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按下电子表按钮照亮屏幕,时间是晚上8点30分01秒。朗斯峰中学冬季仙境舞会已经过半,却尚无一人跨过那片将男生和女生们分开的油毡地板。早在舞会举行的几周之前,大家就已经开始在私底下热火朝天地议论,说到时候会去找谁跳慢摇,但是从舞会开始到现在,将近90分钟的时间里,女生们成团地挤在餐厅北边,男生们则背靠着南墙的石灰绿砖站着,努力保持着镇静自若的样子。尽管心中充满了对跳舞的热切期望,我们却被自己困在男女生界限中,无形的恐惧束缚着所有人。
当音乐主持人播放了当晚的第一支慢歌——一首旅途中的歌谣《张开双臂》( Open Arms )时,场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大灯被调暗了,舞池转灯开始旋转,舞池中间还弥漫起了丝丝缕缕的烟雾。凯莉·金普顿(Kellie Kimpton)的心门仿佛被这首曲子最开始部分的曼妙旋律所触动,作为朗斯峰中学公认的五大辣妹之一,她是男孩子们都想与之约会、女孩子们都想成为的那种女孩。因此,当她突然从挤作一团的女生当中转过身来,将那双明亮的、绿宝石般的眼睛投向南边的时候,所有人都注意到了。
凯莉团的辣妹们终于不再扎堆了,而是呈扇形散开——那形状有着军人般的精准,开始向南边进军。那些之前还挺着胸膛、吹嘘着要如何到舞池里向女生献媚的男生,此刻脊背紧紧贴着绿色砖墙站着,不敢轻举妄动。随着凯莉的队伍越过舞池中间那缭绕的烟雾,周围的男生陷入一阵恐慌,因为他们意识到队形正向着他们冲来。我没能及时预判出她们的行为轨迹和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也没能成功接收到来自其他男生的情绪感染,所以,当凯莉抓起我的手把我拽进舞池的时候,我简直被吓坏了。
作为一个时常陷入社交尴尬的八年级男生,我的头脑不够用,无法识别暧昧信号,更不用说理解别人对我有意思这样的事情。而凯莉作为一个社交技能娴熟的女孩,一周前就决定今天要跟我跳舞,此前她的暗示已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我却完全一副不解其意的样子。凯莉和我是在第二期西班牙语课上认识的,我们被随机安排做了同桌。我觉得在互动活动环节,当需要合作完成类似餐厅订餐或购买车票的对话时,和她互动非常容易。
在我所在这所学校的社交网络中,她离我的圈子始终很远,以至于我从未想过除了可以成为朋友之外,她还能和我有其他何种交集。在舞会举行前的几周里,凯莉几乎每天晚上都会以要我帮忙学西班牙语的理由打电话到我家的座机。当我们的话题从西班牙语转移开去,我也从没有认真想过她说的“真希望能和你这样的好男孩约会”,或者“谁要是能找个像你这样的男朋友那可太幸运了”到底意味着什么。
破解异性之间浪漫情愫的难点在于,信息通常是被刻意加密的。因此,当彼此之间的关系还没有挑明时,人们偶尔会恭维一下对方的长相,或是用手触碰一下他/她的膝盖,此后,调情式行为便退回到理性的柏拉图式行为。这种进退相间的古老模式对许多人来说都很好理解,但对社交于尴尬者来说,却因为社交信号被稀释从而让主要意图变得无从感知了。他们识别明显社交线索的能力都尚且有限,更别提那些被用来传递浪漫情愫的微妙暗示了。
人生中的第一支慢摇,我不出所料地晕头转向了。凯莉的双手搭在我的双肩上,有那么两秒钟,尴尬好似凝固成了永恒,我僵直地垂首站着,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手放到了她的腰上。对于社交能力不良的人来说,和凯莉·金普顿跳舞意味着有太多棘手的问题需要处理。音乐正浅吟低唱着两人即将坠入爱河的情节,舞池里闪耀着的蓝色灯光绕着我们旋转个不停。看到有人开始跳舞,主持人大受鼓舞,不断地释放出更多的烟雾,刺激着我本就敏感的泪腺。
凯莉靠近了些。她的脸距离我的脸不到2英寸,这实在严重突破了18英寸的常规人际距离。她闻起来就像一片草莓地。我们身高差不多,这让我意识到我的眼睛还从来没有离一个女孩子的眼睛这么近过。我透过自己偌大方框眼镜的边缘看到,凯莉团队已经完全打破了之前笼罩在餐厅南北两边的气氛,结束了性别对垒的学生们现在紧张地成对蹒跚着,手臂直直伸出去,轻搭在对方的肩上和腰上。绝大多数人都因为尽量避免眼神接触,从而使注意力得以解放出来,瞄一眼我正在徐徐展开的惨淡故事。
当凯莉和我慢慢移动到舞池的蓝色射灯下面时,我注意到其他人正在比画着什么,我有一时间的迷惑,继而意识到他们是想提醒我快点去吻她。我知道他们是对的,但是万一我错会了凯莉的意,那我就糗大了,更加悲催的是,我还冒着让其他男生们心碎的巨大风险。
随着《张开双臂》的曲子进入象征“凯旋”的第三篇章,凯莉把双手从我的肩上移到了我的背心处,并把头顶靠在了我额头的中间位置。我好像听到了斯蒂夫·佩里(Steve Perry)在唱歌给我听,温柔地呢喃着要告诉别人,他知道憧憬一个少女是怎样的感觉。而我能够为这种“超级棒”所做的努力,就是越过那隔在我们两人唇间的1.5英寸距离。
然后,就在我的勇气冲上顶峰那一瞬间,凯莉靠近了我左边的耳朵,对我耳语了一句,这让我的心登时慌乱起来,不得不去琢磨她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以前从未对朋友有过这种感觉……”
社交尴尬者有时候会觉得自己的脑子就像千年隼号(Millennium Falcon) 那样以光的速度疲于奔命。在《星球大战》三部曲中,千年隼号出现的大部分时候,它的副驾驶汉·索罗(Han Solo)和乔巴卡(Chewbacca)都处于敌方航天器的攻击之下。他们常常寡不敌众,最终只能落荒而逃。每当索罗命令乔巴卡以光速前进,观众都会替他们捏一把汗,因为他们知道,光速前进出故障的可能性是50%。如果光速启动不成功,随着发动机的噼噼啪啪声渐趋衰弱,他们很有可能在乔巴卡那愤怒的吼叫声中在劫难逃。
要是社交技能正常的人偶尔做出了尴尬的事情,他们很自然会想,为什么在以往都能体面应对的情境,这次未能做出更好决策。而对于尴尬者来说,不断涌现的尴尬举止会让他们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脑子是不是和别人的根本就长得不一样。近来有大量来自神经科学的研究为尴尬者的大脑工作原理提供了证据。
我们的大脑是如何加工社交信息的?来自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的神经科学教授马修·利伯曼(Mat the w Lieberman)在他的著述《社交天性》( Social:Why Our Brains Are Wired to Connect )中提出了一个非常有趣的观点。利伯曼的实验室和其他研究者们发现,人们拥有两个独立的大脑网络,一个用以解决社交问题,另一个用以解决无关社交的问题。当人们解决无关社交的问题,如阅读一篇神经科学论文时,其中一个可以被称为“逻辑脑(book smarts)”的大脑区域被激活。相反,当人们在解决社交问题,如对朋友的处境表达同情,或者揣摩某人是不是对自己有意思时,另外一处大脑区域被激活,神经科学家称之为“社会脑(social brain)"。问题在于,当我们的“逻辑脑”被激活时,我们“社会脑”的激活程度就变低了;反过来,当“社会脑”被激活时,“逻辑脑”也就不那么活跃了。
利伯曼就人们解决与社交有关和与社交无关问题的大脑工作机制进行了区分,这种区分是非常重要的。因为最新的脑成像研究显示,在处理社交相关信息的过程中,社交尴尬者表现出非常不规则的大脑激活模式。无论是在试图弄清楚别人意图还是在解读别人的情绪状态上,尴尬者大脑中社交网络的激活程度相对较低,反而会在与“逻辑脑”相关联的区域过度激活。
这些研究表明,尴尬者可能无法直觉地读懂社交模式并推断出深层次的意义,因此他们必须通过对社交信息进行收集、组织和加工来完成这一社交过程,就像解一道方程题或者拼出一个拼图。举例来说,当你在前几页读到“Kellie”这个名字,你肯定不会像芝麻街 中那样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把它读出来,作为一个流利的读者,你会自动化地把“Kellie”视作一个完整的人名而不是一堆符号和笔画,而且你在一瞬间、不经意地就完成了这一过程。
但如果你看到的是“Kel$li@e”,又会怎么样呢?
所有字母都包含在内,不是吗,可是那两个无关字符会打断你对这个名字的自动识别,你不得不缓慢而慎重地辨别它们。尴尬者所遇到的状况与此极为相似,他们无法从社交线索中直观地识别出一般意义,而是将社交情境看成一堆信息碎片,而大脑扫描也发现,它们正忙着把那些碎片组织成一个连贯整体。
因此,一个社交尴尬的男孩无法直观地理解“慢摇”的要素,而是将当前情境看成了一堆“组件”——音乐、手置于对方腰上、出左脚、出右脚、眼神接触……对于尴尬的人来说,即使非常明了的社交情境在他们心中也是极其复杂的。
幸运的是,有证据表明,只要做一些调整,这些困难其实是可以被克服的。我们可以看到,在被提醒有意识地去关注必要的社交线索,并容许他们花一点时间去搞懂这些线索含义的情况下,尴尬者能和社交能力强的人一样很好地理解社交情境中的要素。理解社交情境所需要的技能不仅仅包括听明白人们说了什么,还包括抓住他们说这些话时的其他细节。接下来,我梳理了容易给尴尬者带来问题的三大社交线索:非言语行为、面部表情以及社交会话中常用的解码语言。
在冬季仙境舞会上,站在我旁边的那几个哥们已经预先猜到了接下来将和凯莉以及其他女生们大概会发生些什么。当他们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接招时,我心里盘算着的却是舞会时间已经过去多久,还剩下多久。看起来,我的思绪已经偏离了这类社交情境的常识。
当凯莉抓起我的胳膊把我带进舞池,我的脑子仓促迎战,赶紧分配资源去应对这猝不及防的社交机遇。
实际上,那天晚上,当音乐主持人开始播放第一首慢歌的时候,其他男生们就已经瞬间抓住了一些非言语线索。凯莉果断地转身、女生们在舞池中整齐划一的步伐、她们火辣辣的眼神……无一不传达出接下来她们会有所行动。而对我来说,就像在其他场合发生的一样,我也看到了其他人看到的这些信号,只是它们并没有在我的大脑里自发整合并形成有价值的结论。近年来,有不少心理学研究已经帮助我们查明了哪些线索对于进行社交互动来说是非常有必要的,以及为什么尴尬者会忽略掉这些信号。
来自东北大学的朱迪思·霍尔(Judith Hall)和来自纳沙泰尔大学的玛丽安·施密德·麦斯特(Marianne Schmid Mast)研究了非言语行为如何影响人们对他人所思所想进行精确判断的能力,心理学家称之为“设身处地”或“准确共情”(empathic accuracy)。他们让研究参与者观看一段两人互动的录像,然后就视频中的16个地方,请参与者回答他们觉得视频中的两人分别有怎样的想法和感受。然后研究者将参与者的回答和视频中两人在这16个地方真实的所思所想进行对照。
通过将参与者随机分配到4个条件中的任意一个,从而使得各参与者获得的信息量相互区别。这4个条件分别是:听音频、阅读音频的文字稿、看视频(无声音)、听音频同时看视频(无声音)。与期望一致,在听音频同时看视频的条件下,观察者准确共情的概率最高(56%),其次是听音频条件(50%)和阅读文字稿条件(40%)。让人感到吃惊的是看无声视频条件,在只依靠非言语线索猜测谈话人情绪状态的条件下,准确共情也达到了远高于预测的成绩(34%)。
来自密歇根州立大学的布鲁克·英格索尔(Brooke Ingersol)考察社交尴尬者是否比不尴尬者在理解非言语线索方面会遇到更大困难。比如,尴尬者常常意识不到别人快速点头是希望说话者尽快结束的意思,他们也不觉得跟陌生人离得太近或者盯着对方看有什么问题。虽然他们并不是有意要和别人多说一会儿话,或是故意在拥挤的电梯里让别人感觉不舒服,但他们对非言语信号的误解不仅不利于他们精确掌控社交情境,反而会传递错误信息。
无论是一个目光的移动、一个眨眼还是一个点头,我们都非常倚重于他人的非言语信号来有效理解对方的意图,并传递我们自己相应的意图与情感。接下来我们会看到,尴尬者非常容易忽略掉对其他人来说非常明显的非言语信号,因为他们总是把注意力从处于舞台中央的非言语信号中转移开去。
在会话过程中,人们用以评估他人是否值得喜欢的主要依据不是他们说了什么,而是他们认为你对他们必须表达的内容发自内心地感兴趣的程度。下面列出的是来自一份元分析研究的结果,它告诉我们在一场会话中,哪些非言语信号会有助于我们留给对方一个积极的印象:
1. 身体朝向对方并略向前倾斜
2. 微笑
3. 点头
当凯莉和我步入舞池,我尴尬地将自己的双手放在她的腰上,而她的双手则紧紧地抓着我的肩。她的眼睛直视着我,像是正发射着无数看不见的射线,瞬间就烧毁了我的“社交脑”。我那时非常不习惯别人直接盯着我的眼睛。
凯莉看上去非常的一本正经,她的嘴巴既不上翘也不下弯,眉毛既不上挑也不下沉,于是只剩下眼睛可以当作信号了。她的眼睛张得很圆,瞳孔也放大了,这给我一种感觉,她要么是惊奇的,要么是害怕的,要么两者兼具。经过几秒钟这样的眼神接触,我便感觉不堪重负。像一个弹簧带着一个东西回到了静止位置,我的视线稍稍偏向了左边,最终定在了她耳环的闪光上,这下才终于松了口气。
如果你必须挑一个地方来搜集重要的社交提示,那就去看对方的脸吧。传奇的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Margaret Mead)观察到,面部表情是人类普遍存在的特征之一,文化差异可能会赋予其中一部分面部表情以特殊的意义,但是总的来说,“笑脸意味着好事情,皱眉意味着不好的事情”具有跨文化的普遍性。我们非常依赖面部表情带来的丰富线索以辨别敌友忠奸,并读取他人的情绪状态和意图。
保罗·艾克曼(Paul Ekman)是来自加利福尼亚大学旧金山分校的退休教授,他发现面部表情是个体真实情绪状态的可靠信号,通过眼睛、嘴唇以及面部其他部位所传递出来的微表情,可以组合成各种可靠的面部表情。举例来说,伴随着眼角褶皱的笑容是真笑,只有笑容、没有眼角褶皱的笑是假笑,而皱起眉头、目光紧盯、抿起嘴唇则通常意味着一个人生气了。
在生活中,人们不会为了不被分析而时时冻结自己的面部表情,因此,社交高手进入社交情境中之后,常常会直觉性地先看人们的面部。一瞥之下,他们就很容易看出来在这房间中的人是压抑的、兴奋的还是焦虑的。
关于尴尬者为何很难通过面部线索进行情绪识别,至少有两种解释。来自加州理工学院的拉尔夫·阿道夫(Ralph Adolphs)和同事设计了一个非常精巧的实验,用以比较社交尴尬者和不尴尬者分别会参照哪些面部特征进行情绪判断。和绝大多数情绪识别的研究一样,他们发现,不尴尬的人们通常主要依靠眼部周围的区域来识别情绪,而尴尬者则常常忽略掉眼睛区域,相反,他们会较多关注嘴周围的区域。
在另一项关注情绪过程的研究中,来自北卡罗来纳州立大学的研究者使用磁共振成像技术,考察了尴尬者和不尴尬者在通过照片中的人脸辨别人物情绪时的大脑成像状态。他们发现,在情绪识别成绩上,尴尬者做得和不尴尬者一样好,但脑成像结果发现,在完成这些任务的过程中,在通常用以情绪识别的脑区上,尴尬者表现出了激活下降的趋势,而在与社交无关的问题解决脑区则出现了过度激活的情况。这个发现非常令人瞩目,它提示社交尴尬者无法像绝大多数其他人一样直觉地进行社交信息加工,只能寻找一些替代方案来解决社交难题。
当社交尴尬者看着别人的面部时,他们常常会采用一种自下而上的加工方式,也就是说,他们首先关注的是对方的各种面部特征而不是将整张面孔视为一体。擅长交际的人看到一张面孔会瞬间知道这个人很开心 ,但尴尬的人则是:看到嘴巴—— ,然后眼睛—— 然后结合两者的特征得出结论 ——哦,这个人很开心!
在这个例子中,尴尬者和不尴尬者都得出了相同的结论,即个体的面部表情显示他是开心的,只是对于尴尬者来说,得到这一结果的过程更加费力一些,而且他们得到的 和不尴尬的人通过面孔的整体加工得到的信息 是有本质不同的。关于尴尬者如何将各种零碎的社交信息像拼图一样组织到一起,而不是在大脑中一瞬间自然生成脚本,这个例子是一种典型。
然而,当尴尬者被提醒从别人的面部寻找情绪线索时,他们能比其他人更迅速地将注意力转移到面部,他们的共情能力也会有所提高。这意味着对于尴尬者来说,克服其尴尬倾向的一个关键立足点就是,找到办法以便将注意力聚焦于正确的事情上。有研究比较了在什么都不想的状态下,尴尬者和不尴尬者大脑活动的差异,结果发现,不尴尬者的“社交脑”一直处于活动状态,即使当前并没有社交活动需要参与。而尴尬者的“社交脑”并不是一直处于活动状态,他们需要被有意提醒,才能打开“社交脑”的“点火开关”。
在我试着解读凯莉的非言语信息并想从她的眼中参透她的意图时,我也在绞尽脑汁地想一些聪明话来说。此前,我从不曾处于今天的境地,需要对一名少女说一些罗曼蒂克的话,现在我不得不说这实在是一件极具挑战性的事情。于是当她在我耳边低语着说出“我以前从未对朋友有过这种感觉”这种模棱两可又暧昧的话时,我彻底懵圈了,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才好。
尴尬者在理解别人和表达自己上都有困难。通过尴尬者在像自闭症指数这样的测试工具上的表现,我们可以知道,与善于交际的人相比,他们在交际语言方面存在困难,后者指的是在社交会话中进行有效沟通的能力。来自以下四个方面的相关研究可能会加深我们对此的理解:从他人话语中提取意义;说得太多;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以及无意识间过于直接生硬。
说到理解方面,尴尬者不太容易从社交会话中领会到别人言语之间没有直接表达出来的意思,在理解反话和笑话上也有困难。但是,即使尴尬者的言语智力成绩能达到人群中的平均水平,甚至在平均水平之上,他们依然很难从社交会话中抽取出说话人的题中本意。然而,在阅读理解任务上,当需要去推测故事中人物的想法与感受时,他们的表现常常和善于交际的人一样好。这表明他们可以正常抽取书面沟通中的深层含义。
虽然研究者还没有弄清楚尴尬者语言理解问题的精确原因是什么,却提出了不少假说。也许他们在发现非言语信号或面部信号上的困难造就了他们的社交理解缺陷;或者,他们无法很好地利用声音线索,比如抑扬顿挫和声调。无论具体机制是怎样的,了解这一点就已经很有帮助了:尴尬者不能够很好地从社交会话中理解对方的真实意图,这使得他们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怎么说才好。
社交尴尬者总是不知道在社交场合自己该说些什么。对于别人来说非常自然的东西,到了他们这里就显得很有挑战,比如说在发起非正式的社交互动时该怎么说,跟别人一起闲聊时又该说些什么。他们其实也有许多有趣的事情可说,但他们常常就像一本缺失了封面和起始章节的书一样,因为这种缺失,使得读者和作者无法相互认识,毋宁说深度交流了。
要想轻松地知道该如何去说,他们应当了解绝大多数人在相互认识时喜欢谈论些什么。来自上百项研究得到的大量确凿证据显示,人们最常谈论的那些具有社会性质的话题,比如说,人们喜欢谈论人际关系,像如何想方设法地解决与同事的冲突啊,卡戴珊家族(the Kardashians)的娱乐新闻啊,等等。人们在谈论人际关系时,通常也是在分享自己的社交难题并搜寻来自朋友的宝贵意见。大多数人也会喜欢一起聊八卦,它常常被视为带有负面意味,但实际上八卦可以是负面的,也可以是正面的,比如说,下面两句话都可以被当作八卦来说:“艾伦(Ellen)很聪明,你应该多和她交流”,以及“芭芭拉(Barbara)不值得被信赖”。
图3.1 解读情绪的另一个有益框架就是思考它们是如何组织的。
当尴尬者开口说话,他们会遇到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打住。尴尬者更适合做演讲而不是与人会话,但很遗憾,在日常社交中没有人喜欢对方向自己演讲。一旦他们进入演讲模式,就相当于进入了他们的非社会性兴趣领域,他们的言谈中不自觉地就带上了几分盛气凌人的意思,虽说他们的本意并不想那样。可想而知,会话的另一方会有多么不情愿傻呆呆地站着聆听此人的长篇大论了。
让人舒服的会话通常取决于你能否带动会话的另一方聊起他们感兴趣的话题。下面这个列表提供了有效开启会话交流的一些常规小问题及相应的回应方向。
1. 最近在忙些什么?→能告诉我你最近的一些兴趣点吗?
2. 你是怎么认识安迪(Andie)的?→能告诉我你和安迪相识的故事吗?
3. 你还好吗?→这周/周末你想做些什么?
4. 你来自哪里?→你觉得居住在纽约,你最喜欢什么?
5. 最近工作怎么样?→你觉得一年后这份工作会怎么样?
绝大多数情况下,社交尴尬者并不是存心想惹人讨厌或者存心想盛气凌人,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为何他们更善于演讲模式而不是相互间会话的形式呢?还记得社交尴尬者的大脑在不活跃的时候是无法对社交信息进行深思熟虑的吧?这意味着他们不会花太多时间去关注社交信息,从而导致他们关于社交话题也就实在无话可说。他们倒是常常对魔兽世界( World of Warcraft ) 、森林砍伐以及在《权力的游戏》( Games of Thrones )中“冬天是否真的来临了”想得更多一些。可以想见,如果遇到对这些主题非常熟悉的人,他们就会有的可聊、相谈甚欢,因为双方都有相当的知识基础,都能发表自己的见解。倘若不幸遇到的恰是对这些非社会话题不感兴趣的人,他们就会下意识地中断常规性的一来一往的对话,甚至一不留神就开启单方面的演讲模式。
一旦社交尴尬者进入演讲模式,他们常常会把冒犯人的评论转换成冒犯人的独白。为了说清楚为什么社交尴尬者那么容易在不经意间就冒犯了别人,甚至常常一开口就说错话,就需要先搞清楚“说得对”与“说得合适”之间的区别。说得对指的是你说的话在客观上是正确的,说得合适则是你说的话能引起听者的兴趣,能促进对话的有效展开。
当我在和凯莉跳舞时,我的脑子在飞快地运转,想找出一些不同凡响的话来说。首先浮出我脑海的情话差不多是这样的,“你闻起来像草莓一样香甜”或者“我们的眼睛都要贴在一起了”。这些听起来很对,但是此时此刻并不怎么合适,好在我也总算忍住了没有说出口。此前我听过更加糟糕的版本,我的朋友艾利亚斯(Elias)曾经在一个聚会上讲起自己对前女友说过的“不合适”的话,以此来提醒新交的朋友们别再犯类似错误。他当时对女朋友说的是“我们现在能谈一下那个话题吗?”我们的另一个朋友,史蒂夫(Steve),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社交尴尬者,他在听完了艾利亚斯完整的分手故事之后,还是没有搞明白艾利亚斯的话到底有何不妥。他脱口而出自以为有助于澄清问题实质的反问句:“艾利亚斯,你们分手难道不是因为她跟别人好上了吗?”这句话在事实层面是正确的,但在社交上则非常不合适。别人很自然地会认为说这话的人有意冒犯或者居心不良,他们自己则会在明白自己的话有多么不合适之后感到既羞又愧。
社交尴尬者逐渐意识到,他们容易一开口就说错话的原因在于,他们总会误解别人的真实意思。因为拿不准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不该将自己独特的兴趣点拿出来与人交流,为了避免冒犯他人,他们常常三缄其口。
让谈话的另一方享受与你交谈的关键在于你能否对她的话做出很好的回应,而不在于你通过告诉她一些什么来显示自己有多么聪明与渊博。要想成为一个更好的沟通者,与他人建立融洽的关系,就必须学会鼓励对方谈论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并对他们试图告诉你的事情表达共情。当你表现出对别人所说事情的兴趣时,你传达出的是对对方整个人的关切,满足了人们寻求能真心关切自己福祉的对象的内在需求。
当《张开双臂》那细腻的旋律接近最后的合唱部分,我感到自己心跳加速,各种思绪也竞相涌出。眼前的各种信号都相当强烈:凯莉紧紧地拥着我、她那轻轻嘬起的嘴唇以及那让人恼火的有关“朋友”言论的耳语,这些太复杂了,我的社会脑有些不知所措。最后我猜,可能是一些更为原始的东西战胜了我的逻辑脑和社会脑,我最终做出了重要决定,突破了隔断我俩唇间的最后1.5英寸距离。
然而,因为没有充分考虑到其他一些社交信号的存在,我最终得到的是满嘴凯莉的金色头发。在你还是个12岁少年的时候,这样的拒绝会带来相当长时间的影响。后来,当我的心智恢复正常,我意识到自己当时其实正处于我的“朱蒂·布鲁姆”(Judy Blume) 系列中所描述的那种十几岁少年常见的烦恼之中。这种烦恼在世界范围的难题系列中微不足道,但对我来说却不是这样。我对那个晚上的回忆充满了伤心和失望。当时的情境是如此令人难以忘却,以至于每当忆起细节,我都会脸颊羞红、满心尴尬、难以释怀。
当然这一“凯莉·金普顿时刻”从其他方面来说对我也不啻为一种激励。它标志着我构建社交技能的努力正在奏效,我已经注意到了更大范围的社交信号,假以时日,我一定可以提高解读这些信号的准确性。我付出了日复一日、单调乏味却也极具条理化的努力,慢慢地,我意识到自己寻找到了一种合适的社交节奏。
我觉得自己竭力弄清楚社交生活里细微差别的做法像极了音乐课上老师要大家跟着音乐的节拍拍手。对于节奏感比较差的我来说,完成这一简单的任务其实相当困难。从技术上讲,我会拍手,只是不能跟着节拍拍。我听到了拍子,也看到了别人随着节拍拍手,但当我越是集中注意力去跟进别人的节奏时,我就越是合不上。有句老话叫“跟着你自己的节拍走”,但实际上,我们都知道处理社交生活并没有这么容易。你不得不佩服社交尴尬者的胆识,他们一直在尝试找到自己的节拍,虽然他们心知肚明别人其实已经注意到了自己是合不上拍的。那些在不断试错中试图跟上社交节拍的社交尴尬者总是怀着一种持续的焦虑感,因为社交错误总是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当我们总是达不到社会期望时,就可能面临极其严重的后果——被排挤。
此外,在我们的生命中,很少有什么事情能比拥有和周围人同步的感觉更让我们感觉良好。即使像与同样喜欢嘻哈音乐的陌生人一起鼓掌这样简单的事情,也能带给我们一种“我们隶属于比自己更强大的东西”的感觉。虽然一些极具价值的科学研究揭示了非言语行为、面部表情、实用语言是如何被解释和表达的,但能时时刻刻地将这些社交细节甄别清楚、解释到位并使用得当,却是一门艺术。它们不是无聊的点缀或者奢侈的装饰,而是正确理解别人意图和清楚传达自己善意的必备要素。
在稍晚些举行的春季田径运动会中,凯莉和我并排坐在观众台上,她的男朋友则正在场上准备跑4×200米的接力赛。冬季仙境舞会之后,我俩一直在西班牙语课堂上保持着既往的合作关系,虽然曾有过一段共同的尴尬回忆,我们却依然保持着正常愉快的交往,友谊也日渐增长。
我花了很长时间,直到进入成年,才终于明白,与某个人形成更为深层的情感联结就像是一场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当两人刚刚开始积累情感能量时,会体验到一种强烈而美好的感觉,因为唯恐感情破裂,于是急于奔向某一未知的领域,一旦到达了某个临界点,他们会体验到一种更加强烈的感觉,但就在这最后一秒,一种保护机制启动了,这一机制会将他们中的一方或双方带离当前轨道。
我用眼镜边缘的余光看到,凯莉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跑道上,而是差不多盯在我左耳的位置,我假装没有看到。但是后来,抵挡不住她强烈的注视,我转过头去。她对我说了一番非常体贴同时也相当成熟的话:
凯莉:“泰,你有没有想起过我们一起跳舞的时候?”
我:“你是指《张开双臂》?你知道的,在那首曲子之后,旅程还会继续……”
凯莉:“嗨,我知道我当时让你很困惑。”
我:“哦,我不知道,我猜那是——”
凯莉:“我那时真的很喜欢你,但当时我非常紧张。如果伤害了你的感情,我非常抱歉。”
我:“没关系的,凯莉,感情本来就容易让人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