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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蓝色月亮

每每飞机起飞的时候,

不管是出国或在返家旅途的异国机场,

你凭窗看着舱外阳光下疾风中

颤栗栗的管它什么草,

无可比拟地

打心底羡慕它,

羡慕它可以不用离开地面,

一辈子。

简直想不透,没有战乱的年代(很长一段时间、在你的岛屿),它什么时候偷偷暴长成这样巨大,咬噬着你,不吞掉,也不松口,仿佛一只玩弄蜥蜴的健康“冷酷”的猫(依动物学家劳伦斯的说法,它只是正常愉悦地进食用餐,与冷血残酷毫不相干)。

愉悦的进食……一定也有人这么觉得。九一年,英国《卫报周刊》访问作家库尔特·冯内古特:“你希望以什么方式死亡?”冯内古特答:“在乞力马扎罗山顶坠机身亡。”

你并非一直都是如此畏死之辈。没有太多年前,在一次感情极度失意的情况下,你也曾主动选择以结束生命来面对死亡(自然,结束生命与面对死亡在你看来全然是两码子事)。你真佩服当时何等的勇气,甚至连一般人值此之际必然耽溺于选择那样的自杀方式、那样凄美的向人世告别的手势,你也并不穷究。

耽搁你的是数日之后的统一发票开奖,你好想知道可不可能这次就中了两百万元头奖。

开奖当天,你的感情对象约你见面,他瘦了一圈地告诉你,他决定放弃别人而选择你,非常温和地看着你,瞳孔猫似的放得大大的,大概也发觉你瘦了一圈。你呆呆的,无法有任何反应,一只刚从猫口逃生的蜥蜴。

刚逃过一劫的蜥蜴确实就是这么样,呆呆的,惊魂甫定,或其实继续诈死。秋天的时候,你一定要从家里的猫口抢救下几只蜥蜴。它们被叼返家时多半是活的,你赶忙撒些猫粮饼干让猫松口。有时蜥蜴还是被咬伤了,你便替它撒一些速备粉,把它带到附近山壁去放生。

蜥蜴长得好聪明相,灵长类似的精致美丽想必同样灵活的手指脚掌,黑猩猩一样敢与你对视的双眼在思考,思考着要不要狠狠咬你一记以便逃亡,或暂享受你手心的温暖。面临死亡,能想的其实不多。

放生过好多蜥蜴的山壁枯木干上留着隐隐一道白色的速备粉,一场秋雨,便洗刷干净。

面临死亡,真的能想的其实不多吗?

你真希望也能发自内心大喊出声:我希望在乞力马扎罗山顶坠机身亡!

只因为生命太太太脆弱了?好难呵护?于是索性玉石俱焚?

没有战乱的年代,医学科学最发达的时代,你身畔的友人至亲平安无恙,你唯二不在的亲人都近九十寿终,你哪儿有资格说什么生命太过脆弱太难呵护什么的。

何止太过脆弱,根本连茎一年生的野草也不如……每每飞机起飞的时候,不管是出国或在返家旅途的异国机场,你凭窗看着舱外阳光下疾风中颤栗栗的管它什么草,无可比拟地打心底羡慕它,羡慕它可以不用离开地面,一辈子。

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是年轻时一次快乐的旅行即将结束时,你在与你自己的家乡有六七小时时差的异国,疲惫而快乐地想着不久就可见到分别月余的心爱的人——随即惊恐涌现,天啊你们真是分别得太远太远了,太远的不是加上转机候机的二十多小时的航程,而是好大一块地表上最古老的大陆、第三大洋、最大的半岛……你将脸颊平贴于地表,感觉它第一千八百多亿次的转动,又假想自己是只擅飞的海东青,展翼于万呎高空的上升气流中,任凭海洋、沙漠、落日缓缓静静从你爪缝下飘移而去……

太远了,你害怕全球性的核战爆发,关于现代文明的所有一切全都毁去(虽然在某些时空里,这曾是你所期盼),你没有飞机可搭,没有轮船可渡,甚至不再有会破坏臭氧层的四轮机械可载送你,你得全凭自己——信用卡、货币也不再具意义——你得全凭自己的肉身双脚、执念地往日出处走去。那时候,不再有东方、西方,你得学习以日出日落或那朔风吹起处辨认方向。你的计时器终将电力耗尽,你必须牢牢记住日落几次或候鸟如鹤已几度南飞,因为鸢、燕是经年留在南方哪儿都不去的,如果你择地中海北岸走的话。

如果你择地中海北岸走的话,你得先走出这四周有崇山峻岭围绕的古内陆湖区,并不难,只消找到唯一的峡谷,海神波塞冬某次震怒所造成的大地裂缝,穿奥林帕斯山,小心别遇着狮子或吉卜赛人,顺利的话,日落七次后,你进入色雷斯平原,南端临海处初极狭,是进入亚细亚洲最短距的横渡处。你想办法回忆那渡轮渡你的时间,也许一小时,也许更多,不知是那船速太慢、或海面平静到几乎不觉船行,海风微微,顿时神思飞远,直到对岸港口的霓虹灯SONY倒映在波光流离的海面。谁会知道日后你必须再渡一次,全凭己力。

不管多久,多远,你不会游泳,也没有那造米诺斯皇宫工匠的巧艺可以为自己装上蜡凝羽翼以飞越海峡。你放弃从那儿入亚细亚,像史上几场著名战役的大英雄们所做的那样。

你顶朔风而上,日出至日落放眼所见全是同样单调的景致,高大成行的白杨树在气温零度的蓝天大太阳下飒飒作响,黄土地与黄脆的秋草一色,有向日葵烟叶棉花田处一定曾有人烟,你不敢片刻分神万里外的亲人,害怕思念引爆而不得见面的事实会当下把你变作白发老人,秋水望穿。

要不是那肯定从遥远北方恒久不歇的朔风简直就要冲瞎你双眼,你会怀疑自己一直在兜圈子走,因为景色不断重复。

没有兜圈子走。你忘了旅程中曾花十几小时车程穿越色雷斯平原?那天清晨五点就起床出发,中途未有停歇的天暗才到海峡至窄的达达尼尔渡口。天完全大亮时,行经一小镇,同车有晨起不及盥沐的便要求得上厕所,你们车泊镇郊,据说厕所卫生状况和间数不佳,所有人上完足足花了半个多小时。你借此漫步至不远处的海边,有非常古老的橄榄树和你认不出的温带树种,一名小学生年纪的男孩前来向你兜售东西,你倾身细看,像二十年前你故乡一样用旧报纸或书页卷作圆锥筒状,里头放了十来颗栗子,因为不很贵,你如数给了他开的价钱,接过栗子,向着充满最多神话的那海洋吃起来。

栗子都又苦又涩,并且住了一些安居落户颇久的小甲虫原住民,你不放弃地试了每一颗,无一例外。小男孩还在老远那头继续向其他游人推销,你想他一定是平日玩捉迷藏的空当在这附近树下随便捡捡,回家拜托妈妈帮他煮一煮,等熟的同时,把旧作业簿一张张拆下糊作圆筒状,一定是这样,你一厢这么想。

你都忘记了以前读过的,除了印度人外,色雷斯人曾是世界上最大的民族,两千多年前大流士的手下大将如此描述过色雷斯:这里有丰富的造船用的木材,有许多桡材和银矿。

其时,他们习于把男孩当作输出品卖往国外,他们对年轻女孩放纵得很,任她们和所喜好的男人发生关系。刺青,刺青被认为是出身高贵的标志,身上没有刺青就表示是下贱的人;无所事事的人被认为是最尊贵的,耕地的人则受蔑视,靠战争和掠夺为生的被认为是所有人当中最荣誉的(多么像你的家乡同胞)。

核战后,这一切都将会连带毁去?还是时空瞬间短路?像很多好莱坞电影一样,重回到两三千年前,那么你将会遇到希腊联军中的色雷斯军人。他们不难辨认,头戴狐皮帽,身着紧身内衣,外罩五颜六色的外袍,他们脚上和胫部穿幼鹿皮的靴子,随身携带投枪、小圆盾和小短剑。

——你害怕现实中未被父母输出国的小男孩早晚发现你弃在橄榄树下的栗子,你重新拾拢起它们,抛掷进眼前并非蓝色的平静海中,栗子载沉载浮,瓶中信似的,然而它们是遭煮熟了的,有幸漂流到亚细亚也无法落地生根——

你必须想法跟上他们的脚程,尾随他们北上渡海,彼处海峡宽二十几公里,尽管比最窄处的赫勒斯滂宽十六七倍,但有舟桥可渡。有文字的时代,你不是记得这样的句子:芒德罗克列斯在多鱼的博斯普鲁斯上架了桥,于是他把这幅画献给希拉以纪念他的功业。

你务必得一心一意跟从色雷斯军人,勿被自信是长生不死的盖塔伊人所迷惑驻足,你或将数度濒临伊斯特河及其支流,支流的叙帕尼斯河畔有白色的野马游荡,你必不可因为神往——实则它们是至今已经绝种的冻原马,个头不会比一只阿富汗犬高大多少——你必不可因为神往字面上的“白色野马”而流连不归而走得太北,请记得往日出处走,因为老实说北面什么都没有,从没有人能确实说出那里住有什么人。伊斯特河北,你所能看到的只是一望无际的荒漠地带,那里的马据说身量矮小、全身长着长有十公分的绒毛、鼻子短而扁、不能供人乘骑,但用来驾车却十分速捷。据你推测,那应该是如今只存一亚种的欧洲森林野马。

色雷斯人说,河彼岸的全部土地到处都是蜂,谁也不能到那里去。

也有两千多年前与你同样爱四处走走看看的人提出他的看法,他说蜂那种生物是很不耐寒的,毋宁说,熊星下的土地之所以没有人居住是由于寒冷的缘故。但毕竟他无法故意略过阿巴里斯的故事,说这阿巴里斯据说是一个极北地带的居民,他一直不吃东西并把一支箭带往世界的各个角落,但是,这引出一个合理的推测,如果果真有极北居民存在的话,那也就应当有极南居民存在了。然而,当世多少画过全世界地图的人都没有理论根据得极为可笑,因为他们把世界画得就像圆规画得那样圆,四周则环绕着俄刻阿诺斯的水流,而且他们竟然把亚细亚和欧罗巴画成一般大小!

事实上,根本欧罗巴要比亚细亚大得太多了!两千多年前的人如此强烈主张,并且殷殷告诉你,亚细亚直到印度都是有人居住的,但是从那里再向日出处则是一片沙漠,谁也说不清那儿是怎样的一块地方了。

你进入亚细亚,太阳落入黑海,夜晚的风貌两千年之前之后一样,没有日本大商社的霓虹灯广告看板,不久前你曾行过的破落小镇电线杆上贴着十五年前李小龙的电影广告,精赤着上身手执双节棍的李小龙,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难怪不时有大眼深肤的镇民充满善意好奇地老远喊你:“嘿,秦!”昔年的突厥人。

你因此不敢直上伊朗高原,也迟疑该否绕高原南麓向西挺进。你记得不久前曾一日复一日走过的小城小镇,例如很多小岗丘上的卫城废墟,往往最下层是波斯人建的,杂着红砖和白垩混凝是拜占庭,露于表层纯石材的是希罗时期……总总就几根孤零零的爱奥尼亚柱子,某尊阿波罗神像的基座,某只某大神的脚丫,某覆满了被风吹成海浪似的野草野花的古战场……活人渐少,愈走愈像走进历史里,很深很深的历史里,不只三千年深,你站在某个保存较佳的古城,众声喧哗真的分不出是那爱琴海海风还是被海风浪涌的橄榄树和荆棘,还是专好无聊争执喋喋不休的神祇们,走下去,就算再两倍于奥德赛的返乡时间,你也回不到有你亲爱渴望重聚的亲人的时空了。

你终将走到高加索山下,你会见到当年为了同情你们替你们从天庭盗了火种而被锁链在山上的泰坦族人普罗米修斯,他告诉你:“我宁愿被束缚在这岩石上,也不愿成为神的忠顺奴仆。”

你好吃惊他想法与你一致。

你竟然走到了铜和银交界的时代。

或许,当初应该择地中海南岸走。

择南岸走,你只消耐心等候,总会有自古以来就喜爱航海的民族出海打鱼或劫掠或经商或纯粹冒险。希望你运气不致糟到像某次驾阿耳戈号出航的伊阿宋被一阵北风袭到利比亚的特里托尼斯河口浅滩,至不济像那名采紫螺的渔夫,他因大风迷航而漂流抵的沙洲小岛要近尼罗河口多了。

从河口直下底比斯,走河道的话需时九天,但两千多年前的人没细说九天是脚程或航程,令你难以估计,因为你乘的是火车,夕发午至,卧铺睡至中夜曾起身看星星,唯车内的照明让你什么也看不到。你遂等日出,埃及侍者像当年伺候英国人似的为你端来英式早餐茶和松饼,你睁大双眼望尽车外景致不愿错过,因为那时以为今生不可能会再行过一次。

景致未如你以为的沿尼罗河走,它行过好长一段早晨阳光下柔和金色的沙漠岩丘,比较像《圣经》故事中麻疯病人的藏身处。着一身白服的人们仍然像上世纪末铁路刚通车时立在山丘头朝火车挥手,沿路不绝。好奇怪他们都未携任何农具器械,尤其有一段地势较平坦,右首窗外隐有河意,沃润的土地似沼泽,看不出是否是作物,怒长着看似很像甘蔗、高粱但应该不是的植物,是因为泛滥的肥饶使得他们不必多做其余农事?难怪他们会不可思议希腊人竟然得全靠天上的雨水灌溉,而不像他们年年只消等河水的必然泛滥得以灌溉,如果哪天宙斯不赏雨水,希腊人不就没啥指望了。

你的火车旅程至亚斯文便止,到老皇宫改成的旅馆途中,夹道全是夹竹桃,异于你家乡的夹竹桃,盛开着介于纯白和砂白之间比较像居民的白亚麻衣那样的白花。你以为当地的导游会安排你骑乘骆驼去底比斯,纯粹因为那三个字的名字为你带来的意象的缘故(怎能不靠骆驼,你甚至打算换装他们的衣着头巾、白麻布内衣,内衣衣缘垂在腿部的四周,这款内衣他们称为卡拉西里斯,内衣上罩着同样的羊毛外衣,唯毛织品是不能带入神殿或与人一同埋葬的)。

结果你搭乘螺旋桨飞机至底比斯,机上反常不教任何有关空难的逃生技巧,是因为窗下是难以察觉其移动的不变的上埃及沙漠区,及时穿上充足气的救生衣又有什么用!

我真希望在乞力马扎罗山顶坠机身亡。真希望那时就知道有这句话。

总之你必不可迟至次年的泛滥季节才抵河口三角洲,要知道当尼罗河水泛滥到地面上时,只有市镇们包括孟菲斯的金字塔才能浮露于大水之上,如同你不久前行经的爱琴海上的岛屿,差别是这些岛屿间的水域将没有月光下飞跃的海豚,全是你害怕的尼罗河鳄,底比斯以南的人们吃它,底比斯和孟菲斯的人们却把它看作圣兽,能够的话,一人养一只,训练它,使唤它,把熔化的石头(玻璃)或黄金耳环戴在它们耳朵上,脚环套在前足,喂食蜂蜜、蛋糕,死后制成木乃伊,埋到圣墓里去。

无论如何你毕竟到达底比斯了,活人住尼罗河东,死人住河西,日头当空几乎万物没有影子的时候,你们乘船渡河去拜访埋有历代列王包括年轻的图坦卡蒙棺椁的山谷。导游可能不满意小费,沿途九人巴随意走走停停,有时放你们烈日下曝晒半小时全无交代,同车的一对年迈德国夫妇因此非常害怕,彼此紧紧扶持,两人狩猎装式的及膝卡其裤下给日炙得粉红一双腿。

你美金一元一瓶的矿泉水就快喝光了,不禁十分观光客地怀念从北到南旅馆早餐供应的石榴汁,酸涩如仙楂洛神,但颜色美过红宝石,比葡萄汁或酒要像多了耶稣宝血,手帕拭过的痕迹再也洗不掉。

九人巴又暂停荒漠中某寻常民家,门庭前散置很多未完工的石雕和石材,车窗一拉开,有背负婴孩弟弟的大眼睛女孩仰脸凑上前来,你未加考虑地掏出两支原子笔给她,随即非常羞愧,为何会把她就当作是前来乞讨或兜售什么的小贩打发……临开车际,小女孩前来敲敲车窗,她的眼睛真长真大,描了浓黑的眼线眼影似的,酷似她数千年前一手权杖、一手打谷杖、额上一鹰一蛇的祖先图坦卡蒙。然则她匆匆塞给你什么,硬硬的,车开,你摊开手心,是一片樱花色花岗岩石材崩裂下来的碎片,她一定觉得它美丽非凡。

后来导游不知为何改了心意,放你们回岸东,并好言说他自己是某苏丹酋长,三代皆从事观光业,今年三十一岁,只有一个老婆,说着意味深长地故意看车上某年轻女客一眼。你们转又有点同情这名为了小费躁郁了整日的酋长导游,他长得确如一头纯血马般高大俊美,非常崇洋,以能指认出同行游客穿戴的名牌为乐事,他自己腰系一条皮尔·卡丹皮带,Ray-Ban墨镜,手勾书本大的BALLY皮夹,全身散发着努力掩盖羊膻味儿的古龙水,其余你就辨识不出了。

你们配合他建议的搭乘马车返旅馆,一人缴五埃及镑,简直不知贵还便宜。非常干凉的晚风里,应该是很巨大的时间差都失掉意义了,你好奇着两千多年前与你曾同样行过风貌半点没改变过的此地此景(包括偏南的天空最明亮的狼星)、那位生于小亚细亚的希腊人,会是怎么样一种心情,动不动老说:“自古以来直到我的时代也没有看过底比斯下过雨。”“照我看,一万年的时间也就够了,因此我相信,在我出生前,一个海湾是可以被这样一条急流大河变成陆地的。”“当我从祭司们那里听到这件事时,莫伊利斯国王死了还不到九百年。”……天知道莫伊利斯死了有快三千五百年了!

于是就算你不在泛滥季循河道南行,学会吃椰枣泥、纸莎草根,喝大麦酒佐生腌鹌鹑,你终将遇到人口众多的纳撒摩涅斯部族,他们捕捉蝗虫,将之曝晒、研碎,散到奶里饮用(不知好不好喝)。你也终将遇到从日出那方来的伊索匹亚( 通译为埃塞俄比亚 )人,他们有着全人类当中最富于羊毛性的头发,头戴自马身上剥制下来的整个前头部,马的耳朵和鬃毛尚留存,他们用马鬃来代替冠毛,并使马的耳朵硬挺挺地竖立着,他们都不用盾牌,而是用仙鹤皮当作一种防护武器,而河水上涨淹没两岸平原时,水中会大量生长罗托斯百合,几率极小的你应不致碰到西北方的食莲族罗托斯帕哥伊人,顾名思义他们唯一的食品就是莲子,不单吃它,还用它来酿酒,你切不可接受他们的饮宴招待,否则将如某则神话传说,你将会彻底遗忘忧烦,遗忘与你有关的一切,不用说,包括你的家乡,你的执念想能再见面的亲爱的人。

你没计算或记忆错的话(例如衣缕打了几个结或口袋里藏了多少颗兽齿),那都应该是第四或第五年了,你没有剪理的及背长发在某个秋天开始窜出几绺初以为是反光的亮白发(怎么能不有白发),你向阿蒙神祈祷,你不住三角洲,又不讲埃及语,希望神能允许你吃随便什么东西,因为都是羊肉,没牛肉可吃。

你到老市集去,只买了一颗垒球大小的石榴,因为从头到尾都被各式兜售者团团包围着,没能一摊一摊仔细浏览。你决定要抽身离去时,被一只凑在你鼻尖的银镯给吸引住,镯是纯银或镀银,总之它暗暗放着古老的微黄泽辉,镯头是羊头,曲角的绵羊,底比斯的宙斯像便就是有着公羊头的。你议了价,成交,沉甸甸地放在裤口袋里,信物似的一种感觉。

你揣着信物,净了身,去夜晚的卡纳克神庙。

行过夹道数十尊羊头狮身卧像的大道,绕行进出几座门楼,神庙最壮观的圆柱殿已从好些个角度打足了夜灯,灯光自地面仰射至柱身柱底天空,一百多尊直径三公尺半的列柱,便单单纯纯莲梗或莎草茎一样向天空生长上去,这样是为了怀想创世神造世界时的原始沼泽吧,你们当然是其下的蜉蝣类了。

风从很凉的地方吹过来,你坐在露席上,很快就适应夜色,地平线与天交接处非常明亮,清晰细致地映出剪纸般的几株椰枣。你都不专心聆听莎剧腔调的男低音正缓缓讲述历代列王的历史传说,你一直被很远很远比天边椰枣还要远处传来的犬吠声所吸引,那犬吠得跟你家乡一模一样好奇怪,可以想象它旁边一定有一家子人,几千年来都有着那么不绝种的一家人,几千年来几千只狗都那么每夜吠叫着。你完全了解,再没有一刻感觉时空的界限阻拦失去意义,例如了不起的哈齐普苏特女王也一定在同样一个夜里听过一模一样的犬吠,她一定同样也感叹着“自古以来”或“到我这时代”……好像她不可能会死掉,因此当然也不会有以后。

你们都多虑了。

昔日的富人宴席上,进餐完毕之后,便会有人带上一副模型,模型是一具涂得和刻得跟原物十分相似的棺木和尸首,大约半公尺至一公尺长,他把此物呈给赴宴的每一个人看,说:“饮酒作乐吧,不然就请看看这个,你死了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啊!”

然而要如何让怎么好像愈走距离愈远的家乡亲人也能同样感受:饮酒作乐吧,因为我们死了的时候,无非就是这个样子啊!

也许你终必成功穿越日出方向的采石场废墟,其中你会遭到伊索匹亚的穴居者,他们比所听过的任何人都要跑得快,他们以蛇、蜥蜴和类此的爬虫动物为食,他们的语言和世界上任何语系都不同,就像是蝙蝠的叫声。

你到达红海畔,奇怪怎么会选择到这罕有人迹处等待过海,可能原先直觉以为过了海,那块缺乏人类文字记述和传奇故事的沙漠半岛好像因此易渡得多,届时你必不会被任何文字所吸引、所拦阻。

你必要在天狼星与日偕升的那一天前渡海,那一天,尼罗河开始泛滥,人们把天狼星尊为伊西斯女神,以为女神又开始流泪了。

海不难渡,数千年前的人为你探过路,是埃及的国王尼科,他派擅航海的腓尼基人乘船出发,命令他们在回航时得经过应该是直布罗陀海峡的海克力斯柱,最后再从多岛海回埃及。于是腓尼基人便从红海出发往南海航去,秋天来的时候,不管他们航行到哪儿都要上岸并在该处播种,他们且得待在那里直到收割了谷物再继续上路。第三年时,他们绕过了海克力斯柱回到埃及。据他们说,在绕行非洲时,太阳是在他们的右手边,有人信了他们的说法。

他们是走到南半球去了。

请记住,你必要叫太阳永远从你前方升起,右手边则会吹来永恒的印度洋温暖潮湿内藏丁香肉桂气息的海风。你得一直往东去,因为你已经身陷于一个地图画乱了的时空,他们全都相信地球平如一方台,尽管他们大多将世界画得像圆规画成的那样圆,四周环绕着俄刻阿诺斯的水流,而且天晓得他们竟把亚细亚和欧罗巴画成一样大小!

对此同样极度不满的人便提出质疑:我就从来不知道有一条叫俄刻阿诺斯的河流,我想那是荷马或者更古老的某位诗人发明了这名字,并把它用到自己的诗作里面来的。

你真懊悔对渡海东行之后的行程地理常识不足,简直不会比他们画出更佳的地图,你只得接受前述的质疑者在两千多年前努力订正后的地图及其解说,例如他认为“尼罗河的泛滥是肇因于它上游的融雪”,这说法是极为荒诞无稽的,因为“自古以来”从那儿吹来的全是热风,二来当地居民的肤色如此之黑正可证明太阳的热力;所以为什么河水会在夏天时上涨,因为在冬季的时候,太阳被暴风吹离了它原来的轨道而移转到南方了,关键在此:凡是离日神最近的地方,或日神直接通过的地方,那里的河水便也最少。

你接受他的地图,接受他对这世界的描述:荷马或其他诗人不负责任发明出来的俄刻阿诺斯河周流于全世界,日没那方好大一片是野兽出没区,南方没有雨雪的更大区域是逃走者和侏儒区和长寿的伊索匹亚人……

至于你最亟知道的日出处是空白一片,连荒诞或幻想的文字也缺乏,你回不去了,你终将等候凝立成石成盐柱,早晚遭风吹杪,因为数千年前书写在纸莎草纸或陶片上的诗歌早已经记载清楚你的命运:

死亡今天就在我面前,

像没药的香味,

像微风天坐在风帆下。

死亡今天就在我面前,

像荷花的芬芳,

像酒醉后坐在河岸上。

死死亡今天就在我面前,

像雨过后的晴天,

像人发现他所忽视的东西。

死死亡今天就在我面前,

像人被囚禁多年,

期待着探望他的亲人。

……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幼狮文艺》 Hee4i4E13qoodeh3EPeTX5+Prl3s8boHjvP5fxnLVgbf6li1DU1gH/ffnwRYWtA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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