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溶溶抛洒满地,院中海棠无香,丁香却香气馥郁,幽香飘浮鼻端,倒有几分暗香浮动之意。
唐律一进门,就被扑鼻而来的香气彻底征服了。要说刚在院门外头他真动了气,这会儿对着满桌的菜真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一眼望去,粉蒸肉、腌笃鲜、爆炒田螺、响油双笋、龙井虾仁,还有一盘看起来跟春饼类似的食物,杂菜饭。朱时春从食盒里拿出最后一样,唐律一看就认出来了:“这是青团?”
毕克芳拄着拐杖,坐在桌边:“明天就是清明了,可不正是吃青团的时候。”他一偏头,见朱时春揣着兜,眼神不善地盯着唐律,不禁一笑,“时春是不是也还没吃呢?坐下一块儿吃吧!”
朱时春其实是事先吃过才过来的,而且在后厨干活的人,哪有饿着的时候呢。
毕罗最后一个上桌,手里端着一钵清香扑鼻的竹荪鸡汤:“先来喝碗汤,暖暖肠胃。”
她这回也没故意挤对唐律,第一碗盛给自家老爷子,第二碗就端给唐律,然后是朱时春和自己。
果朱时春端过汤时来了句:“我们大小姐就是客气,一向先紧着外外人,然后才是自己人,对吧大小姐?”
唐律刚有点缓和的脸色又是一沉,他并不是喜怒形于色的那种人,这样一喜一怒都流露在面上,其实就是不待见朱时春,专门表露在脸上给人看的。
毕罗干脆又分了一小碗芥菜饭给他:“吃饭还堵不上你的嘴。”
这回是最先给朱时春了。
唐律觉得毕罗这是向着自己,又有点高兴了。他的座位挨着毕罗,他便侧过脸对她说:“阿罗,这是什么汤?还挺好喝的。”
“鸡汤!”毕罗瞪了他一眼,“你上次来不是说闻着家里的鸡汤香吗?这回让你赶上了,快喝吧!”
毕克芳这时也说了句:“我听说唐少是为了赶早送阿罗去山水酒家接人,累得在车上睡着了。”
唐律连忙说:“没有没有,是我自己昨天睡得太晚了,接送个人,不是大事。”
朱时春一边拿勺子舀汤,一边说:“就这身子骨,看来真得多喝鸡汤补补。”
“吃虾!”毕罗夹了一筷子龙井虾仁在朱时春碗里,同时略带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她知道朱时春是为了自己好,之前唐律留给四时春众人的印象并不太好,大家觉得他就是个纨,还总想着拿家里的钱收购四四时春,就连老爷子住院那些天也没落下,后厨这帮人早就在他的脑门上盖了个“奸细”的戳,但凡是对四时春忠心的,一见他都没什么好脸色。
但她已经有了新的策划案,打算跟唐律两个人撸起袖子大干一场,而且此前唐律也先后帮了她不少忙,于公于私,她都不能让朱时春当着老爷子的面这么不给唐律台阶下。
朱时春虽然不知道自家大小姐为啥突然对唐律的态度跟从前不大一样了,但上午的事他也听说了一些,心知唐律如今在毕家也算“有功之臣”,心想着看在今天是为了四时春的事累倒的分上,先不跟他一般见识了。然而在心里,他仍然觉得这小子故意在自己车里一觉睡到傍晚,非常有做戏的嫌疑。
要不是毕家这小院没第二道门,他才不想喊门呢。这不,他一喊大小姐出来开门,这小子就打蛇随棍上了。这鸡汤能不好喝吗?连他之前都没喝到过大小姐亲手熬的鸡汤!要不是因为自己耿直,想着饿谁也不能饿着大小姐和先生,才不会喊门让他也跟着进来沾光喝鸡汤呢!
朱时春越想越心疼,喝完一碗,自己又盛了一碗,埋头喝起来。
毕罗看他喝得见底,又伸手要去盛,刚要阻止,另一边唐律把盛汤的勺子握在手里,动手给自己盛了一碗。
毕罗:“……”她今天熬的鸡汤特别好喝吗?
毕克芳:“阿罗今天这个鸡汤,味道不错。”
“大小姐熬的鸡汤,比我爸做的都好喝!”朱时春说,“他还没喝着过呢!等我今天回去,跟他显摆显摆!”
唐律说:“味道确实正,不油腻。”
毕罗看着被这俩人瓜分得很快见底的鸡汤,一时无语。
“清明螺,赛过鹅。”还是毕克芳用公共餐具给两个小伙子一人舀了一勺田螺,打破僵局,“这个时候的田螺最肥。尝尝老许的手艺。”
毕罗不用别人说,自己早就吃上了,还说:“我觉得吃这个还是得配点小酒!”
朱时春说:“大小姐,您这爱好,跟我爸真一模一样!”
毕罗朝他飞了个眼色:“那是,从小没少在你家蹭饭不是!每次炒螺肉,都是我和朱伯伯一起吃!”
朱时春站起身:“喝什么啊大小姐,我去给你拿!”
毕罗一琢磨:“雪梅酒吧。有一阵没喝了,有点想。”她问唐律,“你要尝尝吗?”随即又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个傻问题,“待会儿你还要开车回去,不能酒驾。”
唐律立刻说:“我让司机来接我回去。”他表忠心道,“我也想尝尝,那个雪梅酒配炒田螺。”
毕罗笑吟吟的:“可好喝了。”
好长时间了,她都没像今天这么高兴,上一次喝雪梅酒,还是刚从国外回来那天,记得那时还有朱大年陪她对饮,心里却是愁云惨雾的,现在才过去一个来月,却觉得物是人非,她的心境也与那时大不相同了。看着唐律的侧脸,她忍不住想,至少那个时候,她绝对想不到自己会有一天能心平气和甚至是乐呵呵地跟这家伙一张桌吃饭,还喝她炖的鸡汤!
毕克芳看起来也很有兴致:“那个酒度数不高,我待会儿也来一点尝尝。”
毕罗说:“那我去让时春拿个年份短点的。”
“来喽!”朱时春一手捧着一个小酒坛,“一年陈、三年陈,喝哪个啊姐?”
毕罗指他的右手:“先喝一年陈,外公说也要来一点尝尝。”
“得嘞!”朱时春一边在旁边的桌上给酒坛解封,一边说,“我就知道先生可能想尝点,才拿了两样。”
唯独唐律脸色有异。朱时春刚才一顺嘴管毕罗叫了声“姐”,但毕罗没有任何异常反应,毕克芳也没说什么,他有点晕,小声问毕罗:“他比你小啊?”
“对啊。”毕罗特别喜欢吃朱大年炒的这道龙井虾仁,虾仁脆嫩清甜,吃一颗满口茶香,一尝就知道是朱大年的手艺,“我二十四岁,年初生的,他比我小一岁,唔……按生日算,快比我小两岁了。”
朱时春给几个人挨个倒了一杯,又将灌好酒的玻璃酒壶放上桌,状似不经意地说:“你看起来也比我们大小姐小啊,你今年……二十二岁?”
唐律脸皮一抽:“我谢谢你啊,我今年二十六了!”他原以为毕罗只比自己小一岁,今天几个人认真论了回年纪才算明白,这丫头比自己小了一岁半多,早知道就应该让她改口叫哥!
朱时春一脸诧异:“真看不出来啊!”
毕罗这回也说:“还真是,我也以为你比我小呢。”
唐律用类似求助的眼神看向毕克芳,老头儿抿着嘴一乐:“唐少……看着面嫩。”
唐律:“……”这词儿他怎么听着那么新鲜呢!就毕罗这小丫头片子,皮肤白净眼睛又不大,看着就跟个刚上大学的黄毛丫头似的,他们这几位眼睛是怎么长的啊,一个两个都看着他比毕罗年纪小?
他一脸悲愤地夹了一个青团,“啊呜”咬了一口。青团的馅是细甜的红豆沙,不知里面添了什么,还有一股淡淡的花香味,吃到嘴里清甜不腻,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明天是清明,我家里也不知道订清明饭了没有……”
毕罗朝朱时春一扬下巴:“二厨在那儿呢,跟他说一声,明天早上你派人来取。”
唐律道了声谢,倒是毕克芳说了句:“听说你那个哥哥,也是做酒店生意的?”
言下之意,您家里这个时节,不可能缺吃少喝的。
唐律一摆手:“他那开的是酒店,吃的喝的,都是牛排啊红酒啊那一套,有中餐,也都是粥啊炒菜什么的。”他琢磨片刻,说,“要说八月十五他们可能会搞一搞,订做个月饼礼盒,送送VVIP客人什么的,但这清明饭,除了您这儿,放眼整个平城,还真没有更地道的馆子可以下订单了!”
毕克芳让他拍得浑身舒坦,也没计较他这话里的真实性,喝了一口雪梅酒,悠悠一笑:“我和阿罗商量了下,换新菜单的日子押后一周,挪到4月中旬,到时一定请唐少赏光。”
毕克芳开口相邀,那可比毕罗分量重多了。唐律连忙撂下筷子拱了拱手:“您太客气了,这是一定的。”
毕罗一声不吭,喝一口雪梅酒,嘬一只田螺,那滋味,别提多享受了。
第二天是清明。唐律还真是一大早让司机专程来四时春门口排队等着取清明饭。毕罗和毕克芳这一天也出门了。清明古代是踏青的日子,现代人多数将这一天作为祭祖和扫墓的日子。不过都不妨碍,如今的公墓多数建在郊区,对于不少年轻人尤其是小孩子来说,来到郊外跟随父母长辈扫墓,尤其在不知愁的年纪,与外出踏青无异。
毕罗和毕克芳来的地方是在平城远郊的一处墓地。这个地方不仅葬着几位毕家的先人,还有毕罗的母亲毕舜华。
毕克芳是长辈,平城的老讲究,老人在世的时候是不见小辈人的坟的,所以毕克芳只在几位先人的墓前略站了站,就去下面停车场等她了。
毕罗捧了一束白玫瑰和一捧白菊,两束花一起放在墓前。白菊代表毕克芳的心意,也应时景,白玫瑰则是毕舜华生前最爱的花。
毕罗一直觉得,毕舜华是个非常具有浪漫情怀的人,而她骨子里更像毕克芳多一些。就像毕舜华会为了一个自己心爱的男人,抛弃割舍多年的父女之情,哪怕这是她的权宜之计,在毕罗心里,她设身处地无数次地去设想时,发现自己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甚至在毕罗认为自己非常非常喜欢沈临风的时候,她自认为了对方也做不到这一点。那天她坐进沈临风的车子的一瞬间,心里已经隐约有了个认知,那是个非常模糊的想法,当时的她不想去面对和承认,但事后她发现自己其实早在那个瞬间就意识到自己被沈临风摆了一道。
表面上她是个和母亲一样向往美和自由的浪漫主义者,所以在被毕克芳管束多年之后一朝展翅,就毫不犹豫地扎进法兰西的怀抱,可本质上她是个冷静自持的利己主义者。尽管她一直不想去面对,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和人生阅历的加深,她不得不承认,她和毕克芳有着血脉相继的相似和传承。
她在毕舜华的墓前站的时间有点长。一开始,她忍不住说了句:“对不起,妈妈。”
过去五年,她没有回国,自然也没能每一年都来这看看她。
后面的那些话,她都在心里说了个遍。最后临走前,她想自己这一次,大概真的是最后因为曾经那点回忆,想起沈临风这个人,忍不住对毕舜华说:“我觉得我还是有一点和您挺像的。”她忍不住翘着嘴角,淡淡一笑,“我看男人的眼光,和您当年一样烂。”
走之前,她边转身,大步向前,边头也不回地向身后挥了挥手,仿佛那里真的站了一道身影,也在向她挥手道别。
“等我将四时春经营出个正经模样,就再来这看您!”这句话,毕罗是放在心里说的,然后一路小跑下了山。
沈、潘两家对于餐厅那一套的商业化运作非常熟悉,饭店内外全套古韵装潢摆设,连服务生都穿上过去店小二和丫鬟的装束,桌椅板凳杯盘碗筷都走古典路线,短时间内便频频登上电视上的美食推荐节目。与此同时,又在业内举办记者见面会和酒会,饭店则每天晚上六点钟准时开始试吃和抽奖环节,再加上诸多手机软件的软广告植入……这么一系列营销手法轮番轰炸,很快几乎整个平城的人都知道,平城有个“山水酒家”简直火爆了!
蟹酿橙、槐叶冷淘、梅花汤饼这些从前只能在古书上看到的玩意儿,竟然有一天能出现在现代饭店的菜谱上,山水酒家开业第一天,就吸引了无数潮人和美食爱好者的眼光。
酒店装潢颇具古风,菜肴上桌色香味俱全,拍照放到微博和朋友圈倍儿有面子,如今的年轻人最贪新鲜,一时之间,山水酒家的名气响彻全城,人人趋之若鹜。
不到一个月,城东、城西、城南都陆续开起了山水酒家的分店。
山水酒家在极短时间内火爆全城,但在许多老平城人的眼睛里,要接受它也没那么快。诸如蟹酿橙、槐叶冷淘一类的食物,四时春的菜谱上一直有,却分门别类列在不同节气的菜单上。橙子和螃蟹都是金秋时节的产物,因此秋天吃味道最正;槐叶冷淘是用嫩槐叶榨汁和面做成,又是冷面的口感,因此春末夏初吃最适宜;梅花汤饼隆冬时节吃滋味最美……诸如此类的讲究,不仅四时春的大厨们讲究,吃了几十年四时春的老饕们更讲究,有一些老人由着家里的小辈带去山水酒家尝鲜,但只尝了一口就撂了筷子。孩子问起来,就一句话:模样是有了,但不是那个味儿。
还有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本身岁数就大了,对于手机软件还有电视上的广告推荐也不那么认可,因此虽听说山水酒家名声在外,却压根连门都没登过一回。
清明饭又是提前将近一个月就订好的,所以清明当天,虽然流动的客人少了一些,四时春的生意仍然不错。
第二天,四时春就挂起了暂时歇业的牌子。附近的邻里街坊有的就调侃:“这毕家大小姐一回国,餐馆一个月要歇业几回啊?”
也有眼明心亮的人磨叨:“这是要有大动作了啊!”因为上头写着日期呢,歇业十天。
不少业内同行接到消息,有肉痛不已的:“十天多少流水啊!这位大小姐是烧钱点炮仗——听响玩啊!”
也有等着看好戏的,山水酒家挂在墙上那竹简上的菜品介绍和菜谱,看着怎么那么熟悉呢?四时春再连续数天歇业,这不就对上了吗?看看四时春有没有后招,看这形势,恐怕有!
当然还有摩拳擦掌坐立不安的。
至少毕罗的手机这几天就一直响个不停。
有唐律发来的礼节性问候还有跃跃欲试的发问,还有沈临风发来的小心翼翼的试探,还有个意外的惊喜:她在F国的那位中国好室友回来了,来的当天,还把毕罗丢在宿舍的那些行李都给她打包带过来了。大包小包几个箱子堆成一座小山,毕罗一开始都没找到她人在哪。
真的看到人时,毕罗又有点笑不出来了。
她一见到毕罗就一直在笑:“本来说紧跟着你,我第二周也能回国的,果机票出了问题,我在平城的那个朋友又不靠谱,折腾到最近才终于于把一切料理好。可算见到你了!”
毕罗把人带到自己的小房间谈心:“你要是再晚些天回来就好了。”
“怎么了?”容茵端详着她的脸色,“你会不想见我,大概只能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你不想让我掺和进去?”
毕罗一摇头:“大事都发生完了……”她三言两语将回国这些事讲了个大概,又叹了口气,“我现在实在抽不开时间,要不你刚回来,别的不说,总该带你吃几顿好的,再带你四处转转,对了,还有你的房子……”
容茵拽了拽她的手:“别的事啊我也真不麻烦你。就最后一样,你能不能容我在你这儿住上半个月?”她用手指比了比,“两周的时间,让我有个睡觉的地方,等我联络上人,最后把地点敲定了再简单装修一下,我就能住过去了。”
毕罗一听这话头就反应过来:“你盘了铺子?你要自己开甜品店?”
容茵略显羞涩地一点头:“嗯……”她扭了扭手指,“我手头有一些存款,够我交一年房租的,等一切安顿好,我那个店面楼上就能住人,是个二层的小楼。在靠近东郊的地方……太靠近城里了我也租不起。”
毕罗替她高兴:“那也好啊!而且现在大家都喜欢往城外走,城外空气好,风景也好,谁愿意周末假期了还在城里待着啊!”
容茵眉间似有愁容:“也没你说的那么容易,万事开头难。”
毕罗略一思索:“院子里还有间空房,我让人收拾一下,你就安心住下吧。”她站起身,“不过我估计接下来虽然咱俩住在一个院,但你也见不到我几次,四时春最近在忙内部装修,还有其他许多杂七杂八的事,没人盯着不行。”
容茵也跟着她站起来,上前拥抱了下毕罗,说:“能让我在这住两周的时间,已经非常棒了。”她松开怀抱,说,“我真替你高兴,毕罗。虽然沈临风的那件事确实让人伤心,但现在的你跟过去也不同了。”
毕罗收到一条微信,两个人一边下楼往外走,一边聊天,毕罗说:“我怎么跟过去不一样了。”
容茵并不是话密的人,琢磨一会儿,才说:“你看起来比过去开朗了,神采飞扬的,虽然现在餐馆有暂时的困难,你外公的身体也需要调养,但看你的神情我就知道,这一切都不会难倒你。”
毕罗被她说得一笑:“我相信你也一样。”
容茵情不自禁地点点头:“现在就有一点跟你一样。”她笑着说,“我虽然有了栖身之所,但接下来每一天都要往外跑。”
毕罗拉了拉她的手:“在我这,吃饭不用愁。”她拿过手机,将朱时春的微信号分享给她,“我待会儿跟他说清,你一日三餐想吃什么,只要在家,提前跟他说,他做好了直接给你送过来。”
四时春虽然对外歇业,后厨的这些人却没一个歇着的。
4月的新菜单正式出炉了。这份新菜单,一部分菜式是毕罗从四时春原有的菜谱上直接挪过来的,也就是每年到了这个季节,客人们来四时春都会吃到的常例。毕克芳当初珍而重之交付给毕罗的那本菜谱虽然丢了,但这么重要的东西,家里不可能没有本,毕罗将春季相关的这这一部分狠狠吃透,祖孙俩研究了好几天,最终敲定了新菜单上将近一半的菜式。另外一些菜式,则称得上毕克芳的私藏了,老爷子虽然年纪大了,记性却一点不差,将做菜的主要步骤和注意事项口述下来,让毕罗记好,就成了新菜单上的一些从未对外公开过的“新菜式”。
而毕罗自己独创的菜式,在经过毕老爷子的严格把关后,并不纳入四时春4月份的新菜单,也不体现在任何纸质或电子版的菜谱上,因为这些菜并不会放到四时春的主楼正式出售。
有了这么多新菜式要练习,厨师们自然忙得不可开交,餐厅的十几个服务生也各个脚不沾地。毕罗为四时春新设计的装潢虽然并不复杂,但贴墙纸也是个浩大的工程,还有桌椅板凳的全套定制,厨具全部换新,灯具和其他一些零碎就不说了,还添加了一些新的小摆件,以及毕罗为即将前来用餐的第一批人准备的定制礼物。
与此同时,因为容茵的意外回归,毕罗有一件事也需要她帮忙。她和容茵两人分别去从前在F国经常玩的各大学校论坛发帖,本校的同学录他们暂时没有启用,主要是怕惊动了沈临风,F国以外的一些国家,唐律都可以帮忙,他手底下人多,大多精通外语,并且非常具有保密意识,这件事一开始做起来有点困难,几天后就初见成效,毕罗的客人名单很快排满。
真正忙碌的人总觉得时间是不够用的。毕罗只觉得眨眼间就到了四时春正式营业的日子。这一天傍晚时分,四时春大门外的街道两旁,车队越排越长,左右的老邻居见了,也都跟着凑起了热闹,不想刚到门口,就见个脸圆圆青衫长裤打扮的女孩子主动上前:“大家都是老邻居,我们先生特意吩咐,提前给大家腾出两张桌来,大家一块儿聚一聚,吃得尽兴!”
能在这个节骨眼掐着时间凑上前的,要么是真离得近,要么就是真正的老客人,还个个是老饕,嘴刁,爱吃,还爱凑毕家的热闹。圆脸女孩子这句话一出口,大家伙儿都来了兴致,有人立刻就说:“我就说老毕最念旧情了!这关起门来捣鼓一阵,看样子是又捣鼓好吃的了!”
另一个说:“可不是!这阵仗还真让我想起当年的光景。那时候也是因为乱七八糟的事店铺停了一阵子,等开了门,嘿哟那好吃的!从桌子这头摆到那头!老毕也是跟今天一样,说一定要先请咱们这些老邻居撮一顿!”
也有好打听的人:“姑娘,我瞅着你眼熟啊!”
圆脸女孩子露齿一笑:“我现在负责大堂,待会儿您各位有什么建议或者吃着好的,尽管喊我。”她将一群老客人安顿在一楼最敞亮的两张大桌上,又招呼另外两个服务员过来,自己又往大门方向去了。
“合着刚才这个是大堂经理啊?”
另一个咧着嘴乐:“你才看出来啊!”
“之前那个赵经理走了?”
“走得好!那小子平时跟人说个话,那眼睛能翻过天去!早换早好了!”
女人的关注点更在别处:“我看这里头的装潢摆设,好像大变样了!”
“这桌椅板凳都是新换的,老毕头儿这回可是大出血啦!”
“你们看这些服务员穿的,上面就是那种斜襟小衫,下面配个黑裤子,看着还挺古典的。”
“这个叫改良汉服。”一个人笑呵呵地解释说,“我家闺女平时就喜欢捣鼓这个,不过她更爱穿裙子!”
“那还不是咱们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甭管什么改良不改良的,看着就是有味道。”
站在旁边的一个女服务生笑着说:“待会儿等菜上来,您各位尝尝,是不是更有味道。”
大家伙儿先是一静,接着聊起这饮食经来,更是七嘴八舌好不热闹。
三楼的走廊里,毕克芳拄着拐杖静静看着,面容一派平静,唯有眼睛里飞快闪烁的笑意和紧紧攥着拐杖的手指泄露了些许心思。一旁,朱大年轻声说:“先生,客人陆续来了,我先去后厨。”
毕克芳点了点头。朱大年斟酌片刻,低声问:“先生,小院那边……”
毕克芳说:“有唐少跟着,问题不大。”他嘴角倾泻出淡淡的笑,说,“阿罗这孩子有自己的想法,让他们年轻人折腾去,你跟我一块儿把四时春守好,就够了。”
朱大年点头称是。
毕克芳见他眉头微微蹙着,便又多点了句:“不是还有时春吗?你要实在不放心,就让时春多跑两趟,两头看着点。”
“那行,我让那小子勤跑着点。”说完他不再迟疑,转身就走。得了毕克芳的这句话,朱大年才真正放了心。与其说他放心不下毕罗那边的事务,不如说他其实放心不下让毕罗和唐律两个人单独相处。虽说唐律之前帮过忙,但朱大年性格执拗,对一个人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务必要多经历一些事才能有切实改观,让他撒手不管把大小姐和唐律那小魔王搁在一块儿,他心里怎么想怎么不踏实。
前面的三层小楼打开门做生意,但真正的重头戏,却在小楼后头的这座院子里。院子单开了一道小门,一路走进来是四四方方的老式四合院,屋前两棵柿子树长得高高的,这个时候自然是看不到果子的。几丛西府海棠开得正艳,傍晚的霞光落在花瓣上,竟让人分不出是天边斑斓的霞光更亮眼,还是砌粉堆雪般的海棠更娇艳。
不远处摆了藤桌椅,毕罗邀唐律一块儿坐了,递了杯柠檬冰水过去:“也没说让你忙前忙后,这一头汗真不知道你怎么跑出来的。”
唐律斜了她一眼:“知道你这后头的院子是有门道的,但那前头,你真就装修装修、换个菜谱就完事啊?”
毕罗一摊手:“老实说,哪怕不装修,就光靠那些新菜式,我也觉得很靠谱。”
唐律含了一口柠檬水在嘴里,不上不下地卡在嗓子眼那,好悬没噎死。他有点赌气地把杯子往桌上一蹾:“行,那就当我多事了。”
毕罗似笑非笑地看他:“不尝尝我琢磨出来的那些新菜就走?”
唐律刚站起身,也不知道是听到她说的话,还是被她那一眼看的,又坐了回去。他端起杯子,没好气地晃了晃:“反正我这是瞎操心了。”
毕罗说:“那你跟我说说,你这一半天都忙什么了?”跑这一头汗,难道是去接人?
唐律睨她:“就许你卖关子!”
毕罗突然觉得,十来天没见,这位少爷最近火气有点大啊。想了想,她说:“炉子上熬着老鸭汤呢,待会儿我让人给你端一碗,祛火。”
唐律:“……”他这一身火气是为谁辛苦为谁忙的?忙完了他一句夸奖没听着,还在这挨挤对。他心里恨恨地想,待会儿前面人气暴增,看这丫头怎么谢自己!
说着话,第一拨客人已经进了门。唐律一听到那叽里呱啦的外语就扭过头,果然,跟在服务生后头一水金发碧眼的老外,有的见到毕罗,还高兴地朝她直招手:“Laura!”
Laura?这丫头片子在国外留学时用的名字?唐律转回头一看,果然毕罗已经站起身,朝对方迎了过去。
那是个满头银发的外国老头,别看人家一头银发,脸上也不少皱纹,但那块头比唐律还高还壮实。
唐律跟过去就见毕罗和对方先来了个吻颊礼。
“……”
银发老头见唐律也跟过来,叽里咕噜说了句什么,毕罗脸色微红,连忙摇了摇头。
唐律听不懂对方的语言,但不妨碍他跟人交流,他极坦然地朝对方一伸手:“唐律。”然后用英文说了句,“很高兴认识您,您可以叫我唐。”
对方很快切换成英文,和唐律握手问好,两人交换了名字,唐律接着用英文问:“您来平城,是为公事,还是来旅游玩玩啊?”
银发老头哈哈一笑,指了指毕罗:“最近刚好在平城有个交流课程,我这个学生说请我吃地道的中国菜,我就来了。”
唐律闻言不禁看了毕罗一眼,这丫头是下大功夫了,把自己的老师都请来了啊!
银发老头朝他眨了眨眼:“你就是毕罗的合作伙伴吧?”
他用了“partner”一词,唐律翘起唇角一笑,说:“Partner and friend!”
老头对毕罗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去招待别人就好,又对自己身后的几个伙伴一招手,示意几个人跟自己来,对唐律介绍:“这几位是我的同事,毕罗说如果我有朋友感兴趣,也欢迎他们来,大家就一起来了。”
唐律朝几人微微颔首,说:“欢迎之至,请跟我这边走。”
前头有服务生引路,唐律别的不用操心,只用跟人聊天就行。怎么也是每天生意场混的主儿,跟人聊天这码事,他自是擅长。他英文说得地道,举手投足洒脱,平城的那些风土人情到他嘴里,都成了有趣的事,这几位来到国内做文化交流,又都是搞艺术的,不一会儿就跟他聊得热火朝天,各种问题层出不穷,甚至还有人当场打电话,说要再叫几位朋友来。毕罗不放心掀起帘子看了一眼,刚好听到一耳朵,就交待那服务生,让他转告唐律,多加客人没问题,这个房间就留给她的老师这拨客人,又悄悄退了出去。
其余那些客人多是毕罗和容茵这几天在国外相关论坛发帖的果,,这些人并不是熟人,但胜在专业,不是专精一道的大师,也是对美食有独到见解的老饕,请他们来尝一尝毕家菜,毕罗有信心可以赚个口碑,但也一定能收获建议甚至是惊喜。
众人聊着天,菜也陆续上了桌。F国也是美食大国,这些人就没个不敢下嘴的,但每每见到菜品上桌,总要饶富兴致地让唐律介绍一番。唐律哪知道这菜怎么做的,正打算干瞪眼,旁边服务员就递上一页菜单,唐律一看就乐了。这菜单做的样式挺古典,但内容是中英双语的,而且还挺仿西式菜单的传统,菜名下面是一些这道菜用到的食材和主要佐料。有了这份菜单在手,唐律解释起来就简便多了。因为菜名大多选用诗词、成语或典故,唐律对着就能讲出个小故事来,一桌客人听得津津有味,当然,菜吃到嘴巴里,也更有味道了。
眼看甜点上了桌,唐律才借口要去洗手间脱了身,走到院里正好撞见从另一个房间出来的毕罗,两人都有点累了,这么一打照面,还真有点相顾一笑的意思。
房间里其实有服务生陪着,服务生也都是懂外语的,并不会出大状况,而此前毕罗自己还有唐律陪着,一则是表明态度,证明自己将这些人当作朋友招待;二则是希望能在用餐的过程中听到一些有趣的建议和想法,服务生再耐心细致,也难免兼顾不到这些细节。但这陪坐的事,又哪里是那么轻松的。
毕罗站在台阶上,刚好比站在下面的唐律高出半个头,她一拍唐律的肩膀:“辛苦了。待会儿送走这拨人,给你开小灶。”
唐律一笑:“那我可等着了。”他背对着大门的方向站着,身后是月色溶溶抛洒满地,院子里海棠无香,门口那两株丁香却香气馥郁,却因距离较远飘浮鼻端,反有几分暗香浮动之意。此情此景,唐律的眼眸微微眯起,唇角勾出一个清浅的弧度,那笑容还真有几分惊艳。毕罗看得心口微窒,反手将他一推:“咱俩换一下,收尾了。”
唐律被她推着走了两步,看了下腕表:“哎,哎,别推了!前面应该也差不多了,我得过去一下。”
毕罗问:“你请什么人来了?”
唐律淡淡一笑:“就是个朋友,让她来热热场子。”
毕罗说:“那你去吧。这边也快束了。””
小院里的两桌宴席已近尾声,毕罗最后出面敬了杯酒,又与自己的老师多聊了几句,果就从这一桌客人嘴巴里听到了对唐律赞不绝口的的夸奖。
那位银发老教授也是个幽默的人,对毕罗说:“当了你几年老师,总听说你眼高于顶,原来你喜欢的人在家乡。”
满桌的客人都朝她投来揶揄的眼神和笑容。
毕罗微微尴尬,但觉得在这个场合急着说一些否认的话着实破坏气氛,便说:“各位要是有什么好的建议,不妨说一说。这份菜单是新做出来的,可能有一些地方并不完美……”
一个红发高鼻梁的青年说:“艺术从来都不是完美的,不完美的才美啊!”说着,他又端起酒盅喝了一杯,还朝毕罗做了个敬酒的姿势。
这明显是个喝多了的。席间准备的是白葡萄酒和香槟,但唐律和这群老外聊得开心,忽悠大家喝起了高度白酒,还说要吃出中国味的菜,就要喝有特色的中国白酒。毕罗听服务生解释完,就看到了一旁高几上摆的那一溜白酒瓶子,不禁抽了抽嘴角。
教授则说:“看得出你将这五年所学融入了菜肴的制作。”他指了指最后端上来的果盘和甜品,“这些摆盘,一看就是你的风格。”
毕罗脸颊发烫,有点不好意思,但又有一丝难掩的自豪:“我也是边学边做,渐渐觉得做这一行还挺有趣的。”
“你应该再大胆一些。”老教授说,“艺术不光存在于雕塑和绘画之中,这样的定义太狭隘了。谁说做菜肴就不是艺术?以你的天赋,我想以后你可以创作出更多惊喜。”
这个评价给得太高了。将客人送走的时候,毕罗还有点回不过神,过去这两个小时得到的夸奖,简直比自己过去五年加在一块儿得到的称赞都多。她揉了揉有点发烫的脸颊,想到跟自己一样忙了整晚的唐律,忽然来了灵感,去后厨调了两杯桃红色的饮料,想着等唐律回来端给他尝尝。
小院这边只剩下打扫收拾的活,毕罗一边拿出手机,一边走出门,打算到前面大厅看看状况。
八点半刚过一点,正是平城的夜生活刚刚开始的时候,也是大大小小各家餐馆正忙碌的时候,毕罗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微信简直炸了,几百条未读信息,瞬间吓了她一跳,这是出什么大事了?
考虑到餐桌礼仪,和那些宾客一同用餐谈天时,毕罗特意将手机设置了静音。但她也不是两眼一抹黑傻乎乎地堵塞视听,前面但凡出了什么大状况,服务生肯定早就通知她了……这么一想,毕罗定了定神,打开微信逐一浏览起来。
微信群里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单个的信息有朱时春发来的、餐厅领班发来的,还有容茵甚至沈临风发来的……内容却大同小异,主要是两件事:一个是说今天餐厅人气本来就不错,但刚来了号神秘人物,是个大明星!她这么一来,餐厅的风向就转了,微博还有网络上都有人上传了小视频,紧跟着更多的客人蜂拥而至,等候区都排到几百号了;第二个就是容茵和沈临风也都从网络上看到了消息,容茵是朝她道喜的;沈临风自然也说了恭喜,而且发的是语音,但语气里听着有那么几分难言的情绪,还再次邀她见面吃饭。
毕罗走到街边,刚好看见唐律站在一辆黑色的保姆车边,似乎在跟里面的人说着什么话。
她灵光一闪,打开微信问容茵:你们说的那个大明星是谁?
容茵:姚心悠啊!就是去年演一部偶像剧女二号大火那个!这不,最近又跟男神合作演了部医疗剧,她是女一号!不过这剧还没拍完呢!她前段时间还拍了个国际大牌香水的广告,那里面简直把她拍得美死了!
毕罗琢磨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姚心悠,应该就是上次唐律带她去医院缝针偶遇的戴粉色棒球帽的女孩子吧。这么说唐律今天费了半天劲,请来的就是她。说不上为什么,毕罗心里有点酸涩。谁知道她迟疑间再抬头,那辆保姆车已经开走,唐律也瞧见她了,站在街对面抱着手臂朝她笑。
毕罗按下心里浮动的异样情绪,向前走两步,朝他招了招手。
唐律一摇头,也朝她招了招手。
毕罗心里有点赌气的意思,隔着街道对他喊:“你不想吃饭了?”
经过的一对母女朝她投来惊异的目光,唐律一下子就笑了,说了句:“成,回家吃饭。”
他这句话声音没有毕罗那么大,只有经过他身旁的那对母女听见了。毕罗隔得远,自然是听不见的,只是瞧见他笑了一下,嘴巴动了动说了句什么。再接着就是那对母女又朝她看了一眼,那个年轻女孩子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羡慕……还有嫉妒。
毕罗:“……”他刚才说什么了?
唐律过了马路,说:“真给我准备好吃的了,先说说,都有什么?跟刚才那桌上一样的我可不吃。”
毕罗翻了个白眼:“你以为刚才桌上那些好做啊?”
唐律说:“我刚才光顾着说话了,也就尝个味,没吃饱。”
毕罗一笑:“听说了。”
唐律看她唇边流泻的笑意:“你都听说什么了?”怎么觉得不是好事呢?
毕罗说:“都说你挺能侃的。”
唐律说:“那是。”他用手肘撞了撞毕罗的胳膊,“怎么,你那老师是不是挺待见我的?”
毕罗说:“是啊是啊,夸你英文说得特别溜,人也周到,学识也渊博。”
她真这么认真全面地夸赞,唐律倒有点不适应了。他啧了一声:“是不是真的啊?”
“当然是真的了。”毕罗转过脸瞧他,轻声说,“唐律,今天真的多亏了你。还有请姚心悠来的事,谢谢你。”
唐律突然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怎么说话这么老气横秋的!赶紧给小爷去做点正经好吃的,我就相信你是诚心谢我!”
毕罗见这人眼底泛着淡淡的红,看人的眼神也发直,知道他这是喝多了,也顾不上冲他发脾气,拂开他捏自己脸颊的手,一甩他的胳膊:“赶紧跟上!”说完就往小院跑去。
唐律酒气翻涌,被她这么一甩手,险些站不稳,也来了脾气:“嘿你这丫头!”
两人一前一后打闹着往小院跑,谁都没注意到身后不远处,有个人影定定地站了许久。
……
茶叶入馔,古已有之。唐《茶赋》载,茶乃“滋饭蔬之精素,攻肉食之膻腻”。东坡居士有诗云:“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龙井虾仁”由此而来,其色绿,其香郁,其味甘,其形美,如翡如翠,嫩滑甘香。
——《四时春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