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芳洲这一觉睡了个饱,次日一早,日上三竿了才起来。
她看了一眼身旁的人。他还在昏迷着,躺的姿势都没变过,仿佛是一具尸体。林芳洲忍不住探了探他的鼻息,嗯,还有气。
昨日黑灯瞎火的,兼之累得要死,她一直没在意这孩子的面容,今早仔细一看,发现小孩长得怪好看的,白白嫩嫩,雪团一般。
窗外突然传来阵阵吆喝,是卖胡饼的汉子。
林芳洲立刻感觉腹中阵阵饥饿。她只好下床出了门,打算先寻些吃食。
陈屠户的儿子正坐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块白糖糍糕,也不吃,只是盯着地上看。林芳洲好奇地走近,发现他在看蚂蚁。他把一粒白糖扔在地上,看蚂蚁们抢着搬走,以此取乐。
咕嘟——林芳洲吞了一下口水。
“陈小三。”她叫他。
陈小三有两个哥哥,只可惜都夭折了,若他大哥还在,现在也如林芳洲这般年纪了。
陈小三长得有些胖。他听到林芳洲叫他,抬那张圆鼓鼓的脸:“林大哥。林大哥你看,蚂蚁。”
“嗯。小三,你这白糖糍糕是从卫拐子那里买的?”
“嗯,卫拐子的白糖糍糕最好吃。”
“我昨日见到卫拐子买白糖,白糖不小心撒在一个蚂蚁窝上,许多蚂蚁都出来搬糖,把卫拐子急得气急败坏,连蚂蚁带白糖一起捧回去了。”
陈小三听得一阵皱眉,低头神色复杂地看着手中的白糖糍糕。
林芳洲指着他的白糖糕说,“你看这,这个黑点不是蚂蚁么?”
“哪里呀?”
“这里……来,我帮你挑出来。”
陈小三便把白糖糍糕递给了林芳洲。林芳洲接过那香喷喷的糍糕,二话不说先狠咬了一大口。
陈小三这才明白过来是上当了,立刻放声大哭。
哭声惊动了院子里正在拾掇猪肉的陈屠户,他提着屠刀跑出来,怒道:“怎么回事?!”
林芳洲捧着白糖糍糕一溜烟跑了,边跑边笑,留陈屠户在身后骂骂咧咧。
吃完了白糖糕,腹中可算有了点存粮。林芳洲走上街头,盘算着该如何打听那小孩的来历。她觉得小孩不同寻常,本能地不想轻举妄动,又想多赚几个钱,又怕被人抢去功劳,又想先打听好对方的底细好讨价钱……犹豫着,她最后去了赌场。
赌场里鱼龙混杂,消息最是灵通。
林芳洲挤在一堆人里看别人推牌九,跟着叫好,虽然手痒心也痒,奈何她一文钱没有,只好在外围捡个乐呵。
边看推牌九,林芳洲边竖起耳朵听周围人聊天,奈何听来听去,无非就是哪个青楼的姑娘水灵,哪个家伙最近手气好,谁谁谁跟有夫之妇偷腥被当场抓了……并没有提及谁家丢了小孩。
林芳洲眼睛一眯,计上心来:别人不提,她可以提嘛……
她碰了碰身边一个人,道:“听说了么。”
“什么?”
“我刚过来时,听路边的乞丐说,卖糍糕的卫拐子拾了一个小孩。”
“卫拐子光棍一个,连老婆都娶不上,哪里有孩子。”
“是拾的。”
“哪里拾的?不会是拐来的吧,卫拐子,拐孩子,哈哈哈……”
“我也不知呢,也没准是乞丐的胡言乱语,饿糊涂了。”
“也没准是真的呢,卫拐子没媳妇,捡个孩子当儿子养,给他养老送终。”
过了一会儿,整个赌场几乎人人都知卫拐子捡了小孩。
林芳洲心想,只怕明日就要有人找卫拐子要人了,我且看看是什么人家,再作打算。反正那孩子寿命天定,死在哪里都一样,没准他家人找来时他恰好醒了呢?因此先不急,缓一两日也无妨。
下午时卫拐子背着筐从赌坊门口经过,有人便问他:“卫拐子,听说你拾了一个儿子?”
卫拐子只当是众人打趣他,便笑道:“我若是拾个小孩,定把他藏起来,神仙也找不到!”
众人笑,直道恭喜,瞎起哄。
林芳洲在赌场玩了一天才出来,眼见日头沉沉地坠下西山,她抚着肚子,饥肠辘辘实在难忍。
一个小和尚捧着钵盂迎面走来,林芳洲拦住他:“小和尚!”
“施主,有何赐教?”
“我听佛门人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今日快饿死了,你可愿请我吃一碗粥?”
小和尚化缘,从来都是别人给他钱,今日第一次遇到朝他开口要钱的,一时被对方的无耻震住了,竟讷讷不能言语。
林芳洲:“不给算了。那我就饿死在这街头,被野狗吃了罢!”
小和尚终究心软,从钵盂里拿出一个铜板,道:“小僧俗缘浅薄,今日只化到这一个铜板,施主要便拿去吧。”
林芳洲接过铜板,道:“多谢圣僧!改日我发了财,请你吃烧鸡!”
那小和尚脸色发绿,急忙道:“罪过罪过……”
林芳洲用这个铜板买了一碗粥,一口气吸溜了半碗。剩下半碗,她突然想起家中还躺着个人,那惨白的小脸,啧啧。据说饿死鬼的怨气最重了……
她拍了拍桌子,“小二!”
“来了!”小二跑过来,“大郎你还要点什么?”
“借我一个食盒。”
小二立刻变了脸色,讥道:“点一碗粥还要食盒,客官好大的排场。”
“你这没毛的兔爷!我今日没空,懒得打你,快去拿食盒,否则生意不要做了。”
小二不敢真的惹怒这些小混混,毕竟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去拿了食盒给林芳洲,叮嘱她要按时归还,不许弄坏……林芳洲把剩下的半碗稀粥放在食盒里,提起来就走。
一定是这家伙穷得没钱吃饭,一碗粥还要留半碗明日早上吃……小二觉得自己看到了真相。
林芳洲提着半碗粥回家,懒得找汤匙,一手捏着小孩的下巴迫他张嘴,一手端着粥往他嘴里倒,倒了几次,粥都流进他的肚子。
没有当场噎死,也算奇迹了。
依旧是一夜好梦不提。
早上林芳洲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一双黑玻璃珠儿般的眸子,那眸子清亮干净,长长的睫毛忽闪一下,仿佛慢吞吞一束光打在人的心尖上。
林芳洲于是完全清醒了。
“你终于醒了!”她惊喜极了,唰地一下坐起身,扶着他的肩膀问道,“你是谁?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家!”
他慢吞吞的坐起来,黑亮的眸子只是看着她,并不答话。
“喂,你会不会说话?”
沉默。
“你能听懂我说话吗?”
沉默。
“不会是摔傻了吧……”林芳洲凑过去,捧着他的脑袋左看右看,他也不反抗,任由她把他的脑袋当球玩。
看了一会儿,林芳洲看不出什么名堂。她又猜测:“难道天生是个哑巴?”
林芳洲于是把他拉到桌旁,沾着水写了几个字——她幼时被她娘亲押着上过几年学,因此简单的字能写一些。
林芳洲写道:你是谁?
他看着那字发呆。
富贵人家这样年纪的小孩,定是已经启蒙,不可能不识字,况且他看起来很聪明……所以,真的是摔傻了吗?
她拉着他坐回到床上,正要开口再试探几次,这时,窗外突然传来“砰砰砰”的敲窗声。
林芳洲扯着嗓子喊:“谁呀?做什么?”
“是我。”
那是陈屠户的声音。林芳洲和他做了这么多年邻居,一下便分辩出来。
林芳洲没好气道:“不过一块白糖糍糕,你何必追到我家中?明日还你一块便是!真小气!”
“你这不识好歹的泼皮,谁稀罕你一块破糕?况且就算你想还,也没办法还了……那做糍糕的卫拐子,昨晚吊死了!”
林芳洲心里咯噔一下,急急忙忙跑出去,见陈屠户沉着脸,紫红色的面皮绷得紧紧的,不像是在诓她。她问道:“为什么会吊死?”
“不知道,我也是刚刚听说。那卫拐子也无兄弟,也无儿孙,绝户一个,没人给他治丧,说不得,要我们街坊邻里凑几个烧埋钱,买一口薄棺将他安葬。”
陈屠户虽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平日却最是急公好义。遇到这种事情,通常是他来挑头。
林芳洲点点头,“那是自然。”
这一答倒是令陈屠户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会说没钱。”
“我确实没钱。”
“你这泼皮竟敢戏弄我!小三!拿我的屠刀来!”
“别别别……我给他打幡!摔盆!给他当儿子用还不行吗!”
陈屠户神色缓和,“我并非逼你出钱,只是你不该戏弄我。”
“我知道。我也吃了卫拐子几个不要钱的糍糕,现下是该还了。”
打幡摔盆都是儿子干的事,若没有儿子,女儿也可将就。有些绝户,自己没有儿女,又怕死后不能顺利去阴司报道,便在生前打点好一应发丧事务,花钱请人给他打幡。因为打幡是件有损尊严的事,只有那些无赖混混愿意接这种差事,且价钱不低。
认真说来,打幡比掏钱的代价更大。陈屠户也不想为难林芳洲,便说道:“什么打幡不打幡的,人死如灯灭,用不着你来给他做便宜儿子。我又不是打家劫舍的,出钱出力全凭自愿。你没钱便没钱,若真有心,发丧时帮着打个下手就行。”
林芳洲摸着下巴,努力压抑住心虚,对陈屠户说:“要不我们先去看看卫拐子?”
陈屠户摆手道,“不行。捕快和仵作来了,正在验尸,闲杂人等不能靠近。”
“还要验尸做什么?难道卫拐子不是自杀的?”
“自杀也要验尸,走个过场。我听去现场看过的人说,他是在自家上吊死的,多半就是自杀了。好死不如赖活着,也不知卫拐子有什么想不开。”
“且看衙门验尸之后怎么说吧。”
林芳洲说到这里,已经骇得声音隐隐有些发抖,幸好陈屠户在想事情,也没发觉她的异常。他说道:“事情先这么说定,我再去别家问问。”
“好,陈大哥辛苦。”
眼看着陈屠户走了,林芳洲转身跌跌撞撞地跑进屋,进得屋里,一把薅住傻坐在床边的小孩,低吼道:“卫拐子不是自杀的,他不可能自杀!他是被人害死的!你到底是谁?!”
她又惊又恐又怒,额上青筋暴起,两只眼睛炯炯发光,仿佛要吃人一般。
那孩子看着她扭曲的面容,他眨了一下眼睛,没有任何回答。
他像个木偶一样被她抓起来,神色却没有丝毫的变化。乌黑的眼睛,寂静又干净,仿佛无风的夜晚。
林芳洲将他扔回到床上,力气太大,他一不小心躺倒,之后又慢吞吞地坐起来,看着她,面无表情。
“别他妈给我装傻!卫拐子是因为那个传言死的,那些杀人的人,那些凶手——真正的目标是你!他们要杀你,要杀你!你到底是谁?!!!”
意料之中,没有任何回答。
林芳洲又嘶吼了一会儿,最后无力地瘫坐在地上,神色灰败。她喃喃说道,“是我害死了他,是我害死了他……”
她又心虚又愧疚,又愤怒又无力,呆呆的自言自语,眼神空洞,不一会儿竟泪流满面。
脸上突然有凉凉的异物感。林芳洲收回目光,见那小孩蹲在她面前,正抬手擦她的眼泪。他的手很凉很软,小小的,动作缓慢,固执地在她脸上擦了又擦。
林芳洲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漂亮、干净、无辜的眸子,冷冷地说:“你究竟是谁?”
林芳洲把一条越冬的被子拿到当铺,换了两百文钱。她的被子用了才两年,连个补丁都没有,那当铺伙计还一脸嫌弃,只给她两百文,爱当不当。
两百就两百罢。现在刚入夏,冬天还早着呢,等她慢慢赎回来。
拿着这钱,林芳洲先去了陈屠户家,撂下一百八十文,“陈大哥,我的一点心意,给卫拐子买一口好点的棺木吧。”
陈屠户被这些钱惊得两眼发直,“这是真的?不会是伪造的吧?那可是要杀头的!你莫来祸害我。”
“是真的。若是假的,便教我终生不举。”
在男人看来,“终生不举”是比五马分尸还要恶毒的誓言,他们哪里知道,林芳洲不管是否违背誓言,这辈子都是“举”不起来的。
陈屠户便收了钱,却还有些疑惑:“你怎的突然发了善心?这不像你。”
林芳洲状似漫不经心地挥了一下手,答:“最近手气太臭,想来是我阴德有亏,不如趁此机会做些善事,也好助我捞回本去。”
陈屠户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早晚死在赌场。”
林芳洲笑了:“我若真的死在赌场,还得劳烦陈大哥帮我凑钱发丧。”
“滚你娘的!你若真死了,我放两天两夜的炮仗庆贺!”
衙门很快验完尸,让陈屠户把卫拐子的尸体领走。衙门做事从来惫懒,这次效率如此之高,让林芳洲感觉怪怪的。
卫拐子的死,使她有点草木皆兵。
林芳洲本来是真打算给卫拐子打幡摔盆的,人家的性命都折了,她给他做回儿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她转念一想,做得这样明显,万一被人察觉,她小命岂不是也要折进去?
阿弥陀佛,死一个总比死两个好……卫拐子啊卫拐子,冤有头债有主,你若真想报仇,便去找那个小傻子……我多给你烧些纸钱,你在阴司好好玩乐,不要惦记着回家了……
傍晚,林芳洲从墓地回城,见城门里有人放着担子卖馒头:“馒头嘞,香香的羊肉馒头……”
林芳洲吸了吸鼻子,问道:“那馒头,多少文一个?”
“三文一个。”
她走过去,望担子里看了看,担子里只剩下三个馒头。林芳洲便道:“我全买了,你给我算便宜点。”
“大郎,我这是小本生意,你体谅则个。”
“那算了。”
林芳洲转身要走,那卖馒头的小贩却突然叫住她。他取出一个油纸包,说道:“大郎且慢。有个馒头掉在地上,沾了些灰尘,不敢脏了顾客的嘴,我本想拿回家自己吃。大郎若不嫌弃,这一个便算是饶上的,可好?”
林芳洲心下窃喜,面上却纹丝不动的,矜持地点点头:“罢了,虽不能吃,拿回家喂狗也好。”
小贩便高兴地把另外三个馒头也包起来,两个油纸包都给了她。林芳洲抱着满怀的羊肉馒头,身上竟洋溢起暖融融的幸福感。路过卖炊饼的老婆子时,见那老婆子眼巴巴地看着她,她毫不含糊,摸出一枚铜板拍下:“还钱!”
落在地上的馒头只沾了些灰,撕掉皮还能吃。林芳洲一边剥皮一边吃,生生把馒头吃成了烤红薯。
回到家时,一个馒头刚吃完。本来心情挺好的,可是一看到床边坐着的小傻子,林芳洲立刻拉下脸。
“你怎么还没死啊。”她说。
他要是没能醒过来多好,她挖个坑把他埋了,神不知鬼不觉,好过现在担惊受怕的,生怕哪一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挂在了房梁上……
小傻子也不说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手中的油纸包。
林芳洲拿出一个馒头来逗他:“吃不吃?吃不吃?”
满以为他会像个哈巴狗一样扑上来,然而他却老神在在地坐着,就算目光中充满渴望,却并无半分动作,坐姿端正优雅,即便是待在那张破床上,也给人一种气度不凡的错觉。
像个世家子弟。
林芳洲顿觉没趣,馒头丢进他怀里:“赏你的。”
他抓起馒头吃了起来。因为太饿了,吃得有些快。
林芳洲盘腿也坐在床边,看着他,突然说道:“我知道你是谁了。”
他没有给他任何回应,只是埋头吃馒头。
“今晚我回城时,”林芳洲自顾自说,“看到城门口有几个形色奇怪的人,看起来凶巴巴的,我觉得他们,应该是抓你的人。连我都能发现他们,官府肯定也能发现。但是,官府却听之任之,没有轰走他们,甚至没有盘问……你说奇怪不奇怪?唯一的解释,他们和官府是一伙的。官府想要秘密地抓你,甚至杀掉你。而你,穿着甲胄出现在没有任何驻军的永州,所以你是——”她目光突然沉下来,“反贼。”
他突然抬起头,纯黑干净的眼睛,盯着她。
“怎么,我说对了?”林芳洲有些得意。
他依旧没有说话,抬手轻轻地,轻轻地摸进那油纸包里,又拿走了一个馒头。
林芳洲突然冷笑:“看来留不得你了。”
夜里,林芳洲翻了几次身,耳听到身旁的人呼吸均匀,酣甜入梦,她轻手轻脚地坐起身,下床。
月光透过破烂的白色窗纱照进来,薄雾一般。林芳洲借着这月光,走到外间,翻找到一把生了锈的菜刀。
找刀的途中她还不小心踢到一只老鼠,吓了一跳,引得她低声咒骂:“你这没见识的畜生,老子一粒米都不曾有,床上倒有块肥肉,你去把他叼走吧!”
那老鼠大概是来惯了,也不怕人,被林芳洲踢了一下,翻个身体,左顾右盼一番,发觉似乎真的没什么东西可吃,这才扬长而去。
林芳洲心想,她家必定是风水宝地,连老鼠都要成精了。
她拿着菜刀走进卧房,床上的人正安分躺着,一动不动,死人一般。想必是已睡得沉了。林芳洲一手举着菜刀,一手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她有些心虚,便轻声唤他:“小傻子?小傻子?你睡着了吗?”
他纹丝不动,没有给她任何回应。
林芳洲的手有些汗湿,微微发着抖。她在心里不停地对自己说:杀了他,他是反贼,早晚会死,杀了他,把他埋掉,神不知鬼不觉,就太平无事了……
杀了他!
她咬了咬牙,握刀的手渐渐用力。
床上的人却突然缓缓睁开眼睛。
月光下,那双眼睛乌黑莹亮,定定地看着她。
林芳洲呼吸有些急促,那菜刀举在半空中,仿佛被千钧重的无形力量阻挡着着,落不下去。
如此僵立了一会儿,林芳洲突然将菜刀重重往地上一掼。
终究,是下不去手啊……
她翻身躺在床上,气呼呼地说:“睡觉!”
第二天,林芳洲想到一个新的办法。
她之所以不敢报官,是因为她救了反贼,而且还窝藏了他——可谁知道这些呢?她只要一口咬定,这小傻子是突然闯进他家里,还偷了她的东西,她抓到他之后发觉他不同寻常像个反贼,这才去报官……那样不就能把这祸害转交出去了?
林芳洲找了根绳子,把小傻子绑起来扔在床上,接着便出门直奔县衙。
那县太爷正有些焦头烂额。
近日山中出了老虎,吃了好几个过路的人,他昨日发下文书,重金招募勇士上山杀虎,当天便有一个远近闻名的猎户上了山,结果到现在还没回来,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不仅如此,那两个找小孩的杀神又回来了,脸色阴沉地坐在他的会客室里。
县令感觉特别委屈。明明这几天什么都没查到,他们怎么就死赖着不走了呢……
“会不会……”县令壮起胆子,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猜测,“会不会,他已经被山中的野兽吃了……?”
两座杀神齐刷刷把目光钉向他,他果断闭嘴。
室内一阵沉默,县令如坐针毡,他低垂着眼睛,目光落在他们的腰刀上,突然脑中灵光一闪,说道:“两位大人勇武过人,定是世间难得一见的高手。”
大杀神沉着脸纹丝不动,二杀神笑道:“你这马屁拍得,我弟兄们已经听腻了。”
县令赔笑道:“下官无德,使境内招致虎患。我县内百姓所不幸者,有我这等无德无能的父母官,所幸者,有两位大人贵趾驾临……”
二杀神不耐烦道:“啰嗦什么,你有话直说。老子最烦你们这些文官掉书袋!”
县令吓得一抖,连忙说道,“下官是想说,能不能……请二位大人助我一臂之力,去除掉那祸害人间的虎患……”
嘭!——大杀神突然重重一拍桌子,冷冷说道:“我们是来找人的,不是来打畜生的。”
“是,是……”
这时,外面有衙役禀报道:“太爷,有个叫林芳洲的,说是要见太爷。”
“让他走。我不是说过今天不见客吗?”
“可是他说……他说,此事关系重大,能让太爷加官进爵。”
县令正没好气呢:“胡闹!让他滚!再不走就打二十板子!”
“且慢,”二杀神似笑非笑地看一眼县令,说道,“不如叫他进来看看,是怎样加官进爵的好事。”
自从做了那个决定,林芳洲总感觉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是为什么。她觉得可能是自己太紧张了。走进会客室时,她发现除了县太爷,里面还坐着另外两人。
其中一人的面相很不好,凶巴巴的,目光如狼一般凶狠锐利,林芳洲被他看一眼,立刻吓得浑身一冷,头皮发麻。
她仿佛被他的目光钉住了魂,站在那里,讷讷不言,如痴如傻。
“大胆刁民,见到本官为何不跪?”县令见到她,可算能抖一点威风了。
二杀神突然说,“又不是在公堂之上,就不要拘礼了。你看,他都吓坏了。”
县令点点头,端坐着,问林芳洲:“你是林芳洲?”
“嗯。”林芳洲傻傻地点了点头。
“你找本官,是要禀报何事?”
“我抓——”路上背了无数遍的词,她几乎要脱口而出了,可是看到那两人听到“抓”字时陡然冰冷锋利的目光,林芳洲脑内突然五雷轰顶——她明白到底哪里不对劲了!
如果是官府想要抓反贼,为什么不大张旗鼓地下海捕文书?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搞事情?为什么明明卫拐子与反贼毫无瓜葛,还要杀他?就算是他们觉得卫拐子真的和反贼勾结了,那么为什么不将他被杀的原因公之于众、以此告诉大家不要和反贼勾结否则下场会很惨很惨?
他们要秘密地抓人、杀人。
秘密地!
只要知道他们的秘密,或者有可能知道他们的秘密,都有可能被杀掉!
林芳洲心中仿佛拍过惊涛骇浪,吓得她肝胆俱碎,冷汗如雨。
县令见这小子才说了两个字就满头大汗,他很是莫名其妙,追问道:“你抓到什么了?”
“我抓……抓老虎的方法想到了!”
“哦?真的吗?说来听听!”县令喜形于色,心想这少年真可谓及时雨,本官正为此发愁呢!
“我,我觉得……老虎太凶猛,我们,嗯,不能硬碰硬,最好是智取。”
县令点头道,“确实如此。虎患总不该用人命去搏,是本官鲁莽了,枉送了那猎户的性命——你有什么智取的好办法?”
为了保命,没办法也要想个办法出来。林芳洲此刻心眼子转得比陀螺快,只顿了一顿,便答道:“我听人说,老虎最怕狮子了。不如,我们糊一个假狮子,去吓唬那畜生?它害怕时定然只顾着逃跑,届时让一些射箭的好手在狮子后面射它……”
她话还没说完,县令已经气得拍桌子:“来人!给我打出去!!!”
两个衙役推门跑进来,提着林芳洲的胳膊便走。
林芳洲急道:“太爷,太爷你考虑一下吧!便是不行也不要打我,打了我,以后谁还敢给你出主意呀太爷!”
虽然出了个馊主意,最后一句话倒让县令有些顾虑,便吩咐道:“轰走他便是,以后不许他踏进县衙半步!”
衙役们提走林芳洲之后,那二杀神终于憋不住了,拍着桌子狂笑:“哈哈哈哈哈哈!这哪里来的活宝!要糊个纸狮子去吓唬真老虎,哈哈哈哈哈哈!”
大杀神似乎也觉得可笑,轻轻哼了一声,哼完之后,他有些疑惑,问道:“他看起来很怕我?”
二杀神已经笑出了眼泪,听到这话,他边擦眼泪边道:“你还不知道?莫说人了,连狗看到你都躲得远远的!”
县令赔笑道:“不要说他一个平民百姓了,就是我这朝廷命官,第一次见大人,也被震慑住了。”
那大杀神便不疑有他。
夜里,林芳洲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想事情。
三更的梆子敲响时,她突然推了推身旁熟睡的人:“小傻子,醒醒。”
那小孩被他弄醒,打了个哈欠,想要接着睡,她却把他推起来:“别睡了!”
他呆呆地看着她。
“走,我带你出去玩。”她说着,找了件衣服给他披上。
那孩子虽呆呆的,倒很听她的话,她拉着他的手,把他领出去,他便乖乖地跟着。
林芳洲自小在永州城长大,对这城里的每一处都分外熟悉。那县城的东北角,有一年下了大暴雨,城墙根被水冲得松动了,附近居民谁家短一两块砖时,便去那松动的墙角里拿,拿着拿着,城墙被拿出一个窟窿,大小刚刚够一个半大孩子钻进钻出。
林芳洲骨架子细,身体又瘦,她试过,她自己也能钻过去。
现在,林芳洲把那孩子领到这墙根处,两人都钻了出去。
然后她领着孩子继续走,不一会儿,走到了河边。
月亮很大,河水反着白光,岸上杂草盘踞,树影婆娑,万物都沉睡了去,连虫鸣也不曾有。
林芳洲怕他回去找她。她用一根绳子绑了那孩子的双手,绳子另一端拴在树上。她摸了摸他的头,叹气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从救你那一刻起,就错了,你……不要怨我。”
他并没有挣扎,只是看着她的眼睛。
林芳洲突然有些难过。她不敢再看他,转身大步走了。
他却固执地盯着她的背影。她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独留他于这天地之间。
于这天地之间,眼前满地月光,身后一波寒凉。
林芳洲回到家,倒头便睡。
她一向睡得好,可这次却失眠了。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那孩子。他呆呆地看着她,傻傻地跟着她,他那么信任她,那么听话……
他那么可怜。
他明日被人发现,必死无疑。
这样害死他,与直接用菜刀砍死他,有什么区别?
林芳洲用被子蒙上头,强迫自己入睡。
模模糊糊刚睡过去,却梦到他被人砍死,满身是血,提着头来找她,问她为什么不救他……
“我不能救你!我不能救你!”林芳洲梦里急切地呼喊,一下子醒了。
满头都是虚汗。
她扒着窗户,透过破败的窗纱,看外面的街道。
更夫提着灯笼经过,咚——咚咚咚。
四更天了。
再过两个时辰就该开城门了。
再有两个时辰,他就会被人发现了。
再有两个时辰,他就要死了。
林芳洲害怕极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既不想害死他,也不想害死她自己。难道这世上,就没有一个两全法吗?
就算有,也等不了了。因为他就要死了。
他要死了,他要死了……林芳洲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迷魂药,她突然抓起衣服跑出去,钻出城墙,一直跑一直跑,跑到河边。
他还站在那里,连动作都不曾变过,仿佛他是一尊雕像,在这天地洪荒之中静立了千年。
林芳洲跑过去,解掉绳子。她不敢看他,只是埋着头,小声说道,“走吧,我们回家。”
说着拉起他的手。
他站了太久,早已双脚发麻,迈一步,差一点摔在地上,好在她拉着他。
林芳洲于是将他背在背上。
夜有些凉。方才跑得太急,出了一头汗,现在河风一吹,竟吹得她打了个喷嚏。打完喷嚏,林芳洲问道:“我说,你冷不冷啊?”
她也不指望他回答。
突然,嘀嗒——嘀嗒——
她感觉有热汤的液体滴在脸上,一滴一滴,雨点一般。
然后,她听到耳边一个声音说:“谢谢你。”
那之后林芳洲一路都没说话。
两人回到那四面透风的屋子时,那孩子突然说:“对不起。”
林芳洲有些咬牙切齿:“所以,你一直都在装傻?”
“嗯。”
“原来你他妈的一直在装傻?你差点害死我!”
“对不起。”
他像个八哥一样只会重复这一句话,夜色中他的身形显得有些单薄,身姿却是倔强的。
林芳洲丝毫不怀疑,如果再让他选一遍,他肯定还是会装傻。她忍着暴打他一顿的冲动,冷冷问道:“为什么装傻?”
“我……多年来屡陷险境,已无人可信。”
“吹牛吧你就!你才多大,你就屡陷险境?”
林芳洲话一问出口,就觉得自己这质疑站不住脚——这臭小子正被人追杀呢!
她轻轻吐了口气,莫名的,心中那股愤怒竟消散了不少。也许……他真的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林芳洲又问:“你他妈到底是谁?!”
他仰着头看她,轻声问道:“你真的要知道?”
“我……”她突然有些不确定。
好奇心,谁都有。可这个小子的来历有点可怕,林芳洲不确定自己一旦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后还能不能睡安稳,还能不能装得毫无破绽,还能不能……
“算了算了,”她摆了摆手,“谁关心你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他突然轻轻叹了口气,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其实,你不该回去找我的。”
“你说什么?”
“没什么,睡吧。”
果然人还是要做好事才能睡得安稳。林芳洲这下半夜睡得很熟,次日天光大亮时,她才被胡饼的叫卖声吵醒,睁开惺忪的睡眼。
那小傻子也已经醒了,不,现在不该叫他小傻子了,他比猴子都精。
林芳洲打了个哈欠,问他:“我说,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你想叫我什么?”
“那我就叫你‘元宝’吧。”
“……”
“怎么,不喜欢?”
“能不能,换一个?”
“哦,那就‘二筒’吧。”
“……我选元宝。”
林芳洲坐起身,听到窗外卖胡饼的货郎还在吆喝,声音特别脆亮:“胡饼嘞——刚出炉的胡饼——又香,又脆,又大的芝麻胡饼——”
她吞了一下口水,隔着纱窗的破洞喊道:“卖胡饼的!”
“诶!小娘子可是要买胡饼?”
“你爹才是小娘子!睁开你的狗眼看看!”
货郎心想,你隔着纱窗,我便是千里眼,也不能隔空视物。他脾气好,也不和顾客抬杠,此刻只管赔笑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小官人莫要和小人一般见识。你要几个胡饼?”
“你有几个?”
“还有十五个,今天就剩这么多,卖完就回家了。”
“多少钱一个?”
“两文一个,五文三个,官人若是包圆,还可再算便宜一些。”
“我只有一文钱,能不能卖给我半个?”
“……”
“能吗?”
“不能……”
“让我咬一口也行。”
“滚!”
林芳洲讨了个没趣,本想骂他几句,奈何自己肚中饥饿,实在没有力气与人置气。她下床翻箱倒柜地找了一圈,想看看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当一当。
她倒是找出几件值钱的东西,可惜全是那个小傻——不,小元宝的。
林芳洲抖了抖他那副皮甲,问道:“这东西是用什么皮做的?我竟然摸不出来。”
“蛟。”
“蛟……是什么东西?”
“水里生的恶兽,吃人。”
林芳洲打了个寒颤。紧接着她继续摸那皮甲,目光变得有些缠绵,“这个,一定很值钱吧?”
小元宝被问得愣了一下,摇头道,“不清楚。”
林芳洲继续爱抚它,“我若是拿去卖掉……”
“会招致杀身之祸。”
“……”娘希匹的,差点把这茬儿给忘了!
那样一副怪兽做的皮甲,到头来连个胡饼都换不到,林芳洲暗道可惜。她扔开皮甲,又去看那美玉,一边看一边赞道:“你这小飞蛇真好看!”
小元宝的眉角抽了一下,“那不是蛇。”
“不是蛇是什么?”
“龙。”
“胡扯,你真当我没见过世面吗?龙怎么可能没有脚?”
小元宝耐心地解释:“那是仿古,仿的是上古的龙。”
“你的意思是,上古的龙没有脚,到后来才长出脚来?”
小元宝竟被她的胡搅蛮缠噎得无话可说,他本就不爱说话,更没什么辩才,这会儿噎了一下,便扭头说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林芳洲点了点头,问:“这个也不能卖?”
“那……小飞蛇,口内含珠,珠上刻着我的名字。”
林芳洲觉得很新奇,把那小飞蛇凑到眼前仔仔细细地找,“真的?我怎么看不到。”
“字很小,用水晶透镜才能看到。”
林芳洲知道水晶透镜是什么,她从蒋玉匠那里见识过,小小的一块,能把眼前的东西放大十数倍。那水晶透镜很珍贵,是蒋玉匠的心肝子,碰都不让旁人碰。
总之一句话,这些东西千好万好,就是不能卖!
林芳洲把它们归在一处,连同小元宝换下来的那套白色中衣。林芳洲:“一会儿都烧掉。”
“嗯。”
她看着那玉佩,又有点心疼,于是拿过来揣进怀里,“这个归我了。”
小元宝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垂着眼睛点点头,“嗯。”
林芳洲饿得难受,出门了。
今日有些奇怪,也不知吹了什么风,大街上十个人里倒有八个会停下来跟她招呼一声,还冲她笑……笑什么笑!
还有人站在不远处,对着她指指点点。
林芳洲摸了摸鼻子,朝他们吼道:“怎么,不认识你大爷爷了?”
“林大爷爷,我们可都等着你的纸狮子呢!有了纸狮子,才好上山打老虎!哈哈哈哈哈……”
林芳洲终于明白她今日备受瞩目的原因了。
她也有些臊得慌,骂了他们几句,在一片哄笑声中,快步走了。
这城里是没法待了,她便打算出城逛逛,抓几条鱼,掏个鸟蛋,都可以救急。
初夏时节,还不很热,那城外风光真不错。草树葱茏,天气和畅,鸟鸣啾啾,甚是悦耳。林芳洲饿得肚皮都要扁了,已无心欣赏鸟鸣,只想着若把那鸟儿拔了毛烤来吃,不知要有多香……
走着走着,走过一片青绿的瓜田,离着很远就闻到了甜瓜的阵阵香气。林芳洲悄悄蹲下身,扒开瓜秧,看到的是碧莹莹圆滚滚的甜瓜,如狗头那般大!
嗬!
林芳洲喜得两眼放光,撸起袖子刚要摘瓜,又担心被人抓个现行,她小心地抬起头,四下张望,只看见远处一架瓜棚,那瓜棚纹丝儿不动,看不见里面是否有人。也不知瓜农在不在。
“就算有人,想必也是在懒睡。”林芳洲自言自语着,给自己鼓了鼓气。
她在瓜田中挑了两个大甜瓜,摘下来一手一个抱在怀里,刚站起身,陡然听到一阵狗吠:“汪汪汪汪汪!”
林芳洲暗道不好,抱着甜瓜转身便跑。
身后的狗吠中,夹杂着一个苍老的声音:“站住!那偷瓜的小贼!”
林芳洲哪里会站住,一溜烟跑了。
她跑得倒也不慢,可惜两条腿的跑不过四条腿的,耳听得身后的狗吠声越来越近,林芳洲有些怕,却始终舍不得扔掉手中的大甜瓜。
恰在这时,她看到不远处的小道里走过来一抬四人小轿。林芳洲来不及细看,便冲着那小轿跑去,心里想的是人多呢,那畜生分不清敌我,必不敢乱来。
她大概是真的吓糊涂了,活生生一个人,去揣摩狗的想法。
眼看到一个瘦弱的男子抱着俩甜瓜一阵风似的跑过来,身后是一条狗,再后面是一个颤颤巍巍的老汉……这画面真是太美了,抬轿的人也吓了一跳,急忙停下来惊慌道:“干什么!干什么的!”
那轿子因着惯性左摇右摆的,可怜了里头的人,被摇成了汤圆。
林芳洲围着那轿子跑了一圈,那畜生竟始终追着她不放,眼看着追上来,一口咬下去——嘶拉,把她的裤脚咬掉了一块。
林芳洲吓出了一身冷汗,紧急之下,看到轿子停在地上,她一弯腰,哧溜——钻进了轿子里。
老汉总算赶上来,发现事态有些混乱,他喝止住了正打算冲进轿子里的狗。
“你们,我,那个……”老汉试图解释。
抬轿人怒道:“你们要干什么!若是冲撞了——”
他话还未说完,却听到轿内一个暴怒的声音吼道:“林!芳!洲!”
接着是一个惊惶到几乎失禁的声音:“太太太太太太爷!”
林芳洲跌跌撞撞地从轿子里滚出来,看到那老汉竟已经跪在地上,连他的狗都跟着趴下了,尾巴摇得蒲扇一般,要不怎么说狗眼看人低呢!
林芳洲也跪下了。
县令整理好歪掉的官帽,这才从轿子中慢吞吞走下来。凡是做官的,走路都是不紧不慢,步子沉稳阔气,这叫做官威。
林芳洲涎着脸笑道:“太爷,你怎么在这里?”
她却不知。这县令今天是去猎户家吊唁,顺便颁发个忠勇表彰,回来时恰好遇到她偷瓜被人追赶。
县令不想理她。他更不想回忆自己刚才被一个大男人抱着甜瓜压倒……的那种尴尬。
那老汉见小贼和太爷套近乎,生怕自己吃亏,连忙说:“太爷,这小贼偷我的甜瓜!”
此刻林芳洲怀里还抱着甜瓜呢,人赃并获。
县令只看林芳洲一眼,便沉下脸,斥道:“大胆刁民!昨日你戏弄本官,本官不予理睬,没想到你今天变本加厉,光天化日,这是明抢!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
“太太太爷,我我我我就是闹着玩呢,跟他闹着玩,我这就还给他……”林芳洲说着,赶紧把甜瓜还给那老汉,一边对老汉说,“爷爷,我错了,只是开个玩笑,你饶我这一次吧,以后再也不敢了……”
县令问那老汉:“本县判他将瓜归还于你,你看如何?”
老汉忙道:“谢太爷为我做主!”
林芳洲以为自己终于逃过这一劫,哪知那县令判完这事,突然把眼一瞪,又是喝她:“林芳洲。”
“啊?太爷,你看我们俩的事已经完了……”
“你和他的事完了,咱俩的事没完,”县令冷笑,道,“你不是聪明吗?不是想智取吗?不是成天游手好闲无事可做吗?本官限你三日之内给我想个除那虎患的方法,若想不出管用的,我让你吃一辈子牢饭!”
“别别别,太爷,这太难为人了,这个这个……你这是公报——”她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连忙把后面那俩字吞回去。
“嗯?你想说本官公报私仇?”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就好。来人,起轿。”
“太爷,等一下啊太爷……”
林芳洲跪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那顶小轿飘然离去。
她瘫坐在地上,哭丧着脸,“完了……”
老汉听得糊里糊涂的,此刻有些同情她,说道,“只是偷两个瓜,还了就罢了,不必吃一辈子牢饭。我也没说让你吃一辈子牢饭啊……”
林芳洲摆摆手,“不是因为你。这事说来话长。”而且她一点也不想说。
老汉竖着耳朵想听那话到底有多长,结果林芳洲只是说:“对不起啊老爷爷,我……我只是太饿了。”
那老汉便有些心软了。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瘦弱苍白,年纪大概比他的孙子还要小呢。他犹豫了一下,把一个甜瓜塞到林芳洲的手里,“拿去吃罢。平常的过路人,或有饥渴,讨一个半个的瓜吃,我也不收钱的。可是你该和我招呼一声,不要偷东西。”
林芳洲很高兴:“嗯!我明白了!下次想吃了我直接去找你要!”
老汉弱弱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林芳洲:“哈哈哈我开玩笑呢!”
“你这小子!”老汉也笑了。
林芳洲抱着甜瓜回去,砸成两半,与小元宝分吃。
一边吃瓜,林芳洲一边跟小元宝讲了自己的悲惨遭遇。讲完之后,她问他:“你见过老虎吗?”
他慢条斯理地吃着瓜,听到她问,便点点头,“见过。”
“不是年画上的,是真的老虎。”
“见过。”
“胡扯,你若见了老虎,老虎早已把你吃了。”
“我见的老虎,都关在笼子里,”小元宝说到这里,突然抬起头,轻轻眯了一下眼睛,“我有办法了。”
晌午时分,林芳洲来到县衙。
那县令有些意外。他给林芳洲出难题,也只是想教训他,从不指望他真的能想到办法,更想不到,他这么快就想出“妙计”了……
县令正襟危坐,问道:“这次,你不会是想糊个大象吧?”
“不是。太爷请放心,我这次的方法保管能用!”
“哦?说来听听。”
“太爷……”林芳洲抚了抚肚皮,嘿嘿嘿地笑。
县令联想到自己被压那一幕,顿觉这小子的笑容怎么看怎么猥琐。
罢了,为了黎民百姓,他且忍一忍吧!县令于是和颜悦色地问:“到底是什么?”
“太爷,我还没吃饭呢……”
县令有点怀疑,林芳洲真正的目的只是来蹭个饭。但是为了黎民百姓……忍了!
于是县令让人布好饭菜,两人入席,边吃边聊。林芳洲好几日不曾饱餐,见到满桌吃的,便仿佛采花贼见到美娇娘,很不顾形象。那县令是读书人出身,见他这样吃相,嫌弃得直翻白眼。
林芳洲一边吃一边说:“太爷,你听说过蒙汗药吗?小小的一撮,便能把一个大汉麻翻,这蒙汗药,对狗,猫,猪,狼,都起作用。我想,对那老虎,应该也有效果。”
“本官只当你有什么高见,原来是这些陈词滥调。蒙汗药我听过,也知它功效,自然早就想过这个方法。但是这方法说得轻巧,做起来却难。那山上范围太大,搜索困难,先不提我们能不能麻翻它,就算真的能,我们怎么找到它呢?蒙汗药的效用有时限,若是好不容易将它麻翻,却不能及时找到,等那老虎药劲过了醒过来,这岂不是白忙一场?且这样一来,它学聪明了,以后怕是不会再上当,此其一。其二,放诱饵,搜老虎,这都需要很多人力。让这些人漫山去找,万一和老虎狭路相逢,岂不是又要搭进去人命?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这样冒险。”
“太爷,我又没说直接去放诱饵。”
“你待怎样?”
“笼子。”
“呵呵,”县令笑得很不以为然,“你当那老虎傻吗,自己走进笼子里?就算真能行得通,还是那句话,谁去放笼子?”
“太爷你想左了,我没说用笼子捉老虎。我的意思是,这笼子,正好是用来保护人的。老虎若是关进笼子里,它自然是出不来的;反过来,把人关进笼子里,老虎也进不去啊。”
县令也是聪明人,听到此话,便如醍醐灌顶一般,突然想了个通透。他摸着下巴,赞叹道:“高,实在是高。”
林芳洲左手鸡腿右手猪蹄,赞叹道:“香,实在是香。”
县令突然眸光一转,满面狐疑地看着林芳洲,问:“这方法,是你自己想的?”
林芳洲也怕他起疑,早就想好说辞:“不是。”
“我料也不是。是谁想的?”
“回太爷,我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个老头儿,穿一身道袍,花白的胡子,腰里别个大酒葫芦……是他教给我的。”
“如此世外高人,怎会让你遇上。”县令有些不服。
林芳洲心想,娘希匹的你以为我愿意遇上?
吃饱了,林芳洲把桌上剩下的东西都要打包走,县令就从来没见过这么穷酸的。
然后林芳洲问县令,“太爷,等真的抓到老虎,那个赏金,还作数吗?”
“自然作数,一文也不会少你的。”
“嘿嘿嘿……太爷……”
“你要做什么?离我远点……”
“太爷啊,我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家里一粒米都没有,你看,能不能,嗯,让我先预支点赏金花花?”
县令没想到世上真有这样臭不要脸的人,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先伸手要钱。他沉下脸说道,“这不合规矩。”
“那好吧。等抓到老虎,小人我怕是已经饿成一副皮影了。太爷,您到时候把老虎烧给我罢!太爷不要想念我,逢年过节我也回来看望你的!”
县令的眉毛重重地抖了一下。终究,他拿此等无赖没有办法,只好说道:“抓到老虎之前,你可以每天来县衙吃饭。”
“好嘞!谢太爷!!!”
得到了太爷的承诺,林芳洲很高兴,提着那一堆剩饭,兴高采烈地跑了。
留下县令一人,对着那盆光碗净的餐桌,自言自语道:“本官,好像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林芳洲提着一堆吃食回来,那小元宝到今天终于吃了一顿饱饭。林芳洲发现,他不管多饿,吃东西总是慢条斯理的,看起来竟然有点好看。
林芳洲问他:“我说,你今年多大了?”
“十岁。”
“看起来不像。隔壁陈小三今年才八岁半,和你个子差不多。”
“我自幼便身体虚弱。”
“你们富贵人,就是矫情。”
小元宝埋头吃东西,对于她的挖苦,也不辩解。
县令召集全城的铁匠,向他们定制了一批铁笼子。那铁笼子与一般的笼子有些不同:门朝里开,里面横着根木梁,人站在里面,可以抬着笼子行走;笼子外有些钩子,方便挂东西。
铁匠们用一天时间,便赶制出十个这样的铁笼子。第二天早上,县令招募的二十个胆大的好汉也都到齐,两人一组,抬着笼子,背着干粮火种等物,笼子外挂着用蒙汗药泡过的新鲜猪肉,就这样浩浩荡荡地出城进山了。
林芳洲身为此次打虎行动的策划人之一,有幸混进了官方送行队伍,露了回脸。他长得风流俊俏,待在一堆糙汉中间,仿佛一块磁石,吸引着大姑娘小媳妇的目光。
县令更讨厌她了。
仪式结束时,县令拒绝了林芳洲公款聚餐的无理要求,林芳洲只好回了家。到家时她看见小元宝正扒着窗户向外看。
林芳洲奇怪道:“你在看什么?”
“打架。”
“谁在打架?”林芳洲好奇,也凑上来,一把将小元宝拎到一边,十分地霸道。然后她趴在那个位置上,“我看看。”
刚看一眼,林芳洲气得鼻子都歪了,“原来是猫和鸟打架,这有什么好看的?!”
是没什么好看的,可是小孩无聊嘛……闲得都快长毛了,又不能出门。
小元宝问林芳洲:“那是什么鸟?”
“好像是猫头鹰。”
“猫头鹰不是会飞么?”
“对啊,它怎么不飞?”林芳洲有点奇怪,再仔细一看,见那猫头鹰蹲在地上,翅膀耷拉着,看起来有点孱弱。那狸花大猫正一步一步地缓缓靠近。
林芳洲说道:“它受伤了。”说完转念一想,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怎能便宜那野猫?
于是她跑出去,拾起一个小石子,打向那狸花猫,一边说道:“呔!你也是猫,它也是猫,大家都是兄弟,你怎么能欺负它?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小元宝在里面听得眉毛直跳。
野猫被赶跑了,林芳洲过去把猫头鹰按住,塞进一个破鸟笼里。那猫头鹰翅膀上流着血,可能是因为失血过多导致脑子发蒙,它竟然没有挣扎。
她提着鸟笼走进来,边走边说,“这几天不缺粮食,先将就养着,等养肥了再拔了毛烤来吃。”
小元宝的嘴角抽了抽,终于是什么也没说。
林芳洲把鸟笼放下,回想起方才小元宝看猫鸟打架时那种兴趣与投入……她问他:“你是不是很无聊?特别想出去?”
“嗯。”
“再等等吧,我想到一个好办法。”
“什么办法?”
“过几天再说,先等他们打到老虎。”
小孩子都对小动物感兴趣。小元宝看着鸟笼中的猫头鹰,问林芳洲:“这猫头鹰,吃什么?”
“同猫一样,吃老鼠。”
“我有老鼠。”
林芳洲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小元宝下床,引着林芳洲来到厨房,指指那灶台。林芳洲好奇地掀开锅盖,看到漆黑的锅里下趴着一只小耗子。
林芳洲:“……”
小元宝:“我看到一只老鼠掉进去,就把它盖上了,防止它逃跑。”
林芳洲:“你有病吧?”为什么要防止它逃跑?不应该让它赶紧有多远滚多远吗???
小元宝低头抿着嘴,不说话。
林芳洲弯腰,从锅里捏着那小老鼠的尾巴,提着它出来。那小老鼠大概也就刚刚断奶,很小的个头,毛色尚浅,被林芳洲抓着尾巴,它拼命挣扎,吱吱乱叫。
林芳洲赞道:“真嫩!不如今天晚上合着半块萝卜炖一下,给你补补身体。”
眼看着小元宝惊得脸色大变,林芳洲哈哈大笑,捏着那小老鼠扔进鸟笼。它的身体滚了一下,还没来得及逃,便被猫头鹰一口叼住。
猫头鹰吃老鼠的情形有点……一言难尽,林芳洲和小元宝都不想看。然后林芳洲指着那口锅,说道:“我给你看个好玩的东西。”
她站上灶台,笨拙地把那口锅挖出来放在一边,露出一个黑乎乎的大圆洞,她跳进那圆洞里,也不知鼓捣了什么,过了一会儿,她身体一沉,整个人都不见了。
小元宝吓了一跳,忙凑近些看,却见她正伏在那洞底,仰头笑眯眯地看着他。
这灶下竟另有乾坤。
原来林芳洲的娘一直觉得自己能发财,在发财之前,就把藏银子的地方想好了——往灶下挖个地洞,用石板盖着,平时烧火做饭,真是神仙也找不到的好地方!
林芳洲蹲在那洞底,对小元宝说:“这个洞很大,危急时刻,你还可在此藏身。”
“我藏在下面,上面有人烧火怎么办?”
“那你就成叫花鸡啦。”
小元宝眉毛跳了跳。
“要不怎么说你笨呢!”林芳洲从里头爬出来,抖着一身的黑锅灰,道,“只消把烟囱一堵,就算是三昧真火来了,也烧不着。”
林芳洲本以为想要把那老虎抓住需要些时日,哪知第二天天一放亮,她就被外面砰砰砰的砸门声吵醒了。
“大郎!抓到了!那老虎真的抓到了!”
林芳洲披起衣服跑出去,“真的???”
“真的!昨天夜里那老虎前来食肉,笼子里的人都睡着了没发觉,今早醒来就看到外面那老虎睡得死沉!”
“谁发现的?”
“陈屠户他们。陈屠户担心老虎醒来,用屠刀往它颈子上刺了两刀,放了血,那老虎想必已经死了。”
“死了好,要活的又没用……他们人呢?”
“他们还在路上,打发几个腿快的先回来报信。大郎,这次竟真被你算到了,我以后再也不嘲你纸糊的狮子了!”
林芳洲心想,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王大刀王捕头颠颠颠地跑过来,见到林芳洲,他招手道:“大郎!太爷叫你过去。”
“过去干嘛?”
“迎接打虎队凯旋。你要不要换身衣服?”
林芳洲紧了紧衣服,摇头道,“不用,我没有衣服可换了。走吧。”
那王大刀和报信的汉子一路把林芳洲奉承得有些飘飘然。到得县衙,太爷也是面带喜色,早已换好官服。林芳洲心想那老虎真是好大脸面,还要劳动太爷穿着官服迎接。
陈屠户他们抬着老虎,走路必定会慢,太爷倒也不急出门。
太爷毕竟是矜持的。
林芳洲一边吃着太爷家的小点心,一边对县令说:“太爷,如今天气炎热,那老虎已经死了,运回来怕不出一天就长蛆,咱们得早点将它剥了皮。”
“只是剥皮么,”县令摇头笑了笑,“何止是皮,这老虎一身都是宝。虎肉能吃,虎骨、虎胃等都可入药,虎鞭……”
“虎鞭怎么了?”
“咳,虎鞭本县倒是不稀罕。”
“太爷,老虎身上有这么多东西可用,那要找个精干的人来解虎才行。”
“说得也是。我这就派人去请猎户。”
“等等,太爷,不急。”
县令扫了林芳洲一眼,冷笑:“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太爷,我听说,你前番招请猎户上山打虎,那么多猎户都回绝了你,只有一个猎户去了。”
这事儿确实有。县令派人请过他们,结果都称病不来。畏死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但理解归理解,不代表他心里能舒服。
此刻被林芳洲提及此事,县令心中自是有些耿耿,只是表面不动声色。
林芳洲继续说:“他们不给太爷脸,太爷何须给他们脸?这解虎的好事,万万不能落到他们头上。”
“嗯?解虎怎么成好事了?”
“你想啊,太爷。老虎闹得满城风雨,还害死那么多人,我们费那么大劲才把老虎抓到,这老虎一定要当众解,让全城百姓都晓得太爷你为他们扫除了祸患。”
这话说到了县令的心坎里。做亲民官的,谁不想图个好名声?在百姓中口碑好,对往后升迁也有帮助。
可是县令又有着读书人都有的矫情,摇摇头道:“不妥,本县不是那爱出风头之人。”
“可是老百姓们都想看,都爱看,太爷你就屈尊成全一番吧!”
县令发现这林芳洲心眼子很多,并不是他一开始以为的那种糊涂蛋。
于是县令最后“勉为其难”地点了头,话题又绕回到方才,他问林芳洲:“猎户不成,还能找谁?屠户吗?”
“我觉得陈屠户就很好,他做了许多年屠户,猪羊牛都杀过。”
“本官听说,你与那陈屠户是邻居?”
林芳洲一愣,“嘿嘿,嘿嘿嘿嘿……”
县令冷冷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与他是邻居,有此等好事,必定变着法揽到他头上。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太爷,陈屠户名声很好,刀工也好,而且这次的老虎是他抓到的,这等好事,也理应是他的。”
“话虽不错,可他毕竟只是个屠户,哪里杀过老虎?”
“那老虎又没有长八个犄角六条腿,和猪牛羊想来是差不多的,陈屠户怎么就不能杀了?”
“你这是歪理。”县令摇了摇头,却终究没说什么。
陈屠户抬着老虎回来时,听说县太爷委任他在全城老百姓面前解虎,一时又荣幸又激动,又紧张又不安。
林芳洲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陈大哥,趁此机会好好露脸,往后你就是永州第一刀了。”
“好兄弟,我知这事定是你从中周全,哥哥我客套话就不说了,有空去家里喝酒。”
“好说好说……我嫂子妇道人家,脸薄,给你打下手没问题吗?”
“她是人多了就扭捏,我也没办法。不过只是让她洗洗涮涮,想来不会出差错。”
“哎,我就好人做到底吧,”林芳洲拍了拍肩膀,“反正我无事可做,届时看情况给你帮个手。”
陈屠户很感动:“好兄弟,够义气。”
下午时分,陈屠户准备了好些个家什,去河边的空地上摆了台子解剖老虎。那里宽敞,方便人围观。
全城轰动,有腿都来看了,里三层外三层挤了好多人,还有好些个卖葵花籽冰甜水绿豆汤等小吃的穿梭其中。这么大规模的事件足以写进县志里了。
陈屠户把老虎剖开,先将内脏都扯出来扔在一旁,接着开始剥皮剔骨。林芳洲在一旁,帮着屠户娘子捡了一盆内脏,搬到河边去洗。
大部分人都喜欢看剥皮剔骨,挤不进去的人才去看洗内脏。
林芳洲端着盆,又过来捡内脏。她撸着袖子,把一个圆滚滚的东西装在盆子里,几乎装满了一小盆。她问陈屠户:“这是什么?”
“那是虎胃,可以入药。”
“哦,那这个胃,让嫂子自己切开吗?用哪把刀?”
陈屠户拿起另一把刀,刚要递给林芳洲,想想自家那不争气的婆娘,又担心她把手割破,于是他举着刀在哪胃上轻轻一划,动作流畅迅速,划出一道细细的刀口。
周围人一片叫好:
“好功夫!”
“好刀!”
“以后买了羊只管请陈屠户来杀!”
陈屠户面色有些意气风发,放下刀对林芳洲说:“直接拿去让她洗了便罢。”
“好嘞!”
林芳洲把虎胃端给屠户娘子,坐在旁边看她洗。她一打开虎胃,周围的人全吐了……
老虎昨晚吃的猪肉,到现在还没消化完,血淋淋肉呼呼的一片,恶臭熏天。
林芳洲拍着胸口,说,“要不,嫂子你直接把它扔了吧。”
屠户娘子强忍着恶心,将虎胃里的东西都抖下来。
周围人也不知是什么心态,明明恶心还一定要坚持看完,见她这样做,都朝她竖起大拇指,赞道:“女中豪杰!”
屠户娘子发现,倒出来的一堆恶臭扑鼻的血呼呼的东西之间,竟有一个白色扁圆形的物事,不像是肉也不像是骨头。她好奇地把它捏出来,发现竟是一块玉佩。
“啊!”她惊叫一声,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
许多本来正在呕吐的人,也好奇地看过来,见她手中拿着块玉佩,便道:
“这是怎么回事?”
“老虎也吃玉吗?是误食吧?”
“我看不简单,定是吃人的时候不小心将这玉佩吞下。玉就是石头,消化不了,便存在胃里。”
“定是这样!老先生高见!”
“不敢不敢,也只是以常理推断而已。现今最要紧的是将这玉佩送官,看看是谁家的苦主。”
“是这个道理。”
“唉,可怜。”
众人都在讨论那可怜的苦主,谁也没发现,林芳洲撇过脸,轻轻弯起嘴角。
见周围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那屠户娘子便有些不知所措,看着玉佩呆愣。林芳洲一把将那玉佩抢过来,说道:“是我先发现的。”
众人见他睁着眼睛说瞎话,都有些鄙夷。老先生道:“大郎,你莫要贪财,先找到苦主要紧。”
林芳洲将那玉佩在河水中涮了涮,倒是涮干净了,只是臭味还萦绕不散。屠户娘子鼓了鼓勇气,说,“大郎,事关人命,要不,先报官吧?”
“是啊,虽说人已经不在了,可那苦主的家人说不定还在找他。等把死信送到,他们感念你打虎的恩情,你想要块玉佩,还能不给你?”
这种情况,若是放在平时,早该对林芳洲冷嘲热讽了,还有可能直接扭送见官。只是现在,老虎是他出主意抓到的,那虎腹中的东西,他若是想拿一份,倒也说得过去。况且,连太爷都对他青眼有加呢……因此众人只是好言相劝,并不敢惹怒林芳洲。
林芳洲最后勉强说道:“好吧,但是要说好了,这玉佩是我的,你们都是见证人。”
众人心里纷纷骂娘。
通向山的小路上,远远地走过来两人。正是县令眼中的大杀神与二杀神。
二杀神边走边道:“找了这么久,还没找到。我看他多半已经不在人世了。一个孩子,从那么高的悬崖上落下来,本就是十死无生。”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正说着,二杀神看到河边有一群人,也不知正在做什么。他本能地按住佩剑,问大杀神,“怎么那么多人,今天是什么日子?”
“不知道。”
“看看去。”
两人走近时,看到原来是聚众解剖老虎。他们觉得很无聊,正要离开,却见几个人簇拥着一个少年,边走边说话。
“大郎,不要玩了,先去报官吧。”
“急什么,反正人都死了,早一会儿晚一会儿不都一样么……这小飞蛇真好看。”
二杀神定睛一看,见那少年手里正把玩着一块玉佩。他瞳孔一缩,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这东西,哪里来的?!”
林芳洲吓了一跳。她本想做戏做足了然后假装被众人催着去报官,哪知他们突然出现在眼前。她本来就对他们怕得要死,这会儿吓得脑子一瞬间有些空白,说不出话。
老先生算见过大世面的人,此刻壮起胆子说道:“两位好汉说的可是这玉佩?这玉佩是我们刚刚从虎胃里剖出来的,正要拿去报官,寻找失主。两位好汉,看样子认识这玉佩的主人?”
林芳洲的胳膊已经被攥得快失去知觉了。大杀神从她手中拿过玉佩,二杀神才放开她。大杀神仔细看着玉佩,问:“谁第一个发现?”
众人看着林芳洲,林芳洲有些不知所措,“我我我我我……”
“你?”
众人面面相觑,也不知是吉是凶,都不敢说话。
这时,屠户听闻了动静,拨开人群走出来,边走边中气十足地吼一声:“怎么回事?!”
他面相凶恶,提着一把血淋淋的剔骨刀走近,二杀神只当他要捣乱,便握着佩剑抬手轻轻一挡他的身体,那陈屠户立刻觉得自己半边身体被震得麻木无力,坐倒在地上。
周围人都吓坏了。
大杀神:“都带走,仔细盘问。”
连同陈屠户在内,俩杀神带走了十几个人,浩浩荡荡地直奔县衙。二杀神坐在公堂上审人,那大杀神去找县令,也不知要做什么。
被带回来的人不敢扯谎,一五一十地都交代了。屠户娘子洗虎胃时发现一枚玉佩,那林芳洲想占为己有,众人好言相劝他才答应先报官,又贪玩迟迟不肯去……把锅都甩给了林芳洲。
林芳洲知道杀神们的真正目的,她此刻已经镇定下来,知道自己不会因为“想要贪图一块玉佩”而被砍死。
审完了,他们都被关在县衙不许行走,二杀神还威胁他们,今日之事不许对外透露半个字,否则不保证他们能寿终正寝,把众人吓得脸色发白冷汗如雨。
直到大杀神再次出现时,众人才被放了。
大家都屁滚尿流地跑了。
公堂之内只剩下大杀神与二杀神两人。那二杀神问道:“每一家都搜过了?”
“嗯。”
“可搜到了什么?”
“不曾。”
“我早就说过了,十死无生。”
“以防万一。”
“现在还有万一吗?”
“没有。”
那二杀神松了口气,“终于可以回去交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