚生于一八 九年 姓达米弩瓦 (Daminois), 一八二九年嫁给迪 · 夫勒雷伊 (Guy du Fresnay); 她母亲是一位相当知名的小说家 父亲是一位相当知名的法律界人士 巴尔扎克在遗嘱中提到马利亚 要人把他收藏的吉拉尔东 (Girardon,1628—1715) 雕刻的 基督 送给她 他在一八三三年十月十二日给大妹的信里说起他这位沉默寡言的情妇有了身孕 :“…… 这个可怜 淳朴与美妙的资产阶级妇女 ……; 我是 父亲 这是我要告诉你的另一个秘密 这落在一个温柔的女子身上 ,最天真的创造物,像一朵自天而降的花,悄不作声地来到我这里,不要通信,不要照料,说:‘爱我一年!我将爱你一辈子。’”一八三四年六月四日,她为巴尔扎克生了一个私生女儿。

欧也妮的外形是从马利亚这里移过去的。“她的脑袋很大,前额带点儿男相,可是很清秀,像菲迪亚斯 的朱庇特雕像;贞洁的生活使她灰色的眼睛光芒四射。圆脸上娇嫩红润的线条,生过天花之后变得粗糙了,幸而没有留下痘瘢,只去掉了皮肤上绒样的那一层,但依旧那么柔软细腻,会让妈妈的亲吻留下一道红印。她的鼻子大了一点,可是配上朱红的嘴巴倒很合适;满是纹缕的嘴唇,显出无限的深情与善意。脖子是滚圆的。遮得密不透风的饱满的胸部,惹起人家的注意与幻想。当然她因为装束的关系,缺少一点儿妩媚;但在鉴赏家心目中,那个不甚灵活的体态也别有风韵。所以,高大壮健的欧也妮并没有一般人喜欢的那种漂亮,但她的美是一望而知的,只有艺术家才会倾倒的。”

她的道德品质也从马利亚的一心相与和默默无声得到启示。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外省女孩子,不懂得“什么叫作爱情,只照着镜子想:‘我太丑了,他看不上我的!’”然而她不退缩,“天真,老实,她听凭纯朴的天性自由发挥,并没对自己的印象和情感有所顾虑。一看见堂兄弟,女性的倾向就在她心中觉醒了,而且来势特别猛烈,因为到了二十三岁,她的智力与欲望都已经达到高峰。她第一次见了父亲害怕,悟出自己的命运原来操在他的手里”。“悟出了”和“怎么做”之间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然而她变了。我们在一些生活细节上看见她怎样顶撞父亲。她的爱情是主动的,战斗的;她敢于拿出父亲历年给她的全部金币转赠给他去西印度冒险的堂兄弟,不考虑一毛不拔的父亲对她的叛逆将做出怎样的处分!而对这缄默、等待、刚强、不知外界变化一任命运摆弄的老实绝顶的姑娘,她所一眼看中的堂兄弟却把她忘了个干干净净。他成了殖民主义者,人贩子,让她等了七年,没有一封信——我们错了,有一封信给她,宣告他要娶一位贵族小姐,送还她八千法郎(当时金币的价值),讨回交给她保存的梳妆匣。他想爬进买空卖空的封建贵人家庭,却又不甘愿为此而掏钱去了结父亲破产时所欠的债务。于是,欧也妮一言不发地为他还清了这笔债,让他如愿以偿;自己却在幽暗之中,像先前在悭吝的父亲看管下那样,人在金子堆里而精神却在极度贫穷之中挨日子:“这便是欧也妮的故事,她在世等于出家,天生的贤妻良母,却既无丈夫,又无儿女,又无家庭。”

小说写来明白如话,朴素有力,他在一八三三年十月二十四日,给韩斯卡(Hanska)夫人写信道:“我需要一次胜利,一次绝大的胜利。《欧也妮·葛朗台》是一件美丽的作品。”而欧也妮的爱情是“纯洁的、无边无际的、傲岸的” 。他的估价是确切的:这“是一件美丽的作品”。他不仅细致地描绘了这份“纯洁的、无边无际的、傲岸的”爱情,而且栩栩如生地为它刻画了一座不可逾越的封建大山,堵住它的生命之流。

这座阴森的大山就是她的父亲葛朗台老头子。他和所有作品中的吝啬鬼一样,灭绝人性,而其他的吝啬鬼和他相比,包括莫里哀的阿尔巴贡 ,包括他自己创造的高布赛克 以及其他许多吝啬鬼在内,都不及他“亲切”、“崇高”、工于心计、恶毒和有社会性。他是一个活在一个观点上的人,机警、狡猾,少交往,利用一切发财的机会,成为吝啬鬼中的吝啬鬼。而实际上他依然是一个箍桶匠,有一双惯于劳动的手,在细微处,总带着箍桶匠的本质。他积聚了一个人在十九世纪可能积聚的最大财富:它似乎夸张然而却是一种令人信服的社会病。你最初不相信,像巴尔扎克的大妹那样不相信,像他的挚交卡娄夫人那样不相信。一八三四年二月八日卡娄夫人在信中说:“欧也妮·葛朗台很惹我喜欢。即使她不是一位诱惑人的妇女,至少她是真实的;忠心耿耿,像许多人那样,不带光彩。她的精神的感悟,在爱情的初次感受时,也是真实的,非常真实的。我倒希望她嫁给一位可敬的人,既然她的婚姻只是遗产转移。葛朗台一家人的周围人物也是真实的,他们对女继承人纠缠不放,他们的流言蜚语都是真实的。高个子拿侬,好得不得了!!我知道有些忠心的女仆,会帮她们吝啬的主人偷盗的。葛朗台太太存在于外省的每一个城市。这个女人把一切给了一位她不怎么爱的丈夫,她的道德生活,不是因为她有一个女儿的话,会死掉一百回。到处有这样的妇女。像这类牺牲品,只需住在外省稍微观察一下,就会注意到人数是很多的。只有葛朗台不真实。首先,他太阔。在法兰西,任何节约、任何吝啬,在二十年、五十年内都不能带来那么大的财富;只有国家信贷的财富才可能有这么多的百万;正当财富做不到这一点,除非它是世袭的,在一个平等继承不存在的国度。你在这方面没有一个真正的原型。其次,一个人在法兰西不可能囤积那么多的金币,在这个国家金币是这样少,尤其是私下里囤积那么多的金币;这将是一场经济革命,它将在商业中、在行政管理中到处制造混乱。吝啬鬼葛朗台既然不真实,他就只能是卑微与贫穷。一位有百万家资的吝啬鬼,头脑灵活得不得了,足以干大宗投机买卖,同时在家室小事上(关于这一点,他又在现实之中),这个吝啬鬼却不会对他老婆说:‘吃吧,这不花钱。’他不切他的肉饼,听其腐烂;他只在它发霉之后才端到桌子上来。我要让你和一些百万富翁的吝啬鬼相识,有一两百万也就成了;你会看见他们对我说:‘哎呀,求求你了,别切这个,留下它吧!’刀子切下了,他在受罪;随后,端上来了,他胆怯怯地吃它。……《欧也妮·葛朗台》其余的人物,包括堂兄弟,都写得好,不过,在这阴暗生活的真实而又必须是阴暗的图画中,前景不该写得这样突出才是。在外省,没有什么突出的事。甚至你,我亲爱的封建贵人 ,你将给这样一种存在的迷雾加上一层阴暗的颜色。道德在外省是深厚的,然而不带光彩,人们甚至连意识都没有意识到。” 关于葛朗台的不可置信的庞大财富,巴尔扎克的回答是:“我对你的批评没有什么可说的,就是事实在反驳你。在都尔,有一个开铺子的杂货商,就有八百万。艾纳尔先生,一个简单的流动小贩,有两千万,家里有现金一千三百万;他在一八一四年,以百分之五点六的利率放给国家,因而得到两千万。尽管如此,下一版我将从葛朗台的财富里减去六百万 ……”

对于巴尔扎克这样一位小说艺术家来说,主要不在积累财富的数字大小,而在积累财富的手段高明和心肠狠毒。对于葛朗台,高明和狠毒是合理的。这种合理性是他以之为生的乐趣和目的。创造这样一个人,数字还是说明问题的。他的狡猾来自他观察他的社会的心得。有困难时,他说话结结巴巴;无困难时,他说话流畅自如。他是一个高人一等的心理学家。他四周的有限人手统统变成他发财致富的工具。他 控制了 他的社会。人的关系变成金钱的关系。吝啬激情化后,他的一切有意义的活动都集中到这一点,每一个细节都在为他的画像着力。为了敛财他可以牺牲一切。他欣赏他玩弄人的手法。他的权威使他可畏。他把老婆的钱霸在手心。他要老婆活下去,然而老婆竟死于他的“恩爱”之下:这真是一个意外。母亲死了,成年的女儿有权过问她所继承的财产。幸而女儿对这一点不感兴趣,依然由他掌管。他要永远活下去,他不相信死会临到他的头上,可是死神到底来了,他要女儿到 阴曹地府 向他 交账

巴尔扎克笔触之大之细,从开篇写来,浑然一体。从箍桶匠成长为一个国际葡萄酒商,使人明白发展的道路是稳稳当当的。从房屋到高个子拿侬,处处透露一个信息:都是发财和守财的工具!在不属于自己的金子的墙里,“欧也妮的天真烂漫,一刹那间把查理的爱情也变得神圣了”。她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多的钱,他也不知道她有那么多的钱。她等他等了整整七年,等到三十岁了,而他没有只字片语寄来!这个尾声是难以忍受的,然而必须忍受。等他知道她有钱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命运玩弄了他,也玩弄了欧也妮,这个一尘不染的傻姑娘!

如此人生 !” 资本主义社会的个人占有狂的家庭悲剧正应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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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头 的主要故事 在一八三二年三月的 夏倍上校 的末尾 巴尔扎克借用律师但维尔之口谴责巴黎时就讲到了 :“ 我亲眼看到一个父亲给了两个女儿每年四万法郎进款 结果自己死在一间阁楼上 不名一文 那些女儿理都没有理他 !” 这显然指的是高老头 给两个女儿都安排好了八十万法郎的陪嫁费 以百分之五的利息来计算 正好是四万法郎 这似乎是事实 不是小说家捏造的虚构 最初的版本 正文前面引用了莎士比亚 亨利八世 的标题 :All is true(“ 一切都是真情实事 ”), 一八三九年给取消了 他在 夏倍上校 中让但维尔律师说 :“ 总而言之 凡是小说家自以为凭空捏造出来的丑史 和事实相比真是差得太远了 。” 在他强调作品真实的同时 他又以远不及现实真实自责 一八三九年 他在他的《古物陈列室》的序文中 又以《高老头》为例 说起它和真实的关系:“作者早已不时回答说 他常常不得不削弱自然的粗犷之处 某些读者把《高老头》看成一种对儿女的诽谤 但是 作为样板的事实依据 却提供了可怕的情况 比吃人的人还要凶狠 可怜的父亲临终前喊了二十小时要水喝 没有一个人帮助 他的两个女儿 一个在舞会 一个在看戏 虽然她们不是不知道父亲的处境 这种真实简直不能使人相信 。” 然而你不能不相信 所以他在成书之前 给韩斯卡夫人写信 自诩说:“《高老头》是一部美丽的作品 不过 骇人听闻地悒郁 为了完整起见 有必要让人看一下巴黎 一条道德的阴沟 这有一种令人反胃的创伤的效果 。” 他反复 强调不是他的小说污染巴黎,而是巴黎社会本来如此,污染的程度甚至于比他的小说还要严重。骂他的人那样多,包括那些妒忌他的人在内,他不得不在这方面多说两句。可是小说受到无名的读者的重视和欢迎。“《高老头》的成功是空前的。这个看不上《绝对物质》 的愚蠢的巴黎,在广告刊出之前就把第一版一抢而空。有两版在等着付印,我送你第二版吧。” 他送去的不是第二版,而是他的手稿。

欧也妮 · 葛朗台 的长处在于朴素 他从 欧也妮 · 葛朗台 中收到的戏剧效果异常单纯 可是 他在 高老头 中的戏剧效果却见之于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 然而殊途同归 更见功力 实际上 他们都带着居室 环境的烙印 一个是葛朗台的四个人的家庭生活 一个是杂七杂八的伏盖公寓 这里 故事不以面粉商为中心 而以穷学生拉斯蒂涅的社交活动为枝蔓 他一上手就致力于描写伏盖公寓 :“ 一切都跟这寒酸气十足而暗里蹲着冒险家的饭厅调和 。” 他利用早饭的聚会一一介绍它的房客 通过房客把巴黎社会整个写到 铺得开 收得拢 有条不紊地一气呵成 读者也恨不得一口气把这部 悒郁 的小说读完 这里有一个从南方来的 向上爬 的不顾一切干到底的青年大学生 他胸怀凌云“壮 上上下下 接触到各色人等 每个房客带着自己的历史背景走进社会 伏脱冷第一次在这里和我们见面 这个怪物“专爱挖苦法律 鞭挞上流社会 攻击它的矛盾 似乎他对社会抱着仇恨 心底里密不透风地藏着什么秘密事儿 ”。 高老头在这部小说的末尾结束了他的生命 而伏脱冷这个社会渣滓却方兴未艾 和拉斯蒂涅一样 开始走向变化多端的未来 《高老头》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起点

事实上,《高老头》和《人间喜剧》的关系也正是如此。从这部小说起,巴尔扎克开始了《人间喜剧》人物的重新出现。他摸索出他心中人物交往的社会存在。从今以后,小说的人物不受一部小说的限制,和客厅一样,去者来,来者去,带着不同的时间所赋予的不同的新身份和新面貌,来来往往,帮他摆脱以故事为中心的局限性。新世纪有新要求。他的现实主义就这样以新手法开始了向社会进军的号角。他的做法为他的人物加深了他们的社会性和他们的历史性。

高老头 前面有这样一句献辞

“献给杰出伟大的若夫华·圣伊莱尔,以示对他的才华和著作的敬佩。

德·巴尔扎克。”

若夫华·圣伊莱尔(Geoffroy Saint Hilaire)是一位主张动物器官同一论的著名动物学家。巴尔扎克从他的进步理论中得到启示,在《人间喜剧》的“前言”中说起了社会统一的图案。他悟出(当然,他从历史变动中也认识到)一个符合社会发展的道理,人在社会中本来是相同的,后来有了阶级,而且阶级关系在不断变化着:“社会环境是自然加社会。”在这里,“杂货商肯定可以成为法国元老,而贵族有时会沦落到社会的最底层” 。这个启示帮助作者说明社会的个人活动都是阶级活动,因而描写社会环境就成为他创造人物的一种必要手段。《高老头》正是根据这种认识写 成的

伏脱冷是这个动荡不定的社会的产物,一个冷眼观世的越狱逃犯,在一场惊心动魄的出卖勾当之后,被警察带走了。他的戏剧性活动使人怀疑他的真实性。一八四六年,有一位评论家卡斯地叶(Castille)就发表了这个论点。巴尔扎克在十月号的《周报》上回答他的批评道:“来看一下伏脱冷。再有几个月,我要发表《娼妓荣辱记》最后一卷,这个人将沉沦了。你许可我保留这个结论的秘密。这个人在其穷凶极恶之处,代表腐败、苦役与社会罪恶,没有什么惊人之笔。我不妨告诉你,实例存在着,是可怕的伟大,他在我们今天的社会中有他的位置。这个人就是全部伏脱冷,除掉我借给他的激情。他是被别人利用的恶之神。”这个“实例”就是资本主义社会为他提供的维道克 ,巴尔扎克曾经帮他整理过他的回忆录,他的生活历程是巴尔扎克所写的伏脱冷的原型。

高里奥曾经利用资产阶级革命发财致富。他从一个普通的面粉商当上了巴黎一个粮食分会的主席。他利用权力从西西里和乌克兰买进粮食囤积起来,再看准了时机高价卖出去。他的老婆很早就去世,给他留下两个宝贝女儿。他以母亲和父亲的感情培育她们,使她们受到高等教育。一个女儿“喜欢金钱,嫁给纽沁根,一个原籍德国而在帝政时代封了男爵的银行家”,另一个嫁给了一个旧贵族。女儿们在复辟时期进了高等社会,但是女儿们的父亲却被摒于门外,两个女婿不许他和她们公开往来,他只得住进这家伏盖公寓。而且他在公寓里的变迁也很大,他从一千二百法郎的膳宿费跌到九百法郎,最后在第三年,小说开始的年月,跌到四百五十法郎,临死前穷得搬进四楼。他的溺爱毁灭了自己。女儿的挥霍成了他替她们还债的无底坑。最后,他为两个女儿急出了病,人拖垮了,在叫唤女儿声中死去,在两家空马车送殡的行列之中入土。他能入土还是两个学生帮的忙。一个学生就是拉斯蒂涅,站在公墓的高处,蔑视巴黎高等社会,放完挑战性的空炮,到纽沁根太太家吃饭去了。巴尔扎克的笔墨对他并不留情,他的揶揄是有来由的:这个人物的原型据说是他最反感的法国资产阶级所崇拜的“侏儒怪物”梯也尔!

这就是巴尔扎克用一个多月的时间埋头写出的揭示阶级变化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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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确的观察、细节的选择、生活环境的缔造、戏剧性的开展、形象与激情的统一与集中,使巴尔扎克得以成功地建立起他的社会的现实主义方法。他在各种序文里为这些方法做出了明确无误的解释。而最好的解释,是他的小说。它们是他的理解的具体的体现。在他还没有想出一个更好的名字之前,他只能用当时畅行无阻的哲学上的“折中主义”来表示他的立意。

恩格斯在一八八八年致哈克奈斯的信里为现实主义下了一个“据我看来”的谦虚的定义,这个定义(或者不叫定义,叫作什么也成,只要符合他的原意)我们敢于大胆地指出,恩格斯是从他最喜爱的巴尔扎克这里得到启示并加以归纳的。恩格斯说:“据我看来,现实主义的意思是,除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 接着他就以巴尔扎克为例,说明他的定义所含有的特殊明确性:“这一切我认为是现实主义的最伟大胜利之一,是老巴尔扎克最重要的特点之一。” 巴尔扎克应当感谢恩格斯为他的匠心找到“再现”的理论,他正是按照这样的思想达到他对小说艺术的要求的。这个要求,我们在开始就已经说起了,是反映社会的 全貌

无论是《高老头》的纷繁的头绪,使人“终于体会到社会的各阶层是怎样重叠起来的”,还是《欧也妮·葛朗台》的简洁的构思蕴藏着怎样一种动人心弦的力量,都有力地说明作者对他的社会有着独特的见地,从而使其比任何同代小说作家都更能使恩格斯心折于他的现实主义的造诣。

李健吾
一九七九年六月 QTOlYNEac1EH4/HbIpLlSPJJ65UgfuPtE9MKUgOoXVY17xo2RvH2/yJuxI6yzAR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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