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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怪的情绪

艾莉(Ellie)和父母间隔均匀地散坐在我治疗室的皮革沙发上,每个人的双手都整齐地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艾莉的爸爸穿着带有波点领子的海军运动装,妈妈穿着清爽的深蓝色亚麻裙,脖子上得体地戴着珍珠项链。艾莉自己则穿着一件粉白条纹的泡泡纱裙,咖啡色的头发被妈妈编成了整齐的辫子。这家人看起来就像是活生生的J.Crew 产品宣传册,这个鲜明的第一印象让人很难接受这样的家里有一个能让全家抓狂的5岁女孩的事实。

在读研究生的第二年,我开始接待艾莉的来访。在我接受训练的那段时间,负责督导我咨询工作的资深临床医生鼓励我去探索来访者的情绪生活,这让当时的我不能理解,不明白为什么深入了解来访者的负面情绪可以帮助他们减轻抑郁、焦虑和愤怒症状,在当时的我看来,情绪不过是合理推理的障碍罢了。因此,每当我试着询问来访者那个毫无新意的治疗师专属问题——“那么,它带给你什么样的感觉?”时,我自己都觉得不怎么舒服。在见到艾莉之前,我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情绪会这么重要,为什么它能帮我们了解人们何以变成这个样子?它又是如何将多条互不相干的线索汇聚到一个连贯的整体上去的?

艾莉的父母都是训练有素的内科医生,对DSM-IV(美国精神病诊断标准)上的术语颇为熟悉,他们用“尖利、长期、严重”这样的词汇来形容她的情绪失控状况。发作的时候,她会在公众场合突然高声尖叫、捶打和撕咬父母。这种失控有时候会持续几个小时。如果她在餐厅或商店里突然发作,父母就不得不紧紧地抱住她,在她动弹不得的情况下把她迅速带走,而她总是挣扎着不让自己被这样带走,有时候甚至会连声高叫“救救我!”,使得周围所有的人都深感难堪。

在她父母向我描述其症状表现的时候,艾莉看起来却完全置身事外,仿佛别人说的事情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那是一种孩子们在餐桌前听大人们谈论政治或花岗岩台面时常见的表情。我问艾莉是否愿意和我一起在办公室角落的玩具柜那儿玩,让父母去外面休息室稍待一会儿,她点头同意了。在父母离开之后,艾莉和我在玩具柜旁边的米色地毯上坐下来。成年人在头一次做咨询时,会对陌生的环境感到不安,孩子也是如此。我想让艾莉有一种掌控感,就告诉她,说她可以为我们挑选玩具。她看起来很是动心,却又一动不动,就像一个什么都不敢做的孩子。

艾莉最终挑选了彩色铅笔和大画板,我让她画一幅关于家庭的画,她表示很愿意。她是个早熟的艺术家,在她的画中能看到多种维度和细节,远远超出了她的年龄。画中的她穿着粉色条纹的衣服,爸爸妈妈各在一旁,三人手拉着手,都是笑容满面。但是当她在画面中又加了一个人时,我就开始感到奇怪了,因为她是家中的独生孩子。她画出的第四人看起来就像是另一个艾莉,只是这个艾莉穿着深色条纹的衣服,看起来一副抓狂的样子。我问她:

“艾莉,你画的真好,可以给我讲一讲你的画吗?”

“呃,这是我妈妈,这是我爸爸。”

“他们看起来很开心,你觉得这两个小姑娘怎么样?”

“穿粉色裙子的是艾莉。”

“她看起来也很开心,那么这位穿紫色裙子的小姑娘呢?”

“她是别人不喜欢的那个艾莉。”

你不必成为心理学家也能完全看懂这幅画。她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可能会让她变成连自己也几乎不认识的人,但是我却有一种预感:她的父母可能在用她不能理解的方式来表达他们对她“那个样子”不满。问题的关键在于,找到能够让她理解人们为什么不喜欢那个艾莉的正确表达方式。

“你知道为什么人们都不喜欢紫裙子的艾莉吗?”

“不知道。”

“爸爸妈妈有没有说过为什么他们不喜欢紫裙子的艾莉呢?”

“他们不喜欢情绪失控的人。”

“当一个人情绪失控时,会发生什么情况呢?”

“我不知道。”

这进一步印证了我的假设。艾莉的父母责怪她情绪失控,但是艾莉自己并不知道情绪失控是什么意思。当你看着一个孩子的眼睛,你就明白她的不能理解是可以谅解的。情绪是非常抽象的概念,我们将一系列身体反应和思想的混合物贴上“喜悦”“满意”或“生气”的标签。这些标签的抽象性使得孩子们很难真正理解情绪本身,因为他们的认知能力尚处于具体化阶段,也就是说,他们对外部世界的理解主要依赖于具体可见、可实际感知的东西。那么,怎么能让处于这种认知阶段的孩子理解情绪这样的抽象概念呢?

从之前和她父母的讨论中,我了解到,在艾莉情绪失控的时候,父母有时会取消她选择电视频道的权利以示惩罚,这种行为引发了我的一些疑问:

“艾莉,你最近一次被惩罚不能选自己想看的电视是在什么时候?”

“昨晚。”

“你还记得当时你正在做什么吗?”

“吃冰淇淋。”

“你在吃冰淇淋的时候闯祸了?”

(大笑)“才没有!我吃完之后才惹上麻烦的。”(止了笑)“我还想吃。”

“于是你说你还要吃冰淇淋,那么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妈妈说不行。”

“你做了什么?”

“我尖叫起来。”

“能给我看看你尖叫的时候脸上是什么表情吗?”

艾莉停顿了一会儿,低下头去稍作酝酿,当她重新抬起头时已经完全进入状态了:眉头紧锁、眼睛眯起、嘴唇紧抿、双手攥拳。我停下来欣赏着她的戏剧化演示,然后对她说,“艾莉,你脸上的这个样子,你的拳头……这是你情绪失控时候的表现。”

我觉得第一次会谈已经取得了相当好的进展,我告诉她下次再见面的时候,我们会谈论更多东西。就在要起身离开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裤腿被猛拉了一下。

“嗯……泰,当你生气的时候,你的脸是什么样的?”

“这个,艾莉……我猜我不知道。”

“为什么?”

“这是个很好的问题,但是我向你保证我会找到答案,并在下次见面的时候告诉你……”

可以直接跳过情绪部分吗?

情绪常常是非常微妙的,且充满了潜在的爆炸性威力。对于容易显得笨拙的社交尴尬者来说,在情绪的世界中游走就如同背着一个硕大的背包穿过商店的玻璃窗一样,心里总是战战兢兢。人们可能会对社交尴尬者无论是在激动人心还是在危机四伏的情况下都没有太大情绪反应感到迷惑,当然,有些时候他们对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表现出出人预料的情绪性反应,这更让人难以理解。这些困惑当然不是空穴来风,社交尴尬者的情绪“硬盘装备”和其他人的不尽相同,慢慢地,这会影响他们的自信心,也就越来越难自如地应对情绪事件了。

从天性上讲,人类就喜欢对自己何以不擅长某事进行合理化解释,其中一个解释途径就是自我欺骗,让自己相信我们之所以不擅长某些事情是因为它们并不重要。那些在识别和表达情绪方面有困难的社交尴尬者也是如此,他们将自己不擅长处理情绪这件事情合理化为:情绪本身不仅不重要,而且还是妨碍个体成为理性人的多余粉饰品。艾莉身上表现出了超越年龄的冷漠疏离,这可能部分地源自她先天的气质类型,但也很有可能是后天习得的,因为这么做能够让自己维持在低强度的情绪氛围中。

管理情绪失控的一个直接途径就是教会来访者控制怒气的方法,另外一个没那么直观的途径就是让来访者自己想办法主动地释放能量,让怒气小剂量地一点一点平息。艾莉很少看别人的眼睛,在听我说一些有趣的事情时,她也总是极力掩去笑容;在说到一些高情绪事件比如她的情绪失控时,她的语气也依然平淡无奇。虽然艾莉的冷淡成功地降低了他人的情绪反应,却并不能完全抑制她自己内心的情绪积聚。和其他所有人一样,艾莉在日常生活中会经历各种不快、伤害、沮丧,但因为从未以任何形式宣泄过,这些负性情绪就只能在心中成倍递增地集聚,直到最后以情绪失控的形式表现出来。

共情(Empathy)是指能理解他人的情绪状态并做出恰当反应的能力。要想成为一个善于交际的人,恰当地处理情绪是非常关键的,因为情绪总是千丝万缕地交织在言语和非言语交流当中,从而具有不可忽视的价值。试图从日常互动中将情绪剔除出去,不仅不能减弱它的影响,反而会放大它的作用,因为在特定的情境中,人们总是期待相应的情绪反应。这种被期待的情绪反应的缺失会激发不确定性,当人们感到不确定时,情绪就容易失控。

大量的研究表明,社交尴尬者常常无法对他人的情绪做出共情。来自牛津大学的西蒙·巴伦·科恩和莎莉·惠尔赖特(Sally Wheelwright)通过两项研究发现,共情能力在人群中是呈正态分布的,这就意味着,绝大多数的人能够读懂别人的情绪,分辨得出他人是不是厌倦了对话,他人说的话是否有言外之意,虽然很想做某事但也能尽量不显得过于生硬等。他们发现,随着个体社交尴尬程度的加重,其共情能力会逐渐降低,这意味着尴尬者无法准确理解别人是否愿意继续当前的谈话、他们说话的态度经常相当随意,他们的言谈常常显得生硬或者粗暴。

社交尴尬者可以通过增加对别人的共情,进而提高自身社交能力,但是这样做需要他们对自我有一些觉察,搞清楚为什么对自己来说理解情绪会那么困难。其他人如果能够对那些不会共情但初衷良善的尴尬者给予更多理解,那当然会更好。如果社交尴尬者担负起改进自己共情能力的责任,同时他人也能给予一些耐心和鼓励的话,那么在社交尴尬者和善于社交的人之间将会形成特殊的情感联结纽带。

强烈的情绪世界

我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运转模式和大多数其他孩子不太一样是从四年级学校举行“情人节派对”开始的。派对前一天,父母带我到一家知名的精品店去挑选情人节贺卡,当我看到印刷在卡片上的文字写着诸如“你是我的情人!”“我非常非常爱你!”之类的话时,我感到一阵恐慌。我让父母开车带我去别的商店,希望可以看到不同的卡片。他们问我希望找到什么样的,我回答说“感情色彩淡一些的”。

最后我终于选定了一些相对来说感情色彩淡些的卡片,但当填写“赠给”和“来自”后边的空白时,心里还是感到别扭。作为一种强迫性的自我镇静,我将卡片按照从情感最浓烈到最平淡依次排了个序,再按照我眼中不同同学可承受情绪强度的高低逐一排序,最后将两者匹配了起来。

事实上,我的绝大多数同学即使接受情感表达最为强烈的卡片也没有任何问题。情人节当天,一种不言而喻的公共氛围就是,大家相互之间会非常“随意”地使用诸如“爱”和“情人”之类的称谓,就像在其他364天大家习以为常的“喜欢”和“朋友”一样。由于没能快速跟上这种文化期望的转变,我之前所有的努力都成了无用功。于是我只好再做些什么来弥补。我决定用不褪色的马克笔划掉那些令人不安的动词——比如“爱”和一些副词——比如“非常”,或者降低词语的情绪强度,比如将它们改成“喜欢”和“相当”。

第二天,父亲问我卡片是不是都写好了,我说“是的”,半点也没有想起来要告诉他我是做了修正的。到了学校,大家都把卡片放进各人提前装饰好并悬挂在黑板前的纸袋子里。吃点心的时候,我们打开了袋子。在读了几张别人写给我的卡片后,我注意到没有一个人像我那样做过标注或修改,就在这一瞬间,我意识到自己对游戏规则理解得太晚,以至于完全误解了当前情势。我本来是为了避免尴尬才做了大量工作,现在看来却适得其反。虽然同学们都极为优雅大度,没有人对我涂改过的卡片说过只言片语,但毫无疑问,当他们读着这样的卡片时,一定会觉得很古怪:“我 非常爱 喜欢你。”

擅长社交的人会对社交尴尬者的情绪生活感到困惑,因为尴尬者常常自相矛盾,有时候表现得相当冷漠,有时候却又显得过于兴奋。有时候社交尴尬者在别人看来有些像机器人,总是带着超然的表情,对别人的痛苦喜乐缺少恰当的共情。这种缺乏会给人一种他们不关心人的印象。但在另外一些时候,社交尴尬者又会对微不足道的事情——比方说自己的日常安排被打乱了或是遭遇了在别人看来算不得什么的挫折——反应过度。怎么去理解这种极度缺乏情绪反应同时又极易反应过度的矛盾表现呢?

来自瑞士神经微电路实验室的卡米拉·马克拉姆(Kamila Markram)和亨利·马克拉姆(Henry Markram)提出了一个令人信服的假说,他们称之为“紧张的世界”理论,用以解释社交尴尬者这种自相矛盾的情绪表现。他们的理论来源于实验室养育的一批老鼠。这是一批被有意培育成有低社会动机、高焦虑和强迫倾向的老鼠。在观察老鼠的大脑活动时,他们发现,它们的社会技能缺陷与强迫行为对应于一些脑区的超高水平激活,而这些脑区与知觉、注意力和情绪活动有关。

这一发现使得马克拉姆夫妇开始怀疑,与其他老鼠相比,这种老鼠是不是会将周围环境的复杂程度知觉为更高一些?也许这些老鼠的高焦虑正是因为,其感受反应过度敏感,以至于周围环境对它们来说显得刺激性过强了。也许这些老鼠表现出较少社会性行为的原因在于,它们试图通过重复性的行为来缓和环境刺激的强度,同时也避免了社交互动的强烈刺激。在人类身上类推一下,就好像有些人会选择在周六晚上观看网飞公司(Netflix) 的视频重播或是安静地织一条围巾,而不愿出门去人声鼎沸的餐厅吃饭,或者去灯红酒绿的夜总会喝一杯一样。

在对“紧张的世界”理论进行研究综述时,马克拉姆夫妇发现,许多研究在自闭症症状水平较高的人群中发现了相似的结果。举例来说,当患有社交和交流缺陷的孩子在观看情绪丰富的面部和眼睛的图像刺激时,其杏仁核表现出了过度激活的现象,而这一区域与恐惧和焦虑情绪有较大关联。虽然该理论主要被用于自闭症群体的研究,但它似乎与社交尴尬者应对和处理情绪的方式在逻辑上是一致的。

想一想你和社交尴尬者进行互动时的氛围,你就会发现在这种互动之中似乎总有一股焦躁不安的潜流,让他们显得焦虑、易激怒、不高兴。但是如果你换一个视角来看待他们,将他们视作正在体验极其紧张的社交互动的人,你就会对他们有更多的谅解。社交尴尬者对于情绪的感受像极了一个人睁大眼睛一脚踏进刺目的阳光中,过于强烈的光线让他们仓皇躲避。

作为一种适应机制,社交尴尬者会回避触发强烈情绪的事件,以此作为一种缓解途径。他们不和别人进行目光接触并不是因为不会,或对谈话本身不感兴趣,而是为了避免接收太多来自面部尤其是眼部的情绪信息。他们常常避开不舒服情境中充满情绪的对话,被别人当面夸奖也会让他们不知所措。所有这些为了降低互动中情绪强度的努力,都会让社交尴尬者看起来冷漠离群。对于那些对情绪世界的感受“过于强烈”的社交尴尬者来说,情绪本身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并不重要,即使像艾莉这样年幼的孩子也已经知道,过于强烈的情绪总是容易失控的。

社交尴尬者的一个不幸悖论在于,很少有比尴尬更强烈的情绪感受了,且这种强烈感受常常让他陷入崩溃。尴尬的感觉像极了一头撞在玻璃门上,让人猝不及防,此时他们首先感受到的就是猛烈的情绪洪流,也就是说在意识到自己陷入尴尬处境之前,他们就已经感受到了尴尬。因为尴尬带来的情绪体验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们很难快速静下来搞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该如何进行补救。

尴尬体验本身肯定具有适应意义,但尴尬者首先需要弄明白的是,当前的尴尬情绪到底想要告诉自己什么信息。

尴尬的功能

关于人类为什么要有情绪,查尔斯·达尔文(Charles Darwin)提供了一些较早的科学解释。他假设说,在优胜劣汰的竞争当中,人类必须对威胁自身生存和福祉的周遭环境做出快速回应。当置身于捕食者的攻击之下,或者在为有限资源而搏斗的情境中,深思熟虑于人类来说实在是一种奢侈。情绪是反射性的、不自主的,就像医生拿着橡胶锤子敲击膝盖,它就会随之发生膝跳反射一样。与此相同,当人们感受到类似生气的情绪时,大脑会瞬间出现血压升高、肌肉紧张这样的生理反应,以便进行危险应对。对消极情绪的强烈感知会让人们将注意力聚焦于危险的事情上,愤怒会激发战斗反应,恐惧则激发逃跑反应。

尴尬情绪同时也伴随着强烈的生理反应——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肌肉绷紧——但是与愤怒和恐惧不同,后者是由与我们自身安全或争夺资源相关的威胁所触发的,尴尬的发生则是由对社交期待的轻微偏离带来的。虽然忘记拉拉链或者把朋友的现任妻子叫成了前任的名字会让人不舒服,但总也算不得什么危险情况,人们也不会因此就怀疑他们有多么居心不良。那么,何以这种无伤大雅的社交失礼会引发个体如此强烈的情绪反应呢?

从潜意识的层面来讲,我们知道对社交规则的过多轻微冒犯会导致社交孤立(social exile),因为我们希望有所归属的感觉是如此强烈,一旦我们的行为不符合社交期望,我们心中那极度敏感的情绪触发机制就会拉响警铃。来自乔治梅森大学的心理学教授琼·普瑞斯·坦尼(June Price Tangney)通过一系列深入的研究发现,社交失误发生之后,通常伴随着一连串的“不自在感”,当中的每一种感受都有其存在意义。这些不自在感包括难堪、内疚、耻辱,我觉得还可以加上尴尬。

以前,每当因为尴尬而满脸羞红的时候,我都非常讨厌这种感觉。做出尴尬的事情就已经够让人闹心的了,而满脸羞红无异于公开承认了自己的尴尬,这让人感觉更难受。来自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的马修·费因伯格(Matthew Feinberg)和同事设计了一系列实验,以检验难堪是否具有这样一种社交功能,即向他人证明自己持有亲社会的价值观,也就是说,自己还是很关心他人福祉的,在本意上会竭力避免伤害他人或者给人带来不便。费因伯格发现,在讲述自己的最尴尬经历时,那些表现得越难堪的人,越容易被人们评定为亲社会的和值得信任的。更重要的是,参与研究的参与者报告,与难堪水平较低的人相比,他们会更乐于与那些难堪水平较高的人交往。换句话说,越是表现出难堪,其社交价值就越容易被认可。

另外一个与社交尴尬有关的情绪是内疚,它让你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不好的感觉,并促使你做些什么去进行补救,如道歉、清理弄洒的东西、花钱赔偿已经造成的损失等。这些行为相当于是在告诉别人,你意识到自己做错了,感到很后悔,你想做些什么来补救。难堪和内疚帮助我们从尴尬行为中恢复过来,让别人知道我们已经“悔悟”了。也就是说,这些外显信号表明,我们已经意识到自己违反了社交规则,我们为给别人带来的不便而感觉难受。

问题在于,社交尴尬者并不总是能清楚地知道自己到底违反了哪些具体的社交期待。有些时候,尴尬者明明知道自己的行为是不对的,却并不确定应该要符合的社交期待是怎样的。尴尬情绪的功能就在于提醒我们,你违反了社交期待,应该静下来想一想问题出在哪里,而不是盲目地进行下去,无谓地消耗更多的社交资源。但是不同于难堪和内疚,这两者是对我们未能满足的相关期待的针对性回应,而尴尬却让我们摸不着头脑,不知道错在哪里。

除非做出尴尬行为的人表现出了难堪或者有意地进行了补救,否则其他人是看不出来此人是否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甚至已经影响到别人了。因为社交尴尬者的情绪表达较少,当他们给他人带来不便或者伤害了别人感情后,别人常常感觉不到他们的悔意。

难堪预示着悔意,内疚诱发社交补偿行为,这些都与尴尬不同。社交尴尬警示人们可能违反了社交期待,这可能会诱发耻辱感,而耻辱感会带来自尊感的极度降低,使得人们没有勇气承认自己的问题,无法做出补救行为。人们可以找到办法来应对自己的尴尬,但一旦他开始为自己的尴尬感到耻辱,想做出改变就会非常困难了。因此,虽然尴尬容易引发耻辱感,但人们还是可以通过重塑自己对尴尬的回应做出积极的选择。比如说,人们可以简单地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来促进自我解放:“犯了错误意味着我从此就是个坏人了,还是说我只是个犯了错误的正常人而已?”

如果一个人能习惯于地将偶尔的社交失误只是看作失误本身,而不是认为自己作为一个人的整体价值出现了问题,那他就有可能自发地做出更多适应性的情绪回应。在有些时候,如果你够幸运的话,仅仅是红着脸说一句“抱歉”就能得到来自他人的宽大谅解,即便在你倍觉尴尬的时刻。

续表

突破局限性

艾莉的父母希望我可以教给她一些情绪控制的办法,让她学会用社会能接受的方式表达不快。他们已经发现,艾莉的情绪失控会吓到其他小朋友,因为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再次“发作”,小朋友们常常不怎么敢跟她玩。当体验到抑郁、焦虑、愤怒时,来访者常常希望心理咨询师可以帮助他们尽快缓解这些情绪。但在咨询师看来,治疗并不仅仅意味着找到化解情绪的办法,而是利用情绪的独特功能帮助个体实现更加积极地成长。艾莉的超然疏离和娇小无辜弱化了她的尴尬表现,但是她狭窄的注意范围和情绪失调正是她尴尬特征的典型表现。她对于绘画有着高度的专注,这使得她对于形态、形状和色彩有着超乎一般人的鉴别力。她用别人常常意想不到的方式来表达,比方说,在她的肖像画中,人物站立的角度看起来非常轻松同时却充满深意,画中人的衣服有着丰富的纹理,从而增加了人物的厚重感。但是她的聚光灯视角也使得她很容易忽视掉更大的画面,在想要得到某个东西时,她那强烈的能量使得自己的需求一旦没有得到满足就喋喋不休地要个不停。

艾莉和我一起努力,学着提高情绪识别和管理能力,但我感觉到我们能走得更远,我希望利用积极情感来拓宽她的注意力,使她能关注社交状况的大局,那意味着在她激烈地发泄情绪时,能够关注到对别人的影响。积极情绪具有适应意义,但它们与负性情绪所带来的“战斗或逃跑反应”(fight-or-flight responses) 是有区别的。

来自康奈尔大学的爱丽丝·伊森(Alice Isen)和来自北卡罗来纳州立大学教堂山分校的芭芭拉·弗瑞德里克森(Barbara Frederickson)都是情绪领域的研究专家,她们发现,积极情绪能带给人的不仅仅只是愉悦的感觉。弗瑞德里克森教授在其“积极情绪的拓展-建构”理论中指出,积极情绪能够促进更为广阔的思维过程,使人们注意到更加细微的信息片段,并容许意识层面容纳更多的信息。这种拓展和容纳能力的增强为人们带来了创造性的问题解决思路,因为通向问题解决的可能组合数目会随着人们注意到或者保存在脑海中的信息量的增加而呈指数上升趋势。这种创造性思维可以帮助人们在经济和政治领域取得卓越成就,同样也可以帮助人们找到处理复杂社会难题,进而建构社交资本的新办法。

积极情绪可以拓宽社交尴尬者的注意力狭窄倾向——创造潜能依赖于人们将多种信息以独特的方式组合在一起的能力,因其具有上述优势,积极情绪可以促使不同的想法生成不同寻常的组合,后者正是创造性思维的标志之一。

尽管有些许例外,但实现创造性突破的最佳可能常常发生在那些不走寻常路的人身上。这些人正是那些珍视自己特殊才能、意识得到自身局限性、力求成就更好自己的人,他们和蔼可亲的本性帮助他们建构了社会资源,从而有助于他们获得归属感。

积极情绪能带来长远益处的证据来自于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的两位研究者莉安·哈克(Lee Anne Harker)和达契尔·克特纳(Dacher Keltner),他们就积极性格及其社会影响之间的关联开展了引人入胜的研究。他们查阅了时间跨度30年的米尔斯纵向研究数据,该数据包含了1958和1960年毕业于米尔斯学院的100名女性。哈克和克特纳使用了灵活的方法来回答一个相当简单的问题:那些在大学年鉴照片中面带笑容的女生,与那些没有笑容的女生相比,在一些重要社会变量上是否存在差异?

大学年鉴照片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笑容如何能够预测重要社会变量上的差异呢?人们有什么必要要向一个只打一分钟交道,之后可能再也见不着了的摄影师微笑呢?然而,虽然大家坐的是非常不舒服的高凳子,背后是极其普通的背景幕布,却依然有人面向镜头露出了得体的笑容。这些人也许就是那些一边铲雪一边笑着的人,或是那些在堵车高峰期坐在车里带着笑哼歌的人。她们的开心并不需要理由,她们自己就是容易开心的人。她们可能自己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像着了魔一样,无法抑制内心深处那快乐的灵魂,以至于不得不在铲着雪、堵着车的时候笑了出来。

哈克和克特纳发现,与那些在年鉴照片中没有笑容的女性相比,面露笑容的女性报告了更高水平的积极情绪、更低水平的消极情绪、更为愉快的人际交往行为以及更强的能力(如取得更多成果或者担负更大责任等)。这种关联持续了几十年,在她们四十二三岁时依然如此:在年鉴照片上面带笑容的女性气质性积极情绪水平更高、气质性消极情绪水平更低、职业能力更强、结了婚且对婚姻感到满意的人更多。

这一结果表明,若人们把注意力集中在改善消极情绪上,或将失去其关键的立足点。积极情绪不仅能使人们摆脱消极情绪的窠臼,还能够促成更多的洞见,从而帮助人们找到改善社交情境的新办法,进而建构起更为持久的社交资源。虽然社交尴尬者容易显得与人疏离,但对于真心喜欢的事情,他们也能够表现出喜悦和热情。积极情绪或许对于社交尴尬者来说格外有用,因其可以拓展他们狭窄的关注点,带给他们更加广阔的视野。

通过前文的梳理不难发现,社交尴尬者容易显得疏离冷淡,但这或许是因为他们觉得这个世界过于紧张刺激,而自己没有信心能恰到好处地做出处理。对于像艾莉这种很容易控制不住脾气的人来说,不加节制地表达负性情绪带来的是惩罚性的痛苦体验,从而让她对自己的负性情绪产生了恐惧。但是即使对于积极情绪,社交尴尬者也常常感到忧虑。当他们为电子游戏上取得的好成绩感到激动和兴奋,或者情绪高涨、不厌其烦地向别人讲解困难的数学证明题时,他人的反应却常常让他们觉得跟随直觉自然地表达内心的喜悦是不对的。

我知道自己当前的首要任务就是帮助艾莉尽快学会管理自己的情绪,但让我倍感担忧和难过的是,她也极有可能从此压制住自己所有的情绪,包括对于这个世界她所体验到的与众不同的愉悦。我最终看到的是,人们出于好意,不断地告诫她别乱涂、注意听、快点做。在艾莉的生活中,人们不断要求她“好好做事情”。

艾莉的注意力已经足够集中,目标性也挺强,只是她的聚光灯视角总是让她把注意力投注到不同寻常的事情上,于是她选择用艺术效果图或者狂野的创造性想象来解决不容易被看见的任务。即使在更小的时候,她就已经对描绘新的边界而不是在给定线条内涂色更感兴趣了,相较于将一个老故事复述多次,她更喜欢想象出新的故事来。

幸福感变化百分比

图4.1 你会做些什么来增加积极情绪?

艾莉和我发现,她的情绪失控往往发生在当她沉浸于丰富想象中的时候,这时候如果大人们大声嚷嚷着让她再多吃一点或是出其不意地抽走她的画板,她常常异常恼火。我向她父母解释她的感受——那就好像是你在电影院看电影,正看到极其关键的地方,忽然有人在你耳边说话,或者是你正在接一个非常重要的电话却突然被打断了一样。这种打断带给艾莉的沮丧感可以理解,但她的确需要学会正确地表达沮丧,而不是任由自己乱发脾气。

为什么你是这副表情?

当我打开通往休息室的门时,发现艾莉就站在门前。她已经等了三天,想要得到之前那个问题的答案:“泰,当你生气的时候,你的脸是什么样的?”

从上次咨询到这次相隔的三天时间里,我向每一个见过面的朋友都询问了这两个问题:第一个,我有过生气的时候吗?第二个,当时我脸上的表情是怎样的?虽然我经常体验到一些负性情绪,像是沮丧、焦虑之类的,但我却很少有生气的时候,这让我很难想起自己生气的具体样子。大部分朋友也都想不起来我有过生气的时候,不过有两个最了解我的朋友说,我的确有过生气的样子。

我女朋友说,“你生气时候的表情看起来不怎么像是生气,倒像是吃惊。”据她描述,当时我的瞳孔不是收缩起来,而是比平常还要放大,同时视线四处逡巡,好像要动身去寻找答案,好搞明白“为什么别人竟然觉得让我这么难受会是个好主意”一样。同时我的嘴唇不是撅起的,而是目瞪口呆的样子,传递出一种怀疑的感觉。我的堂兄说,若别人看到我这副表情,会觉得我是惊呆了而不是不高兴。我也发现,我从来都不去解释为什么自己不高兴了,常常会习惯性地转移话题,就好像刚才的事情从没有发生过一样,这自然会加剧我的不开心。

我向艾莉展示了我生气的样子,对此,她给出了探寻的目光,然后我做了个害羞的表情。艾莉当然知道到自己不是情绪专家,但还是一眼就看出了我的生气表情有些古怪。她那出人意料的外交辞令显示了她潜在的高情商:“这个生气表情看起来不太好,但你笑起来的表情就好多了。”

我们回到办公室,坐在地板上,用蜡笔在一个超大的速写本上随意地涂鸦,我问她从上次见面到今天她有没有过情绪失控,她说有过三次,这么说的时候,她垂下了目光,姿态也萎靡下去,在她脸上的最后一丝欢乐消失之前,我建议她看开一点。虽然她的情绪失控尚未改善,但至少她可以从现在开始学着识别自己的情绪。

社交尴尬者最终意识到,自己很难非常自然地捕捉到别人正处于痛苦中的信号,而在另外一些时候,他的愤怒又会在毫无必要的情况下爆发。这使他处于一种违反直觉的境况中,需要做一些不能由自发的情绪反应所决定的事情,不少时候,他需要在理性思考之后做一些继发性回应:如果情况是A,我的感受是B,但是绝大多数人的反应是C,那么我应该按照C而不是B来做出实际反应。

这是个棘手的问题,因为你需要直面一个问题:是做真实的自己,还是提高自己的社交技能以符合社会期待?

绝大多数人都做不到听到一声令下就立马表现出脸红尴尬的样子,而在你还不能确认自己到底在哪儿偏离了社会期望时,你也无法采取行动去纠正社交越轨的行为。对社交尴尬者来说,处理自然情绪反应与他人预期情绪反应之间不匹配的有效办法就是:试着用口头描述而不是表情去表达信息,可以这样说,“很抱歉,我本来不该这么处理的”,或者,“希望我没有冒犯到您,我可能很难确切地表达好自己的意思”。这种解决方式并不完美,但在出现社交偏离行为之后,这样的表达能帮助社交尴尬者传达出其情绪反应传达不了的三个重要意思:我没有恶意、很抱歉、我愿意做些什么来补偿。

社交尴尬者确实可以做些事情来缓和他们那令人不舒服的情绪反应带来的影响。但是,考虑到社交尴尬者在有些情境中极其缺乏情绪响应,但在另一些情境中又会过度响应,这是不是有意为之?这个问题本身也挺有趣。也许不能简单地说他们的情绪生活是功能失调的,或许,在某些时候,他们只是和别人不同罢了,亦或许,他们才是更具适应潜能的那种人。

若人们静下来想一想创业失败的高风险——初创企业(90%的失败会发生在头5年)、餐馆(60%的失败发生在头3年)、科学研究中更是有数不清的失败,仅仅由此产生的焦虑就足以让人望而却步。什么样的人愿意承担失败风险大于成功可能的艰巨任务呢?什么样的人能够顶得住这种家常便饭式的失败轰炸而不崩溃呢?

也许在某些情况下,对正在发生的任何情绪都无动于衷反而是件好事,比方说在恐慌情绪蔓延、团体气势正在瓦解之时,对恐慌的免疫力会让整个群体受益。这不是说只有社交尴尬者才堪当如此高风险的重任,或是说他们即使在重大挫折面前也绝不会出现消极情绪,而是说,在刚刚经历重大失败之后,他们不同于常人的情绪装备模式可能会使他们免受恐慌,相较于其他人,他们更容易保持淡定。

相反的情况是,有些社交尴尬者在一些琐屑小事稍不合心意时就心烦意乱。有时候,他们对那些不完全符合预期的细节的在意会让他们误入歧途,产生毫不必要的固执。但是在一些非常引人注目的成功故事里,无论是科技公司的卓越总裁,还是米其林星级餐厅大厨,抑或者取得重大突破的科学家,一个共同点就在于他们都会对细节保持高度热情的关注,在事业的航船行将倾覆之时,也都能保持异乎寻常的冷静。 JK1JwXaIK+X+FkhMucePAiLIqVaWbNH2gOhkFtpuGPhzZjebGdxCkDkpwMqox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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