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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则变,变则通

在羊群里做羊做久了,就会忘记,如果在一群豺狼虎豹里继续伪装成羊,会真的被当成羊对待。

房间在整座院落的最深处,最先给人的印象是安静。毕罗一进门,就感觉有个人影在自己眼前一晃,紧接着就被人拥住了:“你就是毕罗吧!你好厉害啊!我做的菜你吃两口,就能把全部食材和配料说出来!”

对方的怀抱有点紧,毕罗一口气没喘上来,气一岔,就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紧随其后进来的唐律和周先生看到这情形也是一愣。

唐律是有点蒙。抱着毕罗不撒手的这位就是桑紫?大美人儿……确实名不虚传。桑紫长发齐肩,一只孔雀蓝的发卡别在领口,身上干干净净的没有多余坠饰,她穿一件酒红色的亚麻衬衫,阔腿裤,身材高挑,眉目如画……如果强行忽略掉她几乎把毕罗整个儿搂在怀里的动作,桑紫本人确实美得古典又大气。

但这是个什么情况?

毕罗咳嗽了好几声,也不见桑紫松开臂弯,她笑眯眯给毕罗拍了拍背:“没事儿吧?别紧张。”

毕罗摇摇头,她能说她这咳嗽是给吓的吗?什么都没看清楚就被人一把搂怀里,得亏对方是个女孩子,要是男的她肯定嗷一嗓子喊出来了。

“我们桑紫今天听说毕小姐要来,在后面高兴得摩拳擦掌呢!”周先生在一旁解释说,也不知道他从哪摸出一块手绢,揩了揩眼角,一脸感动,“幸亏毕小姐一下子就尝出来了,还主动提出要求要见我们桑紫,刚好堵住那些人的嘴,要不那些人吃完饭肯定跟上回一样死活不走,跟着我一路撵到后院来。”他说着,上前从桑紫的臂弯中解救出毕罗的一只胳膊,握住她的手摇了摇,“这一切都多亏了毕小姐的机智!”

唐律觉得自己更蒙了。他怎么觉得自己今天带着毕罗来参加这荼宴,躲过了沈临风和潘珏的无赖纠缠,却没想到还有桑紫和周先生在这儿等着呢!看这样子,这俩也对毕罗没安好心吧?

唐律忍不住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然而另外三个人都没搭理他。

桑紫:“毕罗你这么穿真好看!”

周先生:“毕小姐,刚刚招呼不周,还请见谅啊!”

毕罗:“谢谢。你穿得也很美。”她又回周先生,“怎么会。是周先生太客气了。”复又看向桑紫,“刚刚那道菜里的河豚很美味。”

桑紫笑眯眯的:“河豚肉嘛,怎么做都很鲜美。”

唐律又咳嗽了一声。

桑紫:“你连我用了莳萝都能吃出来,太厉害了!其实我只用了一点点。”她用食指和拇指比了比,“真的只有这么点儿。”

周先生:“我看毕小姐写的时候,笔都没有停过。真是行家啊!”

毕罗:“运气罢了。我也不是每道菜都能尝得出。”

周先生感慨:“毕小姐实在谦虚!”

桑紫:“说话还很温柔呢!”

唐律:“……”毕罗是不是故意的他现在不知道,但他知道另外这两个肯定是故意的。

他最后咳嗽了一声,祭出了撒手锏:“阿罗,咱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毕罗看了他一眼,目中透着问询。

周先生连忙阻止:“这才吃过午饭,时间还早的呀!”他眼珠一转,看到唐律脸色微凉,连忙松开一直拽着毕罗的手,朝唐律一笑,“是我疏忽了!唐少,这边坐!”他又招呼另外两个,“桑紫,你也别让毕小姐站着讲话了。咱们都坐。”

桑紫完全不肯松手,手臂环过毕罗的肩膀,直到两个人一同坐下,她的手仍搭在毕罗的手臂上:“阿罗。我听到刚刚他们这样叫你?”

毕罗暗暗瞪了坐在一旁的唐律一眼,说:“朋友喜欢这样叫我。”

桑紫抽回手,手臂撑在桌沿上,托腮望着毕罗:“我也这样叫你,行吗?”

唐律:“……”他现在诚恳接受组织的批评!刚刚毕罗瞪他那一眼,瞪得应该!

毕罗微微一笑:“当然可以了,那我也叫你桑紫。”

桑紫顿时美滋滋地笑了。

四个人是两两相对坐着,椅子是那种老式的木头椅子,有靠背有扶手,两把椅子中间放一张小方桌,放一些茶具。

唐律看得伤眼,一手撑着额头,喊他身旁坐着的周先生:“老周!”

他压着嗓子喊,但气势足,脾气温软的周先生被他喊得一哆嗦,转过头来就见唐少爷一手撑着桌子,动作与桑紫相仿,不过桑紫是美人手托腮相望,一脸的柔情似水;唐少是一手撑着额头,那表情看着想杀人。

周先生从善如流,也学唐律那样撑着额头,悄声问:“唐少,有什么吩咐?”

唐律气得不轻,问出话的时候嘴唇都有点哆嗦:“你们家桑紫是弯的,你怎么不早说!”

周先生的眼睛立刻瞪得铜铃大:“我们家桑紫是弯的?我怎么不知道?!”

唐律下巴往那边一扬:“她要是不弯,能那样吗?”

周先生偷偷回头瞅了一眼,刚好看见桑紫笑靥如花给毕罗倒水的样子,忍不住也跟着笑得比蜜还甜。扭回头正对上唐律阴着脸苦大仇深地看着他,周先生唇角那甜蜜蜜的笑顿时一呛,扭曲出个连他自己都别扭的笑容来:“您这就误会了,唐少。我们桑紫啊,这是真心喜欢毕小姐。”

唐律也不遮着额头了,他放下手,眼睛黑洞洞的,配着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直把人看得一:“老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是什么主意!””

周先生的声音比笑容还温暾:“唐少觉得,我们打的是什么主意?”

唐律看着他:“当着我的面,你把主意打到她身上,就不行。”

周先生:“哦?”他目光一闪,透出几分了然,“这么说来,唐少和咱们,也是一条路上的人哪!”

唐律被他噎了一下,脸色更臭了。

周先生说话声音依旧轻飘飘的,但那话里的意思,听在耳朵里,钉在心上:“唐少,您行事一向霸道,整个平城的人都知道。但现在嘛,很多事都讲求个公平竞争的。”他将目光往那边两个坐在一起的女孩子身上一撩,悠悠地说,“依我看,我们桑紫和毕小姐就很投缘。”

桑紫此时也刚好将话递到了妙处:“阿罗如今刚回国,更换跑道,一切从头拾起,怕是吃了不少苦吧。”

毕罗闻言浅浅一笑:“还好。”

桑紫说:“我这里有一桩生意,想跟阿罗谈一谈。不知道阿罗有没有兴趣呢?”

毕罗说:“是跟我谈,还是跟毕家谈?”

桑紫眉毛一挑,她本是弯如初月的眉毛,这样一挑,恬淡温婉的面容也跟着生动起来:“这不是一回事吗?我听说,如今的四时春,是阿罗掌家?”

毕罗说:“可我看桑小姐的意思,是想借四时春的名头行事。”

毕罗一下子把话挑到了明处,不说桑紫,连原本窃窃私语间打着官司的两个男人都有了一息静默。

周先生说:“毕小姐真是个爽快人哪!桑紫也是直性子,两个直性子的人合作,刚开始肯定要有点别扭的,等彼此熟悉了,一切往来都好商量。”

桑紫没有立刻说话,她盯着毕罗看了好一会儿,蓦地一笑:“毕小姐很聪明。”

毕罗不再叫她“桑紫”,改口叫“桑小姐”,是因为两人谈的是正事,不是此前的闲话家常;桑紫不再黏着她作态,一口一个“阿罗”,突然改称“毕小姐”,这才算将毕罗这个人放进眼睛里看。显然在此之前,桑紫虽然态度亲昵,却并没怎么瞧得上毕罗这个人。她真正在意的,是毕罗身后四时春这座大靠山。

有的人对待熟悉的人方显出亲昵的一面,可如今这世道,更多的人是对着不熟悉而有所图的人展露亲昵的一面。说好听话,这叫八面玲珑;说难听话,这就是看人下菜碟。

桑紫将毕罗不卑不亢的举止看进心里,眯了眯眼睛,准备好的话在肚子里滚了个个儿,这才施施然开口:“毕小姐觉得,今天的宴席,好不好?”

毕罗说:“很好。”

“怎么好?”

“景色好,流程妥帖,色香味俱全,有意境,最后一招玩得漂亮。”

毕罗点评得行云流水,桑紫听完便是一笑:“这么说,我这一整套下来,还算能入眼了。”

毕罗说:“桑小姐冰雪聪明,不必妄自菲薄。”

桑紫微微一笑:“这样的宴席,从前我也让老周帮着筹办过两次,风评一直不错。我一个朋友对宴席的点评和毕小姐几乎一个字不差,但他对我说,始终还是差了一样东西。”

毕罗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桑紫说:“他跟我说,万事都讲究个师出有名,英雄不问出身,那是因为他们本就是草莽,用不着计较出身。而我是在文化人的圈子打滚,像现在这样,哪怕再过三年,事业上也不会有多大进展。”

唐律这时插了一句:“我听着桑小姐的意思,怎么想借我们毕大小姐这个梯子,给自己重新认个爹?”

唐律这话说得狠辣,连老周这样惯常处变不惊的都抽了抽脸皮,桑紫却悠然一笑,目光在唐律身上一剜,慢慢说:“爹就不用了,自从我走了这条路,上赶着想给我当干爹的太多了,我也是凭着自己的真本事一刀一枪走到今天的。”

毕罗还是不说话。

桑紫等了等,迟迟不见她有反应,只能又接着说:“四时春最近发生的一点事,我听老周说了。老实说,毕小姐,我非常同情你的遭遇,但这正是我认为我们可以达成合作的际遇所在。”她看着毕罗的侧脸,语意柔婉,循循善诱,“四时春如今被人摆了一道,后厨一定流失了不少人才。菜谱丢了,许多从前毕家独创的菜式不再是独一份,一旦那边开始有动作,新老顾客会成批流失。如果毕小姐肯与我合作,我认毕小姐做师姐,此前我创立的每一道菜,都可以无偿加入毕家的菜谱。此举既能解毕小姐的燃眉之急,也能让我从今往后名正言顺大展拳脚地去开发新菜式。这对毕小姐和我,是个双赢的局。”

唐律见毕罗迟迟不言语,心里早已有如百爪挠心,悔得恨不得以头抢地!他带毕罗来参加这个宴席的路上还对这个姓桑的有诸多遐想,现在再看,什么大美人儿啊?这都谁跟他说的小道消息,这是想坑死他啊!什么美丑,不都是一个鼻子俩眼睛吗?最重要的是,这姓桑的是美是丑,他从一进门看到她抱着毕罗不撒手那一刻起,就丧失了思考能力。现在看来,这女人心黑手狠才是重点啊!他一个不防,这女人就把自己摆在盘子里当盘菜往毕罗那笨丫头嘴里送啊!毕罗要真吃了怎么办?

毕罗要是真吃了……唐律深吸一口气,无语凝噎。桑紫把他当跳板,当着他的面策反毕罗,他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不舒服,可如果毕罗愿意,一切也只能凉拌。

四时春不姓唐。在这件事上,他没一点发言权。而且放开了想,桑紫说的有一点没错,毕家不愿意跟他们这些一门心思想要收购四时春的奸商合作,因为他们口袋里只有钱,而且他们这些兜里揣着钱的大爷一门心思想把四时春改头换面,捣鼓成自家生意。可桑紫不一样,人家自己就是个懂做菜又有经济头脑的新时代复合型人才!四时春做不出新菜谱,她有现成的新菜式。四时春被姓沈的那几家抢了风头,只要桑紫加盟,四时春接下来的日子肯定话题风头一个不缺!最重要的是,桑紫肯放下身段加入四时春,这等同于带着资产入赘啊!这叫什么,古典菜与意境菜的完美融合,老字号和新势力的强强联手……唐律觉得自己脑袋疼得快炸了,他连未来的经营策略和口号都帮他们想好了,就是想不出来一条此时此刻能反驳桑紫的理由。

毕罗在这个当口开了口:“桑小姐是觉得,你现在最缺的,是个行走在外可以公告天下的名头?”

桑紫一愣,随即一点头:“对。”

毕罗说:“我倒是觉得,桑小姐太看轻自己了。”她站起身,对坐在那儿眼神明显有点茫然的桑紫说,“我倒是有个不一样的合作案。但这几天没空,得回家料理些事情。”她从裙子侧面的口袋里掏出手机,“加个微信?”

几个人都没想到,毕罗听桑紫说了这一大套,最后得出的论,竟竟然是“她自己也要提出个不一样的合作案”。在座三个人都觉得,这句话,每一字都需要划重点啊。桑紫动作有点迟钝地拿出手机,扫了毕罗微信的二维码,两人互相添加了好友。

毕罗淡淡一笑:“今天吃了桑小姐的荼 宴,印象深刻。过几天是清明小长假,过了假期,四时春也要推出今年春季的新菜式。欢迎桑小姐和周先生到时去尝尝。”

毕罗人走到门口,桑紫才回神:“你的新菜式,具体什么时间推出?”

毕罗一晃手机:“届时微信通知。”

唐律也没想到看起来完全没有回旋余地的事,会被毕罗这么三言两语就化解了。直到走到院子里,感受到晒在身上的阳光,他打了个激灵,整个人才醒过来:“毕罗,你,你就这么绝她了?””

毕罗侧过眼,看了他一眼:“要不我现在回去答应她?”

“别,别,别!”唐律被她一句话吓得汗都要冒出来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这不是惊喜吗?惊喜!所以有点不明白……”

毕罗不搭他那个话茬儿,唐律一路跟她到外头,眼看司机要追过来,他一边抬手把人往远了撵,一边跟毕罗说:“附近风景不错,要不咱散散步?”

毕罗横了他一眼,率先走在前头。唐律跟在后头,看着毕罗白色的裙摆随着走路的姿势掠过眼角,突然生出一种再世为人的……委屈感。

这年头想认认真真在工作上做出点成绩的年轻人不容易啊……就刚才那一会儿,他觉得自己这三魂七魄都给吓掉一半了,另一半是给气的。唐律认识老周也有一年多的时间了,桑紫的宴席他次次都来,真没看出来啊这两个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简直想要人命。

两个人走到小河附近,这时节草皮已经青了,露出尖尖的嫩芽,小河潺潺的水声听得特别清晰,尤其这里是山谷,水声加上回声,四周随风飘落的桃李纷飞,真让人生出一种世外桃源之感。

毕罗说:“你刚才想问我什么?”

唐律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晃悠到毕罗身边,说了声:“谢谢你啊,毕罗。”

毕罗看了他一眼:“这个时候跟我说谢谢,有点奇怪。”

唐律说:“一点不奇怪。你当时要真在那种场合答应跟桑紫合作,才是打我的脸。今天多少人看着我陪你一块儿进了那间屋子,以后就得有多少人在背后笑话我。”唐家想跟四时春合作,早不是圈子里的新闻,可要说唐小公子亲自跟着,眼巴巴看着毕罗跟别人达成合作,那些原本就知道他的心思的人得笑疯了。

毕罗说:“这么说,我要是事后又改主意,答应桑紫的合作,你的面子也能保住了。”

唐律顿时脸一垮:“能不逗我玩儿吗大小姐?”

毕罗一笑:“我这么说出口,你才能真的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唐律说:“从前还真看不出,你原来心里挺有数的。”想想也是,毕克芳那老头儿腹黑成那样,血缘就是稀释十倍,放到毕罗身上,剩下那点城府也够毕罗用一辈子了。

毕罗说:“当过一回傻子,难道一辈子都是傻子?”

唐律哑然,半晌才说:“这件事是他们不地道,如今齐若飞、沈临风你都见过了,以后别总提这事儿了。”

毕罗没说话。她今天再次见到沈临风和那个潘珏才知道,无耻了一回的人,以后只会越发无耻。因为他也知道,你已经见识过他的真面孔,在像她这样熟知真相的人面前,也就没有继续伪装的必要。所以日后他们的嘴脸和做法,只会比从前无耻一百倍。而她想要摆脱这样的人的继续纠缠,只能想尽办法让自己以最快的速度成长,变得强大,变得无可撼动。到那个时候,小人也好,伪君子也罢,再不甘心也奈何不了她。

唐律问:“你刚才说有个合作案想找桑紫谈,不是敷衍她的话吧?”

毕罗眉眼微沉,显然是在思考:“这件事我回去还要细想一下。如果能成,就不算敷衍她。”

唐律试探:“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毕罗抬起头,对他歪着头一笑:“有需要用钱的地方,我会想着你。”

简直是会心一击。唐律捂着心脏,半天没能说出第二句话。

毕罗转身就走:“风有点大,回去了。”

唐律站在原地,半天回不过神。那个啥,他今天是不是被桑紫这个面白心黑的女人刺激大发了……不然他刚才明明在房间里给气得都美丑不辨了,为什么刚刚那一瞬间,毕罗歪着头朝他那样笑的时候,他第一反应不是这笨丫头居然也会反过来算计他了,而是……她那笑容居然有点萌。

跟在毕罗身后踩着碎石子路往回走的唐小公子泪流满面,他从前明明喜欢的是美艳御姐型啊,都怪桑紫,经此一役,硬生生把他的审美给吓歪了。

另一边的小院里,周先生从服务生手里接过烧好的热水,给桑紫换了碗热茶,问:“跟江先生通过电话了?”

桑紫轻轻点头。

周先生叹了口气:“如今这平城,不好混哪!”

桑紫哂笑:“六朝古都,人才济济,什么时候好混过?”

周先生犹豫半晌,说:“反正看今天的情形,这两边都不好打发。”

桑紫眉眼郁郁:“我只想背靠大树好乘凉,能有个随心所欲做菜的地方。”

周先生递了茶盏过去,说:“毕小姐临走前撂的那句话,你觉得可信吗?”

桑紫抿着唇,没有外人在的时候,她敛去平常那副温润如画的气度,看起来反倒有几分郁郁寡欢的神色。但这样的神色是真实的,不像平日里那副温柔大方的模样,如同嵌在油画表面上未干的油彩,美则美矣,上手一摸才发现是假的。

周先生显然更习惯这样的桑紫,他看桑紫端着茶盏,仿佛想入了神,半天不说话,就劝:“我看这个毕小姐,嫩是嫩了点,心地并不坏。”

桑紫笑得并不怎么好看:“这年头,心地不坏有什么用。她心眼好,让大学同学把祖传菜谱都骗了去,现在就凭着个老招牌想翻身,我看难。”

周先生说:“话是这样说,但你既然想找个栖身之所,主家性子柔善一点,手底下人才能一展所长。”

半晌,桑紫才说:“再看看。买定离手,我现在是把身家性命都放进去赌,谨慎点总没坏处。”

毕罗回到家,接连三天将自己关在书房,直到第四天清早才出门。她怀里抱了一沓画稿,眼睛泛红,明显通宵未眠,人看着却比回国之后哪一天都有精神。

她在桌边坐下,就招呼毕克芳:“外公,来坐。”

毕罗少有这样说话不客气的时候,毕克芳却并不生气,拄着拐杖走过来坐下,唇边还挂着笑。他是早就希望毕罗不要跟他那么客气,一家人,太客气了显得生分。但毕罗大概是从小被他管得太乖了,祖孙俩此前五年未见,毕罗一开始刚见到他时,显然心态都没调整过来。已经那么大的人了,每每站在他面前,还像个小孩子似的束手束脚。

但毕克芳一直在等,他相信毕罗骨子里不是个懦弱的人。人都怕遇事,外强中干的人遇上事会原形毕露;像毕罗这样外表柔顺内里坚韧的女孩子,则会遇强则强,激发出骨子里的强悍来。最简单的一个道理,如果毕罗真是个柔弱得不堪一击的女孩子,她根本做不到孤身一人在外漂泊五载。其实她只是安逸久了,在羊群里做羊久了,忘记了在一群豺狼虎豹里继续伪装成羊,会真被那些家伙当成羊对待。可现在呢?看前几天下午那位唐小少爷送毕罗回来时狼狈的样子,再看毕罗几乎每天都要响上两声的电话,就知道,这些人都被毕罗一开始表露出的温顺蒙过去了。现在呢?个顶个的被毕罗这一身硬骨头硌得疼呢吧!

毕家老爷子不动声色地笑了,一偏头,就见自家外孙女儿正不满地瞪着自己,他一回神,忙说:“炉子上给你炖着鸡汤呢,我刚才在想,还要煮半个小时,这会儿不打紧。”

老头儿一大清早起来就给自己炖鸡汤,毕罗一听这话哪还有什么脾气?她握着铅笔,将自己事先写好的那页纸摆在两人中间:“外公,这是我列出来的预算,您先看看。”

老爷子戴上老花镜,把纸拿过来一看,半晌没作声。

毕罗心知从自家老爷子脸上是观察不出任何端倪的,索性也不去费那个劲了,只耐心等老头儿看完。

她接下来打算怎么做,纸上列出来的那些已经写得清清楚楚。

一张纸不过寥寥几百字,毕克芳却看了很久,半晌他才开口:“你这是……打算将四时春整个改头换面?”

毕罗说:“是。”她看着毕克芳,轻声说,“老话说,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从前四时春不用变就有无数新老客人捧场,自然用不着太大的变化,只要一年四季依照时令蔬菜变一变菜谱就行了。但现在的情形不同了,就算没有菜谱的事,以现在的市场和客户群体的变化,如果四时春一直按照自己的步调走,不出三年,还会面临如今要面临的境地。”

听到这儿,毕克芳从老花镜上面瞥了她一眼。

毕罗一噎,反应过来,刚才自己那句话好像有……撇清责任的嫌疑?

她刚想解释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堂屋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毕罗起身去接电话,电话那端,传来朱时春急切到有点失真的嗓音:“大小姐?你快打开电视!平城7台,生活频道!”

毕罗心里隐约有了点不太好的预感,但她还是按照朱时春说的,将电话改成免提,起身去找电视机的遥控板。电视切换到平城本地的生活频道,是一个活动现场的直播,毕罗一眼就看到最下方的新闻标题“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山水酒家古典菜引领行业新潮流”。

毕罗走回桌边重新拿起电话,目光停留在电视屏幕上:“活动地址在哪知道吗?”

朱时春早就在等她这句话,听到她问,立刻说:“大小姐,我给你打电话就是想转告你,我爸,还有后厨几个叔叔伯伯已经在活动现场了。我爸说他们想搞大动静,肯定会弄直播,所以直接带上大家伙儿过去堵人了!”

毕罗捏紧话筒,低声训斥:“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早不告诉我?”

朱时春也挺委屈:“昨天我爸去找你了,不过先生说你出去散心了,后来我爸回来合计半宿,觉得这件事上大小姐和先生都是受委屈最大的人,这个时候出面不合适……”他顿了顿,把音量放低了点,“而且,以先生的作风,肯定不让我爸去的。”

毕罗将朱大年可能会有的举动以及那边做出的应对反应在心里转了几个圈:“你现在在哪?”

朱时春说起来也挺不甘心:“我就在咱家后厨呢!我爸那个性格你也知道,不管什么时候,四时春后厨要么他守着,要么他信任的人守着,现在又是非常时期,怕出乱子,不能没人盯着。”

“朱伯伯把你留下是对的,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别让大家伙儿乱。今天暂停营业,前头挂牌子吧。”

朱时春有点不放心:“这个时候暂停营业,大家伙儿肯定更要议论了……”

毕罗捏了捏眉心:“就说,新菜谱我这边已经备好了。今天几个大师傅都在我这研究新菜式,给大家点时间松松弦,接下来有他们忙的。”

朱时春一听这话,倒来了精神:“大小姐,你说的是真的吗?新菜谱真的做好了?”

“把心放肚子里吧。”毕罗说,“现在留在餐馆的,要么年龄没你大,要么辈分比你低,这几个人你都搞不定,今天回来我就跟朱伯伯告你的状。”

“哎哟,怎么可能!”朱时春正想反驳,那头毕罗已经挂了电话,朱时春摸了摸鼻子,最近大小姐这火气有点大啊!要不……这边让人炖个下火的老鸭汤送去?

毕罗挂断电话,一转身,就看到毕克芳坐在桌边,老花镜没摘,电视机也没看,就保持着之前那个姿势望着自己。

毕罗有点尴尬:“外公,他们……”

毕克芳一点头:“电视开着,我都听到了。”

毕罗说:“朱伯伯他们去活动现场了……”

毕克芳又一点头,说话依旧不慌不忙的:“我知道。他昨天来就是想说这事,看你不在,又走了。”

毕罗:“……”

合着老爷子什么都知道,还什么都装不知道。这样真的好吗老爷子?

毕克芳说:“大年性格是冲动了点,但这次闹出的事情不小,若飞也是他看着长大的,这口气不出,他病都要憋出来了。”

毕罗一扶额头:“我不是怕别的,我是怕朱伯伯也这么大年纪了,真被他气出个好歹来。”她是真的担心朱大年的身体,“现场都是那三家的人,万一冲撞起来,吃亏的还是咱们的人。”

毕克芳说:“大年是急脾气,但处事也是懂得技巧的。你等着看吧,这件事不一定是他吃亏。”

毕罗简直想给家里这老爷子跪下,都这个节骨眼了,他们这些年轻的个个心急火燎就差上房揭瓦了,他们家老爷子摆这种算无遗策的表情真的合适吗?她在屋里了两个来回,还是觉得没法安心坐着等消息:“我我去打个电话,外公,不为别的,真闹起来,最起码不能让朱伯伯他们吃亏。”

毕克芳没拦着她,心里却想,还是嫩了点。朱大年那几个老家伙去了,个个都是行业里响当当的人物,在四时春他们只是厨师,出了四时春的门,多少人前呼后拥一口一个大师地叫着,谁敢给他们气受?

毕罗心里着急,哪里想得到这层,她走到院子里拨通了唐律的手机号。

电话那端的声音没响过三声,就被人接起来:“阿罗?”

毕罗问:“你在哪?在城里吗?”

“在啊。在自己家,床上。”唐律的声音还透着几分蒙劲儿,他头天晚上给国外的合作方发邮件弄到两点多,合上眼又半天睡不着,前几天在宴席上发生的那些事一直在脑子里转,感觉也就眯着一会儿,就接到了毕罗的电话。

他闭了闭眼,嗓音仍然微微沙哑,但已经清醒不少:“怎么了,沈家有动作了?”

能让毕罗急成这样毫不犹豫地大清早给他打电话,眼下也就只有这件事了。

毕罗把电视直播的内容简要说了:“他们搞的新餐厅叫‘山水酒家’,打的是中式古典菜的招牌,而且还弄了电视直播。朱伯伯还有另外几个叔叔伯伯都去现场了,他们几个人加在一起都好几百岁了,真闹起来,我怕出什么意外……”

唐律听到这已经坐起来,一边解睡衣扣子一边说:“你在家门口等着,二十分钟后我过去接你。咱们一块儿过去。”

毕罗有点着急:“从你家到我家,咱们俩再一块儿过去,还来得及吗?我怕他们现在已经闹起来了!”

“不能。”唐律半眯着眼,已经脱完睡衣,两脚蹬掉睡裤,起身拉开衣柜找衬衫和裤子,“电视上的直播你不还盯着呢吗?而且现在直播,主要是记者采播,他们这个时候闹也闹不到点上。一般剪彩仪式过了之后,都会接着许多业内人参加的小型酒会,大家熟络熟络,再小范围地祝贺一下什么的。我估计你的那位朱伯伯,就等酒会环节呢。”

毕罗还想说什么,唐律说:“不多说,我这就出门了,二十分钟后你家门口见。”

电话挂断,毕罗握着手机哭笑不得地琢磨,唐律这意思,是不是和毕克芳刚才说的是一个意思?合着现在除了她,就没一个人担心朱大年他们这些中老年人的安全问题,都等着看好戏呢? /Pn1enuXc5RNpB6FglnrCvkGzdIPRNtWMAdl2KA3hNZIXbTc+FwzYERcHE3HqNd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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