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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阿尼——少年情歌2

他把分电盘帽拿在手上看了很久,好像在研究一种稀有动物的标本,然后扔在地上。她踩着满地碎玻璃走过去跟他讲话,他还是不回答。现在除了同情之外,她甚至开始怕他了。事后她把经过情形告诉丹尼·季德,他认为当时阿尼就已失去了理智。

他一脚踢开挡住他去路的铁格板,那玩意儿撞上后面的铁栏杆,发出很大的响声。尾灯也被砸了,地上散落着一些碎片。

“阿尼——”她又试了一次。

他停下来,从驾驶座旁车窗上的破洞往里看。他的胸口发出很奇怪的声音。她越过他的肩头往里看,突然觉得想笑、想尖叫,也想昏倒。在仪表板上……起先她没注意到……在这么一片狼藉中,她也不可能注意到仪表板上的东西。她忍不住吐了出来。有谁会下流、卑鄙到这种程度,竟然在仪表板上……

“猪!”阿尼叫道。那根本不是他的声音。

莉亚转身伏在旁边的车上。她闭着眼睛,却看到满天飘浮的小白点。她想到郡里一年一度的拆车比赛。人们把一辆破车放在台上,由比赛者拿一个大铁锤在最短时间内把它砸得稀烂。他们是在拆车,破坏车子,而不是……

“你们这些猪!”阿尼吼叫道,“我要逮到你们,我性命不要了也要逮到你们。”

莉亚又呕吐了,她发现自己有点希望当初没有认识阿尼。

27.阿尼与瑞吉娜

要不要坐我的一九五九年别克

出去兜风?

要不要坐我的一九五九年别克

出去兜风?

它有双化油器,

外加改装增压引擎。

——勋章合唱团(The Medallions)

那天晚上阿尼十二点多才回家,衣服上都是油斑和汗水,手上油污更多,左手背还有一道伤痕。他看起来好憔悴,眼睛下边也出现两个黑眼圈。

他的母亲在饭厅等他,桌上摆了一份拼图游戏板。她已经焦心等了一晚上。莉亚已经先打过电话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瑞吉娜很喜欢这女孩(却又嫌她没有好到配得上她儿子),在电话里她听出莉亚刚哭过。

瑞吉娜心里明白事态严重,所以挂了电话后立刻拨到唐诺车厂。莉亚告诉她阿尼向唐诺租了辆吊车把克里斯汀拖回厂里去了。在这之前,他叫了辆出租车要莉亚先回家。铃声响了两次,然后她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说:“唐诺车厂,找谁?”

她赶紧挂上电话。她知道这时候跟阿尼通话是不对的。在阿尼和他的车子这件事上,她跟迈可已经犯了很多大错。她宁愿等他回来,先看他的脸色再决定要说什么。

因此现在她说:“阿尼,我很难过。”

如果迈可在的话,情况也许会好一点。可是他在堪萨斯市参加中世纪欧洲自由贸易研讨会,要周末才能回来——除非他会因为这件事提前回家。

“难过?”阿尼平淡而不带感情地说。

“真的,我——我们……”她无法继续说下去。他的眼神呆滞,表情仿佛木雕。她只能看着他,摇了摇头。她的眼角都是泪水,但她不想哭,她痛恨哭泣。她出身自七男两女,九个兄弟姐妹的蓝领天主教家庭,在那个父亲认为女孩只能跟人上床然后嫁人的环境中,靠着自己的力量上了大学,所以如果她的家人认为她太强硬,那是因为他们不了解待在地狱被地狱之火炙烤的滋味。

“你知道吗?”阿尼问道。

她摇摇头,眼泪灼伤了她的眼睑。

“你的话让我想笑。如果不是这么累,我一定会笑得站不起来。搞不好你还会跟那些人一起用铁锤砸我的车,搞不好你比他们还高兴看到这件事。”

“阿尼,这样说太不公平!”

“公平得很!”他吼了回去,眼中同时冒出火光。她平生第一次害怕自己的儿子。“是你叫我把车放到你看不见的地方!是他叫我停在机场!现在我该怪谁?你说!你觉得如果我把车停在家门口,这种事会发生吗?嗯?”

他向她逼近一步,两手紧握着拳头,她尽量稳住不让自己后退。

“阿尼,难道我们不能理智地谈谈?”

“他们当中有个人在我的仪表板上拉屎,”他冷冷地说,“妈,你叫我怎么理智?”

她以为自己已经控制住了眼泪,可是一听到这件事——这么件愚蠢、疯狂的事——她终于哭了出来。她低头捂着脸哭,啜泣声中带着痛苦和恐惧。

她这一生都自认比别人强,和其他母亲比起来,她总觉得骄傲。一般的小孩到了五岁就晓得讲脏话、玩火柴、破坏东西,可是阿尼五岁的时候跟他一岁时一样乖,别的母亲对她说小孩十岁的时候就有的瞧了。然后她们又说等孩子到了十五岁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抽大麻、跑摇滚演唱会、交女友、偷车……甚至传染性病。

而在阿尼整个成长过程中,她一直为他的表现窃窃自喜。她要她的儿子拥有一切她自己小时候该有而没有的东西。她要儿子有最关心他的父母、最好的物质享受(在合理范围内),让他进想进的大学(只要真的是所好学校)。如果你告诉她阿尼没什么朋友,而且在学校总是被人欺负,她会告诉你,在她小时候念的教区学校,女生内裤被剥下来拿打火机烧掉,然后跟十字架圣像一起埋掉根本就是司空见惯。如果你再说她的教养策略其实只是满足物质需求,但骨子里跟她痛恨的父亲没两样,你就会看到她抓狂,然后拿她的好儿子来当辩护证据。

可是现在她的宝贝儿子满怀愤怒,筋疲力尽且全身油污地站在她面前,简直就是他外公的翻版,她觉得自己努力建构的世界似乎开始动摇。

“阿尼,我们明早再谈这件事吧,”她努力止住眼泪说,“明早再谈吧。”

“除非你起得很早,”他说,似乎对这件事完全不感兴趣,“我现在上楼睡四个小时,然后还要赶到唐诺车厂去。”

“去干吗?”

他发出奇怪的狂笑声,伸手在吧台上用力拍了几下,好像希望自己能飞起来:“你以为我去干吗?我有忙不完的事要做——比你想的要多很多。”

“不行——明天你有课……我……我不准你这么做。阿尼,我绝对不准——”

他转过身来看着她、打量她,她再次被这眼神吓到。这一幕对她来说仿佛一场不会终止的噩梦。

“我会去学校的,”他说,“我会带包干净衣服,临走前我还会冲个澡,免得同学嫌我臭。放学后我直接回唐诺车厂,我有很多事要做,我相信可以靠自己的能力完成所有工作……当然这可能会花光我的所有积蓄。不过放心,我会继续帮唐诺打工赚钱。”

“阿尼,你的功课……你的学业。”

“哦,那些东西……”他机械式地一笑,脸上全无表情,“它们当然也得委屈点。这点我不能骗你,我不能再保证总平均分一定在九十三以上。可是我想大致还过得去,我至少会拿到C,有些也许可以拿到B。”

“不行!你要想想申请大学的事!”

他从吧台走向餐桌,瑞吉娜看出他有点跛。当他双手扶着桌面,身体向前倾时,瑞吉娜心想,他是个陌生人……我儿子对我像陌生人一样。这真是我的错吗?只因为我凡事为他着想吗?真是这样吗?上帝,我求您,让这一切只是场噩梦吧。

“现在,”他专注视线,用缓和的语气说,“我只在乎三件事,第一,克里斯汀;第二,莉亚;第三,好好待在唐诺车厂把车修好,让它跟新的一样。我不会去想大学的事,如果你一定要插手,我就立刻休学。我想这招对你最有效。”

“你不能这么做,”她勇敢地面对他的视线,“阿尼,或许你有理由对我这么……这么残酷……可是我要尽一切所能来改变你自我摧残的弱点,所以你少对我说要休学这种话。”

“可是我真的会这么做,”他回答,“你不要安慰自己说我只是开玩笑。明年二月我就满十八岁了。如果现在你不退出这件事,到时候我就照自己的意思做。你懂吗?”

“上床睡觉,”她流着泪说,“上床睡觉去,你太伤我的心了。”

“是吗?”出人意料地,他居然笑了,“很痛吧?我知道一定很痛。”

说完他便走了。他的步子很慢,身子倾向跛脚的那边。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他上楼时的沉重步伐——那可怕的声音不禁又使她想起她的童年。

她又涌出新的泪水,哭意油然而起。于是她笨拙地起身走向后门,要哭也得找个隐秘的地方。她抬头隔着一层模糊的泪光看着天空中牛角般的月亮。一切都变了,而且就像龙卷风一样突然。她儿子恨她,她从他脸上看得出来——那不是出于一时激动,也不是只有今晚如此。他恨她……这种事不该发生在她宝贝儿子身上,完全不可能……

完全不可能。

她弯着腰开始哭泣,一直哭到泪水顺着它的轨迹越流越顺畅,哭泣声中出现了呻吟,但她没有停止。夜晚的寒气冻疼了她的脚,草地上冰凉的露水沾湿了她身上单薄的睡衣。她又回到屋里,拖着沉重的步子往楼上走。她在阿尼房间门口足足站了一分多钟,才毅然决定推开门走进去。

阿尼趴在被子上睡着了,连长裤都没脱。他不只是熟睡,看起来好像失去了知觉,他的脸变得又老又恐怖。一束灯光从走廊照进来,刚好照亮了他的肩膀。有一度,她似乎觉得他的头顶快秃了,她不晓得是不是那束光线的关系。接着她又发现他微微张着的嘴里好像没有牙齿。

她全身毛骨悚然,并不自觉地伸手捂着嘴,她赶紧向他走去。

她这一走动,原先投射在床上的身影也跟着移动。她走近床前细看,才认出那还是原来的阿尼。刚才是因为昏暗的光线和自己过于疲累,才会有那么荒谬的错觉。

她瞥向收音机上的电子钟,发现闹钟设在明早四点半。她想把它关掉——她甚至伸手准备这么做了——但她又发现有股力量在阻止她。

最后她只好回到自己的卧室,坐在电话桌旁。她拿起话筒,开始犹豫:如果她半夜三更打电话给迈可,他一定会以为家里……

发生了很可怕的事?

她冷笑一声,好像在嘲笑自己。难道没有发生吗?不仅如此,事情才刚开始,而且没人晓得它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她拨了堪萨斯市雷玛达饭店的号码,她的丈夫就住在这家饭店。二十七年前从她离开家乡那栋灰暗的三层楼房外出念大学起直到现在,她从未求助于人。所以当她拨电话给迈可时,也完全没想到这是她二十七年来第一次向人求援。

28.莉亚探病

我不想跟你吵,

只想问能不能买你的魔法巴士。

我不在乎付多少,

只要能驾着它四处逍遥。

我要它……我要它……我要它……

(你得不到它。)

——谁合唱团(The Who)

她坐在沙发上,膝盖紧紧并着,两脚斜斜交叉。她穿的是件花毛衣和灯芯绒裙。刚开始她看起来还好好的,可是到了最后她突然哭了。她找不到手帕,丹尼·季德只好从床头柜里拿了盒卫生纸给她。

“不要难过,莉亚。”他说。

“我不能不……难过!他好……好久没见我,到了学校又一副疲……疲倦的样子……你……你说他也好久没来这里——”

“他只有要我帮忙的时候才会来找我。”丹尼说。

“这话真是狗……狗屎!”她哭着说,然后又突然为自己说出这种话而震惊。泪水滑过那张上了淡妆的脸蛋。她和丹尼对望了一会儿,两人都笑了,但那不是真正的笑容。

“机枪嘴有没有见过他?”丹尼问。

“谁?”

“机枪嘴。我们学校的安全顾问维克先生——这个绰号是蓝尼取的。”

“哦,他啊——我想他们见过面,前天——就是周一——他找阿尼谈过。可是回来后他什么也不说,我也不敢问。就算问了他也不会讲,他变得好怪。”

丹尼点点头。他也很怕阿尼,而且对他无可奈何。根据过去几天莉亚报告的情形来看,阿尼已濒临崩溃。其实莉亚描述的情形只是最近她看到的。当然他可以打电话给维克先生,看看他有什么办法,他也可以打电话给阿尼……只是莉亚说过,这阵子阿尼不是在学校就是在唐诺车厂,即使在家也是睡觉,他爸出去参加某个会议还提前回来,据莉亚说,为了这件事,他们家又起了一次争执。莉亚还猜阿尼随时可能离家出走。

丹尼不想在唐诺车厂跟阿尼谈事情。

“我该怎么办?”她问他,“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除了等待,我不晓得你还能怎么办。”丹尼说。

“可是这才是最难的,”她答得很小声,丹尼几乎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她低头扯着裙子上的线头,“我家人叫我和他断绝来往,他们怕……怕赖普顿那帮人再做出什么事。”

“你确定是赖普顿那票人干的,嗯?”

“嗯,每个人都这么猜。康宁翰先生还打电话报警,阿尼叫他别这么做,他说要自己摆平这件事。他们两个被他这句话吓得半死,我也是。警察约谈了赖普顿,还有他的一个朋友,叫威尔奇的……你晓得那个人吧?”

“晓得。”

“还有那个在机场停车场打工的男生……他们也约谈他了。他好像叫——”

“山迪。”

“对。他们认为他也许跟这件事有关。”

“他是常跟他们一起混,”丹尼说,“可是他不像其他人那么坏。莉亚——我要说的是就算阿尼没跟你谈过这件事,也一定跟别人谈过。”

“先是阿尼他妈,再来是他爸。可是我想他们都不知道我跟另一个人谈过,他们对阿尼的问题很……”

“头痛。”丹尼接着说。

她摇摇头。“还不止——”她说,“他们两个看起来都好憔悴。我不为康宁翰太太惋惜,因为她很强硬,处处要人依她的——可是康宁翰先生实在很可怜……昨天我放学去他们家的时候,康宁翰太太——她坚持要我叫她瑞吉娜,这点我实在办不到——”

丹尼笑了。

“你能吗?”莉亚问。

“勉强可以,不过也是过了很久才适应。”

她也笑了,这是她今天来访后第一次真正笑出来:“总之昨天我去的时候,康宁翰先生还在学校……我是指他们教书的大学。”

“我知道。”

“她从感恩节之前三天起请了一周假,说她没办法上课。”

“她的气色还好吗?”

“糟透了,”莉亚说,“看起来比我一个月前去时老了十岁。”

“他呢?迈可呢?”

“更老,但也更坚强,”莉亚带着犹豫说,“这件事好像让他变得更……更像个男人。”

丹尼没吭声,他认识迈可十三年了,从来没看过他在瑞吉娜面前抬起头,所以他不知道莉亚说的是什么样的情形。康宁翰家的一家之主是瑞吉娜,迈可只是跟班。家里请同事来开派对时,他是调酒的用人。丹尼只记得他玩录音机的样子,面露哀愁的样子……就是从来没看过他像个一家之主。

有一次瑞吉娜牵着阿尼走下季德家门口的台阶,而迈可在路边的车里等着他们。那时阿尼和丹尼都才七岁,丹尼的父亲在窗口看了说:女权至上。不知道将来阿尼结婚那天,她是不是还会叫那个傻蛋在车里等他们。或许她可以——

当时丹尼的母亲对父亲皱起眉头并瞪了他一眼。他永远忘不了他爸的话和他妈的眼神——他才七岁,可是他知道他爸说的“傻蛋”是什么意思。他也知道迈可为什么是傻蛋。从那时候起,他就开始同情迈可,一直到现在。

“她刚跟我谈完他就进来了,”莉亚接着说,“他们邀我留下来吃晚餐——阿尼留在唐诺车厂不会回来——可是我告诉他们我得回家。于是康宁翰先生送我回家。回家路上我们自然也聊了很多。”

“他们两个看法不同吗?”

“也不尽然,只是……康宁翰先生报了警,而阿尼不愿他这么做,康宁翰太太——瑞吉娜——又拉不下面子。”

丹尼问:“阿尼真的想把那辆破车修得跟原来一模一样?”

“我想是的,”她小声地回答,“昨天上午第三节课,他在走廊上对我说今天下午和晚上他要帮她——那辆车换新的保险杠。但我知道他跟那个叫唐诺的越搅越深了。我问阿尼修车要多少钱,他负担得起吗……他说很贵,但我不用担心,他自有办法——”

“慢慢来。”

她又哭了:“他说自有办法是因为每周五和周六他都替唐诺打工……我想他帮那王八蛋做的事一定有很多是不合法的。”

“警察问到克里斯汀的事情时,他怎么说?”

“他告诉他们,他看到克里斯汀时就已经变成那个样子。他们问他能不能猜到是谁干的,阿尼说不知道。他们又问他是不是跟赖普顿有过节——他们是指赖普顿拔刀那件事。阿尼说赖普顿把他的午餐打翻在地上用脚踩,后来凯西先生过来解围。他们问他赖普顿是不是说过要找他算账,他说他是讲过类似的话,但他这人一向爱放狠话。”

丹尼没吭声,静静看着窗外十一月的天空,他觉得这件事有点不大对劲。如果警察问话时莉亚也在场,那阿尼就不会说谎……但是他把那天发生在实习工厂的事形容得就像是普通的打打闹闹似的。

所以丹尼觉得这是个不祥的征兆。

“你知不知道阿尼都为那个叫唐诺的做些什么事?”莉亚问。

“不知道。”丹尼回答,不过他总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他脑中的录音机又开始播放他爸以前说过的那段话:偷车……私烟……违禁烟火……他走了好久的夜路但都没碰到鬼,丹尼。

他端详着莉亚,她的脸实在太苍白了,淡淡的妆粉上划了几道泪痕。她尽可能迁就阿尼,也许她已经学会如何做个坚强的女孩,如果不是阿尼,也许再过十年她也不会坚强起来,可是这样对事情没有帮助。此外,丹尼无意间想起,他第一次发现阿尼脸上的皮肤大有改善,就是在他和莉亚认识前一个月,也就是他买回克里斯汀之后。

“我会跟他谈谈的。”丹尼承诺说。

“那好,”她站起来说,“我——我不奢望所有事情都能一成不变,丹尼。我知道没有任何事能永远不变,可是我还是爱他……希望你能转告他这点。”

“当然,没问题。”

两人都很尴尬,所以好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没说话。丹尼心想,这该是和莉亚成为好朋友的好机会。他心中一直有种鬼祟的念头在鼓励自己要好好利用这个机会。他对她仍有吸引力,也许过去他对其他女孩都没表现过这么多魅力。让阿尼去弄他的车吧,他和莉亚可以趁这段时间增进对彼此的了解,至少他们可以彼此帮助,互相安慰。

在莉亚表明她对阿尼的爱意后的那段尴尬期间,他确信他能成功,因为她太脆弱。也许她正学着做个坚强的女孩,可是这不是学校里的必修课程。他可以对她说些安慰的话——也许只要一句:来这里坐着——她就会过来坐在他床边。然后他们可以多聊一些,或许先聊些愉快的事……说不定再下去他就可以吻她。她的唇是那么可爱,那么富有情感,好像天生就是要让人亲吻。头一个吻算是安慰,第二个是增进友谊,第三个以后她就会把自己交给他了。刹那间,他对自己信心十足,相信一定会成功。

可是他没有说任何话以促使这些事情发生,莉亚也没有。他们心中都有阿尼的影子。

“他们什么时候会让你出院?”她问。

“不晓得我还能不能出去。”丹尼说完笑了起来,莉亚也跟着笑。

“说不定哦,”她说,然后又不太好意思地说,“对不起……”

“别这么说,”丹尼说,“这段日子朋友常拿我开玩笑,我已经习惯了。医生说要我待到一月,可是我要骗他们,我打算回家过圣诞,在刑求室里差点被他们整死了。”

“刑求室?”

“物理治疗室啦,我的背伤差不多好了,但是有几根肋骨正忙着长合——有时候真是痒死人,普飞教练每次来看我都给我带一种帮助骨头愈合的补药。”

“他常来看你吗?”

“常来,可是现在他也不太相信那些补药了,”丹尼停了一会儿接着说,“当然我这辈子是不可能再打球了,毕业典礼时我可能还要拄拐杖。乐观的艾洛威医生告诉我可能会跛上几年,不过也可能下半辈子都要跛着走路了。”

“我很难过,”她低声说,“我很难过像你这么好的人还会发生这种事,丹尼。说句自私点的话,我在想如果你没发生这件事的话,阿尼那件事或许就不会发生了。”

“这是实话,”丹尼夸张地翻个白眼说,“所以阿尼的事应该怪我。”

可是她没有笑:“我倒是开始担心他是不是还能理智地面对这件事,你知道吗?这件事我一直不敢告诉我的家人或他的家人。可是我想他的母亲……这也只是猜测啦……我不晓得车子被砸坏那晚,他对他的母亲说了些什么,但我想他们一定起了很严重的争执。”

丹尼点点头。

“这件事实在太……疯狂了!他爸妈说要再给他买辆二手车取代克里斯汀,可是他拒绝了。那天康宁翰先生送我回家时也说要给他买辆新车……他说他愿意把一九五五年就买的股票兑成现金,但阿尼还是拒绝了,理由是他不想接受那么贵重的礼物。康宁翰先生说他了解阿尼的想法,但是阿尼不一定要把它当作礼物,将来他可以慢慢偿还,如果阿尼愿意的话,他甚至可以加利息……丹尼,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知道,”丹尼说,“他就是要定了那辆车——克里斯汀。”

“我觉得这是走火入魔。他找定了目标就死咬不放,这不是走火入魔是什么?我怕死了,有时候我也好恨……可是我怕的不是他,恨的也不是他。是那个怪物——不,应该说是那辆烂车,那只老母狗克里斯汀。”

她的脸颊充血,眼睛眯成细缝,嘴角下垂。她的面孔不再美丽,也许连漂亮都谈不上。照在她脸上的光线那么冷漠无情,把她变得又丑又可怕。丹尼觉得她仿佛成了个绿眼妖精。

“你猜我希望发生什么事?”莉亚说,“我希望有人误把他那辆宝贝狗屎车开到废车场去,”她眼中闪着邪恶的光芒,“然后第二天,那个有巨大圆形磁盘的起重机把它吸起来扔进砸锤机里。我希望有人按一下那个按钮,几秒钟后,就会有一个三立方英尺的铁块送出来。这样不是一切都解决了吗?”

丹尼没有回答,他仿佛看到有个怪物偷了莉亚的面孔,蜷起尾巴坐在那里。

“这话听起来怪可怕的是不是?好像我希望那些流氓把它砸烂了最好。”

“我了解你的感受。”

“真的吗?”她不太相信。

丹尼想起他用拳头捶克里斯汀的仪表板时阿尼的表情,还有他在李勃的车库里坐进车里后产生的幻觉。

最后,他又想到他的梦:克里斯汀亮着车头灯向他冲来。

“我想我真的了解。”他说。

然后两人在医院病房里互相凝视着对方。

29.感恩节

两三小时过去,

油表越来越低,

油箱见底前我们回家吧,

你追不上我,宝贝,你追不上我,

只要你一上来,

我会像阵清风把你甩开。

——查克·贝瑞(Chuck Berry)

医院的感恩节大餐有专人服侍,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一点。丹尼在十二点一刻享受到了他的大餐——三长条谨慎切割的火鸡肉、三勺肉汁、一团棒球大小的马铃薯泥(只可惜上面没有红色缝线)、一杯柳橙汁、一小盒黑莓果冻、一份冰激凌,另外餐盘旁边还有一张蓝色小卡片。

后来他向服侍的护士打听才知道,如果附的是黄卡片,大餐的内容就只有两片火鸡肉,没有肉汁,没有果汁,其他都一样。至于红卡片就只有一片火鸡肉和马铃薯泥。

不过丹尼还是很沮丧。这种时节太容易令人回想起下午四点左右,母亲把油淋淋香喷喷的火鸡端上餐桌,爸在一旁磨他的切肉小刀,妹妹头上系了红丝带,替每个人倒红色的水果酒。他甚至可以想起那股香味,和全家人坐下时的欢笑声。

或许他不该这么一直回想下去。

这是他一生中最沮丧的感恩节。下午他睡了个觉(因为是假日,物理治疗可以暂停一次),而且做了场有点奇怪的梦:几个护士走进病房,在维生系统和静脉注射器上贴上火鸡图案。

那天上午他爸、他妈、他妹妹都来看过他。他们只待了一小时,而且这是他头一次感觉伊莲一直急着要走。卡利森家邀他们去吃感恩节早午餐,而他们家三个儿子当中,有个十四岁的男孩路·卡利森,听说长得很“可爱”。所以受伤的老哥当然就变无聊咯。十二点半时,他们从卡利森家来了个电话,爸有点像是喝醉了——丹尼猜当时他正在喝第二杯血腥玛丽,而且被妈白了两眼。接电话时丹尼刚吃完那道“蓝卡感恩大餐”——这是他入院来头一次在十五分钟内吃完一顿饭——他尽量装出愉快的口气,免得坏了他们的胃口。伊莲过来简短说了几句话,听起来就像母鸡咯咯乱叫,也许就是和伊莲说过话觉得太疲倦才想睡觉的。

他一直到两点才不知不觉睡着(也可以说到两点才开始做梦),这天医院格外安静,整个建筑似乎只剩个空架子。平日隔壁房间的电视声和收音机声现在也消失了。助理护士笑着把他的餐盘收走,并祝他感恩节愉快,丹尼也回祝她,毕竟这是她的感恩节。

后来他开始做梦,那是场断断续续的梦,醒来时已经快五点了。他睁开眼看见阿尼坐在昨天他女友坐过的那把椅子上。

丹尼看到他坐在那里一点也不惊讶,他以为那只是另一场梦。

“是你,阿尼?”他说,“最近还好吧?”

“还不错,”阿尼说,“你好像还没睡醒。要不要来根烟好让你清醒点?”

他膝上放着一个褐色纸袋。丹尼昏头昏脑地想,那不是他的午餐吗?也许赖普顿根本没把它踩扁。他设法坐起来,但是弄痛了他的背。于是他开动床边的马达,把床头升高:“老天,真的是你!”

“不然你以为是谁?”阿尼说,“三个头的酷斯拉?”

“我刚刚在睡觉,我想我现在还在睡。”丹尼搓搓前额,好像想驱走睡意,“感恩节快乐,阿尼。”

“你也是,”阿尼说,“他们有没有喂你全套火鸡大餐?”

丹尼笑了:“他们拿给我吃的东西,就像伊莲七岁时在玩的‘快乐自助餐’玩具做出来的一样,还记得吗?”

阿尼捂着嘴发出吞咽声:“我记得,那东西恶心死了。”

“真的很高兴你来看我。”丹尼说道,有一度他差点哭了出来。也许阿尼不晓得刚才他有多沮丧。现在他更下定决心圣诞节前一定要出院了,如果圣诞节还留在这里,他非自杀不可。

“你家人没来?”

“来是来了,”丹尼说,“不过又走了。今晚他们还要来——至少爸妈会来。反正来不来都一样。”

“我给你带了样东西。刚刚我骗楼下护士说给你送浴袍来。”阿尼笑了。

“什么玩意儿?”丹尼朝他膝上的手提袋点头问道。他发现那不是午餐袋而是一般购物袋。

“呃,我们吃了那只大鸟之后,我把冰箱搜了一遍,”阿尼说,“我爸妈看朋友去了——每年感恩节他们都有些节目。我想晚上八点前大概都不会回来。”

他边说边把袋里的东西拿出来。丹尼看得目瞪口呆。两个铜铸烛台,两支蜡烛。阿尼把蜡烛插上,用印有“唐诺”字样的纸板火柴点燃,然后关掉电灯。接着他拿出四份用蜡纸包着的三明治。

“这是你说的,”阿尼说,“周四夜里十一点半的火鸡肉三明治比感恩节的好吃,因为没有过节的压力。”

“可不是吗?”丹尼说,“边吃三明治边看强尼·卡森秀或老电影。可是说真的,阿尼,你不用——”

“别胡说,丹尼。我几乎三周没来看你了。幸好刚刚我进来时你在睡觉,否则你非开枪打我不可。”他用手指敲敲丹尼的两份三明治说,“你最爱吃的——白火鸡肉加蛋黄酱,还有万达面包。”

丹尼看了先是咯咯暗笑,然后忍不住放声狂笑。阿尼知道他把背都笑痛了,可是没用,他就是停不下来。万达面包是他们俩小时候共有的小秘密。

两人的母亲对家里面包的口味都有偏好:瑞吉娜买的是“淡食”长形面包,偶尔也换吃“石基”牌粗裸麦面包;丹尼的母亲则偏好“罗马餐”的裸麦面包。丹尼和阿尼都默默接受母亲准备的食物,可是打心底他们都喜欢“万达”面包。小时候两人不止一次用零用钱买上一长条万达面包和一瓶法国芥末酱,然后偷偷溜进丹尼家的车库(或阿尼家的温室——可惜九年前被暴风吹垮了),边吃边看漫画打发一下午。

过了一会儿,阿尼也跟着一起笑。对丹尼来说,这是今年感恩节最愉快的时光。

丹尼的病房室友十天前就出院了,所以他在这间屋里还能享有一点隐私。阿尼把门关上,从袋子里拿出几罐啤酒。

“‘万达’永远为我们存在。”丹尼说着又笑了。

“永远!”阿尼扔了罐啤酒给他,“开罐见喜!”

“永远。”丹尼附和说。两人开始喝酒。

吃完了那厚厚的三明治,阿尼又从他的无底袋里拿出两个塑胶盒。他拉开盒盖,盒里立刻现出两个自家烘制的苹果派。

“不行,兄弟,我不能再吃了,”丹尼说,“再吃会炸掉的。”

“吃。”阿尼推上前说。

“真的吃不下了。”丹尼接过塑胶盒说。他拿起塑胶叉,四口吃光那块楔形苹果派。他先打了个嗝,喝了两口啤酒后又打了个嗝。“在葡萄牙,这是对厨子最大的敬意。”他说。现在他有点头昏眼花了。

“同意。”阿尼笑着站起来。他打开头顶的日光灯,吹熄蜡烛。外面下起不算小的雨,斜斜的雨滴打在窗上,这间屋子看起来又变得冷冷清清的了。对丹尼来说,友谊的温馨和真正的感恩节气氛似乎都随着蜡烛的熄灭而消散了。

“明天我会恨你,”丹尼说,“我可能得在马桶上坐个一小时,那样我的背会痛死。”

“你还记不记得伊莲放屁的事?”阿尼说,两人都笑了,“我们糗她糗得最后你妈不得不把我们赶出门去。”

“那些屁并不臭,但响度相当够。”丹尼笑着说。

“像开枪一样。”阿尼点头表示同意。两人虽然都笑了,但那是略带哀愁的笑容。现在回想起七年前那件事,两人只觉得歉疚,已不觉得有当时那么好笑。

对话中断了一会儿,两人各自想着心事。

最后丹尼说:“莉亚昨天来过了,她告诉我克里斯汀的事。兄弟,我真为你难过。”

阿尼抬头,脸上原本哀愁的表情突然化成开心的笑容。不过丹尼不相信那是真的。

“可不是吗?”他说,“太卑鄙了。不过我可能有点气过头了。”

“任何人都会生气的。”丹尼说。他突然发觉屋里的气氛变得很冷。刚才友谊的温馨已悄悄流逝,欢乐总是那么短暂。

“我知道我给我妈带来很大的困扰——我猜莉亚也是。看到车子变成那样,我实在没办法不痛心,”他摇摇头,“发生这种事真是太糟了。”

“你要把它修好吗?”

阿尼脸上立刻掠过一阵光芒——丹尼知道这次他是真的兴奋:“当然!我已经把它修好了。丹尼,你一定不会相信,如果那天你看到它停在机场的德行,你绝对不会相信我还能把它修好。二十年前的车果然经得起考验,不像现在,看起来是铁壳,其实都是塑胶制品。那辆车根本就是坦克,当然车胎和玻璃是它最弱的,他们把轮胎也刺破了。”

“引擎呢?”

“没伤到它——连引擎盖都没打开。”阿尼立刻回答。不过那是谎话,他们把引擎伤得很惨。那天阿尼和莉亚看见克里斯汀的时候,分电盘帽掉在地上。莉亚认得那是什么东西,因此她把这些都告诉了丹尼。现在丹尼心里不禁怀疑他们对引擎还动了什么手脚。散热器?如果有人会拿利器刺破轮胎,难道他们不会顺便在散热器上戳几下吗?火星塞呢?整流器呢?还有化油器……

阿尼,你为什么要骗我?

“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丹尼问。

“除了花钱还能怎么样?”阿尼故意潇洒地一笑,如果不是丹尼知道真相,他也许会相信阿尼的笑容是真心的,“新胎、新的风挡玻璃,钣金再修修,就跟新车一样了。”

跟新的一样。可是莉亚说克里斯汀几乎被砸成废铁,论斤卖都不会有人要。

你为什么要骗人?

那一刻,他突然觉得阿尼并不疯狂,现在他给丹尼的感觉是鬼祟、狡猾。接着,他头一次起了一种更疯狂的想法:阿尼说谎是为了使某件事将来听起来比较合理。那件事也许和“再生”有关……但这样想是不是太离谱、太荒唐了?

是不是?

是很荒唐,丹尼心想,除非你见过玻璃上的裂纹会缩小这种怪事。

那也许是光线折射造成的错觉,当时你也这么想。

可是光线折射并不能解释阿尼那古怪的修换方式,整辆车被他搞得就像新旧零件大拼图,当然它更不能解释丹尼在李勃车库里坐进驾驶座时那种奇怪的感觉。还有,自从头一次去唐诺车厂的路上替克里斯汀换过轮胎后,他常产生一种幻想,那就像把一张老车的照片盖在一张新车照片上,但有某个新车的轮胎露了出来。

至于阿尼现在为什么要说谎,那更是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释……还有他那鬼祟的眼神和提高警觉的样子,好像在存心考验自己的谎言能不能被丹尼接受。因此丹尼露出放松的笑容:“那很好啊。”

阿尼那警觉观察的表情僵持了一会儿才化作微笑。“我是运气好,”他说,“情况也许会更糟的,很多事他们都没做——比如在油箱里撒糖,或在化油器里倒糖蜜。我想他们很笨,这点也是我走运。”

“是赖普顿和他那群快乐伙伴干的?”丹尼平静地问道。

阿尼又换上提高警觉的表情,但那样子太阴沉,太不像阿尼了。“没错,”他叹口气说,“不是他们还会是谁?”

“可是你没去报案。”

“我爸报了。”

“莉亚也这么说。”

“她还告诉你什么?”阿尼尖锐地问。

“没什么,我也没追问,”丹尼伸出一只手说,“这是你的事,我知道,阿尼,轻松点。”

“当然,”他稍微笑了笑,用手在脸上抹了一下,“我的情绪还没恢复。×!我想我大概永远无法完全恢复了,丹尼。那天我高高兴兴和莉亚去机场取车,然后看见——”

“你把它修好了,他们难道不会再来一次吗?”

阿尼的脸色突然像死人般冰冷:“他们不会了。”他的灰眼珠像三月的冰,丹尼这时很庆幸自己不是赖普顿。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

“我要把车停在家里,我已经打定主意了。”说着他再次挂上不自然的笑容,“难道你还有什么妙方不成?”

“我也不知道,阿尼,”丹尼说,“只是你好像很确定赖普顿不会再招惹你。”

“我希望他觉得这样就算扯平了,”阿尼冷淡地说,“我们害他被退学——”

“是他自己害自己!”丹尼气愤地说,“他拿刀威胁你——老天,那是弹簧刀,不是普通的小刀!”

“我只是说,我希望这件事到此就算扯平了。”他比出两根手指笑着说,“和平(Peace)。”

“好吧,我同意。”

“我们害他被退学——说得更正确点,是我害的——然后他和他那伙人找克里斯汀出气。一报还一报,到此结束。”

“如果他也这么想就好。”

“我想他是这么想的,”阿尼说,“警察传讯过威尔奇、崔洛尼和赖普顿,我猜他们已经吓得半死。山迪说不定还差点招认了呢。”阿尼的嘴角向上扬,“他妈的小鬼。”

这一点也不像阿尼会说的话。丹尼惊讶得忘了他的伤势,猛然从床上坐起来,然后立刻痛得咬牙切齿:“老天,你好像还在袒护他似的。”

“我不在乎他或他们那伙人做了些什么,”阿尼说,然后又随兴加上一句,“事情过了就算了。”

丹尼说:“阿尼,你不是说你的情绪永远无法恢复吗?”

那一瞬间,丹尼发现阿尼的脸上布满烦恼和疲于挣扎的痕迹。

可是那表情就像先前提高警觉的眼神一样,很快就消失了。

“但现在我很好,”他说,“只不过你不是世上唯一背部受伤的人。还记不记得我在费城平原赛车场扭伤背那次?”

丹尼点点头。

“让你瞧瞧。”他弯腰,把衬衫从裤子里拉出来。这时有种深邃的光芒在他眼中闪动。

他把衬衫掀起来。丹尼看见他腰上缠了一条十二英寸宽的绷带,它固然不像李勃腰部的撑架,至少它比较新,也比较干净。可是丹尼心想,这种玩意儿都很像,它跟李勃的撑架实在太像了。

“把克里斯汀弄回唐诺那儿的时候,我的背又受了一次伤,”阿尼说,“我完全不记得怎么受伤的,我想大概是把她弄上吊车的时候吧,但我实在不确定。刚开始情况还不太糟,后来就越来越严重。马仕加医生替我开了份处方——丹尼,你还好吧?”

丹尼的表情有点呆滞,却又带着几分好奇,阿尼眼中有种奇怪的东西一直在那儿跳动。

“总有一天你会把背上那玩意儿拿掉的。”丹尼说。

“当然,”阿尼把衬衫塞回裤子里,“如果现在还是征兵制的话,我就可以免役了。”他笑着对丹尼说。

丹尼尽量不让自己露出惊讶的样子。看着阿尼背上的绷带,他觉得李勃仿佛又出现在他面前。

阿尼的眼神就像一池封冻在三月冰雪下的黑水。那黑色的池水在冰层下荡漾,有点像一个濒临溺死的人在挣扎。

“听着,我该走了,”阿尼轻松地说,“你该不会以为我想在这鬼地方待上一整夜吧?”

“说真的,兄弟,”丹尼说,“谢谢你带给我这么愉快的一天。”

他有种很短暂的奇怪感觉,那就是他觉得阿尼好像就要哭出来了。他的眼神已不再跳跃,丹尼看到的是诚挚的友谊。接着阿尼诚恳地笑笑:“只要记得一件事,丹尼,每个人都想念你。”

他把烛台和空啤酒罐收进手提袋里。告别仪式完成,阿尼可以走了。

丹尼灵机一动,用指关节敲敲腿上的石膏:“在这儿签个名好吗,阿尼?”

“我不是签过了吗?”

“我知道,可是它又掉了。再签一次好吗?”

阿尼耸耸肩:“有没有笔?”

丹尼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了支签字笔给他,阿尼笑着俯身,在石膏上找了块较平整的地方草草写了几个字:

为世界最大的笨驴丹尼·季德签名

阿尼·康宁翰

签完后,他在石膏上拍了拍,然后把笔还给丹尼:“这样可以吗?”

“可以,”丹尼说,“谢了,阿尼。”

“感恩节快乐。”

“你也是。”

阿尼走了。过了不久,丹尼的父母都来看他,伊莲显然是今天玩得太兴奋,所以先回家睡觉了,季德夫妇在回家途中谈到丹尼看起来好像很寂寞。

“毕竟在医院里过感恩节,不是什么有趣的事。”季德先生说。

至于丹尼,那一晚他花了很多时间比对两个签名,然后陷入沉思。阿尼曾经在他腿上签过一次名,那时丹尼两条腿都上满了石膏。头一次他是签在右腿上,因为当时右腿吊在半空中,而这次他签在左腿上。

丹尼按铃呼叫护士小姐,并且用尽他的魅力说服她放下他吊在半空中的左腿,好让他比较两个签名。右腿的石膏已经切小,再过七到十天就可以拆下来。阿尼的签名并没有被磨掉——这点丹尼当然说了谎,不过的确差点就被切掉了。

阿尼在右腿上除了签名之外,并没有写其他的字。丹尼在护士的协助下,花了番苦心(当然也尝了不少苦头),把两条腿靠拢,这样才好比对两个签名。

丹尼研究了半天,用干涩沙哑的声音问护士:“你看这两个签名一样不一样?”他几乎辨认不出自己的声音。

“不一样,”护士说,“我只听过比对支票签名,还没听过有人比对石膏签名的,这是恶作剧吗?”

“没事,”丹尼感觉一股寒气从胃里一直凉到喉咙,“好玩而已。”他看着两个签名,将它们并在一起仔细比对,只觉全身发冷,连颈背汗毛都悚然竖立:

这两个签名完全不一样。

那个感恩节的夜里突然起了强风,明亮的月光立刻被黑云吞噬。秋末的最后一片树叶被刮落在地上翻滚,发出宛如骨头滚动时的恐怖沙沙声。

冬天已降临自由镇。

30.穆奇·威尔奇

夜已深,天正蓝,

街尾有辆冰激凌车飞快逃窜,

门户砰然作响,

有人尖声嘶叫,

这些你一定都已听到。

——鲍·迪德利(Bo Diddley)

感恩节过后的那个周四是十一月的最后一天,那天晚上,杰克森·布朗(Jackson Browne)在匹兹堡市民中心的演唱会卖了个满座。威尔奇、崔洛尼和尼基·毕林汉约了一起去看,可是演唱会还没开始,三个人就分散了。这一晚威尔奇非常愉快。为了这个日子,他收集了三十块钱的铜板,分散在全身每一个口袋,走起路来就像响当当的大扑满。回家不是件难事,因为散场时总有便车可搭。演唱会结束时是十一点四十分,半夜一点十五分他就已经回到自由镇了。

他的最后一趟便车是搭到六十三号公路和肯尼迪大道交叉口。威尔奇决定走到凡登堡的快乐加油站找赖普顿,赖普顿有辆车,这样他就不必走回家了。从自由镇走到他家还有好长一段路,再说这么冷的晚上去找赖普顿或许还能喝点小酒。

他从交叉口下车后走了四分之一英里路。在冷涩的空气中,荒凉的人行道上只有他鞋跟发出的响声,他的身影在阴森的橘黄路灯下拉长又缩短。还剩一英里路要走时,他发现前面路边停了辆车,排气管正冒着白烟。散热器外面的铁格板映着橘黄色灯光,强烈的车头灯照着他,像在跟他微笑。威尔奇认得那辆车,那是两吨重的普里茅斯,在路灯下显现出象牙白和干凝的血红色,那是克里斯汀。

威尔奇停下来,心中不禁冒出一大串问号——他并不恐惧,至少现在还不到恐惧的时候。它不可能是克里斯汀,完全不可能——他们在芝麻脸车子的散热器上扎了十几个小孔,又在化油器里倒了整整一瓶酒,另外赖普顿还准备了五磅白糖,要威尔奇把手圈成漏斗,好让他把白糖倒进油箱。这些都是赖普顿想出来的,整完了芝麻脸的车后,威尔奇又高兴又担心。经过这么一折腾,那辆车就算还能开,可能也要等六个月之后了。所以这辆车不会是克里斯汀,一定是同款的一九五八年复仇女神。

可是他打心底明白,那是克里斯汀。

威尔奇呆站在荒僻的街上,掩在长发下的耳中只听到怦怦的心跳声。

那辆车面对着他,引擎轰隆隆响着。即使车里有人,面对这么强的灯光也很难看出是谁。它的正上方是盏路灯,风挡玻璃上映着橘黄的灯光,有点像浸在黑水中的防水灯。

威尔奇开始害怕。

他舔舔干涩的嘴唇,往四周看看。左边是肯尼迪大道,六车道,在凌晨时分看起来像条干涸的大河;右边是家照相馆,招牌上写着“柯达”两个大字。

他把视线转回来。车还在那儿,仿佛在等待着他。

他张嘴想说话,但发不出声音。他又试了一次,终于听到沙哑的嗓音:“嘿,康宁翰。”

排气管又冲出一阵白烟,表示克里斯汀在加大油门让引擎空转。

“是你吗,康宁翰?”

他又往前靠了一步,鞋底的钉子在柏油路上磨出声响。他的心跳到了喉咙口。他再次回头,总该有别的车路过吧?才半夜一点二十五分,难道肯尼迪大道上一辆车都没了吗?可是的确连一辆车都没有,只有一长排的路灯。

威尔奇清清喉咙。

“你没生气吧?”

克里斯汀的另一组灯亮了,照得他连头都抬不起来,然后它突然向他冲过来,轮胎在地上磨出刺耳的声音。由于起动的力量太大、太突然,它的尾巴向后一坠,就像狼蹲踞着准备向前扑跃似的。车子前轮跃上人行道冲向威尔奇,底盘磨到人行道边缘,发出恐怖尖锐的叫声,并激起一阵火花。

威尔奇尖叫着往旁边闪躲,克里斯汀的保险杠擦过他的左大腿,剐去一块肉。温热的血沿着裤管一直流进鞋里,现在他才感觉出天气有多冷。

他跳到照相馆门口,摔倒在地,差点撞破玻璃橱窗。再多往左一英尺,他就会掉在玻璃碎片和一堆尼康及拍立得相机之中。

他听到车子的引擎声突然停下来,然后又是恐怖的轮胎声。威尔奇转身,狼狈地喘着气。克里斯汀在水沟前倒车,这时,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车子内部,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方向盘后面没人。

威尔奇从地上爬起来,心里一阵慌乱。他沿肯尼迪大道往下冲,在前面的市场和干洗店之间有条小巷子,车子开不进去。如果他能冲到那里——

满口袋零钱在他身上叮当作响,二毛五的、一分的、一毛的撞成一团。他的膝盖抬高到几乎撞到下巴,装了钉子的靴子在柏油路上打着急促的节拍,军用大衣左右摇摆,他的影子在后面拼命追赶自己。

车子在他背后倒车,停下来,又倒车,又停下来,然后引擎开始尖叫,轮胎发出哭号——克里斯汀已经掉过头正追着他来。威尔奇高声大叫救命,但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听到克里斯汀的咆哮。它像个疯狂女杀手,它的尖叫声充斥在世上的每个角落。

现在他的影子不再追逐,而是在前面引导他,而且越来越长。他看见洗衣店的窗内亮着黄灯。

他们居然还没打烊。

在最危急的一刻,威尔奇想突然转向左边,可是克里斯汀好像窥知了他的意图,比他早一步偏向左边。它在加速时撞上了他,当场撞断他的背脊。威尔奇飞到四十英尺外的市场门口,这回又是差点撞破市场的玻璃门。

由于撞击力道太大,他又弹回马路上,并在市场门口的砖墙上留了一大摊血,看起来就像红墨水印。这摊血的照片第二天一定会出现在自由镇的报纸头版上。

克里斯汀停下来,再次倒车。威尔奇躺在人行道边,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一点用也没有,他根本不能动。

四盏耀眼的车灯又照着他。

“不,不要,”他吐着血和碎裂的牙齿呻吟说,“不——”

满地都是零钱和血迹。威尔奇翻了个身,克里斯汀停在不远的地方,好像在想什么。然后它又冲过来。它撞到他,冲上人行道打个转,又倒着冲下人行道。

它再次撞向他。

再倒车。

再撞他。

大灯依旧亮着,排气管冒出青蓝色的烟。

马路中间的威尔奇已经不成人形,只是一摊模糊的血肉。

它最后一次倒车,在车道中央画了半个圆圈,然后沿着地上的血迹加速直奔离去,引擎的咆哮声回荡在沉睡的房舍间,可是这条街上仅有的几家住户已不再沉睡,电灯纷纷亮起,住在店铺楼上的人家走到窗前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克里斯汀撞碎了一个前灯,另一个则一闪一灭,上面还沾着威尔奇的血。散热器外的铁格板向内凹陷,引擎盖上到处是凹痕,而每一道凹痕都代表死亡的符号。车篷和尾鳍上也是血迹,当它加速离去之际,血滴被风吹得向后飞散。两个消声器中有一个已经坏了,所以排气管也发出嘈杂的噪声。

在车里,秒表继续倒着跑,仿佛克里斯汀又使时光倒流,并使自己回复原来的样子。

首先发生变化的是排气管。

咆哮的引擎声突然减弱,发出的声响不再嘈杂。

顶篷和尾鳍上的血开始逆着风往前飞散,就像倒放电影一样。

闪烁不定的前灯恢复稳定的光芒,秒表倒回十分之一英里后,原先不亮的车灯也亮了。同时灯罩玻璃在极不显著的叮当声中——那声音就像小孩子摇晃杯中的冰块——又重新组合成完整的一块。

车头盖和两侧车身接着发出砰砰砰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像你用拳头捶打钣金,或捏扁空啤酒罐的声音。可是克里斯汀的铁壳并没有凹下去,反而原先凹陷的部分现在都鼓起来了。就算一位有五十年修钣金经验的技师也不可能修复得那么完美。

在那些被吵醒的居民赶到威尔奇陈尸现场前,克里斯汀早已夹着尖锐刺耳的轮胎声转入汉普顿街。这时,车上的血迹已完全消失。它们沿着顶篷和玻璃倒流向车头,然后就消失了,接着车身表面的所有伤痕也全部消失。当她悄悄滑向唐诺车厂入口处那块“入内请先鸣喇叭”的牌子时,钣金又砰地响了最后一声,同时保险杠左端的凹痕——那儿正是克里斯汀第一次擦撞威尔奇大腿的地方——也鼓回原来的形状。

克里斯汀看起来又跟一辆新车一样。

她停在漆黑、寂静的厂房门口,车头正对着大门入口。靠驾驶座的遮阳板下,有个塑胶小盒子。在阿尼刚开始帮唐诺把私烟私酒运往纽约州时,唐诺就送了那个小玩意儿给他,好让他进出方便,那是进入唐诺犯罪之屋的金钥匙。

在寒冷清净的空气中,开门遥控器只轻微哼了两声,笨重的大铁门就顺从地打开来,接着另一道卷门也冉冉上升,车道两侧的灯跟着点亮。

仪表板上控制大灯的钮突然自动跳回去,克里斯汀的四个大灯立刻熄灭。她静悄悄地碾过油渍满布的水泥路面,滑向第二十号车位。在她身后的三十秒定时卷门又自动下降关闭,同时车道两侧的电灯也随之熄灭,车库里又是一片漆黑。

克里斯汀的钥匙突然向左转,把引擎关掉,那块烙着“罗兰·李勃”字样的钥匙皮垫吊着摇晃了一会儿,最后摇摆的弧度越来越小终至停止。

克里斯汀静静地停泊在漆黑中,这时唐诺的自助修车厂中唯一的声响就是她的引擎冷却时发出的嗒嗒声。

31.翌日

我有辆一九六九年雪佛兰三九六,

它有改装车头和赫斯特轮胎,

今晚它蓄势待发,

蛰伏在停车场,

在7—11店门之外……

——布鲁斯·斯普林斯汀(Bruce Springsteen)

第二天阿尼·康宁翰没去学校,他说他可能得了流行性感冒,身体不太舒服,可是那天晚上他又对父母说要去唐诺车厂看看他的克里斯汀。

瑞吉娜不太想让他这么做,不过没说出来,她相信阿尼一定病得不轻。阿尼脸上的青春痘和雀斑已经完全消失了,可是他也付出了代价,他变得苍白、憔悴,垂着黑眼圈,好像一夜没睡的样子。此外,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使她不禁怀疑儿子是不是吃了什么药。也许他的背伤比他透露的更严重,所以必须吃些止痛药以便继续修理他那辆天杀的破车。可是她又立刻驱散这些想法,阿尼也许真的对那辆车走火入魔了,可是还不至于傻到这种地步。

“我真的很好,妈。”他说。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好,晚餐你几乎一口都没吃。”

“我晚一点再随便吃点东西。”

“你的背怎样了?是不是在唐诺那里抬了什么重物?”

“我的背很好,妈。”这是谎话。他的背疼了一整天,这是自从他在赛车场扭伤以来复发最严重的一次(他心想,谁晓得是不是从那次开始才背痛的?),他曾经把绷带拿下来过一阵子,可是差点痛得要了他的命。十五分钟后,他又把绷带缠紧,现在他觉得好多了。他知道原因,他要去看她,这才是根本原因。

瑞吉娜看着他,除了担忧之外,同时觉得怅然,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不知该怎么说下去。阿尼现在已经完全脱离她的控制,想到这点她就常有失望、空虚和寒冷的感觉。这一切都只因为她儿子爱上一个女孩和一辆车?就因为这样,所以他要在那灰色的眸子里露出愤恨的眼神?的确是这样吗?其实这件事和那女孩一点关系也没有,对不对?在她心里她早就明白问题症结在那辆车。她变得越来越惶恐不安,从二十年前早产到现在,她都没找过医生,可是现在她发现她又想找马仕加医生开点药来治疗她的神经紧张和失眠。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她都在想着阿尼的事,还有时间能如何改变一切。

“你会早点回来吗?”她问。说出这句话时,她知道自己身为父母的权威已完全消失。她痛恨这样,却无法挽回。

“会的。”他说。可是她不太相信他说的话。

“阿尼,我希望你能留在家里,你看起来气色很不好。”

“我很好,”他说,“我一定得去,明天唐诺要送批汽车零件到詹姆士堡去。”

“可是你病了,”她说,“詹姆士堡离这里少说也有一百五十英里。”

“不用替我担心。”他在她的脸颊上吻了一下——就像鸡尾酒派对上的熟人间那种不带感情的吻。

他正推开厨房门要出去时,瑞吉娜问他:“你认不认识昨晚在肯尼迪大道上被车撞死的男孩?”

他转回来看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什么?”

“报上说他是自由高中的学生……”

“哦,你说的是撞死人逃跑的那件事……”

“是啊。”

“一年级的时候和他同堂上过课,”阿尼说,“我想我不算真的认识他。”

“哦,”她稍微放心地点点头,“那就好。报上说他身上携有毒品。阿尼,你没嗑过药吧?”

阿尼向脸色苍白、全神贯注等待答案的母亲笑笑:“没有,妈。”

“如果你的背又开始疼的话——我是说,如果真的很疼——你会去看医生,不会自己到药房去乱买药吃,对吧?”

“不会的,妈。”说完,他转身离去。

早先下了一场雪,现在已经融化了大半。在树篱间和屋檐上还留下一片片残雪。可是尽管草坡边缘还覆着白雪,草地却显得格外嫩绿。阿尼走入黄昏中,看见父亲正在清理秋天最后的落叶,他看起来像是个陌生的流浪汉。

阿尼伸手向父亲打了个招呼,表示不想停下交谈,但迈可叫住他。阿尼很不情愿地走过去,他不想误了这班公交车。

克里斯汀带来的这场风暴使他的父亲也老了不少,当然,其他事情也占了一部分原因。夏末时他曾试过角逐何立克大学历史系主任的职位,结果落了个大败。十月份健康检查时,医生说他有初期静脉炎——尼克松就差点因为这种病而送命。因此那年冬天,迈可·康宁翰看起来既苍老又憔悴。

“嘿,爸,我得赶公交车——”阿尼说。

迈可从棕色的落叶中抬头望着他,夕阳照得他满脸通红。阿尼向后退了一步,因为他发现父亲的神色有点恐怖。

“阿尼,”他说,“昨晚你上哪儿去了?”

“什么——”阿尼张着嘴大吃一惊,然后又慢慢把嘴闭上,“当然在家——你也知道。干吗问我这个?”

“整晚都在?”

“当然,我十点就上床了。到底怎么回事?”

“因为今天我接到警局的电话,”迈可说,“昨晚有个男孩在肯尼迪大道上被车撞死,他们为了这案子来询问我。”

“威尔奇。”阿尼说。他深沉、冷静地凝视父亲。如果说刚才阿尼被父亲脸上的表情吓到,现在迈可也因为儿子深不可测的眼神而吓了一大跳。

“他姓威尔奇,没错。”

“我想他们那伙人都有点关系,妈还不知道——他也许是破坏克里斯汀的其中一人。”

“我没告诉她。”

“我也没说,我很高兴她还不知道。”阿尼说。

“以后她也许自然会知道,”迈可说,“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或许你也注意到了。但我是绝对不会说的。”

阿尼点点头,毫无幽默感地笑笑:“昨晚你上哪儿去了?——爸,这话问得很妙,不是吗?”

迈可脸红了,不过他没有回避他的视线。“如果这几个月你能站出来看看自己,”他说,“你就会了解我为什么要这么问了。”

“这话什么意思?”

“你很清楚,这点不用进一步讨论。你自己的行为变得那么古怪,还敢问我这话什么意思!”

阿尼笑了。那是藐视的声音,迈可不禁打了个哆嗦。“妈问我有没有嗑药,也许你也想搜我的身。”阿尼的姿势仿佛要卷起袖子,“要不要在我手上找针孔?”

“我不必问你有没有嗑药,”迈可说,“我对你很有信心。我只想知道那辆鬼车的事。”

阿尼转身要走,却被迈可一把拉了回来。

“把手放开。”

迈可放手。“我只想提醒你一点,”他说,“我绝对不会以为你是杀人凶手。可是阿尼,警察马上就要传讯你。这里的人只要看到警察出现就会大惊小怪,对他们来说,警察找上你就表示你有罪。”

“只因为有个醉汉撞死了威尔奇?”

“事情不止这样,”迈可说,“有个叫詹肯的警官打电话告诉我这件事,他说开车撞死威尔奇的人先碾过他,又倒回来再撞,再倒再——”

“好了,不要说了。”阿尼说。他露出恶心与恐惧的表情。迈可的感觉跟丹尼在感恩节傍晚的感觉一样:这件不愉快的事好像真的跟阿尼扯上了关系。

“实在……实在太残忍了,”迈可说,“这根本不是意外,谁都知道这是谋杀。”

“谋杀,”阿尼呆呆地说,“不,我从来没有——”

“没有怎样?”迈可厉声问道,他又抓住阿尼的夹克,“刚刚你说什么?”

阿尼看着父亲,他的面孔像张面具。“我从来没想过这会是谋杀案,”他说,“我要说的只是这样。”

“你要知道,”他说,“他们要调查每个有动机的人——不管动机有多小。他们知道你的车被砸了,他们也知道威尔奇那小子可能也参与了。至少他们知道你认为他也有份。詹肯警官说要找你谈谈。”

“我没什么好隐瞒的。”

“当然,我也这么认为,”迈可说,“快走吧,别误了公交车。”

“是啊,”阿尼说,“我该走了。”可是他仍站在原地看着父亲。

迈可突然想起阿尼过九岁生日的情景。那天他带儿子到动物园去玩,午餐也在外面吃,下午他们在洼地街一个一九七五年已经烧毁的迷你高尔夫球场打了十八洞。瑞吉娜因为支气管炎不能陪他们去,可是父子俩一样玩得很高兴。迈可知道那是阿尼最快乐的一个生日,从那天起,他就感觉儿子和他是那么亲近。

他舔了舔嘴唇说:“把她卖了,阿尼,为什么不把她卖了?把她修好后就卖掉,或许你还可以赚上一笔,说不定能卖上三千块。”

阿尼脸上又露出那种疲倦而惊恐的表情。夕阳已变成西方天际的一抹橘红,院子已经暗了下来。这时阿尼原先的表情又消失了。

“不行,爸,我不能这么做,”阿尼和颜悦色地说,就像在对小孩说话,“我不能卖了她,因为我已经付出太多心血。”说着他就走了,在阴暗的草地上拖着长长的影子,脚底踩出沙沙的声音。

付出太多心血?阿尼,你到底付出了什么?

迈可先低头看着地上的落叶,又抬头看看他的院子。残余的雪片在树篱墙角间闪着亮光。它们屈辱残存,就为了等待更冷的天气。

32.瑞吉娜与迈可

她实在太美妙,我的四〇九,

我的四行程引擎,双四桶化油器 Positraction 四〇九。

——海滩男孩(The Beach Boys)

那晚瑞吉娜很疲倦——这阵子她好像总是很容易疲倦——所以他们九点就上床了。那时阿尼还没回来。他们履行义务似的匆匆做了次爱(最近他们常做爱,可是过程都很机械化。迈可不禁怀疑他的妻子是不是拿他的性器官来当安眠药)。事后他们俩躺在自己的小床上,迈可假装不经意地问:“昨晚你睡得怎样?”

“很好啊。”瑞吉娜坦然地说,但是迈可知道她在骗人。

“我十一点时起来过一次,阿尼好像很焦躁不安。”迈可尽量让自己的口气听起来平淡无奇。其实他心里很慌——今晚阿尼的脸色有点不对劲,可是天色太暗,他观察不出什么名堂。也许是他自己多疑,也许根本没事,可是有盏霓虹灯在他脑中闪着,一直不肯熄灭。他儿子脸上是做贼心虚的表情,还是完全只是光线的关系?如果他不能回答这些问题,今晚他就不可能睡好。

“我半夜一点起来过,”瑞吉娜说,然后赶紧加上一句,“只是上厕所,顺便去他房间看看。”她笑笑说,“老习惯很难改,不是吗?”

“可不是,”迈可说,“的确如此。”

“当时他睡得很好,只是天这么冷,我想叫他起来换睡衣。”

“他穿着内衣?”

“是啊。”

他躺回枕头上,稍稍松了口气,并为自己刚才的想法而羞愧。不过这总是好事。阿尼这孩子不可能杀人,就像他不可能在水上行走一样。他太了解自己的儿子。可是人的思绪——那固执的老猴子——可以制造出任何想法,而且想得越偏激,它似乎就越高兴。迈可双手抱着后脑勺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他想,也许生命本身就是场噩梦,人的头脑就是符咒。在一个人的幻想中,老婆可以和他最好的朋友发生奸情,最好的朋友可能在背后算计他,儿子则会利用汽车当作杀人工具。

有这种想法实在可耻,最好让那思想的蠢猴赶紧入睡吧。

半夜一点钟时阿尼还在家。瑞吉娜不太可能看错时间,因为阿尼床头柜上放的是数位电子钟——瑞吉娜不可能把那么大的蓝色数字看错。一点钟时,他儿子还躺在家里,而二十五分钟后,威尔奇家那个男孩在三英里外被车撞死。任何人都不可能相信阿尼能在二十五分钟内爬起来穿好衣服、走出门(而且还要不让当时显然醒着的瑞吉娜听见),赶到唐诺车厂去取他的克里斯汀,然后再开车跑到威尔奇遇害的地方去。

在逻辑上绝对不可能。

这么一来思想的蠢猴可满意了,迈可不再胡思乱想,他向右翻了个身,不知不觉睡着了。稍后,他梦到九岁大的儿子和他在一望无际的绿野上玩迷你高尔夫,风车和水车都在懒洋洋地旋转……他梦中的这对父子在世上是那么寂寞。孩子的妈在他出生时就去世了,这真是最悲惨的事,所有亲友仍记得当时迈可有多难过——可是一旦他和儿子回到家,就独处在他们的小天地中,像单身汉那样自己下面吃。饭后,洗过碗碟,他们在餐桌上摊开报纸,父子俩一起组合塑胶模型——它们也有引擎,但不会伤人。

迈可·康宁翰不禁在梦中笑了起来,可是在他旁边的另一张床上,瑞吉娜却没有他这么开心。她睁着眼等待儿子回来的开门声,等不到那声门响,她就无法安心入睡。

她要听到门推开又关上……她要听到轻轻上楼的脚步声……她要听到儿子卧室的房门被推开,然后她才可能睡着。

也许就算如此,她还是不能安心。

33.詹肯

嘿,正妹,慢着点,

跟我来……

你说什么?

叫我闭嘴管好自己?

可是宝贝,看到你我就不能自已!

你知道你有多……正,宝贝,

我就爱你这种正妹!

我开什么车?

一九四八年凯迪拉克,

加装福特雷鸟挡泥板,

告诉你,她飙起来可神了,

上路吧,约瑟芬……

——艾拉斯·麦克丹尼尔(Ellas McDaniel)

第二天晚上詹肯警官在八点四十五分左右,到唐诺车厂去找阿尼。那晚他刚为克里斯汀换好一根新的收音机天线——原来的天线被赖普顿那伙人折断了。从八点半起,他就坐在驾驶座上收听周五晚上的《骑兵队金曲选播》。 T+8QXvB/N2pr19w9+MXeqwWzBU3LIzzUWL4U/VIlYHaKOid6fv3fkYv+lI4HPjM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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