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了些什么?”
“我问他打不打算卖车。他的脸上立刻挂出僵硬冷酷的表情。我记得小时候他把我提起来扔在篱笆上那次,他流着鼻血骂我爸是老醉鬼那次也是这种表情。他说:‘乔治,我疯了才会想卖它。它才用了一年,只跑了一万一千英里。车子用不到三年卖起来绝对不划算。’
“我说:‘罗兰,如果你在乎的只是钱,那你的心肠真是铁做的。你愿意让你老婆每天看着它,坐在它里面吗?’
“他的表情一直没变……一直到回头看他的车子为止。那辆车就停在灵车后面,那是那天我唯一一次看到他脸部表情变得柔和的时刻,我记得当时我还想,他有用这种表情看过莉塔吗?我不这么认为,我想他心里根本不存在这种感情。”
他停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说:“玛莎也对他说了同样的话。她一向很怕罗兰,可是那天她的气愤胜过了害怕——别忘了她也收过薇洛妮卡的信,她知道薇洛妮卡有多爱孩子。她说人死了就该烧掉他的床单,并把衣服送给救世军。你要处理掉一切和死者有关的事物。她告诉他,如果那辆车继续停在车库里,薇洛妮卡就永远无法忘记死去的女儿。
“罗兰用卑劣、嘲讽的口吻问她,是不是因为女儿噎死在车上,他就该泼汽油点根火柴把车烧了。我姐姐哭着回答说这是个好主意。最后我拉着她离开了。从那天起,我们不再提起罗兰。车是他的,就算这种时候,他也还是会告诉你车子才跑三年就卖掉不划算,还可以跟你说这车子跑了多少里程,事情很简单,他会留着那辆车,因为他就是会这么做。
“玛莎和她的家人搭灰狗巴士回丹佛去了。据我所知,她一直没有再和罗兰见面或通信。就连薇洛妮卡死时她都没去参加葬礼。”
这回是他太太。先是孩子,接着是太太。就像接连两声枪响——乓!乓!我从腹部到双脚都开始发麻了。
“六个月后她死了,那是一九五九年一月。”
“可是跟车子一点关系也没有,”我说,“和车子一点关系也没有,对不对?”
我想我不太愿意继续下去。可是我当然得听。因为这辆车现在正在我朋友手上,因为它在他的生命里占据了超过一辆车该有的地位。
“莉塔死后,薇洛妮卡成天忧郁不振。她在自由镇也交了些好友,他们都想帮她……帮她找到自我。可是他们一直没有成功。
“除此之外,其他都还不错。我哥这一生第一次过着比较宽裕的生活。他拿了退休金、伤残抚恤金,而且在城西一家轮胎工厂找到夜间警卫的工作。下午参加他的葬礼后我去了那儿一趟,可是工厂已经不见了。”
“十二年前破产了,”我说,“那是我小时候的事。现在有人在那儿开了家中国快餐馆。”
“他们生活充裕的另一个理由是,他们不用再养孩子了。可是对薇洛妮卡来说,她的心理康复也就从此遥遥无期了。
“她用了我从来没想过的自杀法。如果有什么书是介绍自杀方式的话,她的方法一定会被列在书中,而且会有很多人效法。她到城西我很多很多年前买第一辆自行车的同一家自助商店,买了二十英尺长的橡皮管,一端装在克里斯汀的排气管上,另一端接到车里。她没有驾照,可是知道如何发动车子。她也只需要知道这么多就够了。”
我舔湿嘴唇,听到自己生锈般的沙哑嗓音:“我想我该喝瓶汽水了。”
“那就麻烦你帮我带一瓶,”他说,“汽水能让我清醒,不过我想今晚我可能要清醒一整夜了。”
我想我也是。我到大厅的贩卖机去买汽水。回来时,我在老远停下来看他那孤坐的身影。我想,也许那辆车被诅咒了,也许这就是原因。这实在像极了鬼故事,不是吗?路标上写着:下一站,阴阳魔界……
可是我又觉得这样的想法太荒唐。
当然太荒唐。我继续朝他那儿走去。车子没有生命,更不会附魔,那是恐怖片里的唬人玩意儿,让你在周六晚上带女孩坐在露天电影院里刺激一下用的。现实生活里根本没这回事。
我把易拉罐七喜递给他,然后听完剩下的故事,那可以简单地用一句话说完:薇洛妮卡死后,罗兰·李勃再也没快乐过。他只留下他的房子和那辆一九五八年的普里茅斯,一九六五年他辞去工厂守夜的工作,而且不再开车,甚至不再保养。
“你说车子从那时候起,就一直摆在那里?”我问,“从一九六五年起?整整十四年?”
“当然它是放在车库里,”李勃说,“邻居可不会容忍他把车经年累月停在草坪上。乡下也许可以,可是在城里免谈。”
“可是我们买车的时候,它是停在草地上——”
“我知道。他把车停在草地上,风挡玻璃上还挂了个‘出售’的牌子。我也问过他,我实在太好奇了。他今年五月才把车停在草坪上的。”
我想开口说话,却又说不出来。我想到的画面是:克里斯汀在漆黑的车库里静待多年——四年、八年、十二年,或者更久。然后——在我跟阿尼看见它的前几个月——罗兰·李勃突然把它拖出车库,挂上“出售”的牌子。
稍后我查过匹兹堡所有报纸。他从来没为那辆复仇女神登过报。通常要卖车的人都会在报上固定的地方登广告,但他只是把它摆在草地上,等着买主自己上门。
我想不出什么逻辑,我只感觉到那阴沉忧郁的恐怖。他好像知道有个买主一定会找上门,如果不是五月,就是六月、七月,或八月,总之很快就是了。
这种事不需要逻辑。就像蜘蛛结网等虫子飞进来一样。
总有只小命该绝的虫子会落网。
“我还以为他是怕通不过驾驶人体检才决定卖车,”最后我说,“像他那种年纪的人每隔一年都要接受一次体检。”
乔治·李勃点点头。“这是原因之一,”他说,“可是……”
“可是什么?”
“我记得在哪儿见过这样的句子——我不记得是谁说的或谁写的——人类历史上有很多不同的‘必然时刻’。当‘蒸汽机时代’来临时,十几个人同时发明了蒸汽机。但也许只有一人得到专利,可是这十几个人却同时有了蒸汽机的构想。这点你要如何解释?只能说蒸汽机的时代来了。”
李勃看看他的汽水,又抬头看看天空。
“内战结束之后,突然是钢铁时代,然后是机枪时代、电气时代、无线电时代,最后到了原子时代。这些演变在冥冥之中老早就安排好了。到了哪个时代,该发明的都会被发明。”
他看着我。
“丹尼,这种事想多了,心里会有点害怕。很多事的发生都是注定的。”
“对你哥来说,你会称之为‘到了该卖克里斯汀的时刻’?”
“也许吧。无论播种、收获、战争、和平都有必然的时刻。在罗兰的生命中早就注定有‘卖克里斯汀的时刻’。于是他就把它卖了。
“如果真是这样,他会知道时候到了。他是头野兽,而野兽总是遵从自己的本能。
“也或许,是他终于对那辆车感到厌倦了。”李勃做了总结。
我点点头,但只是因为这解释能让我不那么焦虑,而不是因为这个解释能让我满意。乔治·李勃没看过阿尼第一天看到那辆普里茅斯时那车的样子,而我看过。它不只是安安静静地在车库里待了许多年而已,它又脏又锈,风挡玻璃也裂了,其中一个保险杠几乎就要脱落。它就像是刚从地底挖出来,然后摆在草地上在太阳下渐渐腐烂。
我想起薇洛妮卡,忍不住又打了个冷战。
李勃仿佛读出我的思绪,虽然只是部分思绪,他又说:“丹尼,虽然我对我哥生命中的最后几年不太了解,但有件事我可以确定,当一九六五年或不管什么时候,他感觉时候到了,他就把那辆车收了起来,然后当他觉得时候到了,他就又把车子拿出来卖了。”
他暂停了一下。
“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事能告诉你了。我想如果你朋友把车卖了的话,他会过得更快乐点。我仔细观察过你那位朋友,他不太像现代的快乐年轻人。我没猜错吧?”
我仔细咀嚼他的话。的确,快乐距离阿尼总是那么遥远。可是自从有了那辆普里茅斯后,他似乎稍稍有了点满足感,而这的确不失为使他获得快乐的方法。
“是,”我说,“你猜得没错。”
“我不认为我哥的车能带给他快乐,或许相反还会带给他烦恼。”他好像看出我几分钟前的心思,因此接着说,“我是个不信邪的人,你知道,更不用说那些鬼神或超自然的事。但我相信情感和所发生的事件常有某种程度的……共鸣。在某些特殊情况下,情感与情感间似乎具有相通的能力……就像一盒敞开的牛奶在冰箱里会沾到其他食物的味道一样,也许这只是我自己荒谬的看法。我想我说这些话或许只是出于一种心理,那就是希望看到那辆我嫂子和侄女都死在上面的车被压成一堆废铁。”
“李勃先生,你说你雇了人看那栋房子,这话是真的吗?”
他在椅子上挪了挪屁股。“不,不是真的。我临时撒了个谎。我不希望看到那辆车又回到车库里……好像又回到家一样。如果说那辆车有什么情感的话,那是存在车库里和她身上,”他很快地又更正说,“它身上。”
稍后,我道过晚安,在车头灯的指引下奔上回家的路。四周一片漆黑,我满脑子回荡着李勃的故事。我不知道如果我告诉阿尼他的车里曾经死过两个人,对他的决定会不会产生影响。我想是不会的。阿尼跟罗兰·李勃一样固执,这点可以从他为了那辆车和父母争吵的过程看出来。
我想到李勃的那句:我不希望看到那辆车又回到车库里……好像又回到家一样。
他还提到他哥在某个地方租了个修车位。自由镇现在唯一的自助修车厂只有唐诺车厂。当然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或许别人也曾开过,可是我不太相信有这种可能。我只相信阿尼修理克里斯汀的地方正是以前她停过的地方。
不过这只能算过去式。因为和赖普顿打了那一架,阿尼已经不敢再把车留在那里。连接克里斯汀过去的大门也许因此被关上。
此外汽车当然也不会有诅咒之类的邪事。虽然李勃提到情感和无生物之间也会发生共鸣,但我怀疑他自己相信多少。他把一道老疤展示给我看,而且用到“报仇”这个词。我想这些总比骗人的超自然学说更接近事实吧。
我已经十七岁,明年就要进大学了。我不相信诅咒、邪说或什么无生物也有感情的事。我也不相信已逝去的世界会向当下的世界伸出死亡利爪。
只是我好像老了一点。
13.是日深夜
当我飙上山峰顶,
梅碧琳坐进凯迪(拉克)里,
一路奔向大路去,
不敌我的福特八缸引擎……
——查克·贝瑞(Chuck Berry)
我妈和伊莲都上床了,可是爸还在看十一点的新闻。“你上哪儿去了,丹尼?”他问。
“打保龄球。”我说。这是我说过的最自然的谎话。我可不希望爸知道任何一点关于这方面的事,再说这件事也不至于特殊得能引起他的兴趣。
“阿尼打过电话来,”他说,“他说如果你在十一点半前回来,就回他个电话。”
我看看手表,才十一点二十,可是难道这一整天烦阿尼的事情还不够吗?
“怎样?”
“什么怎样?”
“你要回他电话吗?”
我叹口气:“好吧。”
我走进厨房弄了份冰冷的鸡肉三明治,又倒了杯夏威夷综合果汁,这东西很恶心,不过我喜欢。然后才拨电话给阿尼。铃声响了第二声阿尼就接了。他好像很兴奋的样子。
“丹尼!你到哪儿去了?”
“打保龄球。”我说。
“你听我说,今晚我去唐诺车厂了。你猜怎么着,丹尼——他把赖普顿撵走了!他说我可以留下来!”
我的肚子里有种莫名的恐惧扭曲着。我把三明治放下,突然我什么也不想吃了。
“阿尼,你想把车子留在那里真是这么值得高兴的事吗?”
“这话什么意思?赖普顿滚了,这难道不是好消息?”
我想到唐诺对阿尼说不换排气管的话他就要赶他出去,以及他不喜欢他那种调调的青少年。我又想到阿尼说他替唐诺打零工他才答应把升降机借给他换机油。我想唐诺是以欺负阿尼为乐,他那伙牌友和熟客也会因此乐得把屎都笑出来。阿尼去买咖啡,阿尼去买甜甜圈,阿尼去换厕所卫生纸,他们大概还会闲聊:嘿,威尔,厕所外面那四眼怪胎是谁?……他,姓康宁翰,他爸妈在大学教书,他也在那儿预修大学课程。我想阿尼很快就会成为唐诺修车厂及汉普顿街的笑柄。
我想到这些,可是没有说出来。我知道他自有决定。阿尼是个聪明人。虽然他长得丑,但一点都不蠢。
“赖普顿滚蛋固然是件好事,”我说,“只是我想车放在唐诺车厂只是暂时的。我的意思是二十块一周还要加上工具费和升降机费,实在太贵了点。”
“所以我才想要租李勃的车库,”阿尼说,“我想就算一周二十五块也划得来。”
“那你为什么不在报上登广告征求停车位,我敢说——”
“不,不,让我说完,”阿尼说,他还是很兴奋,“今天下午我去唐诺那里,他立刻把我拉到一边。他说他很清楚那天是赖普顿不对,他很抱歉错怪了我。”
“他真的这么说吗?”我不太相信他的话。
“是啊。他还问我愿不愿意在他那儿打工,一周十或二十小时。反正就是帮他收收工具、保养机器之类的。这样的话,他每周就只收我十块钱,工具和升降机半价。怎样?还不错吧?”
我想这条件好得不像真的。
“你得当心点,阿尼。”
“为什么?”
“我爸说他是个骗子。”
“我倒看不出任何迹象。我想这只是谣言而已,丹尼。他是个大嘴巴,如此而已。”
“我也只不过是叫你当心点,如此而已。”我把听筒换到另一只手上,喝了口夏威夷综合果汁,“睁大眼睛,如果一有事情发生立刻离开。”
“你是不是在指某件特定的事?”
我隐约想到关于唐诺贩毒的传闻,还有他卖赃车的事。
“没事,”我说,“我只是不太信任他。”
“这个嘛……”他疑惑地说,声音渐小而至消失,然后他又回到最初的话题——克里斯汀,反正总离不开这几个字,“无论如何,丹尼,这对我来说是很好的机会。克里斯汀……她伤得很严重。我已经做了点整修,可是我发现永远有做不完的事。有些部分我不知道怎么下手,不过我会慢慢学的。”
“可不是吗?”我咬了口三明治。自从听了乔治·李勃的故事后,我对阿尼的女友克里斯汀的兴趣已经从零降到负点。
“她需要做前轮定位——也许整个前轮轴都要换,还有新的刹车皮……可能还要镗缸……可是这些光靠我那个价值五十四块的工具箱是没办法的。你懂我的意思吗,丹尼?”
他的口气像在征询我的同意。我的胃往下一沉,突然想起有个叫杜立顿的同学的遭遇。那小子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除了有点幽默感之外什么也没有。他认识了个骚货——真正的骚货,会抛媚眼、讲脏话的那种。她的长相蠢得就像大卡车的屁股,嘴里永远不停嚼着口香糖。杜立顿刚认识她,她就怀孕了。我想杜立顿被那骚货钓上是因为她是第一个任他摆布的女孩。因此他的下场是休学做工养她,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去年十二月学校办舞会,他还带那骚货回来。她又在向所有男孩抛媚眼,下巴一上一下地摇,就像一头沉醉于反刍的老牛。之后我们又听说她在杜立顿出去做工时到街上到处钓男人。我再碰到杜立顿时,他看起来好像老了十岁。我真想替他大哭一场。而他提到那女孩的口气就像刚刚阿尼那样:她不错,对吧?你们都觉得她不错吧?我的下场也不太惨,对不对?好吧,就算是场噩梦,我也总有清醒的一天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当然,”我对话筒说,杜立顿的整件蠢事只不过花了两秒在我脑海中闪过,“我懂你的意思,阿尼。”
“那就好。”他放心地说。
“反正你小心点就是了。开了学更得注意赖普顿那小子。”
“你放心好了。”
“阿尼——”
“怎样?”
我停下来。我想问他唐诺有没有提过以前见过克里斯汀。此外,我更想告诉他李勃太太和她女儿莉塔发生的事,可是我不能说。我一说他就会知道今晚我和乔治·李勃见过面。而敏感的他一定会以为我背地里做了什么。我想那也将是我们友谊的结束。
我受够了那辆克里斯汀,可是我依然在乎阿尼。为了这份友谊,有些话永远不能问。
“没什么,”我说,“我只想说你总算为你的破车找到了家。恭喜。”
“丹尼,你在吃什么东西吗?”
“是啊。鸡肉三明治。怎样?”
“我满耳朵都是你嚼东西的声音,难听死了。”
我故意大声嚼了起来。阿尼笑了,我也跟着笑。这样真不错——就像以前他还没娶那辆狗屎车时一样。
“丹尼,你真是屁仙。”
“都是跟你学的。”
“拜。”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我吃了三明治,喝光夏威夷综合果汁,顺手把盘子冲干净。我回到客厅,一心只想上楼洗个澡睡觉,我真是累惨了。
刚刚打电话时我好像听到爸关掉电视上楼的声音。可是他没有。他敞着衬衫坐在他的躺椅上。我突然发现他的胸毛都变灰了。他脑袋旁的那盏灯正好照亮他那粉红色的秃顶,我觉得很不安,再过五年,等我大学毕业时,他整个脑袋都要秃光了。那时候他就五十岁了——如果他不会因为心脏病突发而死的话。他发作过一次,不过那次并不太糟。他告诉过我下次再发作也许就不会那么幸运了。这点我知道,我妈也知道,只有伊莲以为她老爸是打不倒的铁人。
突然死亡。
我感到毛发耸立。突然,他倒在书桌前,双手抓着胸口。突然,他丢掉手里的球拍,倒在网球场上。你不会假设这些不幸的事发生在自己的父亲身上,可是有时候,你就是会不知不觉地这么想,我猜只有上帝知道为什么。
“我听到你们的谈话,不是故意的。”他说。
“哦?”我很担心。
“阿尼是不是一脚踩进了水肥桶——惹了麻烦,丹尼?”
“我……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这么说。”我慢慢地说,毕竟我能怎样,我有的只是满脑子幻想。
“你想不想谈谈这件事?”
“爸,如果你不介意,现在我不想谈。”
“没关系,”他说,“可是如果……真像你在电话里说的……如果一有事情发生,就立刻离开……你难道不能告诉我到底有什么事会发生吗?”
“可以。”
我往楼梯走去,又听到我爸说:“我替唐诺处理过十五年税务。”
我很诧异地回头。
“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爸笑了笑。我从没见过那种笑容,我想妈应该也只见过几次。你也许以为那是困倦的笑容,可是细看之下,你会发现他的微笑中带着几分嘲意和冷峻。
“你能不能不把话传出去,丹尼?”
“是的,”我说,“我想可以。”
“不要说你‘想’可以。”
“好吧,我可以。”
“这样才对。一九七五年以前他的账都是我做的。后来他才交给蒙罗镇的比尔·亚休。”
爸靠得很近地看着我。
“我不愿说亚休是个骗子,可是他的确是个道德感很差的人。去年他才买了一栋三十万元的房子。”他用右手往我们自己屋里比画一圈。他和妈在我出生前一年才以六万两千元买下这栋房子——现在也许增值到了十五万——而且一直到最近才付清银行贷款,取得所有权。为了这件事,去年夏天我们还在后院举行了一场烤肉派对。
“我们的房子可不能跟他的比吧,嗯,丹尼?”他说。
“我喜欢这里。”我回到客厅坐下。
“我和唐诺散伙是因为我觉得他很卑劣。”爸接着说。
我微微点头,因为我喜欢听到他这样形容唐诺。这些字眼比任何骂人的话都中肯。
“事业上的伙伴跟真实生活中的伙伴往往有很大的差异。等你进了社会你很快就会了解这点。我跟他是事业上的好伙伴,可是私下……不提也罢。”
“怎样?”
“他要我帮他搞假账,赚非法的钱。他先从我的家庭负担着手:问我想不想买房子、换车子、筹子女念大学的教育费……太太是不是喜欢名牌服装……反正就是这类的。”
“他想收买你?”
“当然这些步骤是慢慢来的。他先了解你经济的困难处,然后再从你最想要的来下手。比如说一辆凯迪拉克、一栋别墅,甚至一艘游艇。”
我渐渐懂了。爸一直想要艘游艇。有好几年夏天我们去乔治湖度假,他都会盯着那些游艇发愣。我知道他的感受,那些都是他得不到的。如果他没这么多负担——比方说不需要为子女筹大学教育费——他或许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
“你拒绝了?”我问他。
他耸耸肩:“我表示得很清楚,我不可能干那种事。我的原因有两点:第一,我不愿跟他越搞越深,因为我知道他是个小人;第二,他们那伙人都是傻子,总有一天一定会被国税局逮到。”他笑了笑,“他们都有种观念,以为非法的钱可以永远赚个不停。”
“就这两点原因?”
“还有一点,”他直直盯着我的眼睛说,“我不是那种人。”
就在那一刻,我们之间好像有心电感应——即使是四年后的现在想起来,我全身还是会起鸡皮疙瘩。那是他头一次没把我当儿子看,我也没把他想成我爸。我甚至想到他和妈做爱的样子,两人为了配合对方折腾得汗流浃背的样子。可是我一点也不为他觉得发窘。
他放低视线咧嘴笑笑,接着他用那类似尼克松的声音说:“很多人的父亲是小人,可是我绝不是。我有很多机会可以发财,但我不愿意。”
“你知道他都在搞些什么勾当吗?我说唐诺。”
“当时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因为那样的话,我就变成他们一伙的了。不过我听到些风声,我想不外是偷车——他当然不会偷汉普顿街上的车,只有傻子才会在吃饭的地方拉屎——另外还抢点东西。”
“还走私军火之类的?”我问。我发现我的声音有点沙哑。
“没那么有情调。我想他一定也卖私烟和大麻,还有烟火之类的违禁品。也有几次我看到他卖微波炉和彩色电视机,只是不知道从哪儿来的。”
他冷静地看着我。
“反正犯法的生意他都做,而且有好长一阵子都很幸运,丹尼。也许在自由镇他不需要运气,他可以摆平一切,永远这样做下去,直到他得心脏病死掉为止。可是国税局的人是鲨鱼,联邦调查局更是大白鲨。他很幸运,然而总有一天他会倒下来。”
“你有听到什么风声吗?”
“完全没有,我也不想去打听有关他的事。可是我很关心阿尼,我知道你在为他的车子烦恼。”
“是啊。他有点……有点不正常。开口闭口都是车、车、车。”
“没自信的人都有这种倾向,”他说,“有人迷车,有人迷女人,有人迷某种乐器或疯狂崇拜某个人。我在大学时有个同班同学叫史托克还什么的,竟然迷上玩具火车。他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就喜欢上那玩意儿,对他来说电动火车组合是世界第八奇景。他进了布朗大学第二学期就退学了,他的成绩低到谷底,但当他面临学业和电动火车的选择时,他选了后者。”
“结果呢?”
“他在一九六一年自杀了,”爸说着站起来,“我的意思是,人有时候会疯狂地盲目热爱一样东西,但那不是他们的错。我只怕唐诺会利用阿尼那孩子,他也许昏了头,可是丹尼,你一定要做他的耳目,别让他跌入陷阱。”
“我会的,可是我可能没这能力阻止他。”
“这我很了解。要上楼去吗?”
“当然。”
我们一块儿上楼回房。我虽然筋疲力尽,却还是躺在床上睡不着,这真是多事的一天。外面的凉风吹得树枝在房檐上刮出吱吱响声,老远还传来类似婴儿哭喊的猫叫声。
14.克里斯汀与唐诺
听说有对
美国夫妇,
拿了小孩
换了雪佛(兰),
我们开始计划未来,
把过去所有全都抛开……
——埃尔维斯·科斯特洛(Elvis Costello)
阿尼白天上工,晚上忙着修克里斯汀,很少有机会跟家人在一起。他和父母的关系也越来越恶化。过去一向充满欢笑的康宁翰家现在像是全面戒备的军营。我想很多人在十六七岁时都有这种经历,或许会比阿尼的情形还要糟糕。十七八岁的少年(或少女)常以为自己成熟了,必须脱离父母的羁绊,而做父母的却又不肯松手。我想两边都不对。有时气氛会变得很火爆——世上再也没有比内战更肮脏可鄙的事了。阿尼的事件尤其令人痛苦,因为它爆发得很晚,他父母也太习惯于完全照自己的意思行事,我想他们几乎已经把他的一生照着自己的理想先画好蓝图了。
于是当学期开始的那周,迈可和瑞吉娜提出要去纽约一处湖滨度假时,阿尼也就答应了。当然他并不真的想去,他只想利用这四天时间好好整修克里斯汀。他常对我说他要“做给他们看”,他要让克里斯汀像新车一样在街上跑,“好让他们瞧瞧”。他已经决定把车体整修好后,就立刻恢复她原有的朱红和象牙白。
可是他决定和家人去度四天假。他们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我去了他们家,心里总算松了口气。他们已经不再为阿尼的车子争吵(他们到现在还没看过他的车)。显然他们已经认定这是个人的狂热问题,这使我好过不少。
瑞吉娜忙着打包行李,阿尼、迈可和我把他们的老独木舟搬上车顶用绳索捆牢。事情都忙完了,迈可建议阿尼回屋里拿几瓶啤酒——这对阿尼来说的确是不可多得的恩赐。
阿尼带着满脸惊喜,连声说这是个好主意。与我擦身而过时,他还向我挤了下眼睛。
迈可靠在车上,点了根烟。
“他对他的车还没厌烦吗,丹尼?”
“我不知道。”我说。
“你愿不愿意帮我个忙?”
“当然,只要我做得到。”我小心地说。我很肯定他是要我去劝阿尼“别那么疯”。
可是他没那么说。“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不妨趁我们不在的时候到唐诺车厂去看看。我很想知道他进展如何。”他说。
“为什么?”我刚出口就觉得这问题太鲁莽,可是话已脱口而出了。
“因为我要他成功,”他简简单单地回答,并瞥了我一眼,“瑞吉娜还是死命反对这件事。因为如果他有辆车,那就表示他已经长大了。这也就意味着……很多很多事,”他没精打采地说,“可是我不是那种死命反对某件事的人。至少以后不会。我承认刚开始时是有点惊讶,那是因为……我常看见他被废气呛死在车里的幻象。”
我立刻想到薇洛妮卡用橡皮管自杀的事。
“可是现在……”他耸耸肩,朝厨房那儿看了一眼,然后把香烟扔在地上用脚跟踩熄,“他有他的自尊,有自己的想法,我倒很希望看到他把那辆车修好正式上路。”
也许他在我脸上看出了什么,于是他用防卫式的语气接着说:“我没忘记年轻时候的事,我知道汽车对阿尼的重要性。瑞吉娜就没这么开明,所以她永远解决不了问题,我知道车对年轻人有多重要……尤其是开始要跟女孩约会的时候。”
原来他是这么看车子这件事的,他把克里斯汀看成达到某种目的的工具。我在想,如果我告诉他,那辆车永远不可能在街上跑,不知道他会不会更安心点。
厨房那儿传来关门声。
“那就麻烦你过去看看了。”
“我会的。”我说。
“谢谢。”
阿尼拿着啤酒回来。“谢什么?”他问迈可。他的语调轻松幽默,可是他的眼睛在我们两人间转来转去。我再次发现他的皮肤真的清爽多了,他的脸上好像充满了活力。我第一次能把“阿尼”和“约会”联想在一起。我觉得他突然变得很帅——不是舞会之王那种帅,而是他特有的逗趣、成熟所表现出的潇洒,虽然他永远不会是罗珊喜欢的那种型。
“谢谢他帮我们绑独木舟。”迈可轻松地说。
“哦。”
喝了啤酒我就回家了。第二天,这快乐的一家三口高高兴兴地朝纽约出发。或许他们都拾回了过去一个月来失去的和睦。
他们预定回来那天,我去了唐诺车厂一趟,我这么做是为了满足迈可和我自己的好奇心。
那个坐落在废车场门口的车厂即使在大白天也跟我们把克里斯汀弄去那晚一样迷人,就跟死老鼠一样魅力十足。
我把车停在唐诺经营的材料行门口的空位上。他的店里堆满各种零件(这些零件都是为了供应给那些请不起工人,必须自己动手修车的人),从材料行的窗口向里看,简直就像是汽车的迪士尼乐园。
我下了车,走进修车厂,听到的全是铿锵的工具声和叫喊声。一个穿着破皮衣,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瘦小子缩在车库角落,不知在拆还是装他机车的排气管。他的皮夹克背后是个飞车党的骷髅头,上面写着:宰了他们,让上帝审判他们。
他抬头,那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瞄了我一下,然后又埋头干他的活儿。他身边散了一地工具,每个上面都烙着“唐诺车厂”几个丑陋的字。
我绕了一圈都没看到唐诺的影子。在厂里工作的人都没注意到我,只是乒乒乓乓地使用他们的工具。于是我走到克里斯汀停的二十号车位。现在它车鼻向着外面,好像在告诉别人:我有权利停在这儿。右边的车位上有两个大胖子正忙着把车篷装回一辆老旧的小卡车上。左边的车位空着。
我一靠近克里斯汀,心底又是一阵阴凉。这件事没道理,而且我似乎无法阻止它。我向左绕到那处空车位上。我不想站在她前面。
我的第一个感觉是阿尼皮肤的改善是与克里斯汀同步进行的。第二个感觉是阿尼修起车来似乎随兴所至,毫无系统……但过去他一直是个做事有条理的人。
原来扭曲折断的天线,已经换上新的,并在日光灯管下闪闪发亮。车头的铁格换了一半,另一半还是沾满铁锈。还有些别的……
我沿着她的右侧一直走到车尾,不禁皱起眉头。
我心想:也许在另一边吧。
于是我绕到另一边。那儿也没有。
我站在后面的墙边,一边皱着眉头一边回想。我十分肯定第一次在李勃的草坪上看到她时(当时她的风挡玻璃上还挂着块“出售”的牌子),靠近车尾的左侧还是右侧有一大块生锈的凹痕。
我猜我一定眼花了,所以我摇摇头。我记得更清楚了,我的确见过那凹痕。现在不在并不表示它不曾存在。显然阿尼处理过钣金,把凹痕敲得不露痕迹。
只是……
我实在看不出一点痕迹。没有红丹、底漆,或填补剂。只是跟原来一样的深红和光泽尽褪的白色。
可是它该死的的确存在过!很大的凹痕,上面是擦伤和铁锈,不在左边就在右边。
可是现在它也的确不见了。
我站在工具敲打声和试车引擎声中,却仍觉得孤独恐怖。这件事不对劲到了疯狂的程度。排气管快拖到地上了,阿尼却先换天线。他换了车头铁格,却只换了一半。他说要先美化外表,可是他先换了后座椅套,而前座却仍肮脏破烂不堪,连弹簧都快迸出来了。
我不喜欢这调调。这太疯狂,而且不像阿尼的调调。
我又想到了什么,于是立刻后退,好观察整辆车。我不禁毛骨悚然。这辆车从头到尾都不对劲。
我决定打开引擎盖瞧瞧。
我突然觉得这点变得非常重要。
我走到车头侧面,(不知为什么,我不想站在它正前方,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摸了半天,找不到松开引擎盖的拉柄,然后才想到那玩意儿也许要从车里开。
我绕了一圈,又发现一件差点把我的屎吓出来的事。我想关于凹痕的事或许可以算我错了——其实我知道我绝对没错……只是至少在技术上,阿尼可以改变它……
但这件事真的是不可能的。
风挡玻璃上的蛛网状裂纹变小了。
我确定它绝对变小了。
我的心思又回到一个月前我走进李勃车库那天,当时阿尼正在跟李勃谈交易的事,整个左半边的风挡玻璃都布满了放射状裂纹,我猜那也许是石头打的。
现在蛛网痕显然小了,也少了。因为现在你可以从左边看到车里,之前是不行的,这点我很肯定。(我在心底对自己说,会不会只是光线造成的差别?)
然而看来我还是错了,因为这种事根本不可能,真的没有道理。你可以换掉一块风挡玻璃,只要有钱一定办得到,可是让一块玻璃的裂纹变小……
我笑了,那声音颤抖得有点恐怖。在旁边露营车上工作的大胖子奇怪地转过来看我一眼,然后对他的伙伴说了些什么。我知道我发出的声音很怪,不过总比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的好。当然是光线的关系,不会是别的原因。头一次我是在夕阳西下时在草坪上看见这辆车,第二次是在李勃阴暗的车库里,现在是在明亮的日光灯下。三种不同的光线,当然有可能造成错觉。
这么一来,我更想打开引擎盖了。
我走到驾驶座旁拉车门。可是它并没有开,上锁了。当然锁上了,四扇门内的锁钮都是压下去的。阿尼不会不锁门就把车留在这里,好让任何人都能进去胡搞。不错,赖普顿是走了,可是像他那样的小混混多得像芦苇。我又笑了——笨丹尼——可是这次我的声音抖得更厉害。我觉得喉咙有点酸痛,就像抽多了烟。
车门上锁很自然,只是我记得第一次绕着车子走时我看到锁钮都是拉上来的。
我慢慢向后退,两眼凝视着车子。它雄踞在那儿,像一大块静止的锈铁。我脑子里没有在想什么特定的事,但它好像知道我想打开它的引擎盖瞧个究竟。
是不是因为它不让我这么做,所以自己把门锁起来了?
这倒真是幽默,幽默得让我不得不再次发笑。(这次很多人往我这儿看,就像在看神经病一样。)
有只大手落在我肩上,那是唐诺,嘴里塞了个烟屁股。他戴着一副很小的眼镜,两只阴冷深沉的眼睛躲在镜片后面。
“你在干什么,小鬼?”他问,“这玩意儿可不是你的财产。”
修理露营车的人回过头来看我们,仿佛期待着发生什么事。其中一个人还用胳膊肘顶顶他的伙伴,叽叽喳喳说了些什么。
“这车是我朋友的,”我说,“我跟他一起弄过来的。也许你还记得我,那天我鼻头上长了个很大的青春痘,而且——”
“我才不管你是不是用滑板把车子推进来的,”他说,“这不是你的车,快滚吧,小鬼。”
我爸说得没错——他是个卑劣的人,我正迫不及待地想走。暑假只剩两天,这世上有一千多个地方比这里值得待。我想黑洞或加尔各答都很好。可是那辆车让我心烦,加上其他琐碎的事,让我觉得背上好像有块急待搔抓的痒处。爸叫我做阿尼的耳目,多替他留意。问题是我不相信自己看到的。
“我叫丹尼·季德,”我说,“我父亲以前替你处理过账目。”
他看着我,有好一阵子那对眼睛里都没有任何表示,我猜他是想对我说他才不管我爸是谁。然后我最好赶快离开这儿,让那些修车的人安心工作。
最后他笑了——可是他的眼睛完全没有笑意:“你是肯尼·季德的儿子?”
“是啊。”
他用白皙肥厚的手掌拍拍阿尼车子的顶篷——他的手上套了两枚戒指,我注意到有一枚是真的钻戒,不过像我这样的孩子哪儿分得出真假。
“如果你真是肯尼的孩子,我想你一定是个正直的人。”他停了一会儿。有一度我以为他会要我拿出证件证明。
隔壁车位的两个胖子又埋头干他们的活儿,显然他们发觉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到办公室去,咱们聊聊。”他说,然后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好像我天经地义应该跟着他走似的。他走动时就像巨舰出航,衬衫像鼓满风的帆,那对巨大的屁股实在庞大得妨碍观瞻。过胖的人常给我一种不实际的感觉。
他回办公室的路上走走又停停,一会儿向一个发动引擎的修车者吼道,如果再不熄火就把他扔出去,一会儿又弯腰拾起地上的可乐空罐,并咒骂一阵子。
我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跟着他走,好奇心常会害死猫。
他的办公室是典型的美国修车厂办公室,墙上挂的是油腻腻的金发美女月历,黑板上歪歪斜斜写着材料供应商的店名。桌上摆了摞厚厚的账册和一台古老的计算机。上帝救救我,唐诺居然还挂了张他骑迷你机车的照片,那可怜的玩意儿几乎就要被他压垮了。一走进这房间,我就闻到积年的雪茄味和汗臭味。
唐诺一屁股坐在他的旋转椅上,坐垫被挤到一边。他向后靠,拿出一根火柴在桌边的砂纸上磨燃,然后慢条斯理点燃他的雪茄。他费劲地咳了几声,胸口随之一上一下。他背后的墙上有张加菲猫的画像,旁边写了句话:要不要来落齿市一游?
“要不要来杯可乐,孩子?”
“不,谢了。”我在他对面的椅子坐下。
他看看我——又是那种冷眼打量——然后点点头:“你爸怎样,丹尼?他心脏还好吗?”
“他很好。我告诉他阿尼把车停在你这儿,他立刻就想起你。他说比尔·亚休现在是你的税务顾问。”
“是啊。他是个好人,可是比不上你爸。”
我点头。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沉默,我觉得很不自在,唐诺却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他的视线片刻不离我,好像无论怎么打量都嫌不够似的。
“是不是你的伙伴,叫你来看看赖普顿是不是真的走了?”他问我。由于问得太突然,我差点跳了起来。
“不是,”我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去告诉他赖普顿真的滚了,”唐诺只管说他的,好像根本没听到我刚才的话,“他们打完架我就对他们说:不和好就得有个人要滚。赖普顿替我打过杂,什么活儿都干一点,我猜他一定以为自己在这儿很罩得住,自以为聪明的小杂碎。”
他又开始咳嗽,这次咳了很久才停下来。那声音听了真叫人难受,虽然从窗子看出去就是车厂,可是在这间办公室里我还是会得幽闭恐惧症。
“阿尼是个好孩子,”唐诺边说还边打量我,刚才他咳嗽时那表情也丝毫不变,“他是个好帮手。”
都干些什么活儿?我很想问,但没敢问出口。
唐诺却主动说了。除了那阴冷的表情不谈,他显然有点趾高气扬:“拖地啦,搬东西啦,擦拭工具啦。丹尼,这儿的工具若不小心看管很快就会丢。”他笑起来,但那笑声很快就变成喘气声,“他是个修车好手,只是对车子的品位很糟。一九五八年的车,他还拿它当宝!”
“我想他把它当成嗜好。”我说。
“当然,”唐诺说,“当然是嗜好。只是他最好别像赖普顿那小子一样在外面飞车横冲直撞。不过我看这机会也不大,嗯?”
“我想是不会。那辆车不行了。”
“他到底在忙些什么鬼?”唐诺问,他突然向前靠,两道眉毛皱在一起,“他到底打算做什么?我做了一辈子汽车生意,没见过一个人像他那样修车的。他是为了好玩吗?”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说,但其实我完全懂。
“那就让我慢慢告诉你,”唐诺说,“他把车弄来,刚开始他做的都是我能想象的。我想他口袋里一定没几个钱,不然干吗还来这里,是不是?他先换机油、换滤网,然后是润滑油。有天我看他弄了两个全新的费利斯通轮胎装在前轮上——跟后面两个一样。”
两个?我愣了一下,然后才推想他一定买了三个新胎来配那晚我为他换的新轮胎。
“又有一天,我看他在换雨刮器,”唐诺接着说,“这不奇怪,只是无论下不下雨,这辆车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可能开出去。然后是根崭新的收音机天线——好吧,就当他想在工作时听听音乐来消耗他的电瓶吧。可是现在他又换了后座的椅套和半个铁格网,这该怎么说呢?也是为了好玩?”
“我不知道,”我说,“那些零件是不是向你买的?”
“不是,”唐诺带着一丝恼怒的口吻说,“我不晓得他都从哪儿弄来的。那块铁格网——上面没一点锈蚀,一定是他在哪儿定做的。可是为什么只换一半?我没听过铁格网可以分成两半的。”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他把雪茄捏熄:“别跟我说你不好奇。刚刚我还看到你在打量那辆车。”
我耸耸肩,“阿尼不常提起他的车。”我说。
“是啊,我打赌他不会提。那小子守口如瓶。不过他是个斗士。那个赖普顿找他的碴儿也实在是找错人了。如果今年秋天他一直表现良好,年底前我也许会找个稳定的工作给他做。吉米·吉米是个好孩子,就是做事不肯用脑。”他又打量着我,“你想他会是个好帮手吗,丹尼?”
“大概吧。”
“我的投资很大,”他说,“我有平底拖车可以租给那些想把车弄到费城的人。每次赛车结束我就到比赛场里去拖废车。我很需要个可靠的帮手。”
我开始担心他是不是要诱我跟他合伙。我赶紧站起来,差点撞翻了椅子。“我真的该走了,”我说,“还有……唐诺先生,希望你别跟阿尼说我来过这儿。对于这辆车的事,我有点……敏感。坦白说,他爸对他在这儿的进展很好奇。”
“他在家里遇到阻力了?”唐诺闭上右眼,有点像在跟我眨眨眼,“父母干涉他是不是?”
“可想而知。”
“当然,”他站起来拍我肩膀,差点把我打瘫了,不管他的气喘多严重,他还是强壮得很,“我不会提的。”他说着陪我走到门口,手还是扣在我肩上,这让我又紧张又觉得恶心。
“还有件让我心烦的事情是……”他说,“我每年在这儿见过不下上万辆车——也许没那么多,但你知道我的意思——每一辆我都有点印象。知道吗,我总觉得从前见过这辆车。只不过那时候不是这德行。他从哪儿弄来这辆车的?”
“跟个叫罗兰·李勃的人买的,”我想到李勃的弟弟跟我说李勃曾在一家自助修车厂租过车位,自己动手修车,“已经死了。”
唐诺愣了一下:“李勃?罗兰·李勃?”
“是的。”
“退伍军人?”
“是的。”
“老天,当然是他!有六年或八年,他每天定时把车停进来,准得像时钟一样。但从很久以前的某一天起突然就再也不见他的踪影。那小子是个大浑球,如果你把滚烫的开水倒进他喉咙,他也能尿出冰块来。这世上没一个人跟他处得来。”他抓我肩膀抓得更紧了,“你朋友康宁翰知道李勃的太太在那车里自杀吗?”
“什么?”我装作吃惊地说——我不愿让他知道葬礼结束后我还和李勃的弟弟长聊过一阵。我怕唐诺会把这件事告诉阿尼。
唐诺把整个故事告诉了我,先是女儿,接着是母亲。
“不,”他说完后我说,“我很肯定阿尼不知道这件事,你打算告诉他全部经过吗?”
那对眼睛又开始上下打量我。“你呢?”他问。
“不,我不会说,”我说,“我想没必要告诉他这些。”
“那我也不说,”他开门,在他办公室里闻了那么久的雪茄味,现在再闻到车厂的油渍味竟觉得香香甜甜的,“就算我会被上帝诅咒,我还是要说:希望那狗儿子李勃在地狱里永不翻身。”他的嘴角垂下,表情显得万般邪恶。不过这表情维持得不久。很快,他朝二十号车位瞥了一眼。锈烂的克里斯汀停在那儿,崭新的天线和半张铁格网还在闪闪发亮。“那只老母狗又回来了,”他说,然后斜眼看着我,“人家常说:烂货总是爱露脸,嗯?”
“是啊,”我说,“我想是这么说的。”
“再见了,孩子,”他说着又塞了根新雪茄在嘴里,“替我向你爸问声好,嗯?”
“我知道。”
“还有,告诉康宁翰那孩子小心赖普顿。我有预感他是会记仇的人。”
“我也是。”我说。
我走出车厂,并在途中停下回头瞥了一眼——在炫目的强光下往里看,克里斯汀也不过是阴影中的阴影。烂货总是爱露脸——这是唐诺说的。回家的路上我都在想这句话。
15.灾难球季
开始学吹萨克斯风,
我只跟我感觉走,
整夜痛饮威士忌,
方向盘后把命丢。
——史提利·丹(Steely Dan)
开学了,头一两周没什么新鲜事。阿尼没发现我去过修车厂,这点让我颇为沾沾自喜。我想他要知道的话非生气不可。唐诺很能守口如瓶(他这么做也许不是因为答应过我,而是为了他自己)。有天下午我知道阿尼在车厂,于是拨了通电话给迈可。我告诉他阿尼在车子身上动了些手术,可是无论如何它还是不可能上街跑。我说阿尼也许只是为了好玩。迈可有点惊讶,但还是松了口气。这通电话就这么结束了……不过这只是暂时的。
阿尼则像个幽灵似的,刚进入我的视线立刻就消失了,我想我只能算是用眼睛余光看到他。我们只有三节课同堂,有时他会在放学后到我家来,也有时候是在周末来。有一阵子一切真的都跟从前一样,只是他去车厂的次数比来我家多得多。每周五晚上他都和唐诺的帮手吉米,到费城平原赛车场去把一些撞坏的赛车——多半是野马或卡默路——用拖车拉回废车坟场。
那阵子阿尼弄伤了他的背。伤得不重——他是这么说的——可是我妈一眼就看出他不太对劲。那天是周末,他到我们家看球赛。妈坐在爸旁边看小说,当阿尼站起来到厨房拿果汁时,她瞥了他一眼。回来后,她问他:“阿尼,你走路怎么一瘸一拐的?”
阿尼有点吃惊,表情僵住了好几秒钟。然后又显得很歉疚,我想我不会看错。
“我想是昨晚在赛车场扭伤了背,”他把果汁递给我说,“我和吉米刚把那些废车弄上拖车,就看到一辆车正要开始往后滑。于是我冲上去推住它,一直等到吉米过来帮忙。我想大概就是那时候把背扭伤的。”
这解释对这么一个小伤来说似乎太详细了,但也可能是我想错了。
“以后你得当心点,”妈带着斥责的口吻说,“老天——”
“妈,让我们看球赛好吗?”我说。
“只给你一次机会。”她硬是把她的话说完。
“我知道,季德太太。”阿尼履行义务似的说。
这时候伊莲逛进客厅:“还有没有果汁?还是都被你们两个吸血虫喝光了?”
“别烦我好不好!”我吼道。这种精彩的比赛错过几秒钟就等于错过全场。
“别对你妹那么凶,丹尼!”爸边看他的“嗜好”杂志边对我说。
“还剩很多,伊莲。”阿尼说。
“阿尼,”伊莲对他说,“有时候我真觉得你还蛮像个人的。”说完她就走到厨房去了。
“她说我蛮像个人的,丹尼!”阿尼悄悄对我说,好像就要流出感激的眼泪,“你听到了吗?她说我蛮像个人的!”
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他的幽默是强装出来的——虚假得只有一层表面。不管我的回忆正不正确,他没再提起他的背伤问题,但那一整个秋天他走路都一瘸一拐的。
我因为太忙,很少和啦啦队女友见面,两人不知不觉也就吹了。不过周六晚上若想散散心我也不难找个伴……如果练完球我还有精力的话。
普飞教练不像唐诺那么卑鄙,但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想全美国半数以上的高中球队教练都是这样。他的信念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而令人惊讶的是居然有很多人相信这种狗屎论调。
在卡森兄弟铁路公司打了一暑假的工,我想我的体能已经足够冲刺完这一季。可是种种迹象显示,这一季我们很可能会败多于胜。普飞教练当然无法容忍这种事情。他在自由高中教了十年,从来没有一季打输过,但看来今年普飞教练非得学点谦虚不行了。他固然不好受……可是我们也没好日子过。
我们的第一场是对抗纽伦堡之虎队,我还记得那天是九月九日。纽伦堡高中——听听这名字,不过是个城堡而已——是我们这个分区最西边的蚂蚁中学。二十年来,他们没赢过自由中学一场。可是那年他们杀得我们片甲不留,我打的是左后卫,还不到半场我已满背都是可以留作终生纪念的疤痕了。上半场比分是十七比三,结束的时候是三十比十。纽伦堡的球迷全部像精神错乱一样,他们撕毁加油标语,把他们的球员举起来向空中扔,好像赢了分区冠军一样。
我们的球迷大老远包了游览车过来,散场时却坐在九月的艳阳下发愣。普飞教练在更衣室里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要我们全体跪下,祈祷上帝在之后的几周保佑我们。当时我就知道我的伤痕不但不会消失,而且才刚开始。
我们带着一身疼痛、臭汗和瘀伤跪在那儿,听着普飞教练发表那长达十分钟的祷词,说些什么上帝应该尽他的职责保佑我们……但我们心里只想赶快冲个澡,洗去一身输气。
从第二周起,我们每天练三小时球(过去是九十分钟到两小时),而且都是在大太阳下。每晚一上床就会在梦中听到那恐怖的吼叫声:“撞!撞倒那狗儿子!撞!”听到这种声音,我就会命也不要地往前冲。我两腿发软,肺部热得像火烧。我们队上的后翼有个叫蓝尼的因为中暑——他真幸运——教练特准他休息一周。
我偶尔还能和阿尼见面。他每周四或周五晚上总会到我家来吃晚饭。周末下午他也会过来打几盘槌球,可是除此之外,我几乎完全见不到他的踪影。我忙着练球、养伤,每天上课都带着一身酸痛,回了家就拼命赶功课。
谈到练球的痛苦,我想最糟的就是别人看你的眼神。学校教务处的人想出什么“恢复传统精神”的口号来激励我们。我觉得这真是狗屎不如,他们只记得自己年轻时代在球场上的冲劲,而忘了喝酒、泡妞才真能激励士气。如果你搞个“大麻合法化”的活动,保证你就能看到所谓的精神,可是对于足球、篮球和田径之类的东西,大多数学生丝毫不感兴趣。他们都忙着进大学或交异性朋友。谁理他们那一套?
一个人若是习惯了当胜利者,就会把胜利看成理所当然。自由高中扬威足球场已经好长一段时间了,上一次胜率低于五成——至少到我毕业这年为止——是十二年前的事了。因此输给纽伦堡高中后,没有咒骂或哭声,只有呆滞、伤心的表情,以及每周五下午第七节周会时的嘘声。那些嘘声只使得普飞教练的脸变成深紫色。为了争回面子,于是他邀了一支实力不堪一击的球队来校比赛。
我不知道他请来的是不是真的不堪一击的球队,我们的对手是脊石之熊。脊石是个鸟不拉屎的小矿村,那儿的人全是土头土脑的乡巴佬。可是他们个个粗壮凶蛮得可怕。去年自由队击败过他们,但一位本地的体育记者说,那不是因为自由队比较强,而是因为我们有足够的人可以派上场送死。
很不幸,这年是熊年。他们把我们蹍得跟纸一样扁。弗莱德第一节结束时就因为脑震荡被抬了出去。第二局诺曼断了只手被送进医院急救。最后一节脊石之熊连续三次达阵得分,终场比分是四十比六。让我臭屁一下:那六分是我得的。不过我也得承认一个事实,那是因为我够幸运。
于是……紧接而来的就是地狱般的练习。普飞教练继续喊着:“撞!撞!撞死他们!”有一天我们几乎练足了四小时。蓝尼向教练建议应该给我们点写作业的时间,那一刻我真担心教练会把他撕成两半。而他把钥匙在两手间不断抛来抛去的样子,让我想起电影《凯恩舰事变》里那个神经质的奎格舰长。我想输球会比赢球时更能看出真正的人性,从没有过零胜二败经历的普飞,现在就颇有虎落平阳之感。
下周五的比赛——我想那该是九月二十二日——不知为何取消了,不过我想球员也都不在乎这些。那晚普飞教练要我们留在体育馆里看我们被纽伦堡之虎和脊石之熊打败的影片。他也许是想激励我们,可是这么一来使我们更加沮丧。
那天回家我做了个怪梦——倒也不能算噩梦,因为我没有从睡梦中尖叫醒来,可是那个梦……让人很不舒服。梦中我们正在和费城之龙比赛,天空刮起一阵大风。啦啦队的欢呼声和扩音器报推进码数的声音交织成一片,我甚至可以听到球员推撞的声音,而这些声音在风中全都听起来空洞而怪异。
看台上观众的面孔好像都变成了黄色,而且布着一层奇怪的阴影,看起来有点像中国京剧的脸谱。啦啦队的跳跃欢呼就像木偶般呆板,天空变成怪异的灰色,不时有浮云掠过。我们又落得大败,普飞教练在场外大叫,可是没人听得到他。球好像永远在敌方手里,蓝尼似乎带着极大的痛苦应战,他的嘴角下垂,活像悲剧中的苦脸。
我被撞倒、践踏,躺在地上无法呼吸。我看见客队观众席后方的跑道上停了辆车——那是克里斯汀,看起来崭新发亮,仿佛刚从浴室洗了澡出来。
阿尼坐在车顶,双脚盘坐像个菩萨,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他对我吼了几句话,可是声音立刻被风吞噬。我只觉得他好像在说:别担心,丹尼,一切交给我们。别担心,冷静下来就好。
一切交给我们?我躺在那儿纳闷,同时挣扎着想喘口气。我的护膝顶住了大腿,腹部也在隐隐作痛。一切交给我们?
交什么给你们?
没有答案。只有克里斯汀耀眼的车头灯和盘足坐在车顶上的阿尼。除此之外就是呼呼的风声。
第二天,我们真的和费城之龙交手了。不过情况并不像我梦的那么糟——这场战役没人受伤,而且在第三节结束前,我们甚至一度有扳平的机会——可是紧接着费城之龙队借着四分卫几次幸运的长传又遥遥领先我们。球赛就是这么回事,兵败如山倒。我们当然又输了。
比赛结束后,普飞教练坐在长凳上,不想看我们任何人一眼。这一季的赛程表里还有十一场球要打,可是他已经筋疲力尽了。
16.莉亚进场,赖普顿退场
宝贝别笑,没盖你,
这是全镇第一快车,
谁都别想跟我比,
如果她有翅膀,
就能飞上天,
我的小小双人跑车,
她有多好你不知道。
——海滩男孩(The Beach Boys)
我十分确定事情开始变化,是在我们输给费城之龙后的那个周二,算算那该是九月二十六日。
阿尼和我只有三门课同堂,其中之一就是第四节的美国历史。学期前九周由汤普森先生教授,内容是美国战争史。阿尼称那门课为“肚皮战史”,因为第四节课是在午餐前,每个人的肚子都已经在表示意见了。
那天下课后,有个女孩跑去问阿尼英文课的作业。阿尼拿出笔记本来,小心地翻到她要问的部分。这期间,那女孩一直用那对深蓝色的眼睛一本正经地看着他。她留着一头深棕色的头发,色泽有点像新鲜蜂蜜——而且绝不是冒牌的假货——上面系了条跟她眸子同一色系的蓝丝带。我看着她,不知不觉忘却了饥饿。她抄笔记的时候,阿尼也一直盯着她看。
这当然不是我第一次遇见莉亚·柯博,她三周前才从马萨诸塞州一个小镇转来自由中学,有人告诉我她爸在做胶带的3M公司上班。
这当然也不是我第一次注意到她,因为——简单地说一句——莉亚·柯博是个很漂亮的女孩。我知道写小说的都喜欢在他们的女性角色身上制造一点瑕疵,因为他们相信真正的美有种典型,而且要带点缺憾才会更显得真实。因此他们创造的美女不是下唇稍长,就是鼻子太尖了点,要不就是胸部太平,反正就是诸如此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