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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序 那一刻
一个现场目击者的记忆和说明

唐诺

亲人的证词效力极有限,因此这只是实话实说,事关我自己的文学思索,所以非得诚实不可——朱天心的《漫游者》是我最喜欢她的一部作品,喜欢的基调是惊奇,一步一步惊奇不已,不晓得下一句又会看到什么,以及通往哪里去,更不知道她能怎么从这样的书写回来(以我和朱天心的熟悉程度,这样骤然袭来的陌生感是不可思议的)。《漫游者》是一本奇特的小说,忽然,在那一刻,几乎没预警的,朱天心写到了某个颤巍巍的异样高度,小说切线般岔了出去,或者说起飞了,这对小说书写一事颇危险,也对自己危险。

这是小说没错,但《漫游者》更像是赋。赋这个古老的文体,原是向着某个巨大而神圣的对象写的,一对一,仰头,不容(无暇在意)他人,竭尽所能。所以,或极奢华大言,或极度悲伤。

《漫游者》一书共五篇小说加一篇名为《〈华太平家传〉的作者与我》的短文,书写时间从一九九七年底到二〇〇〇年深秋。所以说,我所谓的“那一刻”历时近三年。但是,如果我们把一九九七年底孤零零的《五月的蓝色月亮》暂时移开,就集中于一九九九年四月到二〇〇〇年秋,“那一刻”凝结为世纪之交的那一年半时间——一年半,日替星移,依旧是好长的“那一刻”。

但这里有一个确确实实的时间定点,时间长河里的一个锚,一件大事,那就是朱天心的父亲、我的老师,也正是写《华太平家传》的小说家朱西甯病逝于一九九八年三月二十二日。这样,《漫游者》一书的时间图像便清清楚楚了——《漫游者》是一部死亡之书,是死亡直接驱动了这一趟书写,死亡在小说中(或说借助小说、通过小说)展开了、极细节地分解开来,之中、之后、之前。前行的《五月的蓝色月亮》是脚步声音,是预兆并预言:“因为数千年前书写在纸莎草纸或陶片上的诗歌早已经记载清楚你的命运……”现实里发生的事是老师初次检验出罹癌(三期),朱天心以自己替换父亲,仿佛把癌细胞抢过来放自己身体里,“你希望以什么方式死亡?”地化为这一趟又高高飞起又一步一步艰苦行走的奇异迷途旅程,不讳言就让死亡发生、进行(小说真是诚实得可怕)。我现在回想当时,家中诸人的日子仍过得正常,平稳不惊甚至乐观(也许正如朱天心在《想我眷村的兄弟们》里讲的,死亡还从未真正进入过这个家庭,在这里,死亡仍如此陌生、不实在),但通过小说,朱天心仿佛察知了已等在不远之处的无可拒绝结果,她仿佛一个人默默地为此做准备。学习、并试着记住一切:“死亡今天就在我面前,/像没药的香味,/像微风天坐在风帆下。/死亡今天就在我面前,/像荷花的芬芳,/像酒醉后坐在河岸上。/死亡今天就在我面前,/像雨过后的晴天,/像人发现他所忽视的东西。/死亡今天就在我面前,/像人被囚禁多年,/期待着探望他的亲人。……”

像雨过后的晴天,像人发现他忽视的东西,像是囚禁多年的人期待着探望他的亲人。

一年半不到时间接连着交出四篇小说,以朱天心的一贯书写速度和间隔节奏来看,这算惊人地快而且稠密,或更像是世界的某种再不同以往的面貌连同全新的隙缝朝她显露。这四篇小说有各自的好奇或说奇妙询问,《梦一途》说的是做梦(写于一九九九年四月,几乎就是贴着父亲的死亡书写),依循这一道古老的夜间飞翔之路,惟语调异样轻快甚至甜美(令人不安的甜美)。朱天心说她持续着做同一种梦:她一再(回)去同一个新市镇,以至于她愈来愈熟悉还开始动手一点一点地打造它增添它,把自己看过的、知道的、难忘和想望的好东西放进去,比方街道,中山北路、大阪雨中的御堂筋、夏日巴黎河左岸星期日傍晚鲜有路人的圣杰曼大道、维也纳荫覆着哈布斯堡王朝末代植的百年栗树的环城大道、伊斯坦布尔蓝色回教寺前植满也是毛栗树吗的大路,还有乌比诺——拉斐尔的故乡,乌比诺临悬崖建的沿城墙小道(费里尼说的众多他喜爱的事物之一:发现自己在星期天的乌比诺)……“种种,你有意无意努力经营着你的梦中市镇,无非抱持着一种推测:有一天,当它越来越清晰,清晰过你现存的世界,那或将是你必须——换个心态或该说——是你可以离开并前往的时刻了。”

“这样吧,入梦来,所有死去的、没死的亲人或友伴——”

这里,我非常犹豫,如同卡尔维诺谈珀耳修斯神话故事时的犹豫不安:我该不该讲得这么明,这么单一强调呢?但这个新市镇就是天堂吧——没有宗教可乞援,不由神统一先造好放那里,没至高者可赐下,只有老实自己一点一点打造起来的至福至美之地——朱天心一人版的天堂。

我比较喜欢这样的天堂,这种事还是由文学家来做比较对,而不是宗教家或乌托邦主义者那些蹩脚的书写者,这样的至福至善也离我们比较近,不排拒不抛弃死亡和死亡之前我们认真过活的人生,连同其全部的悲伤和怀念(我想起博尔赫斯讲回归他天家后的耶稣,说他会开始怀念加利利地区的雨,怀念他父亲约瑟木匠间里木头的清香,怀念那仰头可见最令人怀念的星空……)。可也如此,天堂不再如人类学者米德夫人发现的总是那么空洞贫乏而且没色彩:“只要每一想到坐在一团云堆上弹竖琴弹上个一万年,就觉得头皮发麻。”就连了不起如但丁《神曲》的天堂篇都不行,遑论来自生活贫乏之乡的《圣经》。这个新市镇装载着实物乃至于实事实景,是人一辈子的记忆、搜集及其成果,连同疑惑都保留,和人一生里的每一特定时刻每一特定经历相干并且密密嵌合交织着,也让人这一生可望多出来一个价值,或说更细点,我们所做过的每一件事情都可以多一层有内容有来历可再想下去的动人意义,不是粗疏的善恶二分劈开,更不会像《传道书》所说的都只是捕风只是虚空。不遗忘,不无用,不随便舍弃丢失,我不这么轻视自己的人生,也不乐意谁这么视我的人生如无物,就算他是祂这样的至高者。

《出航》则几乎和《梦一途》逆向而行,它由最大的悲伤开始,毫不眨眼的,小说开头甚至是骇人的,直接从已刚由医生宣布死亡的(父亲)肉身写起,写“死后发热”的身体,写“扶起更衣时,他的头,像被斩断似的重重垂在胸前,你看在眼里,知道他才不管你们的已上路了。/会在哪儿呢?”——始于死亡,走向明迷恍惚;正因为由死亡重新出航,这个现实世界已变成了另一个世界,路是另一种路了。

小说里,朱天心想象逝者再自由不过地飞起来,如候鸟,追寻日月星辰和祖辈飞行路线高高离开了,或像《奥德赛》里描述的灵魂:“如梦似幻,轻盈款摆,消失无踪。”而生者,被抛下来,留在地面只能一步一步行走,上山下海,走遍世界地极,寻找逝者可能的栖息所在;或竟然是,如同胸前捧着骨灰、领着魂灵、为它寻访最后安居之所的发愿之人,每到一地,总温柔地低头询问:“这里可好?”

很奇特的,如果可以有最终的答案,居然会是在纽西兰——那是一次偶然的旅行(现实中,是朱天心和谢海盟母子同行),“首次,并未察觉的,你和各色人种同舟在纽西兰的某萤火虫洞内,那地下天然形成的水流半点水波不兴并且深浅未知,游人合作地屏息静默,任冥河老船夫奇戎渡你们,一进一进至洞深处,未久,便出现繁星,因为是不会飞的品种的萤火虫,它们真的恒星一样布满黑得没有景深了的洞壁放着冷光,你心底半点没预告地冒出一句:‘原来是这里……’/为什么会是这里?但当然就是这里。”

一直到今天,我仍不知道那个当下触动了朱天心的究竟是什么,我也难以想象朱老师真会选择这里——深居简出、一生如文字手工匠人那样工作的朱老师从未跨越过赤道,应该心思也鲜少飘过去,而且,这必迥异于朱老师的宗教思维(老师是虔诚的基督徒)。那里,人是全然陌生的仿佛另一人种,土地土壤和冰蚀的奇峻景观既不同于台北市更加不像大陆华北,就连头顶上星空都不一样,负责指路的是南十字星而不是北极星。事实上,小说中朱天心自己的反应亦复如此:“叫你像很多人一样在那里活着终老都不愿意,你大大吃惊你的灵魂未来栖息之处将是,将是这样的,这样的。”

以下完全不构成解释,但我自己想的是——但这样才叫自由了吧,除了慑人的美一片空无,像葛林讲的“那里完全是空的”,全然的自由和再没牵绊,没有家族更加不会有国族云云那一堆阴森森又湿黏黏的狗屁东西,还不受困于宗教的种种蹩脚猜想(已硬化为种种戒律的猜想),也不必再勤力操持,没有了身体的病痛及其禁锢,所有的烦忧包括可能最困难的爱别离苦都不及于你了,“无论如何,你已化为一股硝子风在大气中,爱去哪里就去哪里”。美丽的空无,这样的发现同时也是生者的一个希冀乃至于就是松手了吧,一个何其慷慨却又多悲伤的发现。

然后的《银河铁道》(名字很显然来自于宫泽贤治那部童话名著《银河铁道之夜》),二〇〇〇年夏天,已一年多之后了。这使用了现实里朱天心和谢海盟俩的一个旅游秘密游戏经验,先是,两人在小叮当电影《大雄与地底龙骑士王国》里看到了一个有趣的线索——电影中,阿福(小夫)的遥控飞机掉入了他们居处不远的那条河里,不经意地泄露出河的名字是玉川,而二子玉川这段水圳是朱天心和谢海盟颇熟悉常走的,只在奥多摩线的福生到羽川这一截叫这名字,这有望解答两人多年来的好奇。“总总,你在找寻的是几个小孩的故居,多年来,你只知道他们住在大河旁的社区(上游?中游?下游?),他们曾经偷偷合养过一只蛇颈龙在那河里,他们曾从河里直走到地底王国,还有夕阳满天飞过噢噢大叫的乌鸦时,那颗你熟识的红落日也在那映着夕照的河面上,时间,仿佛停了。/你想寻到他们的社区,看一眼夏日时他们在檐角挂的江户风铃,想看他们在阁楼凭窗摇一把小纸扇赏萤(纸扇上画着紫色牵牛花图样),想和他们一样放学后在巷弄里追来跑去直着喉咙喊,想和他们一起坐在铁丝网圈隔一隅的屋间隙地的水泥管上比赛吹牛,想和他们一起躺在阁楼榻榻米上听喧天的蝉声做白日梦,想和他们一样有一回骑乘一匹优雅可爱的白色天马飞翔在河上,那配合飞翔的乐音好华丽甜美,同样甜美的配乐出现在海底探险的叫‘巴奇’的破车子,巴奇车会说人话,在一场准备慷慨赴义生离死别的戏里,女孩问它,巴奇,你怎么哭了?巴奇赶忙说,不是啦,那是我又漏油了啦。那时候,背景便响起了那又甜美又凄清的乐声,让你发誓到很老很老时听了都一定会想好好哭他一场的……/这一切,都仿佛不识字、不懂人言的六岁时……”

于是,在这一年半朱天心“无重力”的、心猿意马的游荡里(思维的和现实履及的),寻找那个发生了这么多故事和小孩王国的町村、找那条河、找那个通往地底的入口,遂成为这次出走的主线,这延续了稍前(整整一年前)《出航》里最沉重的那一段:“有那么一年的中秋节夜晚,你随父母亲与几位风雅的长辈们,在于今儿童育乐中心临淡水河观音山的那一面岗丘上赏月,他们喝着酒,开怀大笑地聊天吟诗,你两下就不耐烦,征得母亲同意,四下走走玩玩。那时你大约四岁五岁,没多久,发现周遭游人的腿们没一双是你熟悉的,你张皇地抬头分辨那一双双腿上的头脸,一个陌生过一个,只有大的月亮老样子在当空,和不远处平原上静静的银色河湾里同样好大的月亮,但你找不到父母亲了,果真那是世上再没有过悲伤的事了。你张口放声恸哭,震动肝肠,不久就有好心的游人俯下身可能问你父母在哪儿、叫什么名字、是不是走丢了……你紧捏着一角月饼,哭声震天,无法答话,无法听见,无法视物(只剩下夜凉潮湿的空气中隐隐一现鲜烈涩香的气息),你成了一头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洪荒里的小兽。”

与其说是使用童年记忆,不如说是“原来如此”,重新发现自己那些个童年记忆(闲置的、不知有何意思的、乃至于以为自己早忘掉的);还有,也许只有回转到自己小孩的模样,人才敢这样子哭,人才能如此放心地悲伤,让悲伤完整,让情感完整。

或者说,你心中有事有疑,才让记忆依此重开,那些个与此相关的遥遥记忆感受到磁力一般浮现出来,恢复它的光彩,并强迫记忆回答。

朱天心大概比谁都需要这样,原因是——在这样一屋子小说书写者挤一起的奇怪家庭,朱老师生前不止一次笑着说是“父不父子不子”。尤其朱天心,书末短文《〈华太平家传〉的作者与我》里讲的俱是事实真相(其实这一个篇名已差不多全说了),其间挑战父亲最多最早也最久的正是朱天心,她质疑父亲的宗教,质疑父亲的一部分家国思维,还质疑父亲太温厚不争的交友方式云云,不父不子意味着比较像小说同业的彼此相待,闻道术业,这让这个家庭多出来很多东西很多话题,以及很多理性,但也让某些寻常东西寻常情感沉落下去。

缅怀亲人的书写,常常犯一种错,这与其说是技艺不好,不如讲不够认真地、诚实地相信自己(技艺原是为着克服书写困难逼生出来),那就是急于跳回童年,只使用童年,而且童年记忆安静完整得如摊开的卷轴,历历分明,怎么可能会这样?怎么可能人像白活了也似的日后这几十年全不渗入全没意义?正确的回忆(是的,我毫不犹豫用‘正确’这个词)只能是人当下的再次回想、赫拉克里特之河的第一次循此径回想。那个童年,必定包含了满满日后的你尤其此时此际的你,满满是你此时此际才看得出的面向、意味、深度和疑问缺漏,以及,德·昆西所说的满是棱角和裂纹。

没让人可安心的答案,逼人像各个可能的记忆深处寻去,尤其童年、更童年、童年的深不见底洞窟,这就是最后一篇的《远方的雷声》。

时钟停摆,指针掉落,如朱天心所说的。

这篇完成于父后一年半的小说,一切像静止下来,人停下脚步,或说,(预备)凝聚为一次总的、最后的、再不回头当然也不打算和解的出走;这篇小说,文字安静得惊心动魄:“假想,必须永远离开这岛屿的那一刻,最叫你怀念的,会是什么?”

这问的不是大的、明确堂皇的回答(那些都已反复想过了、说过了),而是、“请你就像那名历史悬案中人,回首一望,仿佛濒死之人,一生闪过眼前,最后留在视网膜上的,会是什么?会停格在什么样的一个画面?也仿佛写在一块遭风吹日晒得失了颜色的木牌上的字句:南都一望。木牌立在奈良远郊不很有人迹的白毫寺前,你听话地回首一望,漫天大雪中,只能隐见盆地的依稀轮廓。”

我也很记得现实那一天,朱天心、谢海盟和我,从志贺直哉故居前开始跟着雪走,绕过新药师寺,岔向山边的农田和农家,第一次走到白毫寺,发现了那块木牌。

“会是花梨木的气味吗?”——记忆紧紧揣着这个大疑问,从极幼年追猎、捕获那只细腰螳螂,误入了没顶的、望不到辨不出家在哪儿的草深处开始(我煞风景地想起来纳博科夫讲的,诗,始于这样高高的茅草丛里);穿过搬家摇摇晃晃拼装车(马车?)上、天黑大哭起来、才刚要上幼稚园大班的姊姊(朱天文)……;穿过小学一年级放学回家那次脱队,第一次走上田埂走进全然陌生的人家村里……;穿过大水灾过后迁村前夕,父亲手植的玫瑰初次成功地抽了芽(“那紫色嫩叶看起来可口极了”),和当时那个打算躲起来、一个人留下来靠小牛家(已先搬走)葡萄树过活的自己……;穿过秋天那有一阵没一阵的芸香科花香(“前面必定有一株柚子树或一个柚子园”)……;穿过那一条夹在监狱般灰泥高墙和白色茸穗花纷纷落下白千层树的笔直没尽头之路(衣物和回程车钱在游泳池被偷,一干人徒步走了二十站回家,走到入夜)……;穿过外公家帮佣阿姨那天黄昏沿东边河坝上的奇怪哭泣……;穿过那个已离台多年不知所踪的少年友人(丁亚民),以及一次次和他共谋犯罪也似的出走游荡……;穿过屏东糖厂很鬼魅每天下午三点整准时降下的超大雷雨(高的芒果树和更高的大王椰,低矮的七里香树篱和金露花丛)……;最后,记忆停在了黄昏村中大道上从交通车走下来、下班的父亲,那个“比你现在年轻六岁,不到三十六岁的父亲”。

“会是灯笼节吃过晚饭后的晚上?”小说留在了这个夜晚,远远天际传来雷声,母亲说:“是ㄔㄨㄣ雷( 台湾拼音,春雷 ),不晓得会不会下雨?”紧跟着,停电了,戛然而止。

这其实是一长串完全没办法引述、以其他方式(尺寸)重现的文字,全是细如针尖细如粉末的影像以及只是声音气味色泽乃至于只光影一瞬(奇怪却又一个个都如此具体,像是唯物的而非唯心的)。这里,文字一个个被朱天心捻得极小极细,不绝如缕,人专注到一种不敢眨眼的地步,好提心吊胆但又恢恢有余进去每一处时间的裂缝里。我想起朱天心才写完这篇《远方的雷声》跟我讲的,她原先以为自己的童年记忆已想尽写尽了(她记忆力绝佳又屡屡回顾有老灵魂之名,反复在书写中使用了这么多年),但经过这回,她又想起了好多,好像找到了另一条回忆路径及其开启方式,有好多她写不进这一次的小说里面。朱天心当时说得有点跃跃欲试。

这一切全是自自然然形成的。朱天心的小说技艺精湛(写这么多年了,不精湛怎么行?),只是她从不单独使用、表现、试验小说技艺;技艺始终跟随在小说的内容、小说的询问之后一步,在询问和答复里奋力地发现、形成、内化并稳固下来,如博尔赫斯所说并没有单独存在的美学这东西。《远方的雷声》,因为问题这么巨大、迫切和认真,以几乎是笨拙的直问直答方式进行。但是,“会是花梨木的气味吗?”“会是大水灾后、迁村前的那个夏天?”“说起那会随晚风一阵纷纷落雪的白千层小穗花,会是学会汉语(曾经的“国语”)前你被托管在客家庄的那一年吗?”“不然,会是那个同样一阵大风吹过,眼前纷纷落下被南方太阳晒软、饱含燠香的椰林穗花的夏日午后吗?那股风明显是雷雨前的征兆……”“会是更早些年的夏天……”,记忆有它自己的意识、行进方式和道路,闪现、流动、渗入、相互呼唤、乃至于磁力牵引般的诗样纵跳,所以,这一连串“会是……”的试图回答,遂像是头韵,像是反复吟咏(余音徘徊不走,或说情感上还不尽意不甘心不肯停止),像是一次又一次的记忆奋力重开并细心微调,更是一次又一次回到初心,钉铁钉般回到最原初的问题里来,绝不让自己被记忆里甜美的赛壬歌声给带走。

《远方的雷声》同时也是引述他者最少的一篇,再没各种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话语故事,从文字上看,也是回来了。

这整整一年半的书写(出走),宁静的、柔和的、清澈的(仿佛一阵尘烟过后,一种惊心动魄安详地浮现出来)停止在年轻英气的父亲身上,收在远远雷声滚动如提早惊蛰的这个停电夜里,看起来也是自自然然的。

这么说不是文学见解(文学见解得再严谨些),而是阅读者稍稍恣意的建言——是否就把《漫游者》读成一部完整的长篇小说?不绝的、屡起的、蓄出一丝力气就赶紧再出发再突围再追问的。毫无疑问,从内的情感到外的文字,《漫游者》五篇不只是完整而已,应该说是专注、稠密、紧凑且一路到底,如果我们以乐曲而不是以文字小说来读,这一切也许会变得更明白不疑——这里,我想起来初读《漫游者》当时,我觉得自己稍微有点懂了,为什么老练的、技艺纯熟到不耐烦不满足、还想让小说多做到点什么的小说家会尝试援引音乐的调式及其节奏起伏变化来写。相较于音乐(始生于人心,顺应着人心的自然流动起伏,如黑格尔说的那是文字到达不了的。又、人类使用音乐早于使用文字几百万年之久),文字书写,尤其小说,仍是“人造物”,发明在人类思维已充分成熟并厚实积累的近世,有着诸多概念性的理性抽空设计,这是外于人的。如此外于人、让人逃离开自己有其重大的意义和企图,也被赋予了种种特殊的期待,但终究,这样也就不再能够那么贴紧人心了,人的情感因距离关系显得淡漠,至少不那么稠密微妙了。人世微波,张爱玲曾笑说这是云端上看厮杀,即使厮杀的正是自己。

到目前为止,朱天心单篇最长的作品是《古都》和《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五六万字,一般我们称之为中篇。朱天心没写长篇有种种真的假的、郑重的开玩笑的理由(如她讨厌写字;她极度厌恶时下那种文字拖着文字、如文字自体无限繁衍的书写方式;她不想还写那种有写就有、谁都会而且老早被写尽成渣、成为流行桥段的东西,小说都已经走到哪里了;她不耐烦长篇总是难以避开、只用为交代和黏着剂的种种过场……),起码有一点我看是真的、极核心的,那就是朱天心总是第一时间写到“点”上,她的笔很直,正面攻坚,不闪不绕(阿城语),书写之于她从不悠闲、不是身姿华美的余事,写小说是纯纯粹粹的志业之事,生命中最难说成的话由它来说、最难做到的事通过它来执行,得拼命或至少拼尽全力。也因此,朱天心不是专注力不足(她曾笑称自己撑不完一部长篇的漫漫悠悠时光),她总是专注到如同陷入,所以正正好相反,依我看正因为她太专注了,我看过太多次她写完一篇小说的憔悴苍白模样,总像才生了一场大病,所以尽管理性上看着也心急(华文世界如她级别的小说家谁没交出长篇呢?),但这么多年下来,我始终不敢劝她开笔写长篇。

我知道(朱天心其实也知道并承认,她是个很好的小说阅读者,完全能欣赏其他了不起书写者的种种成果),小说不是只能如她这样写,小说四面八方而去仍大有其他可能,但朱天心有她的选择,专心侍奉她认定的那一尊小说魔神。

惟《漫游者》可是足足写了一年半只多不少(加进前导的《五月的蓝色月亮》则是三年),“那一刻”诡异得如此漫长,这里必定有着什么非比寻常的东西——也许她对父亲奇异的深情就足够了(想想,远古的三年之丧也许真有这样持续的、徘徊不走的情感基础,尽管并不多人这样,遂也成为太严苛的伦理要求),但依我看,在这悲伤之上还叠加了不相上下强度浓度的愤怒,两倍(以上)的非比寻常。长达二三十年,朱老师一直是台湾最好的小说家(加不加之一无妨),绝不是因为他是我老师所以我如此说,而是因为他是所以我才努力成为他的学生。但就在他书写晚年,政治张狂地不断入侵文学如同瘟疫,而且还是那种最没出息、老早已是历史灰烬的最偏狭地域主义、出身论,直接看户籍上的出生地点来决定人的文学成绩甚至文学书写资格,台湾的文学程度和教养崩坏般突然倒退了几百年上千年(但也合理,如历史经验在在显示的,这种反智的所谓“爱台湾”的确是无赖恶棍懒汉骗子唯一的出头捷径,绑标一样,不如此这些人一无机会)。

悲伤源于自然生死循环,就算挥之不去,其最深处终究令人无话可说;愤怒则向着人的愚行,这里面有种种是非曲直善恶,有严正的公共性,不是单纯的一人之事,也不可以为求自己心身安泰而轻易松手。

对朱天心而言,愤怒显然来得更早,之前她已一路写了《想我眷村的兄弟们》(一九九二)、《小说家的政治周记》(一九九四)、《古都》(一九九七),那时候同业父亲仍健康。

如此,我们或许就看懂了,《远方的雷声》的这个大哉一问:“假想,必须永远离开岛屿的那一刻,最叫你怀念的,会是什么?”这既是人死的离开,也是某种现实已归于绝望的去国——语调外弛得如此不澜不惊如同潮水退走,几乎是安详了,其关键是时间,三年了,或至少一年半,悲伤和愤怒在持续交替拍打中,渐渐地糅合为一个,遂像是走到了某个时间尽头了,成为阿城讲朱天心其人其文时所提出来的忧郁:“我年轻时打过一阵铁,铁在烧着的炭中,先是深红,之后是橘黄,黄,淡黄,白,此时逼视之,白中开始发青,这青即是极端时反而忧郁。”

我不太想多说朱天心写《漫游者》之时之后的生活和身心样态,这确实有一点不堪回首之感,即便我以为书写成果惊人,但代价仍然太大。更重要的,我以为这是一个书写者皆当谨守的专业性根本规范,不由谁外加,也不仅仅是礼貌教养,而是原生于某个书写核心之处,直接决定着书写成果的高度、广度和好坏甚至成败——我以为,一个作家不应该多谈自己如何受苦,即便这全部是真的、刻骨铭心的;这是书写大神极冷血的一个要求。

如今,此一要求似乎越来越不被讲究,不记得了或者根本不知道。中国大陆的状况较令人不忍心,因为的确有太多苦恸的记忆犹鲜明才如昨日,历史有着太多凌驾于人的不公正包括自然的和人为的,所以上代人写自身受苦的故事,这代人接续着写自己父母长辈的故事;台湾则让人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由于诸如此类的真实记忆稀薄到几近归零(抛弃记忆又是当前台湾的另一波潮水),受苦一事遂被逼往形而上的高处,或直接就是自己百病缠身的身体(但大多数人却又如此年轻,就像他们换篇文章所宣称的,自己年纪还小,还‘来不及长大’)。几年前我去大陆评施耐庵文学奖,忍不住讲了:“书写者的悲伤超过了读者,这会让人读起来很尴尬。”

尴尬,然后就是不耐,最终则干脆冷血,十九世纪的旧俄书写(一个历史苦难和不公义不绝的时刻)显然也有此倾向,所以最终莱蒙托夫的诗这么说那些叫苦叫痛的书写者:“他痛苦或不曾痛苦,这和我有什么相干呢?”

是的,人人皆有父母,到我们这般年岁,更人人都有已离去、正离去的父母。仔细回想,这里有一个其实相当奇异的书写选择,那就是《漫游者》为什么不是散文?散文多通畅淋漓?散文可直抒胸怀,散文甚至不必讲理,事实支撑住它(所以在读到一个不合理的书中人物时,博尔赫斯极聪明地指出:“我猜这是依据真人实事写的。”)。但我以为朱天心做了很“正确”的、至少是很好的书写选择,隔了一层的小说体例,帮了她打开单子也似的封闭悲伤,让她不致一直深陷进去,帮她回到世界,让这个悲伤可以被包裹、被携带、被思索。

散文里的我只有一个,书写者的我和被书写者的我合而为一,独处,集中,专断,强大如矢;而小说的我则是分离的甚至远距的,现实里的那个我(朱天心用的是‘你’,这无妨)只是小说中的一个人物,站在人群之中,站在流动不居的时间大河里,自自然然地和他者相互比较、交换着悲伤,轮流地听和讲。或直接这么残忍点地说吧,父亲的辞世由此进入到人类从古至今亿亿万万如星辰如细砂的普遍死亡之中,进入大自然无可违背的规则里,人与他者的经历、话语、感受交叠在一起,其细节甚至是可交换的,如此,他者的经历、话语、感受复原了(或首次以如此清明完整、‘像雨过后的晴天’的样态呈现出)意义。小说里的死亡因此是讲理的,也必须讲理。

道理,必定会替换掉(一部分的)悲伤。道理是光,射进来。

但这里面有着一个大问题或说威胁,我猜是朱天心很抗拒的,她一定很快就察觉——本雅明在《说故事的人》里论述得非常漂亮,他指出来,个体再狂暴、再不可思议的经历一旦成功说了出来,便进入到集体的故事之中,和他者的类似声音融在一起,打开了(或者说失去了)其不可解的独特性,在普遍的、如上升至松软云端的经验里平和下来,对悲恸的人而言,这便是故事(文学)的安慰。但我们也可以说这是失忆,人宛如交出自己的记忆,通过集体记忆的筛选和融合,去除掉其最坚硬最折磨人的那部分。宗教者很懂这个,他们一般称之为“放下”,“凡劳苦背负重担的人到我这里来皆当卸下”,不是靠高深智慧的道理来解破(通常只是重复那几句乏味、蹩脚的教义),而是让人在众人的围拥中、喃喃话语里松手、放开、遗忘。书写者尤其小说家也一再从经验中深切察觉此事,很多人以各式强弱不等的话语讲过(包括之前的朱天心自己,她还是以哪吒的悍厉凄绝割肉故事来比喻),纳博科夫的讲法是,个人记忆一旦写入小说,便让位给、转化成为书中人物所有,所以记忆写一个少一个,用一块少一块。

朱天心抗拒小说的就是这个——失忆,即便这能带来安慰平息哀伤。她怎么可能交出来父亲的记忆呢?这是张爱玲说过的,那等于是让父亲快快再死去一次,不战而降,或如她所引述的凄凉风景:“死就是死,风会吹走我们的足迹,那时我们真就完全地死去。”《漫游者》的书写,遂也是一个和小说大神不断讨价还价的极激烈角力过程,我们很容易就看得出来,书中的“你”一直紧紧地、几乎是紧张地揣着某物,像那种神经质的、时时担心害怕偷盗抢匪的旅行人,走到哪里都只是个外来者陌生人(包括在当下的台北市),小说家林俊颖说的“异心之人”;甚至,我们该说这个“你”根本不算是个纯净的小说人物,更多正是那个从现实世界直接进来、不驯服不肯放下任何东西的朱天心,原本较合适置身散文里的朱天心。

我想起来年轻早逝诗人普希金的这句话:“我不会一整个死去。”

无论如何,这书写的确是依循小说之路展开了。小说的冷却、隔离、陌生化并且分解效果,延伸了悲伤(也可以说暂时让悲伤一整个沉落进记忆里),带进来时间,并且拎起人来也似的把这段时间里的一切都化为出走、化为旅程——白天的行走成了旅程,夜间的梦境成为旅程、成为歌德所说的“那是远古而来我们所学会的神秘飞翔”,心智、思维的时时起伏流动纵跳无不持续成为旅程(我喜欢列维-斯特劳斯讲的:“在思想里所经验的事。”如此可持续可交换,如此确确实实如身体的经验)。于是白天黑夜,现实和梦境乃至于幻境全混同成一个(“但那是我自己的忧郁,以多种草药混合,淬炼自多种物体,更是我在旅程中的多方冥想,而借着经常反复思索,将我包裹于最幽默的悲哀中。”)。这可能不该只用书写技艺来解释,事实上也看不到纯技艺难能完全拭去的凿痕,概念的痕迹,种种接榫黏合的痕迹,只因为它们全包裹在同一个巨大的、几乎至大无外的悲伤里,都试图回答同一个追根究底(无望解答)的询问:“然而真希望这一切冥冥中能有众法护持,就如同那则传说中千年来的银河路,前往朝圣的人连在夜里兼程赶路都可依银河位置标出行路途径。”于是,这一切,有据无据的,都平等了,也“材料化”了,遂成为同质之物。

《漫游者》最终“不那么像小说”(或者说,小说仍有这样超出我们惯性认知的可能),但像的不是日后悠闲端庄的汉赋,而是犹生于某个幽深、光影迷离、生和死界限不明、现实和梦境不分世界的楚辞。有说是最像一场漫长旅程的《离骚》,以及那个“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但上天入地非问出点什么不可的书写者漫游者;也有提到《招魂》,古远的生者死者对话,悲恸但如此压抑着如此温柔仔细的叮咛声音,《漫游者》的确满满是这样语调的话语没错:你回来吧,别去东方别去南方别去西方别去北方,东方的大海会吞没你;南方只有熊熊烈火和噬人的巨蛇;西方是千里流沙,那里住着尖牙利爪的猪首怪物;北方则是不可逾越的冰山,以及深不可测无人可回返的冻原冰川……但这次阅读,我想的是《天问》,这极可能是最奇异的一篇,就只说疑问,全是疑问,一个答案也没有,我年轻时算过,总共问了一百六十二个问题左右,这些疑问大小、难易、高下不一非常凌乱,但感觉有人是真的想知道,是一个人的疑问。更有趣的是,他对原先作为解答(或试图平息疑问安慰人心)的传说神话一再发现漏洞发出质疑,意味着他要真答案而不是求取身心安泰。这一百多个问题有今天我们已能够回答的,有问题连同答案已随时间湮没不闻也无须再回答的,但“远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更多是这样三千年后我们仍不知不会的,所谓的大疑,越过了我们有限的生命和身体,进入死亡进入到边界之外的空无。

这是卡尔维诺的解释(或烦恼),他解释不只一次,可恰当来说《天问》,以及朱天心《漫游者》这样凌乱流窜延伸却又感觉如此矢志如一的追问——世界是一个结,一团乱缠的纱线,一片巨网,每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事物,都可以是这个关系网路的中心点,你可以从任一个点开始(“苟有志、则无非事”),当你不由自主去寻索那些关系,繁衍细节,你的描述和离题就变得漫无止境,无论出发点为何,眼前的事物不停往外扩展,席卷更辽阔的视野,如果让它像四面八方继续延伸下去,最后终会囊括(以及出现)一整个宇宙。

尤其系从死亡这个点开启追问时——根本地说,人类的无尽思维本来就始自于对死亡的察觉这一个点,死亡不处理,人很难好好活着。死亡的大疑,是阿尔法是欧米茄,既是最原初的也是最后的;对死亡追问,让我们所有看似坚实有据的答案都显得脆弱不堪(“一想到死亡,一切似乎都变得很可笑。”欧洲某大小说家),都像(或还原)仅仅只是猜想,或者只是某种人试图脱身的安慰。

写《漫游者》的朱天心深陷她从未有过的巨大悲伤之中,当然是这样,但小说并没怎么让我们看到书写者本人的悲伤。恰恰好相反,小说语调绝大多数时候居然是轻快的,甚至甜美,文字也前所未见的华丽,不论是自己写出来的,或采撷自其他书写者。我自己阅读时的第一感是“不祥”,我不是说这是强颜装出来的(不论是基于礼貌或技艺要求),追索死亡,的确打开了某些边界,带起书写者的飞翔,反身看到世界种种未曾显现的琳琅样貌、内容及其纵深,也看着再不同以往的自己,这里有发现了某物、原来如此的短暂欣喜。但小说这样的“颜色红润”令人不安,比较像是某种不健康的、大病在身的潮红。我想,悲伤之所以被紧紧压住,是因为此刻有比一己放心的悲伤更要紧的事得做,你必须让自己一整个身体的感官一直保持在最灵敏的、完全张开来的状态,并如昆德拉说的,要自己内心的声音完全静默下来,好不遗漏地倾听事物那最细微不可闻的声音。

在旅程结束之前,在这一切一切结束之前,这一口最后的大气是不可以吐出来的。

小说家没有太任性的自由。

《漫游者》,作为一个算熟知朱天心阅读状态的人,我不免在在惊讶,首先是惊讶原来她读了这么多还深深记得这么多(这趟书写结束时她还未满四十三岁,按道理讲还没到思维、阅读和书写的最成熟期才是),然后是惊讶于她如此的“浪费”,《漫游者》几乎一次用掉了全部,而且可不只是“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她几乎只取用它们最尖端最华美的部分,是用得很漂亮,让所有这些光灿且巨大的话语都亲切地化为她思索、感受、自省的晶莹透明微粒,但这可真叫奢侈,或说倾尽所有。

“你的幸福时刻都过去了,而欢乐不会在一生中出现两次,唯独玫瑰一年可以盛开两次,于是,你将不再跟时间游戏,并将无视于那葡萄藤与没药,你将身上披着尸布活在世上,就像麦加的那些回教徒。”——爱伦·坡这番也许是他一生所写出最华丽的话语,在《漫游者》书中有极其特别的位置(朱天心原来并没那么推崇爱伦·坡的作品)。这番话被她完整地、一字不略过地引述了两次,在《出航》的旅程开头和《银河铁道》的旅程末尾,遂成为某种说明、某个执念,乃至于成为预言,甚至是决定。

你将不再跟时间游戏了,而小说正是一种时间游戏,小说活在时间里,只在时间里打开。

是以,《漫游者》成为难以为继的小说书写,代价太大,成本太高,人一生难以支付两次。

从二〇〇〇年新世纪至今(转眼十七八年了),朱天心的小说的确是少产的,只写了一部张大春说是“最恐怖小说”的《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一篇名为《南都一望》、她自己以为不成功的中篇,另外,她想写自己半生所在场的台湾的《南国岁时记》,至今只交出了《大雪》这个节气。如今,她的书写更多时候是猫而不是人,很大一部分心思转向这个更脆弱更短暂更容易死亡的生命。

这十七八年来,她仍然勤于阅读勤于行走,一样的心思敏锐、易感、认真,一切都依然,就只是小说少了。

刚开始那两三年,我想的确是某种“存货出清”的缘故,毕竟,这样的生命经历不会也不能再来一次,当下,从情感到所知所记所能当然全数交出来(只要小说还能装得下),人一定会感觉自己完全空掉了,会的都写完了。但这不会永远是真的,不管愿不愿意,时间有着人无法干涉的大能,时间会重新生出东西,时间会一块一块空白填补、占领,青草离离。因此,对朱天心的小说书写,我一直是耐心而且“乐观”的(想想,在《漫游者》这样的新基点新视野之上,又会生出什么不可思议的作品来呢?),我信任这样潮来潮去的时间如农人信任四季更迭,这既是经验(毕竟我也书写),也算信念。

然而,我逐渐发现这里头原来有某种“兴味索然”之感,比外在的时间效应更本心更挥之不去,这极可能是《漫游者》这样的书写(或说出走)最始料未及也最实质伤害(会是永久性的吗?)的地方——这部小说带着朱天心一次越过了太多的边界了,从情感这一面到理性思维那一面,还有文学书写本身、小说的基本守则和能耐本身(某种意义说,小说不是变得难写,而是变得太容易了)。死亡这么一趟“从来没见过有旅行者回来的旅程”,还没去过的普希金讲他“不会一整个死去”,而闯入过窥视过的朱天心则是“再没办法一整个回来”,仿佛她有一大部分的心思魂魄一直遗留在那里,而那样通透清明的“悲伤/光亮”也让日后的一切黯然失色,理智上也许都知道不该如此,但现实世界就只剩一些絮絮叨叨,得之也好,失之也没关系。

我也开始想,小说会不会是她的志业之事?小说这个最终来说仍有它所能有它有所不能的东西,会是她愿意做到最后如她父亲写《华太平家传》那样的一件事吗?

大致,这就是我所知道、我在场看着的《漫游者》(没记错的话,这每一篇还是由我誊写出来的,我是每一篇的第一个读者,并且以一种最接近书写者的稠密速度来读),当我说这是我以为朱天心最好的一部作品,心思其实是很复杂的,也是颇沉重的。

二〇一八年一月于台北 rsJQaRt/ijNqaLKLYzm+Vp2ofQLJgYkcOrF7semc1acDYBmtEYBKasuduzVoTX+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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