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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丹尼——少年的汽车之歌5

可是莉亚·柯博的美毫无缺陷。她的皮肤自然、完美得无可指摘,五英尺八英寸的身高就女孩来说够高又不会太高。还有她的身材——坚实、高耸的胸部,纤细的柳腰,看上去总觉得一手就能搂她一圈(至少你会想试试),翘臀、修长的腿,性感、成熟、具有艺术美,而不像小说中那些长嘴唇、尖鼻子、平胸脯或歪屁股的大美人(她甚至连牙齿都很完美,我想她一定做过矫正了),但也不会因此看起来就没有特色。

有几个小子曾经约过她,但是都被她委婉拒绝了。于是有人在猜,也许她在她来的地方已经有个男朋友了。我和阿尼同堂的课程中,莉亚也选了两门,而我早就在动她的脑筋了。

现在看到他们两个互相偷瞄,我竟开始怀疑我是不是还有机会。我忍不住要对自己苦笑。阿尼·康宁翰——这张比萨脸——居然和莉亚·柯博配成一对。这真是太荒谬了——

这是我第三次发现阿尼的皮肤有了起色,而这一次好转的速度更是惊人。这些斑斑点点消退了,当然难免留下一些坑疤,可是如果一个男孩的面孔线条有力的话,一点坑坑疤疤也算不了什么。说得疯狂一点,这样搞不好还更有性格。

莉亚和阿尼不停相互偷瞄,我也频频偷瞄阿尼,我不晓得这个奇迹是怎么发生的。阳光斜射进教室的玻璃窗,刻画出阿尼脸部的线条。他看起来老了很多,好像他战胜脸上的痘子不是靠勤洗脸或是抹药膏,而是把时钟拨快了三年。他的头发也不一样了——他刚剪过头,耳边那两撮辛苦栽培的鬓毛也剃掉了(我想他大概从一年半以前才开始长那玩意儿)。

回想我们一起去看功夫片那个下午,那是我第一次发现他的皮肤有显著的改善。我想这和买车总有点关系。年轻人嘛,一点点欢乐就能消除脸上的困扰。买辆二手车就能——

就能怎样?改变你的思想?改变新陈代谢?解放真正的自我?

“谢谢你,阿尼。”莉亚用清脆细柔的声音说,她把笔记本还给阿尼。

“不客气。”他说。

这时他们两人的目光又交会了——这次是坦荡荡地对看而不是偷瞄——我甚至可以感觉到火花在两人之间跳跃。

“第六节课见。”她说着转身走了。绿裙子后的臀部一摆一摇,遮住半个背的长发也跟着左摇右晃。

“你们俩第六节是什么课?”我问。那堂我是自习课,指导老师是凶悍的雷帕克小姐——同学都管她叫“母老鼠”[19]……当然不是当着她面就是了。

“微积分,”他用着了迷的声音说道,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他看着我,眉头皱成一团,“你笑什么,丹尼?”

“微——积——分。”我眯着眼睛学他说,然后捧着肚子大笑。

他做出要揍我的样子。“你等着瞧好了,丹尼。”他说。

“尽管来啊,马铃薯头。”

“哪天看我打烂你的鸟。”

这时候教高一文法的哈德先生刚好从走廊经过。他绷着脸对阿尼说:“怎么可以说脏话!”说完他就走了。我看他一手提着公文包,另一手提着一包汉堡之类的东西。

这么一来阿尼的脸红透了,每次师长跟他讲话他都会这样(从前在小学时他就这样了)。我想这一定和迈可及瑞吉娜的教育方式有关。

“怎么可以说脏话,”我模仿哈德先生的口气说,“再犯你就会有一箩筐的麻烦。”

他也笑了。我们一起走进回声荡漾的走廊。到处都是人,有些乒乒乓乓跑来跑去,也有些靠着他们的置物柜吃午餐。走廊里是不准吃东西的,可是很多人根本不理这套。

“你带午餐了吗?”我问。

“带了。”

“拿了咱们到球场看台吃。”

“你对足球场还不烦啊?”阿尼问,“你在那里吃得下饭吗?”

“我不管,我只想离开这儿。”

“好吧,直接在那儿见。”

他走了以后,我到我的柜子拿午餐盒。我带了四份三明治。因为普飞教练才展开马拉松练习,我好像永远都处于饥饿状态。

我顺着走廊往前走,我在想如果莉亚和阿尼正式开始交往的话,别人会怎么说。高中学生非常保守,这是真的。不错,女孩在学校都穿最时髦的衣服,男孩的头发常常拖到屁股,每个人都难免抽抽烟或大麻,可是这些都只是表面。是你为了对抗生命中的某些现象而故意摆出来的样子。你就像一面镜子,一心只想把阳光反射到师长、父母的眼睛里,因为你要在他们使你昏头之前先下手。而内心里,其实大多数高中生都保守得像共和党银行家或宗教领袖。有些女孩也许会有“黑色安息日”的所有专辑,但就算主唱奥兹·奥斯本和她们在同一所学校,要约她们出去,一样会被她们笑得无地自容。

阿尼满脸的脓包和痘子消失了,看起来总算令人好过了点——也许比令人好过还强一点。可是我想只要见过他从前脸部最糟情况的女孩,没有一个会想跟他出去。她们看见的他并不是现在的样子,而是过去的记忆。可是莉亚不同,因为她是转学生,她不知道过去三年的阿尼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当然她要想知道也很容易,棋艺社公告栏上就有阿尼从前的照片。但高中女生的保守心理正好就跟共和党的银行家一样,会使她们忽略这些。他们会告诉你,现在就是永恒,世界就是这样运转的——她们不会打听过去。

当你还是小孩子时,你以为每件事都会维持不变,但当你长大后你就会发现无论如何努力维持现状,事情总是在变。十多岁少年时虽然知道这点,但心里还是相信有些事情永远不会改变。

我拿着巨大的午餐盒穿过停车场走向实习工厂。那是座类似谷仓的建筑,外面裹着蓝色铁皮——在外形上和唐诺车厂没什么不同。工厂里有木工部、汽车修理部以及制图工艺部。工厂的吸烟区在靠近后门的地方,可是在这样的好天气里,那些烟鬼都穿了他们的越野车长靴,把摩托车靠在墙边,一伙人窝在屋外的阴影下,边抽烟边和女朋友们闲扯,或者上下其手。

今天工厂墙边没有一个人,这应该意味着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我没费神去想那些,我满脑子想的只是阿尼、莉亚和现代美国高中生的心理现象。

真正的“吸烟区”在实习工厂后门,那是学校指定的吸烟区。过了实习工厂五十码就是足球场。一眼望去最醒目的就是那块写着“打败他们”的电子记分牌。

有一群人聚在吸烟区门口,大约二十个,紧紧聚成一个小圈圈。通常这种情形就是有人在单挑,或是阿尼说的“推推乐”——两个没有真要打架的人,为了维护自己的男子气概,于是就在那里互相推来推去或是用肩膀互顶。

我往那儿瞥了一眼,但对那种场面并没有多大兴趣。我不喜欢看人打架,我只想吃我的午餐或是问阿尼对莉亚·柯博到底印象如何。如果他们两人能擦出点爱情火花的话,或许阿尼会转移他对车子的狂热。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莉亚身上绝对不会有铁锈。

接着我听到女孩尖叫,同时有个人叫道:“嘿,老兄,不可以!把那玩意儿收起来!”这话听起来不太妙,于是我掉头赶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我挤进人群,看见阿尼站在中间,两手握拳护着前胸。他脸色苍白,面带惊恐。在他左边地上是被踩扁的午餐盒,上面印着球鞋的大脚印。站在他对面的是身穿牛仔裤和T恤的赖普顿。他右手握了把弹簧刀,并慢慢地在阿尼眼前翻转,就像魔术师挥舞魔棒似的。

赖普顿肩宽体壮,头发长得结成马尾。他的表情笨拙也很卑贱,可以称得上是满脸横肉。他勉强挂着一丝笑容。可是我只觉得那是恐慌的表现。他看起来不但笨拙、卑贱,而且有点近乎疯狂。

“我说过我要宰了你。”他轻声细气地说,对着阿尼朝空中试探性地刺了刺,阿尼向后缩了一下。那把刀配有象牙柄,刀刃长约八英寸,上面还有血槽——这种刀除了杀人,我不晓得它还能拿来干吗。

“嘿,赖普顿,割他一块肉!”凡登堡在一旁兴奋地起哄,我只觉得喉咙干涩。

我看着站在我旁边的小子,他是新面孔,很可能是新生。他两眼像是被催眠了一样。“喂,”我叫他,发现他没反应,于是用胳膊肘顶他一下,“喂!”

他满脸惊恐地跳起来。

“去叫凯西先生来,他在木工部办公室吃饭,叫他马上来。”

赖普顿看我一眼,又回头看阿尼。“来吧,康宁翰,”他说,“你觉得怎样,咱们是不是要干一场?”

“如果你放下刀我就奉陪,狗屎。”阿尼口气十分冷静。狗屎,我在哪儿听过这个词,是乔治·李勃,是吗?当然了,那是他老哥的台词。

“狗屎”这两个字赖普顿当然无法忍受。他面红耳赤地逼向阿尼,阿尼退着绕圈子。我担心几秒钟内就要出事了——这次阿尼也许会缝上几针甚至留下一道疤。

“现在就去叫凯西先生!”我对那个新生说。他恍然大悟,掉头就走。可是我担心在凯西先生还没来时,事情可能就已不可收拾了……除非我先把局面缓和下来。

“把刀放下,赖普顿。”我说。

他又向我瞥一眼:“少管闲事,芝麻脸的朋友,你要我把刀放下吗?”

“你有刀,他没有,这不公平,”我说,“只有懦夫才做这种事。”

他的脸更红了,现在他的注意力已被分散,他看看阿尼又看看我。阿尼很快向我递个眼神表示感激——然后靠近赖普顿,我不喜欢他这么做。

“放下刀。”另外有人对赖普顿叫道。然后其他人也跟着说:“放下刀!”最后大家齐声叫道:“放下刀,放下刀,放下刀!”

赖普顿更火了。他不怕成为群众的注目焦点,但他害怕注意力分散。他不断回顾后面的人,显得很紧张。一小撮头发掉在前额,他立刻把它们甩到后面。

他又看我时,我做出要扑过去的样子。他那把刀立刻转向我这边,同时阿尼也采取行动——他的动作快得令人难以想象。他用空手道的砍劈攻击赖普顿的手腕,把刀打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赖普顿弯腰去抢刀。阿尼选了最恰当的时机——在他手指刚接触地面的时候——跳上去踩他的手。这下踩得真够狠,赖普顿惨叫一声。

这时凡登堡也沉不住气了,他冲进去把阿尼推倒在地。我不晓得该怎么办,但我本能地冲过去用最大的力气踹凡登堡的屁股,我不是由下往上踢,而是水平地踹,就当在踢足球一样。

凡登堡十九岁或二十岁,个子比我高,他捂着屁股惨叫。这时他已完全忘记要帮他的伙伴赖普顿了。他没倒下还真奇怪,我从来没有那么狠地踢过一个人,不过感觉还真好。

就在这时,有只手臂勒住我的脖子,另一只伸向我胯下。那一瞬间我已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可是一切都太迟了。我被狠狠捏了一把。这一下可真结实,我痛得整个下半身都麻了。因此当勒住脖子的那只手松开时,我立刻栽倒在地。

“滋味怎样,驴子脸?”一个方脸缺牙的小子问我。他戴着超小型金边眼镜。那么大的脸,这样搭配实在难看到家。他是威尔奇,赖普顿的另一个伙伴。

围观群众突然让开,同时我听到有个大男人的声音叫道:“住手!立刻住手,旁边的人让开!没你们的事!”

是凯西先生,他终于来了。

赖普顿赶忙抢到刀子塞进牛仔裤后口袋里。他的手在流血,看来马上就会肿起来。卑贱的狗儿子,真希望他的手肿得跟棒球手套一样大。

威尔奇朝凯西走来的方向瞄了一眼,然后退到一边,用拇指搓搓嘴角对我说:“晚点再教训你,驴子脸。”

凡登堡还在捂着屁股跳,只是速度比刚刚慢了很多,他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阿尼过来扶我起来,他被凡登堡推倒的时候弄脏了衣服,牛仔裤膝盖的部位沾了几个烟屁股。

“你还好吧,丹尼?他怎么把你弄成这样?”

“捏了我一把,不过没事。”

我希望我没事,如果你是男的,而且胯下曾经受过撞击的话,就晓得那种滋味了。如果你是女的,当然就无法体会,也不可能体会得到。你最初的痛楚只是个开端,痛感消退以后,继之而起的是缩进腹腔里的悸动。除此之外,你还得当心你的未来。不过我想,攻击下体还算不上对生命的最大威胁。

凯西挤了过来。他的块头不像普飞教练那么大,看起来也不怎么壮。他中等身材,而且已接近秃发的年龄。宽宽的牛角框眼镜、洁白的衬衫、从不打领带,看起来一点也不凶恶……可是凯西先生很受学生敬畏。从来没人敢在他面前吊儿郎当,因为他不理那一套。赖普顿那帮臭小子非常清楚这点,所以他们低着头在地上猛搓脚。

“快走吧。”凯西对仍徘徊在那儿的围观者说。人群渐渐散开的时候,威尔奇也混在其中想跟着一起走。“你留下来,威尔奇。”凯西先生说。

“嘿,凯西先生,我可是什么也没做哦。”威尔奇说。

“我也是,”凡登堡说,“你为什么老盯着我们?”

凯西先生走到我这边来,阿尼仍旧扶着我:“你还好吧,丹尼?”

我总算渐渐恢复了——如果不是当时我用大腿用力夹紧,现在可能还躺在地上。我点点头。

凯西先生走向赖普顿、威尔奇和凡登堡三个人,他们三个很不服气地站成一列。

“你们很勇敢吗,嗯?”凯西先生打量他们一阵才说,“三个打两个。赖普顿,你是不是一向这样?还是你希望你们这边的人再多一点?”

赖普顿抬头很不服气地看他一眼,又低头看自己的脚。“他们两个先动手的。”他说。

“他骗人——”阿尼也开腔了。

“闭嘴,芝麻脸。”赖普顿说。他还想再说下去,但还没说出口就被凯西先生推了一把,撞到后面的墙上。在他头上刚好有块“只准在此吸烟”的牌子。凯西先生不停推他撞墙,他每做一次,那块木牌就跟着晃一下,就像自动计数器一样。他驾驭赖普顿就像在耍木偶似的。我想他的力气一定很大。

“你最好闭上那张大嘴,”他边推赖普顿边说,“我不准你再那样说人家,赖普顿。”

他终于放开赖普顿,他的T恤露到牛仔裤外,露出了苍白的肚皮。凯西先生转向阿尼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路过这里要到球场去吃午餐,”阿尼说,“赖普顿和他的朋友挤在门口抽烟。他叫我过去,打掉我的餐盒用脚踩,踩得扁扁的。”他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又有点困难的样子。最后他咽了咽口水说:“然后就打了起来。”

但我可不许他留着另一半的事实不说。我不是爱搬弄是非的人,但显然赖普顿报复的方式不会是海扁一顿就算了,他很可能会捅阿尼一刀,甚至杀了他。

“凯西先生。”我说。

他转过头看我。赖普顿那对绿色的眼珠在他背后警告我:这是我们的事,你最好闭嘴!如果是一年前,我也许会被他吓着而妥协,但现在不会了。

“怎么,丹尼?”

“他从暑假就在找机会欺负阿尼,他身上带着刀,他刚刚想捅阿尼。”

阿尼看着我,那灰色眸子有点令人不解。我想到刚才他骂赖普顿狗屎,背上不禁起了阵鸡皮疙瘩。

“你他妈说谎!”赖普顿演戏说,“我没有!”

凯西看着他,什么也不说。现在凡登堡和威尔奇越发觉得不自在了——我想那是恐惧的反应。他们因为打架已经被留校或停学过无数次,再犯的话距离开除就不远了。

我必须再说句话。刚才我差点忘了。阿尼是我的好朋友,而我知道赖普顿真的想用刀捅他。所以我得把话说出来。

“他带了把弹簧刀。”

现在赖普顿的眼睛开始冒火了。“别听他放狗屁,凯西先生,”他用沙哑的声音说,“他胡扯,我可以在上帝面前发誓。”

凯西先生还是没说话。他慢慢转过去看阿尼。

“康宁翰,”他说,“赖普顿有没有对你亮刀子?”

起初阿尼不愿回答,然后他用低沉的声音,几乎叹气似的说:“有。”

现在赖普顿的怒火燃烧得更炽烈了。

凯西又转向威尔奇和凡登堡。我忽然发现他改变了战略,他决定谨慎地处理这件事,小心地步步为营。但我想他已经掌握了整个局面。

“他有没有拿刀?”他问他们。

威尔奇和凡登堡都低头看着脚不愿回答。不过这就够了。

“翻开你的口袋,赖普顿。”凯西先生说。

“我不翻!”赖普顿说,“你不能强迫我!”

“如果你以为我没这个权力你就错了,”凯西先生说,“如果你以为我不能动手翻你的口袋,那你更错了。可是——”

“你试试看,”赖普顿对他大吼,“看我不打扁你,你他妈老秃头!”

我的胃缩在一起。我不喜欢这样。他太恶劣了,我没碰过这么紧张的场面。

可是凯西先生已经掌握大局,他只要把持住原则就绝不改变。

“我不会这么做,”他把刚刚的话接着说完,“我要你自己翻开口袋。”

“翻你娘啦!”赖普顿说。他背靠着墙,这样他那鼓起的口袋就不会被发现。另一方面他的T恤下摆也遮住了刀柄。他的眼睛瞄来瞄去,就像被人围观的动物。

凯西先生对威尔奇和凡登堡说:“你们两个到办公室等我,别溜到其他地方,你们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两人紧靠在一起慢慢离开,好像在互相保护一样。走了几步,威尔奇还回头再看一眼。外面钟声响了,有人陆续走进实习工厂。每个进来的人都好奇地往这里看。我们没吃午餐。不过没关系,反正我一点都不饿了。

凯西先生又把注意力转回赖普顿身上。

“你现在是在学校里,”他说,“你该为这点感到庆幸。因为在外面携带凶器是要被关起来的。”

“拿出证据来!拿出证据来!”赖普顿吼着说,他两颊发红,呼吸急促。

“如果你不自己翻开口袋,我就写张退学签条,然后打电话给警察。你一踏出校门他们就会逮捕你,你了解自己的处境吧?”他很严肃地看着赖普顿,“现在你算是在家里,可是一旦我写了退学签条,你就是他们的人了。当然,如果你身上没带刀的话就没事,可是如果相反……”

接着是一片死寂,四个人木头般地站在那儿。我想赖普顿不会翻他的口袋,他会拿了退学签条,然后找个机会把刀藏起来。可是他一定晓得警察不好惹——他们会把藏在海底的东西都给捞出来——因为他终于把刀从后口袋抽出来扔在地上。刀柄首先着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八英寸长的刀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阿尼看见地上的刀,用手背抹着嘴角。

“到我办公室去,赖普顿,”凯西先生不动声色地说,“在那儿等我。”

“×你妈的办公室!”赖普顿叫道,他已经有点近乎歇斯底里,他的头发又掉向前额,他用力往后一甩说,“我要离开这鸟学校。”

“那也可以,很好。”凯西先生带着几分兴奋说,仿佛赖普顿端了杯咖啡给他。我知道赖普顿在自由高中的生涯到此为止了。这回不会是留校或停学,他的父母会立刻收到蓝色的开除通知书——那张纸会对他们的孩子被开除的事情解释得非常详细,末尾还会加上一句话提醒他们有权请律师提出辩驳。

赖普顿看着我和阿尼,笑了笑说:“我会修理你们,我要你们后悔为什么生在这个世上。”他踢开刀子,脚步咔咔作响地走了。刀子撞到墙边停下,依旧闪着光亮。

凯西先生看看我和阿尼。他看起来悲伤而又疲倦。“我很遗憾,”他说,“也很抱歉。”

“没关系。”阿尼回答。

“你们要不要回家休息?我可以准你们半天假。”

我瞥阿尼一眼,他拍着身上的尘土摇摇头。

“不用了,我们没事。”我说。

“好吧,那我写张条子向你们老师解释这堂课迟到的原因好了。”

我们走到凯西先生的小房间里,等他替我们开证明。下一节是体育课,我刚好跟阿尼同堂。稍后走进体育馆时,很多人都在看我们,还有人叽叽喳喳、指指点点。

我看见证明单开到第六节,上面提到了赖普顿、威尔奇和凡登堡几个人。我本来以为体育老师洛桑先生一定会找我跟阿尼问话,可是并没有。

放学后我去找阿尼,想跟他一起回家,顺便谈谈这件事。可是他已经离开学校,到唐诺车厂修他的克里斯汀去了。

17.克里斯汀重新上路

我的六六福特樱桃红野马,

超强马力三百八,

她一上路威力无穷,

州际公路任我游。

——查克·贝瑞(Chuck Berry)

我一直到了下周末比完球赛才有机会和阿尼真正说上话,那天也是他第一次把克里斯汀开上路。

那场球是到十六英里外的隐山镇比赛,一路上游览车里死气沉沉——过去从来没有这种现象。那光景就好像我们是要上断头台而不是去比赛。隐山队的战绩只比我们好那么一丁点,可是我们并没有因此而欢欣鼓舞。普飞教练坐在司机后面,脸色苍白,一声不吭,仿佛马上就要上绞刑台。

过去我们的出征车队就像马戏团一样浩浩荡荡。第二辆游览车上是啦啦队、乐队和“后援会”。游览车后面通常还会跟着十五到二十辆车,上面全是青少年,身上贴着“痛宰他们”的贴纸,另外还有标语、彩带之类的玩意儿。

可是这次啦啦队和乐队的巴士上还空了一大堆位子——如果是连战皆捷的球季,巴士座位早在几分钟内就抢购一空了——而后面随行的车子也只有三四辆。我和蓝尼坐在一起,一心只担心今天下午会不会被抬着出场,完全没注意到克里斯汀也跟在游览车后头。

到了隐山高中停车场走出巴士时,我才看到克里斯汀。他们的乐队在门口迎接我们,砰砰的大鼓声在阴霾的天气里显得格外震撼。这种阴凉的周六正是比赛的好日子。

当我猛然转头发现克里斯汀就停在游览车旁时,我惊讶得几乎不能动弹。然后我看到阿尼和莉亚·柯博各从车子两边出来——当然这时我还带着几分嫉妒。她穿的是宽松的裙子和白色套头衫,金色秀发铺满双肩。

“嘿,阿尼!”我说,“是你!”

“嘿,丹尼。”他略带羞怯地说。

我注意到其他刚走出巴士的队友也惊讶万分,比萨脸康宁翰居然和马萨诸塞州来的美女在一起!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

“你还好吧?”

“很好,”他说,“你认识莉亚·柯博吧?”

“见过,”我说,“你好,莉亚。”

“你好,丹尼。今天你们会赢吗?”

我故意压低声音说:“没有用,裁判都被买通了。”

莉亚捂着嘴咯咯笑了两声。

“我们会尽力就是了,我也不知道。”我说。

“我们会为你加油,”阿尼说,“我已经可以看到明天报纸的标题——丹尼·季德,空中飞人,改写联盟达阵纪录。”

“我看‘丹尼·季德颅骨裂伤入院治疗’还比较有可能,”我说,“今天来了多少帮手?十个?十五个?”

“填不满座位就是了。”莉亚说。她伸手钩着阿尼,这么一来阿尼可是又惊又乐。我蛮喜欢她的。她很可能成为风骚或没内涵的女孩——我觉得很多漂亮女孩难免具备其中一项特质,但她两样都没有。

“你那堆铁还能走吗?”我说着朝他的车子走去。

“还可以。”他跟着我,尽量压抑着不咧出太明显的笑容。

他的进展不错,现在那辆普里茅斯已经不像原先那么惨不忍睹了,前面另一半锈烂的铁格网也换了,风挡玻璃上的裂纹也完全消失。

“你换了风挡玻璃?”我说。

阿尼点点头。

“还有车篷?”

车篷是崭新的,跟两侧锈迹斑驳的车体形成强烈对比。它那救火车般的鲜红非常抢眼。阿尼像抚摩宠物似的摸着他的新车篷,好像恨不得能拥抱它似的。

“是啊,我自己装的。”

我有点不太敢相信。他自己一个人完成的?这可能吗?

“你说过要把它变得有头有脸,”我说,“我想我快相信你了。”我走到驾驶座旁。车子内装还是很糟,但前座椅套也换过了。

“以后它会很漂亮的。”莉亚说。只是她的语调很平淡——完全不像刚刚谈球赛时那么明亮有劲。我看了她一眼,而这一眼就够了。她不喜欢克里斯汀,我完全了解她的心思,仿佛她的脑波能够传到我心里一样。或许她会因为喜欢阿尼而设法喜欢克里斯汀,可是……她永远不会真的喜欢它。

“你已经申请到驾照了?”我问。

“呃……”阿尼一副不自在的样子,“可以这么说。”

“什么意思?”

“喇叭不响,有时候刹车灯也不亮。我想一定是哪里短路了,到目前为止还没找出毛病。”

我往风挡玻璃上瞟了一眼——那上面贴了张检验合格的贴纸。阿尼顺着我的目光望去,立刻变得有点不好意思。“老唐诺给的贴纸,他晓得我已经弄得差不多了。”他解释道。

“它一点都不危险,对吧?”莉亚问。这句话不晓得是问我还是阿尼。她的眉毛稍稍由两侧往外坠——我想她大概意识到了我和阿尼之间突然出现的一股冷风。

“不会的,”我说,“不会有危险的,坐上阿尼的车,保你一路平安。”

这句话多少打破了我和阿尼间略嫌紧张的情势。空地上突然响起了我们乐队的吹奏声。

我们三人相互看来看去。阿尼和我先开始笑,过了一会儿莉亚也加进来。现在看着她,我不禁又起了短暂的嫉妒之心。我希望阿尼能够拥有最好的,可是她实在太动人了——十七八的俏女孩,美丽、健康、活泼,简直无懈可击。罗珊固然漂亮,可是和莉亚比起来,她就像只正在打瞌睡的树懒。

我是不是从那一刻起就决定要她了?我是不是从那一刻起就决定要我最好朋友的女友?我想可以这么说。可是我能发誓,如果不是事情的演变出人意料,我是绝对不会动她脑筋的。我从未想过事情会演变成后来的样子,但也可能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们最好进场吧,阿尼,否则会抢不到好位子。”莉亚说。

阿尼笑笑。她仍旧钩着他,阿尼也满心欢喜的样子。这有什么不对?如果是我——有这么个活生生的漂亮女孩挽着我——我早就四分之三个人坠入爱河了。我只希望他们两个能在一起。这点你一定要相信。不过如果从现在起你们都不相信我说的话,我也不怪你们。我只是觉得,倘若这世上有谁该得到一点点快乐的话,那就是阿尼了。

队友都走进了体育场更衣室,普飞教练探出脑袋来。

“季德先生,是不是要全队等你一个人?”他朝我这边叫道,“请原谅我,这边的事比你那边的更重要。如果你有空的话,是不是能请你把尾巴伸过来一下?”

我匆匆和阿尼与莉亚打个招呼,就朝更衣室跑去,现在普飞教练已经把脑袋缩回去了。阿尼和莉亚也走向看台。我跑到更衣室门口,又掉头走向克里斯汀。我兜着圈子接近它,不知为什么,那种不敢走向它正面的荒谬心理一直无法从我心中消除。

我看到车尾牌照上也贴着一张检验合格的贴纸。都是唐诺给他的——而到目前为止,他的车还不能合法地开上马路。唐诺给他弄了两张贴纸,不仅如此,阿尼还叫他“老唐诺”。实在有趣,但也实在不是好现象。

我怀疑阿尼会不会笨得以为唐诺那些人是发自内心地对他好。我希望他不至于那么笨,但我也实在不敢肯定。关于阿尼的任何事我都不敢肯定,过去几周来他改变了太多太多。

球赛结果真是让我们惊讶得一塌糊涂。我们居然赢了——那一季的比赛我们一共只赢了两场,而那场球就是其中之一。

我们实在没资格赢的,进场时我们就像是斗败的公鸡,而全场的欢呼几乎都冲着隐山队(这名字实在很蠢,不过要是你听说过“更犬队”的话,你会觉得它还不错)。他们一开场就冲过两次四十码,瓦解我们的防线如同刀切奶油一样。到了第三节,他们四分卫的一次失误,让我们的盖瑞抄到球后直闯六十码线。终于得分了,那小子笑得嘴都合不拢。

隐山队教练抗议,说那球是死球不能算分,可是裁判不同意他的看法。于是我们以六比零领先。我坐在长板凳上往看台瞧,自由镇的球迷全都疯了。我想他们的确有理由这么做,因为这是本季以来我们头一次在球赛中领先。阿尼和莉亚在挥小旗子,我向他们挥手。莉亚看到我,先向前回个手势,然后用胳膊肘撞撞阿尼,接着阿尼也向我挥手。他们好像一对夫妇,我看了不禁莞尔。

我们领先之后就不曾让比分拉近,今天气势全在我们这边,而这可能也是本季仅有的一次。这场比赛我不像阿尼预言的那么神勇打破联盟达阵纪录,不过我也有三次得分,而且其中一次还跑了九十码——那可是我个人的最佳纪录。半场结束时比分是十七比零,教练像完全变了个人。他以为我们就要缔造联盟最大胜差逆转纪录,当然事实证明他只是痴人说梦,不过那天他的确很兴奋就是了。我为他觉得高兴,同样也为阿尼和莉亚高兴。

下半场就没那么好了,我们的防线出现大漏洞,他们又像刚开场那样刀切奶油似的频频进攻。可是比分一直没能拉近。最后是二十七比十八,我们获胜。

教练在第四节中段把我换下场,由麦勒尼来接替我——明年我毕业后他就要接替我的位置,结果事实证明他比我预期的还早就取代我。我冲了澡换好衣服走出体育场时,最后两分钟笛声刚响。

停车场上摆满了车,却没一个人影。隐山队的球迷发出狂野的喊叫,试图激励他们在最后两分钟内达成不可能的任务。可是在场外听起来,一切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我向克里斯汀走去。

它静坐在那里,锈迹斑斑的车厢,崭新的车篷,看起来有一千英里长的尾鳍。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当美元把日元踩在脚下,当得州的油商个个都成了百万暴发户时,它就已经出厂了。那个年代你打开收音机听到的都是卡尔·珀金斯(Carl Perkins)和强尼·霍顿(Johnny Horton)的歌,而当时最红的偶像就是艾德·库奇·拜恩斯。

我伸手触摸克里斯汀。我想学阿尼那样拥抱它、爱抚它,或者像莉亚那样,为了阿尼而去喜欢它。如果这世上有谁该强迫自己去喜欢那辆车的话,那当然是我。莉亚认识阿尼才一个月,我却已经认识了他半辈子。

我沿着车篷抚摩而过,同时心中想到了乔治·李勃、莉塔和薇洛妮卡。然后我那只原本抚摩它的手突然紧握成拳,狠狠在它身上敲了一下。我使劲大得把手都敲痛了,我傻笑一声,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车上的铁锈如下雪般飘落地面,并发出沙沙声响。

球场上乐队的大鼓声就像巨人的心跳。

还有我自己的心跳。

我伸手拉前门。

锁上了。

我不停舔着嘴唇,因为我实在好害怕。

我觉得——我知道这种感觉很可笑也很微妙——这辆车好像不喜欢我,它怀疑我会介入它和阿尼之间,而我不愿走在它前面是因为——

我又笑了。可是一想起我的梦我就再也笑不出声。引擎尖叫,车灯照向我,轮胎发出嘎嘎的摩擦声,它就要向我冲来——

我甩掉这些不愉快的思绪。我不能再胡思乱想了,我必须控制自己的幻想……它不过是辆车——是“它”而不是“她”——一九五八年的普里茅斯,它根本不叫什么克里斯汀。二十年前底特律的汽车装配线上滚出几千几万辆同型汽车,它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这招蛮管用的,至少暂时还管用。为了证实我并不怕它,我趴下来观察它的底盘。我看到的景象比它外表那些像是随兴所至的“复健”工作更令人惊讶,三个避震器都是全新的,第四个却尘垢、油污满布,显然二十年来没人动过它。排气管尾端还新得发亮,消声器却像中世纪的产物。前半段排气管更是惨不忍睹。看那上面百孔千疮,我不免担心废气会从那儿漏进车里。那一瞬间,我又想到薇洛妮卡,废气能把人致死,它能——

“丹尼,你在干什么?”

我表现得比我自己想象的还窘,因为我从地上跪着站起来时,心脏吓得几乎跳到嘴边。是阿尼,他气得脸色发青。

就因为我趴下去看他的车?这有什么值得生气的?问得好。可是事实摆在眼前。

“我在检查你的破机器,”我装出平淡无奇的语气,“莉亚呢?”

“上厕所去了,”他的灰眼珠停留在我脸上,“丹尼,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那天要不是你,我可能就被赖普顿捅伤送进医院了。可是你不该这样背着我鬼鬼祟祟的,丹尼。以后最好不要再这样了。”

场内传来如雷的叫喊声——隐山队扳平的机会只剩三十秒了。

“阿尼,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我心里还是很愧疚。早先他向我介绍莉亚时我也有这种感觉,因为我喜欢上他喜欢的女孩。可是……背着他鬼鬼祟祟?我真的是这样吗?

我知道他有理由这么想,我早就觉得他对那辆车已经狂热得失去理性。我们的友谊被他锁进衣柜里,只要我介入他跟他的车子之间,就会惹上一大堆麻烦。

“我想你非常清楚我在说什么,”他说,我看得出他不是有点气,而是非常生气,“你跟我爸和我妈都在监视我,美其名曰‘为了我好’,对不对?他们还派你到唐诺车厂去刺探,不是吗?”

“阿尼,等等——”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点吗?我当时不说是因为我们是朋友。丹尼,你为什么不能不要管我的车?这件事根本与你无关。”

“第一,”我说,“你爸跟你妈没有站在同一边,是你爸单独叫我到唐诺车厂了解你修车的情况。我答应他是因为我自己也很好奇,再说,我又怎么能拒绝你爸?”

“你该拒绝他的。”

“你不了解情况,他跟你站在同一边。你妈还在反对你——我想是这样——可是迈可真的希望你能把车修好开上路,他亲口对我说的。”

“算了吧,”他冷笑一声,“他感兴趣的只是想确定我是不是搞得一团糟,你也是。他们臭味相投,他们不希望我长大,因为他们不想面对衰老。”

“老兄,这样说太不公平了。”

“丹尼,也许你这么想。但你大概不晓得他们答应给我的毕业礼物是辆新车,可是条件是我得放弃克里斯汀,成绩必须全部甲等,毕业后一定要念何立克大学……这样他们好就近再监视我四年。”

我不晓得该说什么。

“所以你最好别管这件事,丹尼,这样对我们两个都有好处。”

“可是我什么都没告诉他,”我说,“只说你换修了些东西。他好像很放心的样子。”

“是啊,我敢说一定是这样。”

“我没想到你的车这么快就可以上路。我看了底盘,发现排气管前半截都穿孔了,希望你开车的时候把窗子打开。”

“别教我怎么开车,我对车懂得比你多得多!”

这句话可真惹毛我了。我不喜欢跟阿尼吵,尤其是现在——莉亚每一秒钟都可能过来,我却感觉脑袋的控制室里有个人刚拉上了愤怒的齿轮。

“是啊,没错,”我压住怒气说,“可是我不晓得你对人了解多少。唐诺给你一张检验合格的贴纸——如果你被抓到了,他有可能要被吊销营业执照的。阿尼,为什么他要为你冒这种险?”

阿尼的口气稍微收敛了些:“我说过,我替他工作。”

“别傻了,那小子只有想利用你的时候才会给你甜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为人。”

“丹尼,看在老天的分上,能不能拜托你不要管这件事?”

“兄弟,”我上前跨了一步说,“我才不在乎你是不是买了辆车。说句坦白话,我只是不想看到你陷得太深。”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我说,我们干吗要这样吼来吼去的?就因为我趴下去看你车子的排气管?”

但我做的其实不止这样,我想这点我们俩心里都有数。

球场上响起结束的枪声。空中飘下细细雨丝,天气也转凉了。我们转向枪响处,正好看到莉亚往这儿走来。她挥了挥手,我们也向她挥手。

“丹尼,我会好好照顾我自己的。”他说。

“好吧,”我直截了当地说,“但愿如此。”这时我突然想问他到底和唐诺搅和得有多深,可是这个问题永远问不出口,因为我知道这一定会引来一场激战,很多话只要说出口就没办法补救了。

“我能照顾自己。”他重复说道,当他又伸手抚摩车篷时,我发现那原本充满敌意的目光变得柔和些了。

我既安心又惶恐——安心的是我们毕竟没有吵起来,而且两人都忍住没说出不可收拾的话;惶恐的是我们的友谊之门已渐渐关上,他拒绝了我的建议,而且显然不愿解决我们友谊的危机。

莉亚走了过来,雨珠在她头发上闪闪发光。她的气色很好,从她的眼神可以看出她很健康也很愉快,她浑身散发着令我心醉的少女芬芳。只可惜她这一路走来都像没看到我似的,她看的是阿尼。

“结局如何?”阿尼问。

“二十七比十八,”她说完又俏皮地加上一句,“我们痛宰了他们。你们刚刚跑哪儿去了?”

“聊车子。”我说。阿尼逗趣地瞄我一眼——至少他的幽默感不像理智消失得那么快。我想这跟莉亚也不无关系,从他看着她的期待眼神就看得出来,他已经被她迷得晕头转向了。虽然目前步调进行得很缓慢,但时机成熟时,速度可就快了。我对他们两个怎么会在一起还是很好奇。不错,阿尼的皮肤改善了,人也看起来比从前顺眼一点,可是他还是摆脱不了四眼书虫的味道。你绝不会相信莉亚·柯博这种女孩会跟他在一起,你会以为她的对象一定是学校里的大帅哥。

散场人潮慢慢涌出,双方球员和啦啦队都夹杂在人群中。

“聊车子。”莉亚学我的口气说,她仰头笑着看阿尼,阿尼也回她一笑,仿佛世上只有他们两人而已。从他的眼神中我看得出,当莉亚向他微笑时,克里斯汀已经被他抛得远远的,就在那一刻,它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再度降回了普通的交通工具。

我喜欢他这么想。

18.球场看台

神啊,请你赐我辆奔驰,

我的朋友都开保时捷,

我要比他们更好……

——贾尼斯·乔普林(Janis Joplin)

十月的前两周我常在学校走廊上碰到阿尼和莉亚。起初他们只是靠着置物柜聊天,然后是手牵手,最后连放学都牵着手一起回家。我想他们不只是“在一起而已”,他们已陷入热恋。

从打败隐山队那天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克里斯汀,显然它又回到了唐诺车厂去接受更大的手术。我看不到它的影子,却经常看到阿尼和莉亚……而且还听到很多有关他们的传言。学生说起闲话来是最有效率的。女孩都奇怪她怎么会看上他;男孩则比较现实一点,他们只想知道他扒过她的内裤了没。我不在乎他们怎么想,我只是好奇瑞吉娜和迈可对他们宝贝儿子恋爱的事有何感想。

十月中旬一个周一,阿尼和我一起在球场看台上吃午餐。这让我想起上一次我们约在球场吃午餐,结果撞上了赖普顿和他的刀——赖普顿因为这件事而被退学。他的两个伙伴被勒令停学三天,不过现在他们都变乖了。在这段不怎么令人愉快的日子里,我们的球队又被痛宰了两次,现在的战绩是一胜五负,普飞教练因此终日沉默寡言。

我的午餐盒不像我们撞见赖普顿那天那么丰富,一胜五负的好处就是你也不必练球了(脊石之熊现在是五胜一负)。谁都知道我们这一季已经没指望——除非别队的巴士通通翻到山崖下去了。

我们沐浴在十月的和煦阳光下,现在离那些小鬼披着床单,戴着星际大战黑武士面具在街上到处跑的日子也不远了。阿尼带了个芥末烤蛋,却跟我交换冷肉三明治。我猜大多父母一定很不了解孩子的心理,从高一开始,每周一阿尼的饭盒里一定会有芥末烤蛋。而我们家只要吃过冷肉(通常是周末下午),第二天中午我的午餐里就会出现冷肉三明治。所以我恨透了冷肉三明治,阿尼也恨透了芥末烤蛋。要是我们的母亲知道她们准备的烤蛋和冷肉三明治都被别人的孩子吃了,心里不知会做何感想。

我吃着我的饼干,阿尼吃他的煎饼条。他瞥了我一眼,确定我在看他后,一次塞了六根煎饼条在嘴里,把两颊塞得鼓鼓的。

我趁机搔他的痒,他鼓着满嘴食物向我求饶。最后他用力吞下煎饼,狠狠打了几个嗝。

“阿尼,这种吃法太恶心了!”我说。

“我知道。”他一副真的很开心的样子。我想那不是装出来的,据我所知,他从来没在任何人面前表演过这种无聊事。如果他在他爸妈面前一口气吞下六条煎饼,迈可和瑞吉娜一定会当场心脏病发或脑中风。

“你一次最多吞过几条?”我问他。

“十二条,”他说,“可是那次差点噎死。”

我笑了出来:“有没有在莉亚面前表演过?”

“我要留到舞会的时候才表演给她看,”他说,“然后我也要在她嘴里塞上六条。”这句话把我俩都逗笑了。我这才发觉有时候我是多么想念阿尼——我有我的球队,也有新的女友,我希望能在露天电影院的开放季节结束前牵到她的手,或者再过分点也行。

但就算有了这一切,我还是很想念阿尼。至于阿尼,他是先有了克里斯汀,莉亚才加入,所以现在他同时有了莉亚和克里斯汀,而这也是我希望他生活中的优先级。

“她呢?今天没来?”我问。

“病了,”他说,“周期性的妇女病,我想她一定很不舒服。”

我疑惑地挑起眉毛。如果他会知道她的那些事,那他们一定已经很熟了。

“那天你是怎么把她邀去看球赛的,”我问,“我是说我们出战隐山队那天?”

他笑了:“那是两年来我看的头一场球,丹尼,看样子我是你的福星。”

“你就这么打电话约她去?”

“我差点就不敢打电话了,那是我第一次约女孩子。”他有点羞涩地抬头看看我,“前一天晚上我睡不到两小时。她答应要跟我出去的时候,我吓得尿都要流出来了。我想那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在乎了——哪怕是赖普顿要拿刀子跟我单挑也行。”

“那天我看你倒蛮冷静的。”

“哦,是吗?”他显然有点高兴,“那就好。可是当时我紧张得要命。她喜欢在走廊跟我说话,跟我谈功课什么的。她居然还加入棋艺社——天晓得她根本不会下棋……不过有我这个老师,她也慢慢下得不错了。”

我心想:我就知道,你这家伙。不过我没说出来。我还记得出战隐山队那天他对我发脾气的情景。可是另一方面我又好奇万分,很想知道阿尼到底是怎么追到莉亚这样的女孩的。

“过了一段时间后我才意识到她对我有意思,”阿尼接着说,“也许你就不像我这么笨,丹尼。”

“当然,我可内行了,”我说,“就像詹姆斯·布朗唱的一样:‘我是性机器!’”

“不,你不是性机器,你只是比较了解女孩的心理。”他一本正经地说,“你了解她们,但我怕她们。”我想他指的是不敢和女孩说话,而且一直到现在都一样。

“我不敢约她出来,”他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是说,她是很漂亮的女孩——不是一般漂亮,而是非常漂亮。你不这么觉得吗,丹尼?”

“是啊,我想她是全校最漂亮的女孩。”

他笑了,真的很高兴:“我也这么想……可是我以为这是因为我喜欢她,所以才会这么觉得。”

我凝视着他的眼睛,希望他别惹上太多的麻烦,当然现在这时候我也还说不上来他到底会有什么麻烦。

“有一天,我在化学实验室听到两个家伙在聊天——尼德告诉蓝尼他约过莉亚,但是被她委婉地拒绝了……那口气说得好像只要再约一次,她就一定会答应的样子。我只要一想到莉亚跟尼德出去的画面,就一肚子妒火。我知道这有点莫名其妙——她都拒绝他了,可是我竟然还是会吃醋。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我笑着点点头。啦啦队正在球场上编排新队形。我想她们对我们的胜败没有多大帮助,可是看她们表演倒也是件乐事。

“另一个刺激到我的原因就是,尼德一点都不畏缩或不会不好意思。他想约莉亚,结果被拒绝了,就这样。所以我觉得我也可以试试。可是拨电话给她的时候我还是全身冒汗,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总会幻想她笑着对我说:‘要我跟你出去,窝囊废?你一定在做梦!我可没那么好追!’”

“是啊,”我说,“真想不透她为什么不这样对你说。”

他用拇指戳我肚皮一下:“贫嘴,看我不戳死你!”

“说正经的,”我说,“快把故事讲完。”

他耸耸肩:“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打过去时是她妈接的,她妈说去叫她。我听到电话搁在桌上的声音。等了好久,我差点就挂了。”阿尼用两根手指比了四分之三英寸的长度,“不骗你,只差这么一点我就挂了。”

“我知道那种感觉。”我说。我真的没骗他——第一次打电话给女孩的时候,你一定会怕对方笑你是傻子,不管你是足球校队还是长满痘子的四眼田鸡,反正你一定会紧张就是了。可是我想我没办法知道阿尼到底紧张到什么程度,他敢打电话去已经是鼓足了勇气。其实约会是件小事,但在学生中多的是到毕业都没跟女孩约过会的人——真的是一次也没有。我说的不是一两个特例,而是一大堆人,当然也有很多可悲的女孩从来没被约过。所以我能想到阿尼等莉亚来接电话时心里有多紧张,而且他约的还不是普通女孩,而是自由高中的校花。

“最后她来了,”阿尼接着说,“她说‘喂?’,老天,我居然吓得说不出话来。我张开嘴,可是只有喘气声。所以她说‘喂?哪位?’,我想她一定以为有人在开玩笑。这实在太荒谬了,既然我敢在走廊上跟她讲话,为什么在他妈的电话里反而不敢?大不了就是她对我说声不。我是说反正我只是约她出去,她总不至于开枪打我或怎样。于是我说嘿,我是阿尼·康宁翰。她也说嘿……然后就巴拉巴拉巴拉……鬼扯鬼扯鬼扯……我们就这么聊下去。接着我突然想到我还没想好该约她去什么地方,而我们已经快聊完了,她马上就会挂电话。所以我只好脱口说出我能想到的第一件事,那就是周六去看球。结果她一口就答应了——毫不考虑,好像就在等我约她一样。你能想象吗?”

“看来她的确对你有意思。”

“我也这么想。”阿尼陶醉地说。

铃响了,还有五分钟就是下午第一堂课。阿尼和我站起来。啦啦队也离开球场开始往教室走,她们的短裙被风吹得上下飘荡,怪好看的。

我们走下看台,把纸盒扔进漆成校徽的橘黑两色的垃圾桶里,然后往回走。

阿尼还在笑。我猜他还在回想第一次和莉亚约会的情景。“居然约她去看球,”他说,“我实在是不要命了。”

“多谢你,”我说,“我们就因为你才赢了那场球。”

“她答应我后,我立刻打电话给你——还记得吗?”

我这才想起来,他打电话来问我这场球赛是主场还是客场,当我告诉他在隐山镇的时候,他差点晕过去。

“就这么回事。我约了全校最漂亮的女孩,我为她疯狂,但我约她去遥远的小镇看球,而我的车还在老唐诺的车厂里。”

“你们可以搭巴士的。”

“我现在才知道,可是当时不晓得,以前每次比赛前一周,巴士座位就被预订光了。没想到才连输几场球,出去比赛就没人要看了。”

“别提我的伤心事了。”我说。

“所以我到唐诺车厂去。我知道克里斯汀能派上用场,不过她没办法马上通过检验,所以我才说自己好像不要命一样。”

不要命到什么程度?我不禁打个哆嗦。

“是唐诺主动来找我的,还对我说他知道这件事对我有多重要,如果……”阿尼停下来想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说,“那次约会的经过就是这样。”他草草结束这个话题。

如果什么?

这不关我的事。

可是爸交代我做他的耳目。

结果我推得一干二净。

我们经过实习工厂旁的吸烟区,看见三男两女在那里匆匆抢着吸一根大麻烟。那味道飘进鼻孔,让我想起秋天燃烧树叶的气味。

“后来还有没有再见到赖普顿?”我问他。

“没有,”他说,“也不想……你呢?”

我在凡登堡快乐加油站见过他一次——顾名思义,那一定是凡登堡他老爸开的,就在二十二号公路往蒙罗镇的路上。自从一九七三年阿拉伯石油禁运以来,他们的生意一落千丈,已濒临破产边缘。那次赖普顿没看到我,因为我是开车经过。

“没跟他讲上话。”

“你还想跟他讲话?”阿尼轻蔑地说,“那坨狗屎。”

我被吓到了。我想道,他又来了,真是见鬼。于是我问他到底从哪儿学来这么说话的。

阿尼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第二声铃响了。照这速度,我们一定会比老师晚进教室,可是现在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你还记得我买车那天吗?”他说,“不是付订金那天,是我真正把它买回去那天。”

“当然。”

“我跟李勃进屋,你在外面等我。他有间小小的厨房,里面有张铺了红桌巾的餐桌。我们坐下来,他递了罐啤酒给我,我知道我最好听他的话把酒喝了。我一心只想要那辆车,所以绝对不能得罪他。我们各拿了罐啤酒,然后他开始……该怎么说?就算咒骂好了……他向我发牢骚,咒骂那些碍着他的狗屎。丹尼,他就是这么说的,他说都是那些狗屎逼他不得不把车卖掉。”

“这话什么意思?”

“我想他是指他太老不能开车,而他又不服输。监理处那些狗屎要他每两年路考一次,每年还要做一次视力检查。他说他们想尽办法不让他开车上街,所以还找人用石头砸他的车窗。

“我懂他的意思,只是不晓得为什么……”阿尼在走廊入口停下,好像一点也不在乎已经迟到了,他把双手插在牛仔裤后口袋,眉头紧锁着,“我只是不晓得为什么他要让克里斯汀在那里烂成一堆废铁,丹尼。想想看我买她那天的惨样。他口口声声说有多疼她——我知道你一定觉得他这么说是为了赶快脱手,其实不是——可是收了我的钱以后,他却说:‘孩子,我真不懂你为什么愿意买这狗屎不如的破车!’我告诉他我想我可以把它修好。他又说:‘也许事情没那么简单,如果那些狗屎没碍着你的话。’”

我们走进走廊,刚好碰到法文老师卢洛匆匆走过。他的秃头在日光灯下闪闪发亮。“你们两个迟到了。”他匆匆说道,有点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那只白兔的声音。我们赶紧加快脚步,一脱离他的视线后,我们又慢了下来。

阿尼说:“当赖普顿那样恶整我的时候,我是真的吓坏了。”他放低声音,露出微笑,但表情依旧严肃,“说实话,那时候我真的差点吓得尿裤子。反正我就不自觉地把李勃的话拿出来用了,不过用在赖普顿身上倒很贴切,你不觉得吗?”

“是啊。”

“我得走了,”阿尼说,“微积分,然后是工厂实习。我想过去两个月我在克里斯汀身上学到的已经够多了。”

他加快脚步走了。我呆站着看他离去,在走廊上又多站了一会儿。我一点也不急,这节是“母老鼠”的课,我可以偷偷从后面溜进去……以前我也干过这种事,这是从前跟高年级学长学的。

我站在那里,一心只想甩掉一身恐惧感。我总觉得不对劲,就像什么事脱节或出轨了一样。十月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却驱散不了那股寒气。

我告诉自己,我是担忧自己的未来所以才会觉得冷,是因为世事多变而感到不安,也许这只是部分原因。孩子,我真不懂你为什么愿意买这狗屎不如的破车!我看见卢洛先生又快步走回来,于是赶紧走开。

我想每个人的脑袋都有扇后门,一旦麻烦出现的时候,你就会把其他所有事情通通扫进思想空隙中。抛开一切,把它们埋藏起来。只是这些空隙往往会通往你的下意识或梦境。那天晚上我又梦到克里斯汀。这次是阿尼坐在车上,李勃的尸体坐在阿尼旁边,已经呈半腐烂状态,克里斯汀亮着大灯向我冲过来。

我惊醒时嘴里塞着床单,所以才没尖叫出来。

19.球场意外

赶上去,赶上去,

兄弟,我要超过你。

——海滩男孩(The Beach Boys)

从那天起一直到感恩节我都没再跟阿尼说话——我是指真的好好说话——因为紧接着那个周六我就受了伤。那场球又是对抗脊石之熊。这次我们输得真够彻底,终场比分是四十六比三。不过我没有待到比赛结束,第三节七分钟后,我持球往敌方空隙切入。三名脊石之熊的防守队员同时冲上来撞倒我,这真是疯狂到家了。我只感到一阵剧痛,眼前一片火花——我想核爆的场面也不过如此——然后陷入一片黑暗中。

这场黑暗持续了很久,不过感觉上一点也不久。我一共昏迷了五十五个小时,醒来时已是十月二十三日周一傍晚。当然我是躺在自由镇社区医院的病床上,爸妈及伊莲都在旁边。他们的气色都很糟,眼里全是血丝,伊莲好像刚刚哭过,这点真令我感动,尽管我常在她上床后偷吃她的零嘴,过去我也常对她恶作剧,但到了危急关头她还是会为我流泪。

我醒来时阿尼不在场,可是他刚来过——莉亚跟他一起来的。那天晚上我姑妈和伯父都来了,那周所有亲朋好友像阅兵似的经过我床前,球队的所有队友和普飞教练也都来了。普飞教练好像老了二十岁,我想他总算发现世上还有比输赢更重要的事。他对我说了我永远不可能再打球的事,我不晓得他预期中的反应是什么——痛哭失声,还是歇斯底里?可是无论表面上或内心里我对此都毫无反应。我只是感激我还活着,而且还能下床走路。

如果我是被一个人撞上,我想打个滚爬起来就没事了。但是上帝设计人体的时候,绝对不会考虑要让它可以同时承受来自三个不同方向的力量。我两条腿都断了,左腿有两处断裂,我落地时右手被折到背后,前臂全是擦伤,可是这些不过是蛋糕上的装饰品,真正严重的是头骨挫伤。医生说我差点就下半身残废了。

来看我的人很多,我也收到很多鲜花和卡片。这种重获新生的感觉,实在值得欣慰。

可是我也有好几晚因为疼痛而睡不着。我的右手吊着绷带,两腿上了石膏(这种时候它们总是特别痒),背脊也撑了支架,这么一来我当然得在医院躺上好一阵子,而且在医院里行动全都要靠轮椅。

对了,还有一点——我有太多太多的时间。

我看报纸,向探病的人问问题,但随着某些事情发生,我发现自己开始疑虑,我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精神病。

我一直在医院住到圣诞节。回到家后我发现我的疑虑变得更重——它就像个怪物在我心中逐渐成形,而我越来越难否认它的存在。我知道我没疯,有时候却想如果我能相信自己真的疯了,也许会好过得多。也就是此时,我陷入极度恐慌,我发现自己爱上了最要好朋友的女朋友。

我有太多时间可以想……

我想的都是莉亚。我有太多时间可以盯着天花板,想着如果我从不认识阿尼·康宁翰和莉亚·柯博该有多好……当然还有克里斯汀。 r/NYgnt62pbrMRzGH/zVcfRgfqeTo/b9DmHa7D7UvFpBbB1isoH49ns0nop90VJ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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