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前,财富是基本要素,人们不是有钱,就是没钱。财富是可靠的客观存在,而且人们容易理解:财富能够产生权力,权力也能够产生财富。
这个事实之所以简单,是因为财富和权力都以土地为基础。土地是最重要的资本,却是有限的,因为你拥有了一块土地之后别人就不能同时拥有它。不仅如此,你可以触摸到土地,可以丈量,可以开垦,可以把脚踩进泥土里,用脚趾感受它,或者抓把泥土在手里。我们历代祖先或者拥有它,或者渴望着它。
当烟囱耸入天空时,财富却改变了模样。工业生产所需的机器和原材料取代了土地,变成最重要的资本:炼钢炉、纺织机、装配线、焊接机、缝纫机、铝矿、铜矿、镍矿等。但这种工业资本仍然是有限的:如果你正在使用炼钢炉,别人就不能同时使用。
这种资本依然是客观存在的。当摩根或其他银行家投资一家公司时,都要看这家公司资产负债表上的“硬性资产”。银行决定是否发放贷款时,也要参考抵押品,即客观存在的资产。
地主很了解他们的资产,了解属于他们的每一座山丘、每一片田野、每一处泉水和每一个果园。而工业时期,很少有投资者实地看过,更别提触碰过他们资产清单上的机器和矿产。投资方只看书面材料、财富符号、债券或代表一个公司部分价值的股票证明。
马克思曾提出,工人同自己劳动产品相异化。其实我们也可以说,投资方同他们的财产之间相异化。
今天,财富正以令马克思或摩根等人眩晕的速度,再次改头换面。
当发达经济体的服务业和信息产业不断增长、制造业也自动化时,财富的本质不可避免地随之改变。在落后的传统产业,投资者仍然把“硬性资产”——厂房、设备和资产清单视为关键要素,但在增长最快、最发达的产业中,投资者依靠截然不同的因素来支持其投资决策。
今天,没有人会根据苹果公司或IBM的硬性资产来决定是否购买他们的股票,公司的大楼或机器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们的营销能力、管理层的组织能力、员工头脑中的创意。同样,第三次浪潮中的各个经济领域也是如此,包括日本富士通株式会社、日本电气股份有限公司、西门子股份公司、法国布尔公司、美国数字设备公司、美国基因工程技术公司、联邦快递公司等。令人吃惊的是,这种象征性股份占有所代表的不过是一些象征符号而已。
资本转变到这种新形式突破了传统经济学和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的假设前提,它们的理论基础是传统资本的有限性。土地或机器等有形资本在某个时间只能由一个人或一家公司拥有,而知识却不同:在同一时间,同样的知识可以被许多不同的人拥有。如果运用得当,知识还能产生出更多的知识。知识本身用之不竭,没有排他性。
而这还只是资本全面变革的一小部分。如果我们真的在向“知识财富”的方向转变,那么资本本身也会越来越“不真实”——它主要由人们和计算机记忆和思想元件的符号构成。
原来有形的资本由此已经转换成书面文件,有的象征硬性资产,有的象征不断变化的劳动者头脑里的符号,最后转换为象征文件的电子信号。
在资本变得越来越无形的同时(这一持续不断的过程便表现成过气的财务规则和税务规则),金融市场上交易证券同样变得越来越无形。
在芝加哥、伦敦、悉尼、新加坡以及大阪,价值数十亿的证券以所谓“金融衍生品”的形式被交易,如那些不是基于公司而是基于市场的债券。除此之外,“合成性”的金融产品也开始进行交易,通过一系列复杂的交易而为投资者提供模拟的或反映现有股票或指数的结果。
我们正在加速进入一个越来越精妙的金融环境,而商品的价值是由指标的指标、函数的函数和其他综合指标来决定。资本将很快成为超级信息符号。
现代科学依赖越来越长的逻辑推理,数学家在定理之上堆砌更多的定理,再推导出更抽象的定理,形成一套知识体系。同样,人工智能和“知识工程师”也构建出让人眼花缭乱的推论体系。因此,有人说我们是在创造一种不断衍生的资本,就像在两个对着的镜子里,镜像无限缩小一样。
如果仅限于此,还只是一场金融革命,但同时发生的财富本质的改变使变革越走越远。
提到美元、法郎、日元、卢布或德国马克,我们耳边可能会响起纸币的沙沙声。如果我们的先祖乘着时光机飞到现在,一定会瞠目结舌,因为他们绝对不肯用一匹白棉布或一斗玉米来换这些“没用”的纸币。
在整个农业时期或第一次浪潮时期,钱必须是有价值的实物,如金、银、盐、烟草、珊瑚、棉布、铜和贝壳等。还有许多其他有用的东西在不同时期都可以被当作钱来使用(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人们普遍识字之前的时代,纸的用途极其有限,所以很少或者从未被当作货币)。
在工业时期来临之际,开始出现一些对货币的新奇想法。例如1650年,威廉·波特(William Potter)在英国出版了一本很有先见之明的小册子,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概念——“象征性财富将取代实物财富”。几十年后,当托马斯·萨委瑞(Thomas Savery)取得蒸汽机的专利,这个预言变成了现实。
第一次印制纸币的是最初从英国移民到美国大陆的人——至少西方世界第一批印制纸币的人是他们,因为英国政府不允私自铸币。
这种从金、银、烟草或皮草等有内在价值的商品向没有价值的纸币的改变,需要使用者对纸币拥有极大的信心。只有相信其他人会接受这张纸并且会用货物来交换,这张纸才有价值。由此,纸币主宰了工业社会——第二次浪潮时期。
今天,当第三次浪潮经济崭露头角时,纸币几乎完全过时了。现在已经很明确的是,纸币和工厂流水生产线、烟囱一样,都是垂死的工业时期的产物。除了经济落后国家还在使用或者起一些辅助作用之外,纸币将步珊瑚、贝壳和贵金属的后尘,不再是流通货币。
当今,全世界约有几亿个威士(VISA)信用卡用户,他们可以在几百万家零售店、加油站、餐厅、酒店和其他场所使用这种信用卡,一天交易量高达数亿美元,而且威士只是许多信用卡种类中的一个。
当一家餐馆把你的卡号传到威士国际组织或美国运通公司时,他们的计算机从自己的账簿里扣除你消费的金额,计入这家餐厅的收入,同时你对他们增加了这一笔欠款。然而,这还只是原始的卡片游戏形式。
现在有一种带有芯片的IC卡,即“集成电路卡”,只要交给收款员,他把卡插入刷卡设备后,你的银行账户会立即扣减你的消费金额,不必等到月底结账。银行账户立即支付,就好像一张支票立即兑现一样。IC卡是法国发明家罗兰·莫雷诺(Roland Moreno)的专利发明,由法国银行和法国邮政一起向世界推广。这种卡由布尔集团制作,内部嵌入一个微芯片,据称可以防止欺诈。
最终,电子记账和银行业务更加融合,商店的刷卡机与商店的银行客户相连。客户一付账,钱立即存入商店的账户里,而且立刻开始计算利息,银行的浮存将降为零。整个过程不涉及现金。
同时,顾客不必再定期缴付经常性花费,而是可以即时从银行账户里一小笔一小笔地支出。在制造业放弃批量生产的同时,金融业也更大幅度地抛弃批量处理,转为“连续运转”的运营模式,实现实时或即时服务。
未来,当更高级的IC卡问世时,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不从银行账户里扣减一顿饭或一辆车的消费金额,而是选择从家庭资产,甚至理论上可以从你拥有的珠宝或世界名画的价值上扣除。
目前,“超级IC卡”或称为“钱包里的电子银行”也已经问世。东芝电器已经为威士国际组织设计出实验性成品,这张带有内嵌微芯片的塑料卡片可以让用户随时查询自己银行的余额、买卖股票、预订机票以及其他操作。
新科技可能让人们回到工业社会以前的情形,即在一个经济体内存在多种货币。货币和早餐的食物或日常生活用品一样,越来越多元化。我们可能进入“设计货币”的时代。
《经济学人》写道:“我们想象一下,一个国家拥有官方和非官方发行的货币。一些国家的消费者已经拥有这类并行货币,即预付磁卡,卡片的价值会随使用次数的增多而递减。”
日本充斥着这种并行货币。消费者每个月会从日本电信电话株式会社购买1000万张电话卡,他们先花钱买卡,然后用卡打电话。日本电信电话株式会社很喜欢这一产品,因为可以收到现金,获得支票需要较长时间才能兑现的年代银行曾经赚取的浮存。仅两年时间,日本电信电话株式会社卖出了3.3亿张卡,价值2140亿日元。消费者还可以购买其他各种用途的卡片,包括火车票卡或游戏卡。
我们可以想象许多专用性的并行货币。美国农业部曾经试行一个项目,试图最终取消向穷人发放“食物券”的做法,改为一张IC卡,其中设有每个月的福利额和个人识别号。使用者把卡插入超市结账终端时,设备会先验证识别号,然后从卡中余额扣除消费金额。这套系统旨在提供更好的结算方式,降低欺诈性使用,杜绝黑市买卖和伪造。这种针对所有社会福利受益者的“需求卡”向前迈进了一大步,不仅可以用于购买食物,还可支付房租和公共交通费。
另一个并行货币的实例是学校的食堂。美国有35个学区正在推行由纽约预付卡服务公司设计的学校午餐卡。父母在月初或每周帮孩子预存餐费,卡片与学校电脑相连,孩子可以在结款台从卡里扣除费用。
我们可以再发挥一下想象力,未来可能会有可编程的卡片。例如,父母可以定制孩子的饮食选择,让卡片在软饮料柜台失效,无法支付,或者如果孩子对牛奶过敏,卡片在有奶制品的柜台不能购买等。未来还可能专门为孩子发行卡片,他们可以拿着卡到影院或音像店消费,但电子装置会限制或不允许使用这些卡片购买某些电影。
总之,当社会中产阶级发展到一定程度时,卡片变得十分普遍。几百万名美国老年人已经不再收到过去每个月都会寄来的“社会保障金”支票,而是政府直接向每个补助对象的银行账户存入相应的社会保障金金额。
美国联邦政府也用信用卡采购或收费。事实上,美国白宫管理与预算办公室副主任约瑟夫·赖特(Joseph Wright)曾指出,美国政府是“全世界最大的信用卡用户”。
这些虚拟交易与传统意义上的交易相去甚远,因为任何虚拟交易中都看不到一个硬币或一张钞票。这里所说的“货币”只是一串由0和1组成的数字,经由网络、微波或卫星传送出去。
大家对这些都已经司空见惯,也很有信心地接受,从不怀疑。相反,当我们看到有大笔纸币转手时,会觉得很可疑。因为在我们的认知里,用现金支付是为了逃税,或者是在搞毒品交易。
货币系统发生这样深刻的变革,自然会威胁到原先根深蒂固的、享有极大权力的机构。例如,电子货币逐渐取代纸币后,在某种程度上对传统银行产生了直接威胁。威士国际组织前董事长迪伊·霍克(Dee Hock)说:“银行将不能保住自己在支付系统中的优势地位。”过去,银行垄断的支票承兑业务得到政府的保障,但电子货币已经表现出替代这个系统的迹象。
为了自保,银行早已介入信用卡业务,而且扩大自动取款机(ATM)的分布。如果银行发行借记卡并在各个零售店安装上自动取款机,就可能击退信用卡公司的攻击。借记卡能够让店主立即收款,不必等待信用卡公司汇出这些款项,而且店主可能也不愿意从每笔收益中支付一定数额的手续费给这些信用卡公司。
另一方面,银行面临来自各种非银行企业的攻击。例如,日本财务部担忧日本电信电话株式会社等私营公司发售有价的电话卡,因为那是一种通货,在银行体系及其规则之外运行。如果公司可以通过预付卡吸收金钱,它就可以像银行一样接受“存款”;客户使用电话卡就相当于在“取款”;当信用卡公司支付钱款给经销商时,就相当于运行了“支付系统”。这些都是过去银行才可以拥有的功能。
此外,如果只要信用卡公司和卡片持有人认为合适,信用卡公司就能够评价持有人信用级别,不像银行受到各项限制和储备金管理要求,有失去对金融政策把控的风险。在韩国,电子货币扩张速度太快,政府担心会引发通货膨胀。
简言之,世界经济体系中电子货币的崛起动摇了许多根深蒂固的权力关系。这场权力斗争的旋涡中心嵌入了技术知识,是一场重新定义货币的战争。
当然,无论表现为贵金属还是纸币(或者由贵金属支撑的纸币),货币都不可能完全消失,除非有核战争或者技术大灾难,否则电子货币会激增并把大多数货币替代品逐出市场。正因为它能够结合交易和即时结算,消除了传统货币体系中许多由低效造成的损失。
如果把这些现象放到一起,会清晰地呈现出一个模式:资本(指投入生产的财富)与货币一起发生改变,而且每次社会发生巨大变革时,这两个因素都会出现新的形式。而在它们改变的过程中,其中的知识含量也发生了变化。农业时期的货币由金属或者其他物品组成,知识含量几近于零。确实,第一次浪潮中的货币不仅看得见、摸得着,而且持久。那时还没有出现文字,所以货币的价值取决于它的重量,而不是印在上面的文字。
第二次浪潮的货币是印刷的纸币。不论是否以商品为后盾,纸币的价值只由上面印刷的文字决定。纸币是有象征意义的符号,仍然看得见、摸得到,是因教育普及而产生的形式。
第三次浪潮的货币由信息组成,它瞬息即逝,瞬间转移,通过电脑显示屏监控。一切看起来好像一场电子游戏,在地球上到处闪烁、闪存、传输。第三次浪潮的货币就是信息,是以知识为基础的货币。
资本和货币一直在改变,越来越脱离客观存在的实体,经历了从工业时期的象征性符号到今天的超级信息符号转变的不同阶段。这一系列巨大的变化反映出人们深层信仰的改变——从相信金子、纸币等可触摸到的货币,到相信无形的、转瞬即逝的、可以交易或服务的电子货币。我们的财富是一套符号,同样,基于符号财富的权力也是一种符号,这是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