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二度争执
车商走来对我说:
“卖了你的福特,
换辆拉风帅车,
看看你要什么,
签下你的大名,
不用一小时
就有新车可上路。”
我要换辆新车,痛痛快快上路,
再也不要去管
那辆破烂老福特。
——查克·贝瑞(Chuck Berry)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一日,阿尼的一九五八年普里茅斯,终于通过检验可以开上路了,这段艰辛又漫长的历程始于他和丹尼·季德为这辆车换轮胎那天。他付了八块五的驾照费、两块的道路税(这表示以后他可以在路边设有停车计时表的地方停车),以及十五块的牌照税。他的牌照号码是HY—6241—J,发牌单位是蒙罗镇的宾州汽车监理处。
他领了车牌,开着唐诺借他的车回到修车厂,然后把克里斯汀开回家。
一小时后,他的父母从何立克大学下班回到家,于是一场战争就此展开。
“你们看到我的车了吗?”阿尼问,他是同时问他们两人,不过那口气比较像在问他爸,“我今天下午才拿到牌照。”
他觉得很骄傲,理由十分充分,因为克里斯汀刚洗过,而且上了蜡,在秋末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当然她身上免不了还有铁锈,可是看起来比阿尼买她那天好上一千多倍,车篷、后厢盖都是新的,车窗和金属部分光芒闪耀,里面的坐垫也一尘不染。
“看到了,我——”迈可先搭腔。
“我们当然看到了,”瑞吉娜抢答道,她正在调酒,调酒棒在杯子里转得又猛又快,“我们还差点撞上去。我不准你把它停在家门口,我们这里不是废车场。”
“妈!”阿尼既惊讶又难过,他看看迈可。可是迈可转身走开,去弄他自己的酒,也许他是想备着等一下用来稳定情绪。
“就这么决定了,”瑞吉娜说,她的脸色比平常更白,因此两颊上的腮红反而有点像小丑妆,她一口喝了半杯琴汤尼,脸上露出吃药时的痛苦表情,“把它开回原来的地方。我不允许你停在这里,现在以后都一样。这就是最后决定。”
“开回去?”阿尼现在既难过又气愤,“这主意倒好,是不是?你不晓得在那里停车每周要二十块!”
“你花在那辆车上的钱远比二十块多得多,”瑞吉娜说,她喝光她的酒,把杯子放在桌上,转过头看着他,“那天我看了你的存款簿——”
“你看我的存款簿?”阿尼瞪大了眼睛。
她的脸微微泛红,但没有因此移开视线。迈可回来站在门口,愁眉苦脸地看看太太又看看儿子。
“我只是想知道那辆鬼车糟蹋了你多少钱,”她说,“明年你就要进大学了,据我所知,宾州的大学教育可不是免费的。”
“所以你就进我房间搜我的存款簿?”阿尼说道,他的灰色眼珠充满怒气,“也许你还想顺便搜搜色情书刊,或查看床单上有没有可疑的污点,或者用过的卫生纸。”
瑞吉娜张着嘴站在原地,她本来期望阿尼会因此难过或羞怒,但没想到他会如此猛烈地反击。
“阿尼!”迈可吼叫说。
“怎样?不行吗?”阿尼也回吼道,“这不都是我的事吗?你们不也告诉过我这些都是我自己的事吗?”
瑞吉娜说:“我对你非常失望,阿尼。你的行为实在太——”
“别对我说我的行为太怎样!你们了解我的感受吗?我为了让那辆车能上路,忙得屁股都冒烟了。忙了两个月,第一次把它开回家你们却叫我开回去。我的感受如何?很快乐吗?”
“你不可以用这种口气跟你母亲说话,”迈可说,“更不能用那种字眼。”
瑞吉娜把杯子交给丈夫:“再给我一杯。酒柜里还有一瓶没开封的金酒。”
“爸,留下来不要走,”阿尼说,“让我们把事情解决掉。”
迈可看看妻子,又看看儿子,两张脸都硬邦邦的,他接过妻子手中的杯子往厨房走。
瑞吉娜冷眼瞪她儿子。“今年七月你的存款簿里还有四千多块,”她说,“你从九年级存到现在的,连本带利——”
“你一直在偷看我的存款簿是不是?”阿尼说,他猛然坐下来凝视着母亲,“妈——你为什么不把钱过到自己的户头里?”
“因为,”她说,“你好像直到最近才知道那些钱是干什么用的。过去两个月你不是车子、车子、车子,就是女朋友、女朋友、女朋友,这两样已经让你疯狂了。”
“这点你放心,我还能控制自己的行为。”
“七月的时候你还有四千块,阿尼,那些都是你的教育费——你自己的教育。现在你剩两千八百块,两个月内你花掉了一千二百块。你可以继续糟蹋,没关系,我一点也不心疼,只是我不想再看到那辆车。在我看来,它只是——”
“听我说——”
“——只是个金钱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
“能不能听我说几句?”
“我想没这个必要,阿尼。”她用结束争论的语气说,“真的没这必要。”
迈可带着半杯金酒回来。他在吧台上加了半杯通宁水,再把杯子交给瑞吉娜。她喝了一口,又露出一脸苦相。阿尼坐在电视旁的椅子上看着她,表情若有所思。
“你在大学教书?”他说,“你在大学教书,而你跟人这样说话?——我说完了,你们其他人都可以闭嘴了,我真同情你的学生。”
“你当心点,阿尼,”她指着他鼻子说,“你当心点。”
“我能不能说几句话?”
“说吧,反正你说跟没说都是一样。”
迈可清了清喉咙说:“瑞吉娜,我想阿尼说得对。你的态度具有破坏性——”
她像恶猫似的突然转向他:“没你说话的份!”
迈可有如抽筋般向后退了一步。
“第一点,”阿尼说,“就算你是匆匆偷看我的存款簿,你也会发现我的存款是突然减少的——那是九月第一周的事。因为我要给克里斯汀换个新车篷。”
“你的口气好像很光荣的样子。”她气愤地说。
“我是很光荣,”他平视着她,“是我自己把车篷换上去的,没有任何人帮我。我做得很好,你绝对看不出是我自己换的。”他的声音颤抖了一下,然后再度变得坚决,“跟原厂的一模一样。我要说的是我的存款从那时候到现在又增加了六百块,那是唐诺雇我打工的工钱。如果我的存款簿能保持每两个月增加六百块——事实上如果我帮他卖旧车,收入可能还会更多——到了毕业时我就可以存进四千六百多块,再加上暑假打工,明年秋天我就有七千块可以念大学。”
“进不了好大学,钱存得再多也没用。”她把话题转往别的方向,仿佛在表示她的立足点非常雄厚,“你的成绩正节节落后。”
“还没严重到要你担心的程度。”阿尼说。
“这话什么意思?——还没严重到要我担心的程度?你的微积分不及格,一周以前我们才收到红单通知!”(红单通知都在开学五周后寄出,寄发对象是某科成绩低于全班百分之七十五的学生。)
“红单上的成绩只是某次考试的分数,”阿尼冷静地说,“范德森先生一向喜欢在前几周给你很低的分数吓吓你,学期结束时再给你个A。我早就准备好了,只要你问我,我就会告诉你,可是你没问。而且这只是我进高中以来收到的第三张红单,我的总平均分目前还高达九十三分,你也知道这种成绩有多好——”
“可是你会慢慢退步!”她向他逼近一步说,“都是因为那辆车和你女朋友。后者我无话可说,可是那辆破车实在没道理!就连丹尼也认为——”
阿尼突然站起来。由于两人距离太近,她被吓得后退一步。“少把丹尼扯进来,”他死气沉沉地轻声说,“这是我们之间的事。”
“好吧,”她再次改变立足点,“最简单的事实就是你的成绩一直在退步,我知道,你爸也知道。那张红单就是最明显的迹象。”
阿尼很自信地笑了笑,瑞吉娜提高了警觉。
“那好,”他说,“这样吧,让我把车暂时保留到这学期结束。如果我有任何一科低于C,我就把车卖给唐诺。他一定会买,他知道照它现在的样子可以卖个好价钱,他会赚上一笔。”
阿尼停下来观望瑞吉娜的反应。
“再加一项,如果我没上荣誉榜,我也把车卖掉。也就是说,我用车来赌我的微积分在学期结束前至少都会是B,你怎么说?”
“不行。”瑞吉娜赶紧回答。她向丈夫递了个警告的眼色,叫他不要开口。迈可正准备发表意见,这么一来只好闭上嘴巴。
“为什么?”阿尼假装心平气和地问。
“因为这是陷阱——你布置的陷阱!”瑞吉娜对他吼道,她的怨怒好像突然挣脱了束缚,“我替你换了多少年臭尿片,现在我不必站在这里跟你谈条件。我要你把它弄走,我不想看到它,就这么回事!到此为止,我不想再多谈了!”
“爸,你觉得如何?”阿尼转移视线问道。
迈可张嘴准备回答。
“他的想法跟我一样。”瑞吉娜说。
阿尼回头看她。四只同样色调的灰色眸子对视着。
“反正我说什么都不算数就是了。”
“我想这件事已经——”
她没说完就转身离去。阿尼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肘。
“是不是?当你决定一件事的时候,别人说的都不算数,是不是?”
“阿尼,够了!”迈可终于开腔了。
阿尼仍旧看着瑞吉娜,她也回头盯着他。两人的目光仿佛冻结在一起。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想见到那辆车——要不要我告诉你?”他还是用刚才那轻柔的声音说,“你不是为了钱,而是怕我因为对车子的兴趣找到相关工作,那样我就不会走上你安排的路,我想你明白得很。还有我的成绩,你明知道我没有退步,但你就是想用各种方法来控制我,因为你不能忍受我不像你的学生或‘他’那样服从你。”——他用拇指指了一下迈可,他的脸上露出混着愤怒、内疚与哀伤的表情,“我跟他们不一样。”
现在阿尼两颊充血,双手紧握成拳。
“说得好听,什么全家共同决定、共同讨论、共同解决,其实你才是王。我上学穿什么衣服、穿什么鞋子、交什么朋友、去哪里度假、什么时候换车、换什么车……样样都得依你。可是这件事你管不了,所以你他妈的恨我,对不对?”
她甩了他一耳光,声音顿时在客厅里回荡。外面天色已经转暗,路上的车子亮着灯从门口掠过,克里斯汀停在康宁翰家门口的车道上,就像她停在李勃门口的草坪上一样,只是现在的样子比那时候好看得多。她仿佛在冷眼旁观这场丑恶的家庭纠纷,或许她已经走进了这个世界。
瑞吉娜·康宁翰出人意料地突然大哭起来,就像沙漠里突然下起倾盆大雨一样。阿尼一生中只看母亲哭过四五次,可是没有一次这么激动。
稍后他告诉丹尼,她的泪水带着恐惧,让她看起来好像老了好多。几秒钟内,她从四十五岁跳到六十岁。她本来犀利的灰色眼中,眼神变得模糊无力,夺眶而出的泪水把脸上的妆粉冲出一道道痕迹。
她摇摇晃晃走到壁炉前,想把杯子搁在炉台上,但杯子从指间滑落,掉在炉台前摔得粉碎。这一家人全都笼罩在可怕的沉默与惊骇之中。
最后她在抽泣声中虚弱地说:“阿尼,我不准它停在我们家门口或车库里。”
他冷冷地回答:“我不会让它出现在这里的,妈。”
他走到门口,突然转身,回头看着他们俩说道:“谢谢你们这么体谅我,真的非常感谢。”
说完后他便走出门外。
21.阿尼与迈可
自你离开以后,
墨镜不离我身,
但我终会度过,
因为有闪亮的黑凯迪(拉克)陪着我。
——“月亮”·马丁(Moon Martin)
阿尼走向克里斯汀时被迈可追上,他一把抓住阿尼的肩膀。阿尼打掉他的手,边走边继续在口袋里找车钥匙。
“阿尼,听我说。”
阿尼猛然转身,在微暗的夜色中,看起来似乎要攻击他的父亲。然后他放松下来,靠着车子,左手搭在车篷上轻轻抚摩,仿佛能从中得到力量。
“好吧,”他说,“你想说什么?”
迈可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脸上的表情十分无助,如果不是气氛这么严肃,那表情几乎可说有点滑稽。突然,他也变得又老又憔悴。
“阿尼,”他仿佛克服了重重阻力才把声音勉强挤出喉咙,“阿尼,我很抱歉。”
“我知道,”阿尼转身拉开车门,车里飘出一股高级内装的蜡香味,“刚才你帮我说话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请原谅我,”他说,“我很难表明立场——这比你想象中更难。”
他声音中的某种情绪让阿尼回过头来,看到他父亲沮丧而郁郁寡欢的眼神。
“我也得考虑她的立场,尤其当我看到你这样不计代价地反抗她——”
阿尼冷笑一声:“总之你跟她立场一致就是了。”
“你妈正要进入更年期,”迈可说,“这对她来说也不太好过。”
阿尼眨了眨眼,不太确定自己刚才听到的话。这句话似乎不会比棒球比分和他们正在谈的事有更密切的关系。
“什么?”
“更年期。她很害怕,所以她喝很多酒,有时候生理上也会觉得痛苦,不过只是偶尔就是了,”他说,“她看过医生,可是这种病医生哪儿能治?她的情绪很不稳定。你是她的独子,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不管要付出多少代价。”
“她只是想要每个人都听她的——一直都是这样。”
“她要你做的对你总有好处,”迈可说,“可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老是要唱反调。”
“是她先开始的——”
“不对,是你开始的,你把车买回来那天就开始跟她作对。你知道她的感受,你也知道有件事她没说错——你变了。从你和丹尼买回那辆车开始你就变了,你以为我跟她都没注意到?”
“嘿,爸!这样说太——”
“我们根本没机会跟你谈,你不是忙着弄车子就是和莉亚在一起。”
“你的口气开始变得跟她一模一样了。”
迈可突然笑了,不过是悲哀的笑容:“你错了,而且错得一塌糊涂。我倒觉得你的口气才是跟她一样。我就像联合维和部队一样,是两边不讨好的和事佬。”
阿尼两肩向下一沉,搭在车篷上的手又开始关爱地抚摩它。
“好吧,”他说,“我想我懂你的意思。只是我不懂你为什么让她那样摆布你。”
迈可那张悲伤而略带羞辱的笑脸僵在那里,有点像一只狗刚追到土拨鼠时咧着嘴笑的样子:“也许生命总有些固定的形式,也许上帝对你不了解或我不能解释的事总会有些补偿。比方说……我想你也知道……我爱她。”
阿尼耸耸肩:“那……现在怎样?”
“我们出去兜个风如何?”
阿尼有点惊讶,但马上高兴起来:“好啊,上车吧。上哪儿去?”
“机场。”
阿尼挑起眉毛问:“去机场?为什么?”
“上了路再告诉你。”
“瑞吉娜呢?”
“你妈上床了。”迈可压低了声音说。
阿尼开得很稳很慢,克里斯汀新换的大灯射出的光束,在洁净的黑夜中形成两道光痕。他经过季德家,然后向左转入榆树街,又转往肯尼迪大道,再下去就可以接二七八州道直接通往机场。路上车辆很少,引擎从新换的排气管中发出柔和的呻吟声,仪表板散发着神奇的绿色。
阿尼打开收音机找到了专播老歌的调幅电台,吉恩·钱德勒(Gene Chandler)正唱着《厄尔公爵》(Duke of Earl)。
“这车跑起来真顺。”迈可的语气中颇有敬畏之意。
“谢谢。”阿尼笑了笑。
迈可深吸一口气:“连闻起来都像新车。”
“很多部分的确是新的,我换这副椅套就花了八十块。瑞吉娜就会为这些事鬼吼鬼叫。我为这辆车不知到图书馆查了多少资料,我把相关资料都打印了一份。可是很多事情不像想象中那么容易。”
“怎么说?”
“举个例子,一九五八年份的普里茅斯复仇女神并不被认为是古董车,因此很少有人在文献上提到它。那些汽车相关文献,比如《美国车回顾》《美国经典车款》《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汽车特辑》之类的书上都只提到一九五八年的庞蒂克和有兔耳鳍的雷鸟,我认为那是雷鸟的最后一组经典车款,可是——”
“没想到你对老车懂得这么多,”迈可说,“你什么时候开始对车感兴趣的,阿尼?”
他稍稍耸了下肩:“另一个问题是,李勃这辆车是定做的,跟底特律原厂出产的不太一样——普里茅斯从不出红白两色的车——我要把它修复成李勃买来时的样子,这点就相当困难。”
“你为什么一定要恢复成李勃买它时的样子?”
他又耸耸肩:“我不知道。我只觉得应该这么做。”
“我觉得你做得很成功。”
“谢谢。”
他的父亲靠向驾驶座,两眼盯着仪表板。
“你在看什么?”阿尼有点不高兴地问。
“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迈可说,“我从没有看见过这种事。”
“什么事?”阿尼也低头看仪表板,“哦,你是说里程表?”
“它在向后跑,是不是?”
里程表的确在向后跑,在那个十一月的晚上,表上的数字是七万九千五百英里。迈可盯着十分之一英里的表格看,发现它从二倒转回一,又倒转回零、九……接着个位数的表格也跳回一个数字。
迈可笑了:“孩子,你的秒表大概出问题了。”
阿尼也笑了——非常小的微笑。“也许吧,”他说,“唐诺说一定是哪根线搭错地方了,不过我没那个工夫去找出来。再说有个会倒退的秒表,不也挺新鲜的吗?”
“它准吗?”
“呃?”
“如果从我们家到车站广场,总里程数会减少五英里吗?”
“哦,”阿尼说,“我懂你的意思了。不准,它一点都不准。你每跑一英里路,它就退回三英里左右,有时候还更多。总有一天连接线会断掉,到时我再换个新的。”
迈可注视速度表,看见指针平稳地停在四十,看来它是好的,但里程计数器是坏的,这实在少见。阿尼真的认为是搭错了线吗?当然不可能。
他笑了笑说:“这事实在很古怪,孩子。”
“为什么要去机场?”阿尼问。
“我要送你一张停车月票,”迈可说,“就在机场的停车场,比唐诺车厂便宜,任何时候都可以取车。镇上的公交车可以直达机场,而且是终点。”
“老天,这太疯狂了,我没听过这种事。”阿尼叫着说,“难道我要用车的时候还得搭二十英里的公交车去取自己的车?不成!”他把车转向一家干洗店前的回转道。
他还想开口再说什么,却突然被迈可掐住脖子。
“阿尼,你听着,”迈可说,“我是你爸,你给我听好。你妈说得没错——这几个月来你变得越来越不理性了。”
“放开我。”阿尼说着开始挣扎。
迈可没有放手,只是放松了点。“我分析给你听,”他说,“不错,机场是很远,可是你所花的时间也跟到唐诺车厂差不多。镇上有很多车位出租,可是车子遭窃或被破坏的也很多,机场相比之下是最安全的地方。”
“没一个公共停车场是安全的。”
“第二点,那里比城里其他任何一个车库都便宜——尤其是唐诺车厂。”
“你明知这不是重点!”
“你说的也许有道理,”迈可说,“可是你也忽略了一个重点,阿尼——真正的重点。”
“是吗,那就请你告诉我吧。”
“没错,我会。”迈可停了下来,盯着他儿子看,等到再度开口时,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几乎就像他的录音机中传出的音乐,“你已经完全失去判断事情的能力。你即将十八岁,明年就高中毕业了。我猜你已经决定不念何立克大学,我看到你收集了很多其他大学的资料——”
“我不会念何立克的,”阿尼说,现在他已经冷静下来,“经过今天这件事之后更不会。你不晓得我有多想逃离这里,也许你根本就知道。”
“是的,我知道。也许这样最好——总比这样跟你妈吵架要好。不过我只求你别告诉她,等到你要交申请表的时候再说。”
阿尼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你可以开车上学,不过只希望到时候它还能跑。”
“它当然能跑。”
“而且如果那个大学准许新生开车进校园的话。”
阿尼突然转向他父亲,表情变得又惊又怒。他没想过还有这种可能。
“我不会申请不准学生开车的学校。”他的声音充满耐心,仿佛在教导一群低能儿童。
“你瞧!”迈可说,“她说得一点都没错。选择学校的标准竟然是准不准大一新生在校内开车——这样还算有理性吗?你已经为这辆车疯狂了。”
“我也不期望你能了解。”
迈可紧抿嘴唇,好一阵子没有吭声。
“再说搭公交车去机场取车有什么不好?不错,是很不方便,我承认,可是这个问题并不严重。它的好处是非必要时你就不会去取车,这样正好可以节省油钱,此外还可以堵住你妈的嘴,看不到这辆车她就不会唠叨。”迈可又停下来,再次露出他那悲哀的笑容,“你我都知道她不是在乎车子需要花钱养,她只是不能忍受你违抗她……”
他又停下来注视着儿子。阿尼也凝视着他。
“带着这辆车进大学吧,如果你选了个不准新生在校内开车的学校,总可以在外面找个停车的地方吧?”
“比方说,停在机场?”
“是的,类似这样的地方。等你回家度周末时可以把车开回家,你妈会因为高兴而不再提车子的事。说不定她还会帮你洗车上蜡,她就会知道你在车子身上下了多大的功夫。再等十个月,一切都会过去!我们就又可以享受平静的家庭生活了。阿尼,继续往前开吧。”
阿尼把车转入车道,加入车流中。
“这辆车有没有保险?”迈可突然问道。
阿尼笑着说:“别开玩笑好吗?这种车如果你还不投保责任险,要是出了车祸的话,警察一定会宰了你。不投保责任险的话,就算天上掉下一辆车砸在你车顶上也还是你的错。宾州政府那些狗屎这样规定就是为了防止小鬼乱开车。”
迈可想要告诉阿尼,在宾州的交通意外死亡统计数字中,有百分之四十一是青少年(阿尼买车不久后,瑞吉娜在报上看到这则统计时还用冷冰冰的声音念道,“百分之四十一”),可是他马上又想到阿尼一定不想听……至少在目前的情绪下他不会想听。
“只投保责任险?”
他们通过一块指示牌,上面写着“机场靠左线”。阿尼先打方向灯才向左靠,迈可看到后稍微松了口气。
“不满二十一岁不能保意外险,那些有钱的狗屎保险公司绝对不会做对他们不利的事。”阿尼的声音中有种迈可从未听过的苦涩与些许戾气,同时他虽一言不发,却为儿子的用词感到震惊和些微不悦——他以为也许阿尼和朋友之间都是这样说话(直到不久后与丹尼谈过,他才知道一个极为明显的事实,那就是直到高中最后一年,阿尼仍然只有丹尼这一个朋友),只是不会在他和瑞吉娜面前表现出来。
前方夜空中闪着机场的灯光,跑道上浮现着两道神秘的蓝色灯光。“如果有人问我世上最低等的是什么人,我一定会说是保险业务员。”
“显然你接触了很多这种人。”迈可说道,他不敢再多说什么,阿尼似乎正在等待另一次发怒的机会。
“我跑了五家公司,我并不像妈说的那样急着把钱糟蹋完。”
“所以你只能投保第三责任险?”
“一年六百五十块。”
迈可吹了声口哨。
“是很惊人。”阿尼同意道。
阿尼又打方向灯,左转是停车场,向右则是机场大厅。到了停车场门口,车道又岔为两条。右边是通往短期停车购票亭,左边是间玻璃亭,停车场管理员坐在里面边抽烟边看着黑白电视。
阿尼叹口气:“也许你说得对,这里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
“当然,”迈可松了口气,阿尼的语气很沧桑,同时他眼中的火光也渐渐平息了,“十个月后一切就没事了。”
“当然。”
他把车开到售票亭边,管理员很年轻,穿着橘黑两色、胸口有着自由高中校徽的运动衫。他推开窗子探出头问:“要寄车吗?”
“我要买张月票。”阿尼掏出皮夹。
迈可拦着他说:“说好算我的。”
阿尼轻轻把他的手推开,坚决地掏出皮夹。“这是我的车,”他说,“我自己付。”
“我只是想——”迈可说。
“我知道,”阿尼说,“我是说真的。”
迈可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说真的,你和你妈一样倔强。反正照我的方法做,一切都会没事。”
阿尼先是撇着嘴,然后咧嘴一笑。“可不是吗?”他说。
两人不觉相视而笑。
这时克里斯汀突然无缘无故地熄火了。油表和电路指示灯都正常,在这之前,点火系统也没有任何不顺畅。
迈可扬起眉毛问:“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阿尼皱着眉说,“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现象。”
他转动钥匙,引擎又重新发动。
“没事。”迈可说。
“这周有空我要检查一下点火正时。”阿尼以埋怨的口吻说。他踩油门让引擎空转,然后仔细听它的声音。在那一刻,迈可觉得阿尼完全不像他的儿子,他看起来像比实际年龄大,而且坚强多了。然而这时他心中却闪过一丝极度强烈的恐惧。
“嘿,你是要买月票,还是要在这里坐上一整晚想你的点火正时问题?”停车场管理员问道。阿尼觉得他很面熟——也许他们在学校走廊见过,但没有说过话。
“哦,对不起。”阿尼从窗口递给他五元钞票,并从那人手里接过一张票卡。
“停最后一排,”管理员说,“下个月若要续租,别忘了在月初前五天预订车位。”
“好。”
阿尼把车开到停车场最后一排,克里斯汀的影子在水银灯下拉长又缩短,最后停在一个空位前面,慢慢倒了进去。阿尼熄掉引擎,整张脸一皱,一手撑在背部下方。
“背还在痛?”迈可问。
“有一点,”阿尼说,“本来差不多快好了,大概昨天搬东西姿势不对,别忘了锁门。”
两人一起出来并把门锁按下。出了车子,迈可觉得开朗多了——他觉得和儿子更亲近了,他感觉今晚自己似乎解除了一场重大危机。
“我们可以算算搭公交车回去要多少时间。”阿尼说。于是两人穿过停车场朝机场公交车站走去,水银灯下只见两个紧紧靠在一起的身影。
迈可在来机场的途中,总算对克里斯汀的情况有了些了解。他很佩服阿尼修车的功夫,但他不喜欢这辆车,而且是非常不喜欢。他知道对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有这种感觉实在很可笑,可是它就像喉咙里的疙瘩,迈可永远不会喜欢它。
如果一定要推究原因,他知道那是由于克里斯汀在他们家引发了一连串不算小的纷争,这是主要原因,但不是全部原因。他不喜欢阿尼坐在方向盘后的样子,那时他总是变得骄狂暴躁,活像个生病的国王。他不喜欢阿尼咒骂那些保险公司的样子,他动不动就脱口而出的“狗屎”……还有当他们父子同时笑出声时克里斯汀莫名其妙熄火的那件事。
此外,那辆车有股味道,你也许不会马上察觉,可是慢慢就会闻到。也不全是新椅垫的味道,那种味道很好闻,而克里斯汀的味道却带着老旧、苦涩和几分神秘。迈可对自己说:它是辆老古董车,难道你期望它闻起来像新车?它已经用了二十年了,也许那股怪味是来自后备厢的地毯,或新地毯下的脚垫……也许是来自椅垫。总之,那是种古老的味道。
然而,那股味道使他心烦。它会一波波传出来,有时气味非常明显,过了一会儿却又完全消失。它似乎没有固定的出处,而且最糟的是,有时候,它竟有点像小动物的腐尸味——也许是只猫、土拨鼠,或松鼠曾经钻进后备厢,或挤进车缝间,然后闷死在里面。
迈可对他儿子完成的工作感到骄傲……而且很高兴走出他儿子的车。
22.山迪
头一次我走过便利商店,
下一次我开过便利商店,
我喜欢开车经过的感觉,
因为有收音机陪着我。
——乔纳森·里士满与摩登情人(Jonathan Richmond and the Modern Lovers)
那晚的停车场管理员名叫山迪·盖尔顿,是赖普顿狐群狗党中的一员。赖普顿向阿尼亮刀子那天他不在场,所以阿尼不认得他,但他认得阿尼,他在机场停车场的值班时间是每晚六点至十点。
赖普顿被退学后再也无心念书,于是就到凡登堡父亲开的加油站打工。他才干了几周就学会了几套传统的诈财把戏——碰到匆忙而不可能有时间点钱的顾客,就故意少找他们钱,另一招是用翻修过的轮胎骗顾客说是新胎,而十五块和六十块之间的差额自然都跑进了他的口袋。其他类似的零件也是如法炮制,不然就是卖检验合格贴纸给附近的高中生或何立克大学的学生。
加油站是二十四小时营业,赖普顿轮值晚上九点到第二天凌晨五点的班。晚上十一点左右,威尔奇和山迪常会开着山迪那辆疮疤满布的福特野马,瑞奇·崔洛尼则开他的庞蒂克火鸟过来闲聊,至于凡登堡更是一周之中总有五六天都耗在这里。周一到周五任何一天,办公室里总会窝着六到八个人在那儿喝啤酒或赖普顿的得州司机(威士忌)、吸大麻、讲黄色笑话,或跟同伴胡诌些搞女孩的经验,不然就是帮赖普顿干他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十一月初某天晚上,山迪刚好向他们提起阿尼·康宁翰买了张停车月票,把他那辆老爷车停在机场的事。
在夜半时分精神一向涣散消沉的赖普顿这时候突然把椅子向后一顶,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他问,“康宁翰?那个老芝麻脸?”
“是啊,”山迪略带惊讶与不安地说,“正是他。”
“你确定?就是那个害我被踢出校门的家伙?”
山迪看着他,脸上的警觉性越来越明显:“就是他,怎样?”
“他买了一张三十天的停车票——这不就表示他会长期把车停在你那里?”
“没错。也许他家人不准他停在……”
山迪没把话说完,而赖普顿却先笑了。那是令人不快的笑容,部分原因是他的牙齿又黄又丑,而主要原因是它使人觉得好像有一台恐怖的机器突然有了生命,而且正准备开始运转。
赖普顿把视线从山迪转到凡登堡,又转到威尔奇,再转到崔洛尼身上。这期间他们好奇又害怕地看着他。
“芝麻脸,”他故意用带着惊讶的柔和声调说,“老芝麻脸的车居然上了路,而且还把它停在机场。”
说完他开始大笑。
威尔奇和凡登堡交换了一个有着几分担忧同时又带着饥渴的眼神。
赖普顿靠向他们,双肘撑在膝上。
“听我说……”他说。
23.阿尼与莉亚
开车上场一路游,
宝贝佳人伴身旁,
趁着弯道偷一吻,
好奇心起四处走,
电台频道尽情溜,
天下任我走透透。
——查克·贝瑞(Chuck Berry)
车上的收音机,WDIL调幅电台正播着狄昂(Dion)以粗犷沧桑的嗓音演唱的《放浪的苏》(Runaround Sue),可是他们俩都没在听。
他把手伸进她的运动衫里,找到了她柔软的乳房,将手覆上她因兴奋而紧缩挺立的乳头,她的呼吸急促微喘。接着,她第一次把手伸向他最希望她抚摩的地方,那是他两膝之间的紧绷处。他没有经验,因此现在他急着弥补这个缺憾。
他吻着她时,她的嘴张得很大。他找到她的舌根,狠狠吸啜她口中雨后森林的清香。他可以感受到她的兴奋。
他靠向她,把全身顶着她,那一刹她也报以热情的回应。
然后她突然推开他走了。
阿尼愣坐在方向盘后,过了半天才伸手打开车顶灯。他没搞错,莉亚刚推开门走出去,他还听到砰的关门声。
他又坐了一会儿,为的是要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甚至不太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他觉得浑身燥热,那种神奇的生理反应既奇妙又有点可怕。他的尿道疼痛,阴茎充血坚硬,睪丸阵阵悸动,他觉得肾上腺里有东西上上下下跑来跑去,有点像是血流高速通过一样。
他把裤子整理好,推开车门出去找莉亚。
莉亚站在堤防边缘,目光投向下方的漆黑之中。阿尼觉得自己仿佛生活在梦境之中,而这场梦随时可能变成噩梦……也或许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她离边缘太近,因此他伸手把她拉回来。这儿的土又松又软,边上没有栏杆,如果塌方了,莉亚也会跟着摔下去。
堤防是情侣谈情说爱的地方,它始于史丹森路末端,一直往山边高地延伸过去,几乎绕过大半个自由镇,终止于自由高地。
这天是十一月四日,周六。黄昏时就开始下的小雨现在已成了雨雪。他把她拉回车里——她毫不反抗地跟他回去,或许是被雨雪淋湿的缘故。起初他以为她脸颊上的水珠是雨水,进了车子在仪表板幽青的光芒照射下,他才看出那是眼泪。
“怎么回事?”他问,“发生了什么事?”
她摇摇头,哭得更厉害了。
“是不是我……是不是你不想做那件事?”他拼命吞口水,强迫自己鼓足勇气说,“你不喜欢像那样摸我?”
她又摇头,但他不太了解她的意思。阿尼搂着她,担心得不知如何是好,可是他心里想的是:居然下雪了,克里斯汀没套雪链。
“我从来没对男生做过那种事,”她把头伏在他肩上说,“这是我第一次摸男生的……我这么做只是因为我想。”
“那到底是为什么?”
“我不能在这里跟你……”她说得很慢很吃力,一次一个字,好像有点不情愿说出来。
“在堤防上?”阿尼往四周看看,他在想她会不会以为他带她到这里是想偷看别人亲热。
“我是说车子!”她突然大声说出来,“我不能跟你在车里做爱!”
“呃?”他仿佛遭到雷击般瞪着她,“你说什么?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因为……我也不知道!”她想说出来,却换来更多眼泪。阿尼搂着她,一直到她安静下来。
“我只是不知道你比较爱谁。”莉亚冷静下来后说。
“这简直……”阿尼停了停,然后摇头笑道,“莉亚,这真是太疯狂了。”
“是吗?”她打量着他的表情说,“你陪谁的时间多?我……还是她?”
“你是指克里斯汀?”他看看四周,回她一个困惑的苦笑。这一笑对她来说不知是可爱还是可恨,或者两者皆有。
“对,我是指克里斯汀,”她靠回椅背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说这种话大概很蠢。”
“当然是陪你的时间多,”阿尼摇摇头说,“这真是太疯了。可是应该还算正常——我觉得疯狂大概是因为我从来没交过女朋友。”他伸手抚着她的头发,她的外套敞着,运动衫上印着一行字:不自由毋宁死。她突起的乳头明显印在薄薄的棉衫上,看得阿尼心神荡漾。
“我以为女生只会对其他女生吃醋,而不是一辆车。”
莉亚笑了:“你说得对,一定是因为你从来没交过女朋友。汽车就是男人的女友,难道你不知道吗?”
“哦,拜托——”
“那你为什么不叫它克里斯多福?”她突然用力在坐垫上拍了一掌,阿尼吓得往后一退。
“莉亚,不要这样。”
“不喜欢我打你女朋友?”她以满是恶意的口气问道,但她看到阿尼受伤的眼神后又说,“阿尼,对不起。”
“你是真的抱歉吗?”他换上冷漠的表情问道,“全世界好像没人喜欢我的车——你、我爸、我妈,还有丹尼。我辛苦的结果对你们来说什么都不是。”
“我不这么想,”她轻声安慰道,“我觉得你做得很好。”
“走吧,”他有气无力地说,他的兴致已消,现在只觉得浑身发冷,“我们走吧,我没加雪链,回去路上又都是下坡。别忘了你跟家人说我们是去打保龄球,待会儿困在史丹森路上就糗了。”
她笑着说:“他们可不知道史丹森路可以通堤防。”
他对她挤个眼色,幽默地说:“只有你不知道。”
他慢慢驶向回镇上的路。克里斯汀在险降坡上也能平稳地徐徐下滑。地面上两大片闪亮的星光越来越近——那是自由镇和蒙罗镇的灯火。莉亚满怀惆怅地看着那一片闪烁,不晓得这美好的夜晚为什么就这样溜走了。她很懊恼也很沮丧,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没有完成。她的乳头有点痛,她不晓得自己会不会“随他怎样”……只是当时那个节骨眼上,一切都跟她想的不一样了,都怪她那时为什么要乱说话。
她的身体和思绪都是一片纷乱,在回家的寂静路上,她很想对他说出心中的感受……只是她张了嘴又闭上。她怕被误解,而且其实她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感受是什么。
她不嫉妒克里斯汀,但也并不是完全不在乎这件事。阿尼说了句谎言,那就是他花在车子上的时间远比跟她在一起的时间要多得多,可是这又有什么不对?他是个巧匠,他喜欢机械。他把它修复得跟新的一样……只是那个往回跑的秒表实在有点古怪。
她对他说:汽车就是男人的女友——当时她没细想自己在说什么。她只是脱口而出。这句话当然只是随便说说,她从来没去想她家那辆车是男是女,它不过是辆福特罢了。
可是——
算了,别再钻牛角尖了。有件事比什么都重要,那就是她不能和他在车里亲热,不能和他做爱——
绝不能在车里。
因为她一直有种疯狂到家的感觉,那就是克里斯汀在偷看他们。她不容许这种事发生,她充满嫉妒,甚至带着恨意。每次坐进克里斯汀和阿尼出去兜风,她都觉得他们被那辆怪车吞噬了。和阿尼在车里接吻和做爱就好像在别人面前表演一样——或许更像是在她情敌的身体里做爱。
而更疯狂的是,她恨克里斯汀。
她是发自内心地讨厌并害怕克里斯汀,她不喜欢走在她前面,或太接近她的后备厢。她惧怕克里斯汀的程度,就像她从来没看过汽车似的。
她不愿在那辆车里做任何事,甚至不愿乘坐她。而且阿尼进了车就好像变了个人——变成一个她不认识的人。她喜欢让他抚摩——胸部或大腿内侧(她还不允许他攻向两腿深处,但她希望他能把手放在那里,她相信如果阿尼这么做的话,她一定会被融化),他的手指能为她带来感官上最大的刺激,只是在车里,所有感觉都变得那么鲁钝……或许阿尼在车里表现出的是色情而不是热情。
车子转进她家所在的街上时,她又开口想跟阿尼解释自己的感觉,可是她还是发不出声音。何必呢?根本也没什么好解释的——这一切的感觉都那么虚无缥缈,就像一团蒸气。不……有一点例外。可是她不能对他说,那样会伤到他,她不想伤害他是因为她发觉自己刚开始爱上他。
可是事实摆在眼前。
车里除了新换沙发套和洗洁剂的味道外,还有种轻微的腐败臭味,让人闻之欲呕。
她怀疑是不是有什么小动物死在车上某个地方。
他在门前台阶上吻她,两人的身影在车道路灯下拖得很长,她的深褐色头发被水银灯照得宛如珠宝。他很想好好吻她一次,可是她父母可能会在客厅里看到——说不定他们现在正在看。所以他只象征性地吻了她一下,就像在吻表妹一样。
“很抱歉,”她说,“今晚我表现得很笨拙。”
“不,别这么说。”阿尼很正经地看着她。
“我只是觉得——”她不晓得自己是不是在说谎,“在车里做那件事不太好,任何车都一样。我想跟你在一起,只是不想躲在路边黑漆漆的车里。”
“我知道。”他说,刚才在堤防上他有点生气,可是现在站在她家门前的台阶上,他可以谅解她的感受,“我知道你的意思。”
她抱住他,双手锁着他的脖子。她的外衣还是敞着,他可以感觉到她柔软双峰的重量。
“我爱你。”她第一次对他这么说,然后一溜烟地跑进屋里,留下阿尼一人愣在门口,不过这么一句话为在晚秋寒风中的他带来一身温暖。
阿尼呆站了好一阵子才想到,再站下去也许她家的人会觉得奇怪,于是他打着拍子,傻笑着走出院子。他像在坐云霄飞车——全世界最带劲的云霄飞车,而且只准坐一次。但才走到路边,他突然停下来,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消失。克里斯汀停在路边,车窗上的融雪遮住了车里的灯光。刚才离开时他没熄火,可是现在车子死寂地停在那里,这种事已是第二次发生了。
“电路潮湿,”他喃喃自语,“小毛病!”不可能是因为火星塞,前天他才在唐诺车厂把整组八个火星塞都换了,而且还是香槟牌的——
你陪谁的时间多?我……还是她?
他又笑了,只是这回笑得很勉强。他当然是陪车子的时间多,因为这牵涉为唐诺打工的问题,而且……
那么你是在对她说谎了?这是事实,对吧?!
不对,他对自己答道。不对,你不能说这是欺骗……
你没骗她?那这是什么?
从他带她去看球赛起,这是他对她说过的唯一的谎话。因为事实上他花在克里斯汀身上的时间远比跟她在一起的时间要多得多。他不喜欢把车停在机场,让她在那里吹风淋雨,马上还要淋雪——
所以他骗她。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陪克里斯汀。
不过这样做是——
是——
“不对的。”他对自己说,但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他站在人行道上打量他的车。隔着雪雨淋湿的玻璃,里面那盏足球形的红色灯仿佛在嘲笑他。
他走过去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然后把门拉上。他闭上眼睛,平和宁静之余,他又想起了一些事。不错,他是说了谎,可是那只是小谎,再说这件事也不重要。
他闭着眼伸手去摸钥匙——附在上面的皱皮套还烙着“罗兰·李勃”的字样。他觉得没必要换个烙着自己名字的皮套。
而且这串钥匙和皮套不也很特别吗?是啊,挺特别的。
他在李勃的厨房里把现金点给他时,李勃把钥匙串滑过红白格桌巾给他。那块长方形皮套已经变成黑褐色,上面的字母因为长年在口袋里和铜板摩擦,也已模糊不清。
可是现在字母看起来那么突出,就像新烙上去的一样。
然而这件事跟他说谎的事一样,一点都不重要。一旦坐进克里斯汀,他就感觉什么都变得不重要了。
对,什么都不重要。
他转动钥匙。起动机开始震动,可是引擎就是点不着。电路潮湿,还是那小毛病。
“帮帮忙,”他喃喃自语,“我保证一切都会没事,放心吧。”
引擎点燃又熄火,起动机继续发出哀鸣。雪雨从窗前掠过。只要发动得起来,坐在车里真是又干又暖又安全。
“帮个忙吧,”阿尼轻声说,“帮个忙吧,克里斯汀,小甜心。”
引擎再度点燃,并断断续续咳嗽着。车里的小灯闪了几下。引擎经过一番挣扎后,才渐渐恢复正常的吼声。
暖气对着他的膝盖呼呼直吹,外面的冷风对他再也起不了作用。
有些事莉亚似乎不能了解,而且她永远无法了解,因为她才来到自由高中。芝麻脸、比萨脸!她无法了解他有多想和人聊天和人接近。她甚至不了解一个最简单的事实:如果不是克里斯汀,就算她在额头上刺了“我愿意跟阿尼·康宁翰约会”,他还是永远不敢打电话约她。当然她更不晓得,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老了三十岁——不!是五十岁——好像他突然从少年变成从战场负伤回乡的老兵。
他摸着方向盘,仪表板上猫眼般的绿光照亮了他的脸。
“上路吧。”他带着叹息的口气说。
他上了挡再开收音机,黑暗中立刻传出一首叫《马铃薯泥》的曲子。
他开车上路,他打算开到机场,把车停好,再搭十一点的公交车回家。他照计划做了,可是最后他搭的是午夜的班车,而不是预计的十一点那班。他一直到那晚上了床回想莉亚温柔的香吻时,才想到在离开莉亚家到抵达机场之间,他少了一个小时。他觉得这有点像有个人翻箱倒柜地找寻一封重要文件,最后却发现要找的东西始终在他手上。这种感觉有点吓人。
那一个小时他到哪儿去了?
他隐隐记得离开莉亚家以后就……
……就开着车兜风。
对,兜风。如此而已。
在滂沱大雨中兜风,驶过空荡的街道。满地都是霜雪,但克里斯汀没有加雪链(她似乎很懂得保护自己,所以走得又直又稳,即使转弯也不打滑),开着收音机兜风,听着《佩姬·苏》(Peggy Sue)、《卡萝》(Carol)、《芭芭拉·安》(Barbara—Ann)和《苏西宝贝》[20]。
那些老歌让阿尼心里发毛,于是他把频率调到FM104想听《周末派对》,却听到一个声音酷似艾伦·弗里德[21]的DJ,接着又听到“尖叫的杰·霍金”唱着:“我已对你下了咒……因为你是我的……”
最后他终于见到机场水银灯出现在迷茫的雨雾中,收音机的歌声也化为沙沙的电波干扰声,所以他把它关掉。走出车子时他竟然全身都是汗水,心底却莫名地松了口气。
现在他躺在床上想睡而睡不着。雨变大了,棉花般的雪片也夹杂着飘落。
事情不对劲。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他无法骗自己说完全不知道。那辆车——克里斯汀,有不少人赞赏过他修复得跟新车一样。他开到学校过一次,实习工厂那些同学都围着打量它,还有人趴下去看新的排气管和车身钣金的接缝。他们打开引擎盖,查看散热器、起动机、发电机,和结构紧密、闪闪发光的汽缸及活塞,就连空气滤清器也新得一尘不染。
他在实习工厂中成了英雄。他回答一切评语和赞赏的方式就是微笑,可是在他笑的时候他的心里不曾感到疑惑吗?当然会。
因为他不记得自己对克里斯汀做了哪些修复工作。
现在回想起在唐诺车厂修车的那段日子,只有一片模糊——今晚他开车到机场途中发生的事也是如此。他只记得第一项工作是敲打尾部撞凹的钣金,可是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完工的。他只记得在顶篷上喷漆,在锈蚀的地方涂底漆,可是他不知道避震器是什么时候换上去的,他更不记得四个避震器是哪儿来的。他记得他常一个人坐在方向盘后,沉浸在莫名的快乐中……那种感觉就像莉亚吻他时一样。当其他在唐诺车厂修车的人都回家吃晚饭了,他就时常这么坐在车里听收音机播的怀旧老歌。
风挡玻璃的事最叫他费解。
他从来没替克里斯汀换过风挡玻璃,这点他非常确定。因为如果他买了块这么大的风挡玻璃,他的银行存折一定会更加枯竭,而且买东西会没有收据吗?他曾在房里翻箱倒柜找寻一张这样的收据,可是什么都没发现。而且事实上,他觉得自己似乎有点神志恍惚。
丹尼说过——他发现风挡玻璃上的裂纹越来越小。然后到了去隐山镇看球赛那天,它竟然完全消失了,偌大的风挡玻璃上竟然没有一丝痕迹。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什么时候发生的?
他完全不知道。
他睡着后做了场可怕的梦。窗外的雨停了,秋夜的星星在云缝间露脸。可是阿尼在被窝里扭成一团发抖。
24.现身夜幕
上我车车来兜风吧,
上我车车来兜风吧,
来去兜风,
来去兜风,
上我车车来兜风吧!
——伍迪·格思里(Woddy Guthrie)
莉亚一直到了结尾才确定那是一场梦。
她从梦中醒来,在梦中——这场梦是她和阿尼在做爱……不是在车里,而是在一个没有家具,只有蓝地毯、蓝窗帘、蓝枕头的蓝色房间里。她醒来时发现自己是躺在家里,时间是周末凌晨。
她听到外面有车声,于是走到窗边往下看。
克里斯汀停在人行道旁,引擎还发动着——莉亚可以看到排气管不断冒出废气——可是车里没人。虽然没听到敲门声,但是她知道阿尼就站在门边。她得赶紧下去开门,如果她爸醒来发现阿尼半夜三更跑来找她,后果一定不堪设想。
可是她没有下去,只是站在窗口看着那辆车,心想它有多可恨、多可怕。
而且她知道那辆车也讨厌她。
情敌,她心想。即使在梦中她也感觉得出嫉妒心带来的灼热感。那辆车在凌晨时分停在路口等她——莉亚,下来吧,莉亚,下来吧,我们兜风去。让我们好好谈谈谁需要他,谁关怀他……下来吧,你不是怕我吧,嗯?
她吓得毛骨悚然。
这不公平,克里斯汀太老了,她知道如何骗取他的心——
“滚开!”莉亚在梦中狠狠地低语,并且用指节敲着窗户。玻璃是冰凉的,她看见上面还留下了指印。有时梦里的感觉竟真实得让人惊讶。
可是她知道这一定是梦,因为那辆车可以听到她的声音。她话才刚说出口,克里斯汀就转动它的——或说“她”的——雨刮器把积雪刷下风挡玻璃,然后转出人行道,慢慢驶上马路走了。
然而车里还是没有人。
这点她十分肯定……在梦里你对任何事情都会很肯定。驾驶座窗户沾了很多雪粉,可是还不至于看不到里面。她看见方向盘后是空的,所以她知道这当然是场梦。
她回到床上(她从没带男朋友上过这张床——其实除了阿尼,她根本也没有过男朋友),想起十四年前克里斯汀正年轻时,她才四五岁……母亲带她逛波士顿的百货公司。
她把头埋在枕头下,睡意逐渐降临,然后,(在梦中)她睁开眼——在梦里任何事都有可能——她看见百货公司里金光闪闪的玩具部门。
他们正在找礼物送给表弟布鲁斯。百货公司的扩音器里突然传出圣诞老公公的呵呵笑声。可是那声音一点都不欢乐,反而有种不祥的感觉,有点像个手持屠刀的神经病正在傻笑。
她指着展示台上某样东西,告诉母亲叫圣诞老公公把它送给她。
不行,乖孩子,圣诞老公公不会把它送给你,那是男生的玩具。
可是我要!
圣诞老公公会送你个芭比娃娃——
我要那个!
那是男生玩的,莉莉乖宝宝。女生要玩娃娃。
我不要娃娃,我不要芭比,我只要那个……
莉亚,再不听话,下次我就不带你出来了。
她只好听话了。那年圣诞节她不但收到马里布海滩版芭比,也收到了马里布海滩版的肯尼,她也蛮喜欢这些东西的(大人觉得她应该喜欢),可是她还是忘不了那辆红色赛车。它没有电线操纵,却能在模型公路上来回奔驰。她记得模型板上有翠绿的假山、灰色的环形公路。那辆车跑得好快,在记忆中它是神奇的亮红色,造型也很特别……最特别的是它自己会跑。她知道后面一定有个店员从柜台那里用无线电遥控。妈妈是这么说的,所以事实一定是这样,可是她从心底不肯相信。
她就是不肯相信。
她站在那里看傻了眼,戴着手套的小手扶在展示台围栏上。那辆车不停地绕圈,跑得好快,而且自己在跑,没人操纵它。她站着不肯走,一直到最后,妈妈才不得不把她抱走。
离去时她印象最深的就是百货公司扩音器里传出的可怕的圣诞老公公的笑声。她总觉得那是不祥的征兆,她抬头,看见垂挂在屋顶上的装饰小亮片都被笑声震得摇摇晃晃的。
莉亚越睡越沉,到了最后梦境和记忆都从脑海中逐渐退却,继之而来的是窗外耀眼的阳光像冰冻鲜奶般洒了进来。外面呈现的是周末早晨宁静、空旷的街巷。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铺满一地,洁净柔白的街道上没有任何痕迹——除了人行道旁靠近柯博家门口有两道车轮印,它从这里一直划向通往郊区公路的尽头。
那天早上她一直到十点多才起床(她的母亲不喜欢看人睡懒觉,所以最后终于叫她下楼吃早餐,免得跟午餐挤在一起),她下楼时气温已经回升到六十华氏度——在宾州西部,十一月的天气跟四月一样反复无常。
因此十一点不到,地上薄薄的积雪全都融化了,当然那两道车轮印也跟着消失了。
25.赖普顿夜访机场
让他们闭嘴,然后出手摆平。
——布鲁斯·斯普林斯汀(Bruce Springsteen)
十天后的晚上,一辆蓝色福特卡默路悄悄驶进机场长期停车区。它的屁股翘得老高,车鼻几乎磨到地面。
山迪从管理亭里紧张地探出头来,福特驾驶座也露出一张嬉笑的脸。那是赖普顿,他留了一周的胡须,眼神涣散,一看就晓得刚吸了古柯碱。那晚他们几个兄弟先吸了个过瘾才过来的。除此之外,赖普顿的外形还真像堕落版的克林·伊斯威特。
“干得还愉快吧,山迪?”赖普顿嬉皮笑脸地问。
卡默路车里挤了赖普顿、凡登堡、威尔奇和崔洛尼四个人。在一堆古柯碱加上六瓶得州司机后,他们兴致正高,打算好好“修理”阿尼那辆普里茅斯。
“你们几个要是被逮到,我的工作就砸了。”山迪紧张兮兮地说。他是在场唯一清醒的人,现在他很后悔告诉他们康宁翰把车寄在这里,不过他还没想过自己可能会因为这件事和他们一起坐牢。
“如果我们这趟他妈不可能的任务失败了,你这群勇敢的朋友会否认你跟我们的关系,你会他妈活得好好的。”威尔奇在后座说道,这段话免不了引来一阵哄笑。
山迪回头看有没有别人在往这儿看,下班飞机还要一小时才到,因此停车场就像荒无人烟的沙漠。天变冷了,利刃般的寒风从跑道上刮来,穿过停车场上一排排的车子,一直吹向公路上。
“你们尽管笑吧,低能儿,”山迪说,“我根本没看见你们。如果你们被逮了,我就说我撇大条去了。”
“嘿嘿,瞧这老小子多胆小,”赖普顿故意装出惋惜的表情说,“我没想到你是这么胆小的人,圣人山迪。”
“汪!汪!”崔洛尼学狗叫,引来了更多笑声,“快闪到一边趴着装死吧,不然我老狗要咬人了!汪!”
山迪的脸变得好红。“随你们,”他说,“反正当心点就是了。”
“会的,老弟,”赖普顿诚挚地说,他拿了一瓶得州司机交给山迪,“给你,好好喝个痛快。”
山迪勉强咧嘴笑了一下。“好吧,”他说,“要干就好好干一场。”
赖普顿的笑容变得像金属般坚硬。他眼中的光芒退去,乍看有如一对义眼。“哦,当然,”他说,“这点你可以放心。”
福特卡默路悄悄滑进停车场。起初山迪还可以从尾灯看出他们滑到什么地方,可是后来赖普顿把灯关了。有一阵子引擎声跟着寒风一起飘送过来,稍后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山迪把古柯碱放到柜台下方电视旁边,然后把酒打开。他知道工作时喝酒会被开除,可是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喝醉总比坐在那里看乏味的黑白电视要好。
一阵风吹向他,因此隐隐约约可以听到一些声音。
有人在砸玻璃,用金属敲打金属,还有隐约的笑声。
接着又是一阵玻璃砸碎的声音。
然后是一片寂静。
风声中夹杂着交谈声,他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
突然他又听到一连串撞击声,山迪不禁打了个哆嗦。玻璃跟着碎裂,某部分零件也掉在柏油路上——听起来有点像散热器前面的隔板之类的东西。他真希望赖普顿能多带些古柯碱给他,好让他暂时忘记这些不愉快的事。
接着是急躁的说话声,没错,那准是赖普顿。
“弄这里!”
有人不同意。
又是赖普顿的声音:“别管那么多!砸它的仪表板。”
仍旧有人不同意。
“我才不在乎!”赖普顿说。
然后响起一阵压抑的笑声。
尽管是寒风刺骨,山迪还是满头汗水。他把窗户关上,扭开电视机,开始一个劲地灌酒,果汁混着廉价劣酒的味道让他的脸皱了起来。他不在乎这些,平常他们在一起不喝冰啤酒的时候就喝这种“得州司机”。现在他该做何感想,觉得自己比他们高级吗?不过反正他早晚都会被炒,但赖普顿可不喜欢胆小鬼。
几口酒下肚,他觉得舒服多了——至少有点头昏眼花了。稍后一辆机场安全巡逻车经过时,他也面不改色。那个警察跟山迪挥挥手,山迪回了个招呼,冷静得就跟平常一样。
蓝色福特卡默路进去十五分钟后,终于出现在出口车道上。赖普顿若无其事地把车停在管理亭门口,仪表板上还放着四分之一瓶得州司机。赖普顿虽然在笑,但山迪看出他的眼神有点不自在。赖普顿什么事都敢干,阿尼·康宁翰一定会想到这件事是他干的。
“都处理好了,老弟。”赖普顿说。
“很好。”山迪说。他勉强一笑,但又觉得自己这么做很恶心。他跟康宁翰一点交情也没有。他也不是个想象力丰富的人,可是他实在不难想象明天康宁翰看到自己的车后会有什么感受,不过这是赖普顿的事,跟他无关。
“很好。”他又说了一遍。
“你继续开心吧。”崔洛尼嘻嘻哈哈地边笑边说。
“当然。”山迪说。他很高兴他们终于要走了。也许经过这件事后,他不会像以前那样常去凡登堡他爸的加油站了,或许根本不会再去了。这次玩笑开得太大,实在有点过头了。他得丢了这工作……想开点,这工作本来就没什么意思。也许去夜校修几门课好了。
赖普顿一个劲地对他笑,山迪很不自在,只好连灌几口酒,还差点呛到了。有一瞬间,他甚至想就把酒喷在赖普顿的脸上。然后,他的不自在变成了恐惧。
“如果条子来了,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到。就像你说的,九点半左右你撇大条去了。”
“我知道,赖普顿。”
“我们都戴了手套,所以没留指纹。”
“那很好。”
“冷静点,山迪。”赖普顿安慰他。
“是啊,我知道。”
卡默路重新发动,山迪按按钮升起栅栏,卡默路稳稳地驶向机场的出口道。
车里有人在学狗叫。山迪听到汪汪的叫声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寒风中。
麻烦大了,他坐回去继续看电视。
十点四十由克利夫兰飞来的班机马上要降落了。他把剩下的酒倒在窗外地上,他不想再喝了。
26.克里斯汀惨遭海扁
点滴、点滴,
哦,我以后绝对绝对不再开快车。
那包血拿过来吧,巴德。
——“小神经”·诺瓦斯(“Nervous”Norvus)
第二天放学后阿尼和莉亚搭公交车到机场取车,他们打算开到匹兹堡买点圣诞用品——这很像是大人才会做的事。
在公交车上阿尼心情好极了。他随口编起邻座乘客的有趣小故事,逗得莉亚频频捂着嘴笑:那个穿男用工作鞋的胖女人一定是个还俗修女,那个戴牛仔帽的是个骗子……她看事物的目光就不像阿尼这么透彻,而且没想到阿尼走出自己的封闭世界时,竟然这么活泼……而且多才多艺。她爱他,并深信自己绝对没爱错人。
两人在机场终点站下了车,手牵着手走人行道去停车场。
“这方法倒也不错,”莉亚说,这是她头一次和他到机场来取车,“这里离学校只要二十五分钟。”
“地点不是很理想,”阿尼说,“不过为了能让家里安宁,我也只有认了。告诉你,那天晚上我妈下班回家看到克里斯汀,那张脸马上臭得跟狗屎一样。”
莉亚笑了,风把她的头发由后吹向前。温度从昨晚到现在已经回升许多,不过寒风刮在脸上依然生疼,对于这点她倒是很高兴,因为天气如果不冷一点,就没有圣诞节的气氛了。这时候匹兹堡的圣诞饰物恐怕还没有上市,不过没关系,他们上街也并不真是为了买东西。突然,她变得好高兴,能够活着并沉醉在恋爱中就是两件最幸福的事。
她曾经自问是不是真的爱上了他,结果答案非常肯定。以前在马萨诸塞州她好像也恋爱过,但绝不像对阿尼这么肯定。他固然带给她一些困扰——比如对车子过于偏执这件事——可是偶尔的不安也在恋爱的感觉上扮演着一部分角色,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感觉。而且说起来她也承认自己有时是有点自私。
他们穿过车阵,朝长期停车区走去。头上有架美国航空班机刚起飞,聒噪的引擎声波浪般打在脸上,阿尼在说话,但除了头两个字外,其他都被引擎声吞噬了——他好像在说感恩节大餐的事——她撇头看着他的脸,欣赏他那光开口但听不到声音的滑稽样子。
接着,他的嘴唇停下,两脚突然冻僵在地上,眼睛越瞪越大,好像眼珠马上就要胀破。他的嘴角渐渐扭曲,握着莉亚的手拼命收紧,捏痛了莉亚的手指。
“阿尼——”
飞机声越来越小,但阿尼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他的手像抽筋一样紧捏着不放,脸上的表情冻结在惊讶与恐惧之间。她想,他一定是心脏病突发还是怎么了……
“阿尼,怎么回事?”她问,“阿尼……你捏得我好痛。”
他还在继续加压,而她已经痛得仿佛骨头都要压碎了。他的脸上不见血色,整张脸如同白蜡。
他只说了一句:“克里斯汀!”然后松手放开。他往前跑,先是撞到一辆凯迪拉克的保险杠,接着又差点跌了一跤。可是他没有因此停下,只是不要命地往前冲。
她这才明白又是车子——车、车、车,每次都是那辆天杀的车。她又气又失望。这时候她第一次怀疑,自己怎么会爱上阿尼。
可是当她真正看清那辆车时,她的怒气马上又消了。
阿尼奔向他的车子残骸,双手摊开,猛然在它前面停下,那光景有点像是动作片中车子撞到人之前那一刹那的画面。
他以这奇怪的姿势站了好一阵子,仿佛想阻止那辆车前进,又仿佛想要阻止整个世界,不让时间前进。接着他慢慢放下双手,喉结上下移动两次,咽下什么东西——也许是一声怒吼或一声尖叫——然后喉结锁住,身上每一块肌肉渐渐隆起,每根血管、每根筋都鼓了出来。那股力量说不定能举起一架钢琴。
莉亚慢慢走向他。她的手指还是痛得不能弯,等到明天就会肿起来,甚至可能就此废了。可是现在她已忘掉这一切。她的心飘出体外追上阿尼,和他一起分担那份痛苦。事后她才知道那天阿尼隐藏了多少痛苦和愤恨不愿和她分担。
“阿尼,是谁干的?”她问。她的声音划过空中,带来更多悲愤。她不喜欢那辆车,可是看到它遭到这种伤害,她才真正了解阿尼有多爱它。也许她再也不会讨厌它了。
阿尼没有回答。他站着凝视克里斯汀,眼里燃着怒火。
风挡玻璃被砸了两个大洞,碎裂的玻璃碴像钻石般撒满前座。前保险杠几乎脱离车身,拖在柏油路上,四扇门的窗子被砸了三块,由玻璃裂痕可以判断那是用坚硬的重型铁器干的——很可能是修车工具。有扇车门被撬开,莉亚看见仪表板上的玻璃全都碎了,车里一片狼藉,速度表的指针掉在脚垫上。
阿尼慢慢绕着车子走了一圈,注意每一个细节,莉亚问了他两次他都没回答。现在他那张白蜡脸上出现燃烧的火红色。他走到车头前面,拾起地上一个八角形的东西,上面还连着黑色电线。她知道那是分电盘帽——以前修车时父亲曾经指给她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