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女人一旦走出迷恋的魔障,看问题往往清楚又透彻。
午饭是猪肚鸡。这道菜又叫凤凰投胎,是用猪肚、仔鸡、糯米、香菇和党参等食材炖煮,若做的功夫到家,猪肚爽口,鸡肉香嫩,汤更是鲜浓可口,而且健脾养胃,非常滋补。因为只有祖孙两个人吃,除了猪肚鸡,毕克芳只又做了两道爽口小菜,一道荷塘月色,另一道是酸辣土豆丝——是用她清早练刀工切的土豆丝做的。主食是五豆杂粮饭。
毕罗小时候,毕克芳也常常给她做各色炖汤和不同搭配的杂粮饭。炖汤滋补鲜美,常喝能使人气色红润,杂粮饭吃着不像白米饭那么精细,但对肠胃好,两相搭配,特别养生。
毕罗一进屋就看到了桌上的菜色,好几年没吃到的搭配,看着就让人心生怀念。听说毕舜华从前也最喜欢吃毕克芳做的猪肚鸡配杂粮饭。
饭桌上,毕罗低着头喝完一碗汤,把唐律想邀她去吃席面的事说了。
毕克芳从她一进门,就发现她换了发型,头发剪短了,还留出了刘海,看着倒是挺清爽漂亮的,只不过……毕克芳自认岁数大了,眼睛可还没废,丫头额头那儿贴着的一小块纱布是怎么回事儿?
再看毕罗换鞋时有点局促的模样,老头儿在心里叹了口气,好端端的突然把头发剪了,还换了个新发型,就为了遮那块纱布?
毕克芳将话在舌尖了三圈,最后还是咽回去了。
孩子大了,眼下又遇上这么大的事,有点什么不想说的,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他还是装糊涂吧……老话说,不聋不哑,不做家翁。什么事都非要在眼前弄清楚,有时候也会伤和气。
毕克芳给外孙女夹了一筷子炒百合:“你刚回平城,也没什么朋友。唐小少爷邀请你去,就去吧。他这个孩子,心是深了点,本性不坏。如果诚心,倒也可交。”
这就是毕克芳对唐律的评价。直到回到房间,毕罗还在寻思,这么说在外公心里,唐律这个人还算是……比较靠谱的?她坐在床头发了一会儿呆,抬头的时候,从镜中望到了自己的模样。那个叫Jonna的美发师手艺很不错,新发型看起来又好看又潮,而且很好地修饰了她的脸型,猛地一看都有点不像她了。
毕罗的目光落在身后的一沓画稿上……她突然站起来,转身走到桌边,捏起最上面的一整沓,又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盒火柴——老宅偶尔线路会出问题,家里都常备着蜡烛和火柴——她走进卫生间,将一整沓画稿点着,直到烫得再也拿不住,才松手。纸落成灰,如同她此刻的心情。
回过神,她听到毕克芳的声音从楼下传来:“阿罗,休息好了?下楼练刀工。”
毕罗应了一声,将落在马桶外缘的一些灰烬擦干净,这才匆匆下楼。
一连数日,毕罗都埋头在家里,除了练刀工,还要按毕克芳的口述记录一些菜谱。还有不到一周的时间就是清明,4月份的新菜谱却还没有编完,毕罗心里发愁,却也知道在这件事上,毕克芳不会帮她太多。傍晚,她一边整理手写的菜谱,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脑子里突然有了个灵感,她咬唇,换了支铅笔,拿过平常练习画画的本子画了起来……
手机不时传来几声振动,毕罗却毫不理会。一则是她此时全心全意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根本顾不上想其他;另一则,她清楚知道这个时候给她发微信的人是谁。
从那天剪完头发回到家,她就不时收到两条沈临风发来的微信,当然还有短信和电话。内容无非道歉,还有问候她的伤势,以及要求见面。电话和短信毕罗设置了阻拦,微信却没有屏蔽他。不是因为舍不得,而是毕罗私心里觉得,微信有时是个窥屏的好地方。她想要随时知道沈临风那边的动向,翻一翻这个人的朋友圈就行了,当然,前提是他还没有屏蔽她。
女人一旦走出迷恋的魔障,看问题往往清楚又透彻。毕罗想得很明白,只要沈临风一天不对她屏蔽朋友圈,她就一天不能删除他的微信。是他做了对不起她和毕家的事儿在先,如今沈、潘、江三家又占尽先机,那么从现在开始,她从他身上能赚回一点是一点,绝不能为了一时意气再吃亏。
沈临风确实没对她屏蔽朋友圈。事实是,那天他和潘子各自回家后,先是他跟潘子说尽好话,让他千万别把毕罗一口回绝的事告诉沈父和江梓笙;后来则是潘子听说毕罗居然没有屏蔽他的所有消息时,开口就说:“看样子,这小妞儿对你还心软呢!”
沈临风不想表露得太明显,但他心里在听到潘珏这样说的时候,实在高兴坏了。
事后他自己回想,上一次拥有这么雀跃的心情,好像还是很小的时候,沈父有一回从国外出差回来,给他带了一个变形金刚的模型。哪怕是当初他对安娜一见钟情,当晚安娜就答应跟他交往时,心情也不是这样的。虽然也有欣喜,但那是一种势在必得、胸有成竹的欣喜,跟现在这样,既雀跃又有点难以置信的兴奋感完全不一样。
沈临风握着手机坐在书桌旁发呆,心里想着,女孩子肯定面皮薄,像毕罗这样的性格,自尊心肯定比一般的女孩子还要强……是他对不住她在先。那天潘子太莽撞,还把她的额头撞破了。就算毕罗一直不肯回他微信,也是正常的。只要她还肯接收他的微信,就证明,他写的那些话、亲口说出的内疚和道歉,她一直在看、在听。
潘子给他出主意,说等正事尘埃落定之后,他再想办法一步一步给毕家点甜头吃,日子久了,那些恩怨也就淡了。而且真到了那时候,就是毕家要仰人鼻息了。但前提是,沈家这个太子爷的位置他一定要坐稳,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在以后对毕家的态度问题上拥有发言权。
沈临风虽然并不觉得潘子这兄弟有多厚道,但在阴谋诡计这些事上,他自认还真不得不服他。至少他自己就做不到去跟那个江梓笙面对面笑呵呵地斡旋。而且潘子给他指的这条路,也确实是条明路。沈氏他是势在必得的,而毕罗……他现在还真的越来越喜欢了。这么想着,他又发出去一条信息:阿罗,你别生气,我会想办法帮你重振四时春的。
另一头,毕罗刚好画完一页纸,抬头一看手机屏幕,显示的是沈临风发来的微信,她紧抿着嘴角调回视线……虽说现在她不会主动删除沈临风的微信,但也不意味着,他发来的每一条消息她都要看啊。
她又不是受虐狂,难道不嫌堵心?
谁知道没过多长时间,手机又响了起来。笔尖顿了顿,毕罗犹豫片刻,还是拿过手机接起电话,对方是个陌生的座机号,毕罗早就想好了,接通了她先不作声,如果对方是沈家或者潘家那边的人,第一时间就把电话给挂了。
“大小姐,忙什么呢?给你发了微信半天都不回。”
毕罗愣了一下,有几天没跟唐律联络,她一时半会儿都没反应过来是他。而且,他不是有她的手机号嘛,干吗突然换个座机号给她打电话?毕罗将手机开成免提,切出去看了眼微信,还真有两条是唐律发来的,不过时间刚好和沈临风发来的是前后脚,她那时心里烦,也就没打开一一去看。
毕罗忍不住无声一笑,那边唐律迟迟听不到她的声音,“喂”了两声,有点无奈:“大小姐,又怎么了?”他这两天好像没惹着她啊,这是嫌他效率低又生气了?
毕罗连忙“嗯”了一声,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之后,又说:“噢,我刚看到你的微信。”她一边说,一边打开微信传过来的链接,不禁“咦”了一声。
“怎么?”唐律觉得她这反应应当是感兴趣的表现,立刻问,“你也认识这个桑紫?”
链接的那篇报道并不长,毕罗看文字的东西向来快,很快便通读完全篇,不禁有点兴奋:“你说要去的那个宴会,是她做主厨?”
唐律一听她的语气就知道有戏:“对啊,整个宴会的全部流程,都是她设计的,怎么样,这下不觉得跟我一块儿去赴宴勉强了吧?”
毕罗听到这儿,不禁技术性地清了清嗓子:“本来也不勉强。”
“嗯?”唐律一听,顿时精神了。
毕罗道:“唐少这么有面子的人,也不会带我去太差的地儿。”
唐律“嘿”了一声,这是将他一军啊!要是他带她去的地方不满意,就说明他这人没面子没品位是吧?
毕罗忍笑:“这件事我还是要跟外公说一声。”刚回来那天,她已经跟毕克芳讲过了,当时老爷子对他的评价还真不低,但祖孙俩当时都没想到,唐律说要带她去赴宴,还真是他们业内水平颇高的一个宴席。这个桑紫也是个“墙里开花墙外香”的典型,如今在国内知道她的并不多,当然他们行内人除外,在国外她可是闯出了不小的名堂。尤其最近两年,只要提起古色古香的中国菜,就没有人不知道她的大名。去年她还在A国一档业内水准颇高的美食节目上作为特邀嘉宾出席,还当场为三位大厨评审烹饪了几道她的成名菜,据说当天录完节目,她就拿到了纽约一家顶级餐厅的邀请函。
唐律说:“你先缓缓,别太激动。”他忍不住也挤对了毕罗一句,“我这儿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是齐若飞?”
“对。”唐律说,“他现在是潘家的人。不过我听说,潘氏内部派系争斗也挺厉害的。他在那儿的滋味并不怎么好受。”
这其实也算不上是个好消息,除非毕罗是那种幸灾乐祸的性格。
前后几次见面,唐律已经将毕罗的性情摸个七七八八,知道她不是那种喜欢落井下石的人,便说道:“你不是想跟他见个面?我这边帮你安排好了,这周日下午,在一家英式下午茶餐厅,青年路那边。”
不管怎么说,齐若飞和毕家应该做出个了断,唐律也确实又帮了毕家一个忙。毕罗抿了抿唇,正式向唐律道了声谢。
唐律笑着说:“别急着谢我,我这儿也有事情要求你呢。”
毕罗口风紧得吓人:“只要你所图不是四时春,其他我能力范围之内,一定尽力而为。”
唐律笑呵呵的:“我哪能提那么不地道的要求呢!放心,绝对是你能力范围内的事儿!”至于他最终所图是什么,唐律在心里偷偷一乐,等真到了那个时候,说不定毕罗也转过弯来,跟他一拍即合呢!
挂断电话,毕罗拉开门,就见毕克芳站在走廊上。
对比毕罗一脸的不自在,老爷子就显得淡定多了:“今晚大年掌厨,我过来喊你吃饭。”
毕罗扶着老爷子一块儿下楼梯,细细将她知道的和桑紫有关的信息说了一遍。毕克芳对于这件事倒是很赞成:“我知道她,是个挺有想法的年轻人。”
毕罗没想到自家老爷子消息还挺灵通。
毕克芳看了她一眼:“倒是唐律,你过两天跟他见了面,问问他,到底要让你帮什么忙。”
唐律帮毕家做的这两件事,都不算是小事,而且总有一种施恩的味道在里头。他和毕罗都是年轻人,听刚刚他们两个打电话的口吻,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透着一种熟稔,并不怎么让当事人难受。但事实摆在那儿,放在毕克芳这样活了几十年的老人眼里,一句话都能解读出九曲十八弯的意思来,唐律为毕罗做的这两件事,他并不看表面多么轻松自然,他看的是实质。唐律意有所指,他的最终目的还是四时春,只是他年纪轻轻的,做事却十分老成,沉得住气,处事迂回又显风度,倒把毕罗暂时给蒙蔽过去了。
毕克芳不担心别的,只担心自家这个孙女儿在唐律手上再吃什么亏。像唐律这样的人,做他旗鼓相当的合作伙伴,自然舒服,而且也有利可图,可以毕罗现在的心性,很难在城府和手段上做到与唐律旗鼓相当。若说两个人以朋友相处……毕克芳难得地有些犹豫,他自然看出唐律对毕罗并不像刚开始接触时那么敷衍了,可如果他这么放手,任两个年轻人顺其自然地发展,他又有些不放心。
家里养的是女孩儿,无论多优秀,到了人生大事的问题上,都让家里的长辈千般万般地不放心啊。
毕罗听明白毕克芳的意思,点了点头说:“我知道。如果他提的事情我办不到,那个宴席我就不去了。”祖孙俩走到一楼餐厅,毕罗有点避着朱大年的意思,就小声在老爷子耳边说,“但是齐若飞,我得去见他。这件事,就算咱们欠唐律的,哪怕不能做到他的要求,我也会还他这个人情的。”
毕克芳点了点头,拍拍毕罗的肩膀:“你心里有数就好。”老头儿有点狡黠地一点背对着两人布菜的朱大年,“不告诉他。”
毕罗被老头儿难得的俏皮逗笑了,忍俊不禁地点了点头。
祖孙俩都是一个意思,朱大年对四时春忠心耿耿,什么都好,就是性格有点冲动。如果让他知道毕罗要去见齐若飞,肯定嚷嚷着也要去,到那儿见了人免不了要动手……毕罗倒是觉得,无论齐若飞有什么苦衷,偷东西都是不对的。如果对,他何必背着人做?可见他自己也知道这件事见不得光。从他连夜搬家也能看出来,他不敢再见朱大年和毕克芳。可齐若飞有千般不好,她也不想朱大年去打人,都这么大岁数人了,齐若飞身板再脆,也是个小年轻,要是人没打两下,再把朱大年伤着气着闹出个好歹,岂不损失更大?
毕克芳也是一样的想法。祖孙俩一句话没说,已经趁着朱大年不注意,在这件事上达成共识。
至于齐若飞,毕克芳也想听听,他本人对这件事的解释。
祸起萧墙,齐若飞这是……深恨毕家啊。
毕罗见到齐若飞从外面走进来时,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她突然想起自己刚回来那两天,有几天晚上睡不着,就把回国后见过的四时春这些员工,包括服务生在内,挨个画了一遍。因为是真心喜欢画画,再加上后来在国外那几年的专注训练,她对人容貌的记忆堪称过目不忘。那天画完齐若飞时,她自己举着素描本看了好一阵,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像。
但现在,曾经画纸上的那张脸,与眼前人的面容融在一处,分外贴合。毕罗陡然明白过来,自己当天画完觉得不像,原因在哪了。人的容貌不会在这么短时间内发生变化,是神态变了。有时候只是微妙的神态变化,就能改变一个人的外在气质。曾经的齐若飞,长相并不难看,仔细端详,甚至还透着几分斯文俊秀,但他总喜欢微低着头,走路时也总垂着眼帘,会显得有一丝怯懦。但今天从门口昂首挺胸走进来的齐若飞,哪里还有半分昔日的沉默谦卑?
抛去了自卑的伪饰,此时的齐若飞,大概才是最真实的他吧。
毕罗看到他穿着笔挺的三件套西装,头发向后梳得整整齐齐,在桌边坐下来时,走上前为他倒茶的女服务员甚至一而再地偷偷瞧他——齐若飞如今也深知自己的魅力,他拿起杯子的时候甚至微微侧过脸,朝那服务生轻轻一笑——女服务生抱着托盘小碎步离开。片刻之后又回来,为两人添了个糖罐子,其实不过是为了掩饰她垫在底下写着手机号码的字条。
糖罐放的位置也巧妙,就在齐若飞的茶杯一旁,他抬一抬手,就能轻易拿到。齐若飞故意当着毕罗的面,微笑着将字条拿起,扫了一眼,扔进一旁的烟灰缸里。
毕罗不用看也知道,那女服务生并没有走太远,齐若飞此举,肯定要让那女孩子在同伴面前难堪了。
可此时的齐若飞意气风发,哪里会在乎一个小小服务生的感受呢?
齐若飞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边点边说:“大小姐,不介意我抽根烟吧?”
毕罗浅浅一笑:“我是不介意。”她话头微微一顿,余光已经扫到匆匆朝这边走来的餐厅领班。
紧接着就是领班有点紧张的声音:“不好意思先生,我们这边是禁烟区。如果您想吸烟,请上二楼阳台,那里可以方便想要吸烟的客人。”
齐若飞皱起眉,显出一丝不耐烦,朝领班摆了摆手,另一手将烟掐掉。
他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就连皱眉的动作都显得魅力十足,但毕罗仍然看出他眉眼间的小小不安。
毕罗心里道:噢,原来他还是会不安的。
他紧张,所以想吸烟;故意边点烟边喊她“大小姐”,是想表现出他如今对毕家、对她的满不在乎。可他大概从前很少来这种场所喝下午茶,因此并不知道,来这里的以女士居多,偶有男性来此,要么是陪女朋友,要么是为谈事情,大家都极少吸烟。
被餐厅领班这么一搅和,齐若飞前面强撑出来的气场瞬间被戳破一个洞,他坐在那儿,穿着三件套西装,头发上打了发油,乍一看风头无两,实则外强中干。毕罗一直细细观察他,知道齐若飞其实是过分重视这次会面了。
来这种地方吃茶,完全不必打扮得如此郑重。
毕罗不急着开口。通过前几天和沈临风的会面,她已经明白,心虚的人,总会按捺不住先开口。
齐若飞捻灭香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他有点气狠,喝水的动作也猛,放下茶杯时,难免溅出一两滴落在西装袖子上。两个人都看到了,齐若飞忍不住先开口:“大小姐层层托人,非要见我一面。怎么见到了,又不说话?”
毕罗说:“我想看看,你过得是不是你设想的那么好。”
齐若飞本就紧皱着眉,听到这话顿时一笑,但那笑容太短,比不笑更显得凶:“那你应该看到了,我过得比从前好一百倍。”
毕罗不说话,齐若飞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我在四时春过的是什么日子,有眼睛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我现在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住的是月租过万的房子,穿得比普通上班白领还要光鲜;回到饭店,有的是人捧着我、对我献殷勤,我的才华能在潘氏得到最大的发挥,我有什么不满意的?”
毕罗说:“你搬家的第二天,朱伯伯在你家楼下等了你一上午。”
齐若飞鼻翼两侧的肌肉抽了抽,他咬着腮一笑:“幸亏我搬走得早,不然真撞上他,还要挨他一顿揍。”
毕罗说:“你做的事,确实欠揍。”
唐律听到这话,扑哧一笑。他就坐在毕罗身后那桌,两桌间隔着两层沙发背,除非站起来,根本不会看到她。但要听对方的谈话,却能听得一清二楚。
毕罗离得近,听到唐律笑了,不免皱了皱眉。这样的神情落在齐若飞眼睛里,便成了对他的鄙夷。
他忍不住坐得凑前了些,手臂撑着桌沿,另一手指着毕罗的鼻子:“你没有资格对我说这样的话。”他越说越慢,听起来每个字都是嚼碎了吐出来的,“你们毕家,没人有资格对我说这样的话。”
毕罗见他眉眼间都是恨意,不禁纳闷:“你的意思是说,是毕家对不起你在先?”
齐若飞说:“对!”
毕罗追问:“那请你今天说清楚,我外公和我,怎么对不住你了?”
齐若飞眼睛渐渐红了,半晌他才开口:“你回去问毕克芳。”
毕罗说:“你想说齐叔叔当年的事?还是你妈妈?”
齐若飞忽地站起来,果有人比他动作还快,几乎在他站起来的一一瞬间,唐律就把一沓纸摔在桌上:“就你们家当年那点破事儿,也值当你这么激动。”
说着话的工夫他往毕罗身边一坐,本来是长条的沙发椅,毕罗坐得就靠外,他这么一坐,毕罗只能往里头挪,她一挪,唐律也跟着挪,变成两个人肩并肩坐着。
唐律这么一坐,齐若飞的气势顿时矮了半截,他沉着脸,拿起桌上的那沓资料翻了两下,随之神情大变。他紧攥着纸张的边缘,看向唐律:“这些东西……你从哪查来的?”
唐律跷着二郎腿,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你要是真有心把事情弄清楚,放着四时春那么多人,问谁不是问,非要去信潘家找来的人,他们打着什么主意,别说你不知道。”
齐若飞脸色变了又变,拿起资料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最后在沙发上坐下来时,仿佛全身的精气神都被抽干了。
毕罗在来的路上早就看过了上面的内容,其实当年的事情也不复杂,而且相当狗血。简单来说,就是齐若飞的父亲找了个很漂亮的老婆,他这个老婆爱打扮、能花销,齐父赚的那些钱根本不够她花的,后来也不知道是谁介绍的,她就在外面偷偷勾搭上了别人……齐父每天都在四时春后头忙碌,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只是隔了一段时间,媳妇儿就开始撺掇他干脆偷了毕家的菜谱,自己单干。
那时候齐若飞已经上小学了,但因为齐母爱好奢侈,不会持家,齐家一点家底都没有,称得上一穷二白。再加上女人三天两头跟他闹,闹完了就哄,跟齐父展望拿到菜谱后一家人的幸福生活……齐父并不是个性格强势的人,被她这么三天一闹两天一劝的,有天晚上喝多了酒,壮了胆儿,还真跑去毕家老宅偷菜谱了。
不过他没成功。那时候朱大年还没婚,就住在毕家的小院里,半半夜口渴起来喝水,听到院子里有动静,立刻点着灯喊人。
左邻右舍都被他吵嚷起来,齐父想偷东家菜谱的事也闹得尽人皆知。
他自然不可能再在四时春干下去。哪怕毕克芳愿意原谅他,其他老员工还不愿意跟个小偷一块儿共事呢。
没有了经济来源,又被街坊四邻指指点点,齐若飞的母亲自然不可能在家枯坐,没多长时间就卷了家里剩余的一点钱跑了,去投奔那个当初授意她让丈夫偷菜谱的有钱人。齐父后来一蹶不振,熬了几年,某天晚上喝得烂醉,跌到路边正在施工的坑里头摔死了。
据说齐母的局也不太好。那个有钱人对她也不是真心喜欢,没能能按计划拿到菜谱,也不是多爱她的容貌,新鲜了一阵,就把她赶出了门。听说她最后是出车祸死的。
看齐若飞此时的脸色,就知道他此前听说的故事版本和唐律调查到的这些有很大出入。再联想此前他和毕罗讲话时那种咬牙切齿的态度,当时找上他的潘家人是如何游说他并告知所谓“真相”的,其中种种不难猜想。
毕罗见他一直发愣,迟迟不说话,原本紧攥着的手却渐渐松开,突然明白过来,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对他来说,真相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她说:“你如果不相信这上面的内容,可以再去调查。但是有一点,这次帮着潘家偷菜谱的事,从头到尾都是你自己心术不正,别再打着什么为齐叔叔报仇的旗号给自己正名了。”
她说完就起身,见唐律还在那坐着,便推推他的肩膀。
齐若飞抬起头,见唐律还是之前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不禁也来了脾气:“你看什么?这是我和毕家的事,说到头——”
唐律笑眯眯的:“我就是看看,人究竟能有多无耻。”
齐若飞瞪直了眼:“你——”但他毕竟顾忌往来的服务生和客人,不敢跟唐律高声争执,只能压低声音说,“你也没比潘珏那个家伙强到哪儿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毕家也没安好心!”
“跟你相比,我这双手可干净着呢!”唐律啧了一声,朝毕罗的方向一偏头,“我说你啊,做错了事,连句道歉都不会跟毕大小姐讲?”
毕罗微微一笑:“不用了。不是诚心道歉,我不接受。”
唐律站起身,整了整衣领:“也是。人家现在满心满眼都是钱啊,钱多得都点不过来,哪儿还有时间讲礼义廉耻呢!”
毕罗说:“别废话,走吧。”
俩人一唱一和的,换谁都得让他们俩挤对得下不来台。
本来有唐律这尊大神镇场子,齐若飞就是有一万个理,也不敢在这儿跟唐律对着杠。更何况,整件事他本来就不占理。
事情他已经做下了,拿到菜谱的第一时间,他就交给潘家的人去做复印本了。四时春的损失是不可能追回的,而他犯下的错,也根本无从补偿。
走到今天这一步,他根本无路回头。而且他也不想回头。
是留在四时春做个堂堂正正却挺不直腰杆的好人,还是像现在这样在潘氏每天有人好吃好喝供着,做个体体面面却丢了良心的坏人,或许有人会在这个问题上犯难,但那不是他,他一点都不觉得为难。尝过了现在这种沁着蜜的好日子,他不想再回去受穷了。
好人坏人又怎么样,反正他没爹没妈,还有什么比衣食无忧更现实的理想?他慢慢将手里的那沓资料撕成纸条,又撕成更细小的碎片……什么真相,不过是给自己迈出那一步找个借口罢了。他之所以这样做,不过是因为他真心想做罢了。
回去的路上,司机在前面开车,摇下了隔板。两个人坐在后座,唐律说:“你倒是这么容易就放过他了。”
毕罗忍不住苦笑:“他那个反应,是打算一条道走到黑了。我顶多也就是骂他两句,除了占点口头便宜,也没什么用。”而且有时候骂人这件事儿吧,也是个体力活儿,被骂的人不见得怎么样,骂人的反倒先气个半死。她最近每天都只有四五个小时睡眠,体力全留给练刀工,脑力全留给菜谱,哪还有多余的精力跟人打嘴仗呢。
唐律见她说话时微微低着头,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忍不住多问了句:“最近睡眠不好?”她皮肤白,眼睛下面那两块青黛特别明显。
毕罗揉了揉眼睛:“嗯……店里头事情多,走了一些人,忙不过来。”
唐律来了兴趣:“都谁走了?”他最先想起的就是那个憨厚的傻大个儿,还有那个跟他一样倔脾气的儿子,“你那个朱伯伯,还有他儿子,肯定都还在吧。”
回想试菜的那天,四时春那些人唐律也都见过的,毕罗也没打算瞒他:“张师傅走了,还有前头的大堂经理。朱伯伯和时春都在……”其实剩下的两个师傅里头,她看那位擅做面点的刘师傅可能也要溜号。但一切都还未落实,这种细节她就暂时没必要对唐律这个外人透露了。
唐律要是知道到了这时候,他在毕大小姐心里的定位还是“外人”,估计又得眼含热泪,气的。
毕罗反过来问他:“我看你打听这事儿也是白打听。”
唐律挑了下眉毛,做询问的表情。
毕罗悠悠地说:“齐家十几年前的事儿你都能随随便便查个底儿掉,现在四时春情况如何,唐少哪里还用得着亲口问我。”
这是没话找话呢,还是没话找话呢?
唐律看她那微微绷着的小脸蛋,“扑哧”一下就笑了,简直就跟看小孩装大人一样那种喜感啊。他眨了眨眼,一脸赤诚:“哪儿能啊!那些不入流的手段,都是对待敌人;我现在和阿罗小姐怎么说也算是朋友了吧?”他拿眼睛斜着瞥她,神色里有点可怜巴巴的,“算是吧?”
毕罗忍不住想笑:“嗯,算是。”
唐律一拍大腿:“对待朋友我哪能这么不礼貌地查来查去呢,有什么事儿,直接问一句就行了。”这样显得多真诚,多实在。
毕罗早就发现唐律的小动作,基本他眨眼的时候,就是在掩饰着什么,要么是说谎,要么是心慌,看他现在这样,是两者兼而有之。
毕罗也不在意这个,毕竟她和唐律眼下的关系,只能算是“朋友”起步阶段吧。既然是刚起步,对彼此要求太高,不太好。现在唐律是礼下于人,对毕家有所求,她呢,也甘心承唐律的情,如今四时春举步维艰,接下来潘、沈、江那三家恐怕还会有大动作,唐家人主动送上门施以援手,她没道理在这个节骨眼上硬把人往外推。只要唐律没有过分的要求,好多事儿上,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
唐律又说:“毕老先生知道咱们要去吃宴席的事儿,怎么说?”
毕罗知道他这是想听漂亮话了,微微闭目,做假寐状:“我外公为人开明,他说了,小朋友间吃吃喝喝的事,他就不管那么宽了。”
得嘞,听这意思,人家毕老先生压根没把这件事放在眼里。
唐律听得有点不是滋味,可见毕罗也不睁眼瞧他,连装可怜都没人看,顿时觉得更没意思了。
谁知道过了没两分钟,就听毕罗又说:“再过几天就是清明小长假。届时四时春会上4月份的新菜单,我请唐少来四时春用餐,愿意赏光吗?”
唐律顿时笑容比花儿还明艳,他容貌长得好,这样露齿一笑,简直比不少大荧幕上的女明星还亮眼:“愿意!当然愿意了!”
毕罗睁眼瞧了他一眼,见他笑得那个样,愣了一秒,又闭上眼:“我睡一小会儿,等到地方把我放下就行。”
闭上眼,毕罗默默想,好像唐律长得……还挺不赖的?
她过去竟然都没留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