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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丹尼——少年的汽车之歌2

做母亲的通常会留给子女比较切实际的建议,比如,如果一个月剪两次脚指甲,袜子就不会破那么多洞;来路不明的东西不要乱捡;多吃胡萝卜对你有好处;等等。可是从父亲那儿学到的东西感觉就像魔术、像护身符,或是具有特殊力量的词。比如说,当你的车发动不了,那就骂它……而且千万记得把它当女人骂。如果追溯到七代前,你说不定会发现你的某个祖先也在英国苏塞克斯郡或捷克布拉格的窄桥上骂他那头死不肯动的驴,而且骂的不外乎天杀的婊子之类的。

可是阿尼没骂他的车。他只是很有耐心地低声劝着:“动一动嘛,娃娃,帮个忙好不好?”

他再转动钥匙。车子颤抖两下,然后又一次逆火,接着就真的发动了。那声音真吓人,听起来八只活塞里只有四只还能运作,不过毕竟是发动了。我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但我没有站在原地或冲上去和阿尼讨论,因为车库里很快就弥漫着青烟和火星。我立刻躲到外面去。

“她发动得好好的,是不是?”李勃说,“也不必动用你宝贵的电瓶线了。”

我不晓得该怎么回答。说实话,我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车子慢慢滑出车库。那场面实在荒谬得让你想笑想哭或至少做出点反应。我几乎不敢相信它有那么长,简直就像个视觉幻象。而坐在方向盘的阿尼小得快看不见了。

他摇下窗向我挥手,我们都得提高嗓门才能让对方听到自己说的话。我发现阿尼的女友克里斯汀还有个新的致命伤——她的声音简直就像雷鸣,看来阿尼非得尽快给她换个消声器不可。从阿尼坐进那辆车后,我脑中账本的汽车栏上,数字已经跳到了六百多块——这还不包括换那面风挡玻璃的钱。天晓得那样一块玻璃要多少钱!

“我要把她停到唐诺那里去!”阿尼大吼着,“他在报上的广告说,在那里租个车位一周只要二十块钱。”

“阿尼,那种地方付二十块停一周太贵了!”我吼着回答。

唐诺自助修车厂坐落在一片四英亩大的废车堆置场旁。那可真是个童叟必欺的地方,我去过那儿几次,一次是替我的德斯特买个起动器,另一次是替我的第一辆车——一台福特水星换化油器。威尔·唐诺是头肥猪,他以严重的气喘闻名镇上,却仍旧烟酒不离口。他痛恨自由镇上每一个青少年车主,但这并不能使他免于奉承并欺骗他们。

“我知道,”阿尼在引擎怒吼声中大叫,“我只停一两周,到我找到更便宜的地方为止。丹尼,我总不能这样把她开回去,我爸妈会昏倒的!”

这倒是实话。我开口还想劝他点什么——也许叫他在事情不可收拾之前赶紧停止这疯狂举动,但还是闭上了嘴。这笔交易已经完成,我还能说什么?况且我也不想跟那消声器坏掉的引擎较量嗓门,我已吸够了它排的废气。

“好吧,”我说,“我跟你走。”

“好极了,”他笑着说,“我要绕胡桃树街和洼地街,避开主要街道。”

“好吧。”

“谢了,丹尼。”

阿尼挂上前进挡,这辆普里茅斯踉跄地往前爬了两英尺,然后差点熄火。阿尼轻踩油门,克里斯汀顿时排出一堆黑烟。这辆普里茅斯慢慢从李勃的车道爬上马路。他踩刹车时,只有一边刹车灯会亮。我脑中的修车账本上又加了五块钱。

他向左打方向盘,驶入正路。消声器的残体几乎磨到柏油路面,她一路走还一路掉铁锈。阿尼再催油,引擎咆哮得更嚣张了,那声势简直就像示威的难民群众一样。对街邻居都来到门廊上或走到门口,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

克里斯汀带着怒吼狂吠,以时速大约十英里向前推进。她排出带着油臭的青烟,在低空聚成小小的云朵,在八月柔和的黄昏中飘荡着。

又走了四十码遇上红灯后,她熄火了。一个小鬼骑着莱礼牌自行车超过阿尼的车。只听远处飘来一句无礼的吼叫:“把它扔进垃圾处理机吧,老哥!”

阿尼握拳伸出窗外向那小鬼挥舞,并向他比画中指。又是第一次——我没见过阿尼对别人做这动作。

车子再发动时,引擎一连猛咳几声,并连连逆火放黑屁。听起来仿佛有人在自由镇上刚引发一场枪战,我拼命咽口水。

马上就会有人报警,那些惹人厌的公仆会以驾驶未注册车籍以及车辆未经检验为由把阿尼带回局里——或许再加上妨害安宁和污染空气的罪名。

克里斯汀又爆了最响的一声——几秒钟后那声响还回荡在街头,仿佛有人引爆了一颗迫击炮弹——然后慢慢向左转入马丁街,这儿离胡桃树街大概还有一英里。金色斜阳渐渐转红,慢慢消失在地平线。我看见阿尼把胳膊肘架出车窗外。

我怀着满腔怨气,回过头看李勃,一心想诅咒他下地狱。我说过打一开始就对他没好印象。可是我看见的景象令我全身僵冷。

李勃在哭。

那光景真是既奇怪又恐怖又令人怜悯。我九岁时,家里有只名叫“牛心上尉”的猫被UPS快递货车撞伤了。我们送它到兽医那儿去——我妈没办法开快车,因为她满眼都是泪水,我和牛心上尉坐在后面。它躺在纸箱里,我不断告诉它,到了兽医那里就会没事了,可是即使像我这么笨的九岁小孩也知道它永远不会没事,因为它肠子都露出来了,肛门不停流出的血和屎弄脏了它的毛。它就要死了。我轻轻抚摩它,它则轻咬我的虎口最敏感的地方。痛苦是很不幸的,可是绝望的同情更糟。从那之后,我就很少再有那种感觉了,我想那是世上最不人道的心灵折磨。

李勃站在他那秃黄的草地上,距离普里茅斯留下的油污不远。他拿出一条老人用的那种大手帕,低着头慢慢擦眼泪,泪水在他脸颊上闪闪发亮,乍看之下会让人误以为是汗水。他的喉结上下动个不停。

我把头撇开,假装看他那空洞的车库,我实在不愿看到老人哭泣的样子。很久之前,他的车库里一定堆满了东西——当然墙角那些杂物是一部分,最主要的就是他那辆占满空间的大车。而现在墙角的杂物将车库反衬得更显空洞,空得就像掉光牙齿的口腔。

李勃的情形就跟他的车库一样糟。我再回头时,他已几乎恢复自制。他的眼角不再渗出眼泪,手帕也塞回老人裤的口袋。但他的脸还是那么苍白——非常非常苍白。

“终于走了,”他用沙哑的声音说,“总算了了一件事。”

“李勃先生,”我说,“我希望我朋友也能说出一样的话。你大概不知道这辆车给我朋友和他家人带来多少麻烦——”

“滚吧,”他说,“你像只喋喋不休的绵羊,只会咩咩咩。我想你朋友比你懂事多了。快滚吧,或许他会需要你帮忙。”

我走向我的车。我也不想在李勃面前再多待一秒钟。

“你只会咩咩乱叫!”他在我背后追着骂,这让我想起“热血青年”合唱团(Youngbloods)的一首歌——我是一曲歌手,一曲走遍天下,“你还没有你外表一半成熟。你屁也不懂!”

我钻进车里开车走了。转入马丁街时,我又回头望了一眼。李勃还站在他的草地上,秃溜溜的脑袋反射着斜阳。

事情后来的演变证实他说的是对的。

我真是屁也不懂。

5.前往唐诺车厂

我有辆一九三四年老福斯,我们都叫她老骨头,

车身早已不再鲜红,

不过她可是老当益壮。

——詹与狄恩(Jan and Dean)

我沿马丁街一直开到胡桃树街才右转,再下去就是洼地街,没过多久就追上了阿尼。他把车停在路边,后备厢盖开着,克里斯汀的屁股旁边靠着一个古老的千斤顶,那千斤顶老得我看搞不好连马车的轮子都换过。她的右后轮胎爆了。

我把车停在阿尼后面,还没打开车门,就看见有个妇人从她家里走出来。她门口的草坪是一片奇景,只不过全是塑胶制品(上面有两只火烈鸟,一只石头母鸭身后跟着一列四五只石头小鸭,旁边还有一口塑胶许愿井和塑胶水桶)。她的体形看起来急需减肥。

“你们不能把那堆垃圾丢在这里,”她嚼着满嘴的口香糖说,“你们不能把那种垃圾丢在我家门口。”

“太太,”阿尼说,“我的车胎爆了,如此而已。我换好轮胎马上——”

“你们不能把它丢在那里,”她有点神经质地不断重复,“我先生马上就回来。他不喜欢有辆烂车停在门口。”

“它不是垃圾!”阿尼说道,他语调中的某种东西逼得她退了一步。

“孩子,别用那种口气跟我说话,”这位过重的妇人骄傲地说,“我先生脾气可不大好。”

“你听着——”阿尼语带威胁地说,昨天他和迈可与瑞吉娜吵架时就是这种语气。我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我们不能再惹麻烦了。

“对不起,这位太太,”我说,“我们马上就把它弄走——快得会让你以为只是幻觉。”

“这样最好,”她说着用拇指指向我的德斯特,“还有,你的车正好停在我的车道出入口。”

我把车向后倒了一段距离,她才摇晃着那圆桶状的身躯慢慢走回家。她要进门时,屋里又出来两个小孩,一男一女,浑圆得像小猪崽,两人手里都拿着营养丰富的奶油巧克力蛋糕。

“什么事,妈咪?”小男孩问,“那个人的车怎么了,妈咪?发生什么事了?”

“少罗唆!”“大猪后”一手抓着一个孩子往屋里拖。我最喜欢看到这种开明的父母了,那总会让我对未来充满希望。

我走向阿尼。

“怎么?”我试着说出此时唯一想得到的俏皮话,“不过爆胎而已嘛,阿尼。”

他勉强笑笑说:“丹尼,我有点小麻烦。”

我知道他的麻烦是什么,他没备胎。

阿尼又掏出皮夹查看里面的存量,看着他这么做实在让我心疼。“我得买个新胎。”他说。

“是啊,我也这么想。一个补过的——”

“我不买补过的胎。我不想这样开始。”

我没说什么,只回头瞥了我的德斯特一眼。我有两个轮胎也是补过的,我觉得它们用起来没什么不好。

“丹尼,你说一个全新的固特异或费利斯通轮胎要多少钱?”

我耸耸肩。脑袋里的汽车账目告诉我一个没边纹的新胎至少要三十五块。

他拿出两张二十元钞票给我:“如果超过这个价——加上税什么的——我会还你。”

我悲哀地看看他:“阿尼,你这周薪水还剩多少?”

他眯起眼睛把视线移开。“够用了。”他说。

我决定再试一次——别忘了我才十七岁,总以为别人会听从对自己有利的劝告。“你不能一毛都不留,”我说,“为了这辆车,你的皮夹已经空了,以后你会更习惯掏钱的动作。阿尼,拜托你仔细考虑一下。”

他的目光突然变得冷峻起来,我从没在他的脸上看过那种表情。也许你认为我是个土生土长的美国男孩,可是我也没在任何人脸上看过那种表情。我既惊讶又发慌——我突然发现我是在设法跟一个疯狂的人做理性交谈。他完全拒人于千里之外,我想当你跟某个人说,他心爱的女孩背着他和别人胡来时,你也会见到同样的表情。

“别说这种话,丹尼!”他说。

我摊开双手:“好!好!”

“还有,如果你不想管轮胎这件事,你可以不必管。”那冷峻、固执、无情的表情仍冻结在他脸上,“我自己会解决。”

我想开口回他一句也许很冲的话,可是我碰巧往旁边瞥了一眼,看见那两个“小猪崽”在草坪边缘,两人分别骑在同款的小三轮车上。他们满手都是巧克力,四只眼睛很正经地盯着这里。

“别多说了,”我说,“我这就去弄轮胎来。”

“如果你真的愿意,”他说,“我知道现在已经很晚了。”

“也转凉了。”我说。

“先生?”小男孩舔着手上的巧克力说。

“怎样?”阿尼问。

“我妈咪说你的车是烂嘟嘟。”

“对,”小女孩口径一致地说,“烂嘟嘟的车车。”

“烂嘟嘟,”阿尼说,“形容得很好。你妈是做什么的?哲学家?”

“不是,”小男孩说,“她是摩羯座,我是天秤座,我妹妹是——”

“我尽快回来。”我有点尴尬地说。

“当然。”

“冷静点。”

“别担心,我不会揍任何人。”

我走向我的车。坐进车里时,我听到小女孩大声问阿尼:“先生,你的脸为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开了一英里半,驶入肯尼迪大道。我那从小在自由镇长大的母亲说,当年肯尼迪在达拉斯遇刺时,这条街算是镇上的闹区。可是由于总统被刺而将街名改为燕子道大概是个错误的决定,因为自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起,这里便渐渐衰退为镇上的郊区。现在沿街有家露天汽车电影院、一家麦当劳、一家汉堡王、一家阿比快餐店,而从肯尼迪大道到宾州高速公路这一路上有八到十家汽车服务站。

买阿尼的轮胎应该不是难事,但我去的头两家服务站都是自助式的,他们甚至连机油都不卖,那儿只有一台加油机和一个低能的服务小姐坐在防弹玻璃亭里,手里拿着《国家询问报》[6],嘴里嚼的口香糖大得可以噎死密苏里州的长耳鹿。

第三家是德士古石油(Texaco)连锁店,里面总算有轮胎。我只花了二十八块五加税就替阿尼的普里茅斯(我实在不愿叫她——它——克里斯汀,连想都不愿这么想)买到一个轮胎。可是这里只有一个员工,他必须把轮胎装在阿尼的钢圈上再把气灌满。他一共花了四十五分钟,我实在很想帮忙,但他说要是老板知道的话会宰了他。

我把充好气的轮胎放进后备厢,并给那家伙两块钱小费。天色暗了下来,日落余晖也变成了深紫色,树丛的影子又柔又长,我慢慢沿着原路驶回。夕阳最后一抹余晖几近水平地穿过阿比快餐店与保龄球馆之间堆置的杂物,此时这如洪水般流泻的金光,在我眼中竟美丽、奇异得有点吓人。

我很诧异喉咙里有种呛人的恐慌,像干火般慢慢往上爬。在那漫长而怪异的一年中,这是我头一次,但绝不是最后一次有这种感觉。然而当时我很难明确地解释或界定这种感受,我只以为这是因为当时已是一九七八年八月十一日——再过一个月我就要升上高中最后一年。而这学期的开始也代表生命中这漫长安逸的片段即将结束,我马上就是个成年人了。就在这片从保龄球馆与小吃店之间的巷弄穿过的金光中,我第一次有了这种感觉。我想人们会害怕长大,那是因为你必须终止某个阶段的生命并展开另一段生命。换句话说,如果小孩要学的是如何认识生命,那大人要学的便是如何认识死亡。

这种奇怪的感觉很快就过去了,可是它的余波仍让我震惊,让我悲怆。而这两种情绪对我来说都很不寻常。

回到洼地街时,我突然从阿尼的困扰中解脱出来,想到了自己的问题——想到长大成人,自然就会联想到某些很伟大(至少对我来说很伟大)却又不太愉快的想法。我想到念大学,搬出家里,和六十个人在全州足球代表队中竞争同一个位置,而不像现在这样只有十到十二个人和你竞争。也许你会说,丹尼,我有个大新闻要告诉你:中国的十几亿人民根本不在乎你能不能以大学新鲜人的身份跻身大学足球校队第一队。完全没错。但我只是认为这些事情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而且令我害怕。人的心思常会带你来到一些不愿思考的事情上,而你对此全无抗拒能力。

那个“猪后”的火暴老公真的回来了,而且他和阿尼正鼻尖对着鼻尖,情况每一秒都有可能恶化,这幅画面当然更不能改善我的情绪。

两个“小猪崽”坐在他们的小三轮车上,视线左右轮番游移,一会儿看着阿尼,一会儿看着他们的爹地,就像一场一面倒的网球赛中的观众。他们似乎在期待爆炸性的一刻快点来临,这样他们就能分享爹地摆平瘦阿尼的快感。

我把车停好,飞快冲出来跑到他们面前。

“我在跟你讲话!”爹地吼道,“我要你马上把它弄走!”他有个筋脉毕露的蒜头鼻,两颊红得像刚洗过的砖,而那件灰色工作服的领口以上全是一条条青翠的血管。

“我不能没有轮胎就把它开走,”阿尼说,“我跟你说过。如果这是你的车,你也不会这么做。”

“你当然可以没轮胎就把它开走,比萨脸,”爹地说,他显然在表现给小孩看,真实世界里大人是如何解决问题的,“你不能把那堆垃圾摆在我的门口,你要把我惹毛了,臭小子,你就等着挂彩吧。”

“这里没人会挂彩,”我说,“先生,别发火,给我们几分钟就好。”

阿尼感激地望了我一眼,我看得出刚才他有多害怕,而现在也一样。永远是个输家的他,知道自己有种让人想欺负的特质。而且天知道这世上就是有某些人总想生生地砸出他的屎来。他也一定知道,这种事又要发生了——只是这一次,他不会再退却。

那人转向我。“又来一个,”他说,那口气好像很奇怪这世上哪儿来这么多浑蛋,“你们要我一次修理两个?相信我,我办得到。”

我知道这种人。如果再年轻十岁,他就是那种在学校以欺负阿尼为乐的人。他会一把打掉他手上的书,或者上完体育课时把他推到水龙头下淋个湿透。这些人永远不变。他们只会越来越老,然后在五十三岁左右因为抽了太多Lucky Strike而得肺癌或因中风死去。

“我们不想惹麻烦,”我说,“他的车爆胎了。难道你的车没爆过胎吗?”

“我要他们马上滚开!”那个“猪后”站在走廊上大叫,她的声音又尖又兴奋。这么一叫引得不少邻居出来看热闹,显然这比费尔·唐纳修的谈话节目有看头多了。我越来越担心了,就算刚才没人报警,我看现在也会有了。

“我从来不会因为爆胎,而把一堆烂铁搁在别人门口三小时那么久。”雷夫大吼。我看见他的嘴巴大开,齿缝间的唾液在夕阳下闪闪发亮。

“只不过停了一小时左右,”我说,“别那么夸张好不好?”

“少跟我耍小聪明,小鬼,”雷夫说,“我不喜欢来这套。我也不喜欢你们这些毛孩子。我出去做工养家,下了班只想好好休息,没心思跟你斗嘴。我要你们把它弄走,就是现在!”

“我已经带了个备胎来,”我说,“把它装上去只要——”

“你这个人为什么那么不讲理——”阿尼气愤地说。

这就够了,如果这位雷夫老兄有什么最不能忍受的事,那就是在他孩子面前骂他不讲理。他向阿尼挥拳。而我真不晓得这事将如何收场——阿尼也许会入狱,他宝贵的车也许会被扣押——我本能地伸手抓住雷夫的手腕,夕阳下发出响亮的啪的一声。

两个“小猪崽”哭了。

那骑在三轮车上的男孩垂下头,下颌顶着胸口。

平常在学校,阿尼经过吸烟区时总是像只被追猎的动物飞快跑过。但这次他竟毫不畏缩,甚至期待好好干上一架。

雷夫转向我,愤怒的双眼鼓得都快掉出来了。

“很好,小王八蛋,”他说,“你先动手的。”

我用力抓着他的手。“大哥,”我压低声音说,“备胎在我后备厢里。给我们五分钟,弄好了立刻离开你的视线。拜托。”

我的指关节渐渐施压,他回头瞥了孩子一眼。小女孩在抽泣,小男孩吓得睁大眼睛。这一幕似乎使他做出让步的决定。

“五分钟,”他说完看看阿尼,“我没叫警察算你们他妈走运。这辆车逾期未检——牌照上连标签都没有——”

我以为阿尼会回句很冲的话,让我们再来场延长赛。但毕竟他还是个谨慎的人。

“谢谢你,”他说,“我为刚才的冲动抱歉。”

雷夫咕哝一声,把他的衬衫下摆粗鲁地塞回裤子里。他回头看看他的孩子。“进屋去!”他吼道,“在外面干什么?是不是要我揍得你们乒乓叫?”

老天,这家人可真会用拟声词!我想道,这位老爹,你可别真揍得他们乒乓叫,不然他们可就要拉得一裤子烂嘟嘟了。

两个小孩立刻逃向母亲,把小三轮车留在草坪上。

“五分钟。”他又说了一遍,并恶狠狠地盯着我们。今晚他跟孩子说故事的时候也许会跟他们说,自己是怎么修理两个嗑药又滥交的小混混的。可不是吗?孩子,我叫那两个小子在我揍得他们乒乓叫前,赶快把那垃圾从我们家门口弄走,结果他们像屁股着火一样逃了。然后,他会得意地点上一根Lucky Strike,或是骆驼牌香烟。

我们把阿尼的千斤顶撑在保险杠下方。结果阿尼在杠杆上才踩了三脚,千斤顶的柱子就裂成两半,发出一记巨大声响,并激起一阵灰尘。阿尼看看我,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没关系,”我说,“用我的。”

夕阳已几乎完全隐没,天色也开始转暗,我的心还在扑腾跳个不停,喉咙则因和洼地街一一九号的恶霸屋主争吵而干疼。

“实在很对不起,丹尼,”他低声说,“我不会再把你扯进这麻烦里了。”

“别说了,快换轮胎吧。”

我们用我的千斤顶把这辆普里茅斯的屁股顶起来(好几次我都害怕那根锈蚀的后保险杠就要脱离车体,因为我们每顶上一英寸,它都会发出一声尖叫),取下那个瘪胎。我们把新胎装上,拧紧螺丝,再把车子放下来。看着这辆大车重新落在地上,心里总算松了口气。刚刚千斤顶断裂和保险杠尖叫时真把我吓坏了。

“好了。”阿尼把那块上古时代的轮胎盖敲进去。

我站在那儿看着这辆普里茅斯,早先在李勃车库里的感觉又回来了。我觉得它仿佛在看着自己右后轮新换上的费利斯通轮胎——上面还贴着标签和厂商用黄色粉笔写上的库存编号。

我不禁打了个哆嗦——我实在无法说明那种感觉的恐怖程度。就好像你亲眼看见一条蛇从它快要蜕掉的老皮里爬出来,身上还闪着湿湿滑滑的新皮一样。

雷夫在他的门廊前监视我们,一手拿着个巨无霸汉堡,另一手拿着罐啤酒。

“看他帅气的。”我把阿尼破裂的千斤顶扔进他的后备厢时低声说道。

“好个老伯·累福[7]。”阿尼也低声回我。我们俩都笑了——当一个漫长的紧张情势结束时,听到什么都会令你忍不住莞尔。

阿尼把废车胎放在千斤顶上时还在捂着嘴笑,那样子就像个偷吃果酱却被逮个正着的小孩。一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放声笑了出来。

“你们两个杂碎笑什么?”雷夫吼着从门廊走出来,“嗯?你们笑我是不是?再笑嘛,没关系,马上我就要你们哭!”

“快走吧。”我对阿尼说,并赶紧溜回我的德斯特里。现在我们已经笑得不可收,好像笑神经已完全失去控制。我发动引擎时连眼泪都笑出来了。我前面的普里茅斯夹着怒吼,放了一连串黑屁后也跟着发动了。在引擎咆哮声中,我仍能听到阿尼那无法自抑、近乎歇斯底里的狂笑。

雷夫已经冲过草坪,手上还抓着他的啤酒罐跟汉堡。

“你们这两个杂碎,笑什么?嗯?”

“笑你,笑你个蠢蛋!”阿尼胜利地叫道。接着他的车放出一阵遮天蔽日的油烟。我用力踩下油门,并猛打方向盘免得撞上雷夫,他现在已经气得要杀人了。我还在笑,一开始也许是真的很乐,但我现在其实已经完全不是在笑了。我发现自己的笑声尖得可怕,简直像在尖叫。

“老子宰了你们这些杂碎!”雷夫在后面大吼。

我又用力踩下油门,这回险些撞上阿尼的车屁股。

“干!”我回头对雷夫比出中指并大叫。

他想追我们,而且真的沿着人行道追了一段距离。但几秒钟后,他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真疯的一天,”我大声说,几乎被自己破裂尖噪的声音吓着,“真他妈疯狂的一天。”我觉得喉咙酸痛。

位于汉普顿街的唐诺旧车厂是栋锈铁皮搭的屋子。厂房外面有块油腻的木牌,上面写的是:你出本事,我出工具,让你省更多。下面有块小牌子,写着:车位出租,周、月、年均可。

废车堆置场就在唐诺车厂的后面,所占的空间足足有一个街区大小,四周用五英尺高的铁皮墙围起来。唐诺认识自由镇上每个有头有脸的人,镇公所里三分之二的官员都跟他有交情,每个大城市或小镇都有唐诺这种人,我想这也是他获准在这里设厂的缘故。

我听说他私下卖毒品给自由高中和达比中学的少年,也听说他跟匹兹堡以及费城的黑道角头都有点交情。这些我都不信。不过我确知如果你想在七月四日国庆那天买点鞭炮、冲天炮或土制炸弹的话,唐诺那儿是买得到的。另外还听我爸说过唐诺曾经差点被判十二年徒刑。在我五岁那年,他涉入一桩庞大的连锁窃车案。那个窃车集团的势力东起纽约,北至缅因州班克城。当然,有关他的控诉后来因为罪证不足撤销了。我爸还说,凡是不法之事——从抢劫货车到仿制古董——唐诺样样干过。

“丹尼,没事最好离他远点。”一年前我爸曾这么对我说过。那时我刚拿到我的第一辆烂车,投资了二十块钱在唐诺那儿租了个自助车位,试验自行换装化油器,结果以失败告终。

没事最好离他远点——而现在我却跟在阿尼车后头驶入他的大门。西边的最后一点点光线已全部消失,我的车头灯照着堆积如山的汽车旧零件和烂躯壳。这幅景象只让我更沮丧、更疲惫。我知道我还没打电话回家,爸妈一定已经急得半死。

阿尼把车驶到一个巨大的车库门口。旁边有块牌子写着:入内请先鸣喇叭。门边有扇沾满油污的窗子,里面透出微弱的灯光——屋里有人——我怀着一股冲动,真想下车告诉阿尼,今晚干脆把车停在我家算了。我有种预感,如果我们现在闯进去,一定会发现唐诺跟他那伙人正在清点抢劫货车得来的彩色电视,或是替偷来的凯迪拉克重新喷漆。

但阿尼只是坐在那儿,不按喇叭,也不做任何打算。我正想下车问他要怎样时,他倒先下车向我走来。虽然大地已是一片昏暗,但我还是看得出他一脸尴尬。

“丹尼,你帮我按喇叭好吗?”他卑微地说,“克里斯汀的喇叭不会响。”

“当然。”

“谢谢。”

我连按两声。过了一会儿,那扇巨大的车库门慢慢打开。唐诺出现在门口,他挺着摇摇欲坠的大肚皮不耐烦地向阿尼挥手要他把车开进去。

我把我的车掉个头朝外停好,也跟着走进车库。

墓穴般的车库又大又静,里面划了六十来个车位,每个车位前都摆了个固定住的工具箱给那些自己动手修车的人用。屋顶很高,上面全是赤裸裸的横梁。

这里面到处都是告示牌:离去前先清点工具;租升降机请先洽知;本厂提供技术服务;本人难以容忍脏话与咒骂。另外还有其他几十种告示,反正无论你转往哪个方向都看得到。唐诺真是个怪人。

“停二十号!二十号!”唐诺对阿尼大声说,“快停好了熄火,你想把我们都呛死不成?”

“我们”似乎是指角落牌桌上的那伙人。桌上散着扑克牌、筹码和啤酒罐。他们都以厌恶中带着好奇的表情看着阿尼那辆怪车。

阿尼驶入二十号车位,把引擎熄掉。可是青蓝色的废气已经弥漫整个车库。

唐诺转向我。他穿了一件帆布料白衬衫和一条褐色卡其裤。脖子上堆着一环环肥肉。

“小鬼,”他喘着气说,“如果那堆屎是你卖给他的,那你真该觉得羞耻。”

“我可没卖给他,”出于某种荒谬的原因,我觉得自己得向这头肥猪解释清楚我的立场——而通常即使面对我爸我都不会这么做,“我还劝他别买呢。”

“那你应该更努力劝他。”他走向阿尼停车的地方。阿尼用力关上车门,红色的锈铁片像雪花般落下。

不管唐诺有没有气喘,现在长年肥胖且与高脂食物为伍的他,却以优雅得近乎猫科动物般的姿态走向阿尼,并在阿尼还来不及转身前便对着他大吼起来。所以我想,你可以说他是个不轻易被自己的缺陷打倒的人。

跟学校那些抽烟的孩子一样,跟洼地街的雷夫一样,也跟赖普顿一样(我们接下来很快就会提到他),唐诺本能地打第一眼起就不喜欢阿尼。

“小子,在你把它的排气管装上屁眼之前,我不准你再发动它!”唐诺喘着气吼道,“要被我逮着了,你就永远不准再进来!知道了吗?”

“知道,”阿尼看起来是那么孱弱又憔悴,即使是今天这一路下来支撑着他的疯狂能量,现在也都消耗光了,那模样真叫我从心底为他难过,“我——”

唐诺不给他再开口的机会:“租升降机要先预约,每小时两块五。我跟你说话,你最好乖乖听清楚。我不吃你们小鬼那套。这儿是给上班的人停车用的,那些人开车忙碌是为了养家糊口。我不喜欢为了兜风买车的有钱大学生来这里占车位。还有,车库里不准抽烟,想嚼烟屁股,最好到外面的废车场。”

“我不抽——”

“别打断我,孩子,也别想跟我耍嘴皮。”唐诺说。现在他逼近阿尼。他的身影完全遮住了我的朋友。

我又开始愤怒了。今天下午稍早刚到李勃家,发现车子不见时的那种怒气又回到我身上。

小孩是种弱势族群,在经过多年训练后,每个小孩都能学会如何和唐诺这种讨厌小孩的人进行应对:是,先生;不,先生;是的;没问题。不过,唐诺实在玩得太过火了。

我突然抓住唐诺的手臂:“先生?”

他转身看着我。我发现,碰到我越不喜欢的成年人,我就越喜欢叫他们先生。

“干吗?”

“牌桌上那些人也在抽烟,你最好叫他们把烟熄掉。”我指指牌桌。那儿正青烟缭绕。

唐诺瞥了他们一眼,又转回来看我。他的脸色突然变得很凝重:“小鬼,你是不是想帮你朋友被撵出去?”

“不是,”我说,“先生。”

“那就闭上你的鸟嘴!”

他转向阿尼,把他那肥厚的双手插在屁股的口袋里。

“我知道什么样的人算是废物,”他说,“我想现在我面前就有这么一个。小子,你被判缓刑了——如果你敢给我乱来,不管付多少钱,我都要让你飞出车库,屁股着地。”

我的怒气从胃里直冲上头。我在内心祈求阿尼跟那老肥猪说少来这套,然后甩他两巴掌,再狠狠踹他几脚,越快越用力越好。当然唐诺那桌牌友一定会冲上来修理我们。也许当这诡异的一天结束时,我们会躺在自由社区医院的急诊室里等着医生缝头皮……不过就算这样也值得了。

阿尼,我在心里默想,告诉他别来这套,然后我们离开这里,挺胸站在他面前,别被他吓住,别再当输家——如果你可以挺胸站在你妈面前,你就可以站在那肥猪面前。阿尼,就这一次,别当输家。

阿尼一直没吭声。最后他低头说:“遵命!”他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好像被呛住了。

“你说什么?”

阿尼抬起头。他的脸色惨白,眼中闪着泪光。我不敢看他,这会让我心酸。我转身看着别处。桌上的牌局停了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二十号车位。

“我说‘遵命’。”阿尼的声音在颤抖,好像他刚在一份可怕的自白书上签了字。我又看了那辆一九五八年的普里茅斯一眼。它不该在这座车库里,它应该在后面的废车场跟那些废铁摆在一起。我不由得又从内心开始痛恨这辆车和它带来的麻烦。

“好了,出去吧,”唐诺说,“我们打烊了。”

阿尼像瞎了一样,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如果不是我一把抓住他,他早就撞上一堆磨秃的旧胎。唐诺又绕回牌桌。他回到座位向同桌牌友说了些什么,然后全桌人同时爆笑出声。

“我没事,丹尼。”阿尼说道,好像我刚问了他什么。他咬紧牙关,胸口快速一张一收,鼻孔呼呼冲出热气,“放开我吧,我没事,我真的没事。”

我放开手。走到车库门口时,唐诺又对我们吼道:“别把你们那些流氓朋友带来这里,否则你们就永远别进我的车库!”

他们中间有个人还加上一句:“来的时候把大麻留在家里!”

阿尼在发抖。他是我朋友,可是我实在不喜欢看他抖成这样。

我们逃入清凉的黑夜中,车库大门在我们身后砰然关上,这就是我们把克里斯汀弄到唐诺修车厂的经过,可真大费周章,不是吗?

6.走出车厂

我弄了辆车我加足了油,

然后告诉每个人,准备来吃我的

油屁……

——格列·弗雷(Glenn Frey)

我们回到我的车里,我把车开了出去。这时居然已经过了九点钟了,一忙起来时间过得可真快。天上悬着半个月亮,蒙罗镇公所旁那好几英亩大的停车场上,零零落落的橘红色照明灯遮住了天上的星光。

我们沉默地驶过两三条街,然后阿尼突然哭了起来。我早就料到他会哭,只是他这次哭泣的气势吓了我一大跳,我立刻把车停在路边。

“阿尼——”

我放弃了,没哭个过瘾他是不会停的。他的眼泪和鼻涕洪水般泛滥而出,我相信他一点抑制的能力都没有了。阿尼已经积压了一整天,而我这一整天的闷气则已像牙疼般冲上头部,胃也整个紧缩起来。

我想这些都是必然的反应,也是自然的发泄,而也许一开始也的确是这样没错,所以起初我并不十分在意。可是过了一两分钟后,我发现情况比我想的严重。阿尼在哭泣中发出一种很奇怪的声音,有点像在说什么,起初我只听懂几个字,渐渐地,我听懂了一整句。

“我要宰掉他们!”他含含糊糊地哭叫着,“我要宰掉那些龟孙子,丹尼,我要宰掉他们,我要他们后悔!我要那些龟孙子把这些狗屎全吃下去……吃下去……吃下去!”

“别这样,”我有点害怕,“阿尼,算了吧——”

但阿尼不肯停。他开始握起拳头,用力捶打我那辆德斯特的前座置物箱,用力之大几乎可在上面留下拳印。

“我要宰了他们,你看我做不做得到!”

在淡淡的月光和远处的街灯照射下,他的面孔变得憔悴却又带着邪气,我好像不认识他了。他仿佛神游在某个那可爱又搞笑的上帝专门保留给他这种人的阴冷空间里。我不认识他,也不想认识他。我只能无助地坐在那儿,希望我认识的那个阿尼能够回来。然后过了一会儿,他真的回来了。

他不再说些歇斯底里的话,脸上也不再愤怒。现在的他只是深陷在昏乱的啜泣中。

我坐在方向盘后,不太确定自己该怎么做。我只希望自己不在场——在鞋店试鞋,在折扣商店填信用卡申请表,或者因为肚子痛在付费厕所前忙着找铜板都行,也不用到蒙地卡罗那么远,只要不在这里就好。我坐在那里,只希望自己的年纪能再大点,希望我们俩的年纪都能再大一点。

但这么想只是逃避现实,其实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不太情愿地移坐过去,伸手搂着他。我可以感觉到他的脸在发烫,泪水沾湿了我的胸膛。我们保持那样的姿势差不多有五分钟之久,然后我开车送他回家,看着他进门后,我自己才回家。事后我们对于我那样搂他的事绝口不提。那晚没人从旁边的人行道走过,也因此没被人看到。我想如果有人看到,一定会以为我们是同志。我搂着他,尽我所能地爱他,但同时心里也在嘀咕,为什么自己是阿尼·康宁翰唯一的朋友。因为在当时,说句真心话,我真不想当他的朋友。

然而,另一方面我知道——也许不是很明确地知道——或许克里斯汀会成为他的另一个好朋友。而我不晓得,在经过一整天因为她而惹来的狗屎麻烦后,自己喜不喜欢让这件事情发生。

那晚送他到家门口时我说:“你没事了吧,老哥?”

他勉强一笑:“嗯,我没事了。”他用哀伤的目光看着我说,“知道吗?你应该加入慈善机构——爱心基金会或防癌协会之类的。”

“少来这套。”

“你懂我的意思。”

“如果你是在说自己是个爱哭鬼,那我的确懂你的意思。”

走廊灯亮了,迈可和瑞吉娜冲了出来,也许他们是要确认是我们回来了,还是州警来向他们报告说他们的独子在公路上被车撞死了。

“阿尼?”瑞吉娜尖叫道。

“快闪吧,丹尼,”阿尼向我笑笑——这次坦诚多了,“你不用见到这种场面。”他走出车外用公事化的语气说:“爸,妈。”

“你上哪儿去了?”迈可问,“年轻人,你可把你妈急死了!”

阿尼说得对,我不需要见到他们重逢的场面,我从后视镜里看见他孤单脆弱地站在原地,然后他爸妈拥着他走向那栋价值六万元的窝巢。毫无疑问,他们这是在把最近欠他的关爱一瞬间全付给他,这是极有效率的做法。他们是很理性的父母,但也许太理性了,所以才会这样×他妈(还有×他爸)眼睁睁看着阿尼被塑造成今天这个样子。

我打开收音机,转到FM104。《周末派对》的节目还在进行。鲍勃·西格和银弹合唱团(Bob Seger and the Silver Bullet)正在演唱《依旧如故》(Still the Same)。鲍勃·西格的才华太完美了,完美得简直有点可怕,因此我转台去听费城人队的比赛转播。

费城人队正落后,没什么,这很正常。

7.噩梦

我是飙车高手,甜心,

你逮不着我。

没错,我是飙车高手,宝贝,

你追不上我。

来吧,咱们比画一下,

然后宝贝宝贝你会发现。

小甜心,让开退后点!

小心吃上满脸灰!

——鲍·迪德利(Bo Diddley)

回到家时,我爸和我妹正在厨房吃三明治。我这下才觉得肚子饿了,而且这才想到自己还没吃晚饭。

“老板(Boss),你到哪儿去了?”伊莲两眼继续盯着她的不知道是《16岁》Creem还是Tiger Beat[8]之类的鬼杂志,头都不抬地问我。“老板”是从我去年开始听布鲁斯·斯普林斯汀[9]并成为歌迷后,她为了糗我而帮我取的外号。

伊莲才十四岁,但外形早已脱离儿童期的稚气,正往黑发、蓝眼、高个子的典型美式美女方向前进。但在一九七八年夏天这当下,她仍是个典型的大众型少女。她九岁开始迷唐尼和玛丽·奥斯蒙,十一岁开始迷约翰·屈伏塔(有天我把屈伏塔念成罗浮塔[10],结果她在我脸上狠狠抓了一把,害我差点去医院缝上几针,但我想自己是罪有应得),十二岁时是肖恩·卡西迪,接着又迷上了安迪·吉布[11]。最近她的品位则偏向更激烈的重金属摇滚,她爱上了深紫色合唱团(Deep Purple)和当红的新乐团冥河(Styx)。

“我帮阿尼租车位去了。”我对着伊莲,但实际上是说给我爸听。

“那个废物。”伊莲叹了口气,继续翻她的杂志。

我很想冲过去把杂志抢过来撕成两半扔回她脸上。她这句话比这天发生的任何事情带给我的冲击都大。伊莲并不真的认为阿尼是个废物,她只是想用一切机会让我难受。但也许是前几个小时里我已看见阿尼被骂太多次废物,加上他留在我衣襟上的眼泪也还没干,所以说实话,他还真让我有点这种感觉。

“‘吻’合唱团(Kiss)最近在忙些什么?”我用亲切可爱的口吻问她,“还是这两天又写情书给埃里克·埃斯特拉达[12]了?‘噢,埃里克,我愿为你而死,每次想起你厚嘟嘟的嘴唇向我靠近,我的心脏就要停止……’”

“禽兽,”她冷冷地说,“你真是只禽兽。”

“这点我比你清楚。”

“承认就好。”她拿起杂志和三明治走进客厅。

“别把面包屑弄到地毯上了。”爸开口警告她。

我打开冰箱搜出一根波隆纳香肠和一个西红柿,不过这些好像不够填肚子。另外还有块半熟的奶酪,可是那玩意儿味道太怪,一点也提不起我的食欲。最后我拿出鲜奶,又开了个牛肉汤罐头来配三明治当晚餐。

“他成功了吗?”我爸问我。我爸是H&R财税事务所的税务顾问。早先他曾在匹兹堡最大的建筑公司当过会计,后来因为心脏病发而离开,他是个好爸爸。

“可以算成功了。”

“情况还是像你讲的那么糟?”

“更糟。妈上哪儿去了?”

“上课。”他说。

我们的目光交会,两人几乎同时笑了出来。然后我们又很快把视线各自移开,心里带着一丝羞愧,可是这点坦诚的羞愧对事情并没有什么帮助。我妈今年四十三岁,是个牙科助理。她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从事本业,直到爸得了心脏病后,她才又回去工作。

四年前她突然觉得自己有成为作家的潜力,于是开始写些有关花草的小诗以及主角是个可爱老人的故事。偶尔她也会写些较写实的故事,比方说有个年轻女孩被引诱得差点去“冒个险”,但最后还是决定留到新婚之夜再享用之类的。今年夏天她在何立克大学——也许你还记得,迈可和瑞吉娜就在这所学校教书——选修了一门写作课程。而她正把手上的写作主题都收在一本被她命名为《爱与美的速写》的书中。

也许你会说,一个要工作养家的女人同时还想尝试新东西并扩展生活领域实在有点不理智。(如果你就是这样的女人,也许更会觉得理所当然。)一点也不错,而且若你觉得我和爸要为了身为只会待在厨房找东西吃的男性沙猪[13]而羞愧的话,我想你也是对的,我不会为此争辩。但你若知道我们——我、爸和伊莲——常被迫听妈朗读《爱与美的速写》中的内容的话,也许就不难了解刚才我们为什么差点笑出来了。

总之,她是个好母亲,我想也是爸的好妻子——至少我从来没听他抱怨过,也从没看过他酗酒不归。不过我还是要小小辩护一下,关于她写作的这件事,我们三个从未当她的面嘲笑过她。这没什么,我知道,但总比什么都没做好,而且我们绝对不可能用这种方式伤害她。

我用手捂着嘴免得自己笑出来。爸好像也因此被面包屑呛到了。我不知道他此刻想到什么,不过我脑中浮现的是她最近一篇名为《耶稣有养狗吗?》的文章。

我走向洗碗槽,从上方的碗柜里拿了个杯子倒牛奶。回过头时,爸已经控制住了,这也帮助我恢复了镇静。

“丹尼,刚进门时你有点不高兴,”他说,“阿尼还好吗?”

“还好,”我把罐头倒进汤锅,放在炉座上,“他新买的车一团糟,不过阿尼还好。”但是阿尼当然一点也不好。有些事你就是没办法告诉爸妈——不管他们是不是全美国最好的爸妈都一样。

“有时候你永远无法了解当事人的想法。”他说。

“是啊,”我说,“我只希望他快点清醒。他家人不准他把车停回家,他只好用一周二十块钱在唐诺那儿租了个车位。”

“一周二十块?只是停车,还是包括工具使用?”

“光是停车。”

“简直是土匪。”

“说得也是。”我注意到爸并没暗示阿尼可以把车停到我们家来。

“要不要打牌?”

“好吧。”我说。

“高兴点,丹尼,别太自责,人会犯错都是因为自己的选择。”

“这倒是。”

我们打了三四盘克里比奇(Cribbage)[14],每盘都是他赢——除非他太累或喝醉,否则我永远不可能赢他。不过我无所谓,而且这样得来的胜利对我更是别具意义。我们又玩了一会儿,然后妈回来了。她看起来容光焕发,眼睛闪闪发亮,实在年轻得不像我妈。她捧着一摞书和一沓稿纸,进门头一件事就是和爸接吻——不是那种敷衍的吻,而是真正的吻,叫我看了都会希望自己不在现场。

她也问了一大堆阿尼买车的问题,这件事在我家已成为席德舅舅因为破产而向爸贷款以来最热门的话题,我又回答一次同样的答案。我拖着沉重的步子上楼时,爸妈还在厨房谈话,他们可能有自己的事要聊,而我对他们的话题从来不感兴趣,关于这点我想你一定能理解。

伊莲躺在床上听唱片,我说我要睡了,叫她关小声点。结果她向我吐了个舌头。于是我走进去搔她的痒,一直搔到她说她要吐了。我说尽管吐,反正这是你的床,然后继续搔她。最后她做出“真的,丹尼,别闹,不然要出人命了”的表情,然后一本正经地问我屁是不是真的可以用火点着。她有个朋友卡洛琳·沈柏利说可以,可是卡洛琳是学校里最厉害的吹牛大王。

我叫她去问她的呆瓜男友米尔顿·杜德。结果伊莲真的生气了,她用枕头打我,还说:“丹尼你这个人为什么老是这么烂?”于是我跟她说:“真的,屁可以用火点着,所以你千万别试。”我抱了抱她(最近我很少这么做——自从她乳房开始发育后我就有点不好意思。而坦白说搔痒也一样),然后回房上床。

脱衣服上床时我在想,这一天也未必那么糟。还是有很多人把我跟阿尼当大人看待。明天或周末我要找阿尼来,我们可以一起看费城人队的球赛,打打无聊的扑克牌或什么的,忘掉这种种怪事,重新找回自己的尊严。

所以我心满意足地上床。照理说我应该很快睡着,可是没有。因为我心里有事,而且自己心知肚明。有时候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但你就是不会晓得那到底是什么事。

就像引擎。当个少年就这么回事。生命中有一大堆引擎,他们会给你某几把钥匙让你发动它们,你却永远搞不懂哪把钥匙配哪个引擎,完全搞不懂是怎么回事。你会看到某些蛛丝马迹,不过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就像嗑药、喝酒,还有性爱都是这样,而有时候暑假打工、旅行和学校课程也差不多如此。他们会给你钥匙,教你简单的步骤,然后告诉你试试看会发生什么事。有时候引擎会带你步入美好充实的人生,但有时它也会带你冲出公路撞得头破血流。

引擎。

大号的引擎,就像克里斯汀那种老车才用的玩意儿。

我在床上左翻右转,搞得床单滑到地上,被子乱成一团。我想到李勃说她叫克里斯汀,而阿尼不知怎么竟爱上了这名字。从小到大,我们有过滑板车和各式各样的自行车。我会为我的车取名字,但阿尼从不干这种事——他说只有猫、狗和热带鱼才取名字。可是这次他是怎么回事?他把那辆普里茅斯叫作克里斯汀。而且更糟的是,他老是说“她”而不是“它”。

我不喜欢这样,但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就连我爸也说阿尼不是买了辆破车,而是讨了个老婆。不过这次不是这样,完全不是的,不是吗?

停车,丹尼!倒回去……我要再看她一眼。

就这么简单。

毫不考虑……这点实在不像阿尼。他是个谨慎的人,做事总是考虑再三——像他这种易受冷落的人是很不容易冲动的。可是这回他像突然爱上一个歌舞女郎,经过短暂热恋后,周一一早带着宿醉头痛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结婚了。

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

没关系,我还有机会和他沟通,明天再说,明天还可以跟他谈谈。

最后我终于睡着,而且还做了个梦。

起动机在黑暗中转动。

寂静。

再度转动。

引擎点燃,熄火,再点燃。

引擎在黑暗中转动。

大灯亮了,是远光灯,而且是老式的两组对灯,把我像瓶中的小虫似的困住。

我站在李勃敞开的车库门口,克里斯汀静静待在里面——那是全新的克里斯汀,没有凹痕没有铁锈,风挡玻璃上没有蛛网裂痕。收音机里播的是戴尔·霍金斯(Dale Hawkins)节拍清晰强硬的《苏西Q》(Susie Q)——那是已逝年代里的声音,充满令人惊惧的生命力。

引擎隔着排气管的消声器呢喃着,我知道它装有赫斯特变速器,刚换过快克速达机油(Quaker State oil)——那琥珀色的液体就是汽车的鲜血。

雨刮器开始摇摆,可是车里没人。驾驶座是空的。

“老兄,咱们兜风去吧!”

我摇摇头。我不愿走进去,我害怕走进去。我不要兜风。但引擎竟开始空转,速度一下快一下慢,那是饥渴的声音。每次转速一加快,克里斯汀好像就向前跨了一步,就像一头被铁链拴住的恶犬……我要逃走……可是我的双脚粘在柏油上。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老兄。”

在我回答之前——甚至在我想到要回答前——轮胎发出可怕的摩擦声,克里斯汀向我扑来,她夹着怒吼,张开嘴,亮出闪亮的利齿,车头灯封住我的视线——

我在半夜两点惊叫醒来。屋里一片漆黑。我被自己尖锐的回声吓着了,紧接而来的砰砰脚步声更吓得我全身僵直。我发现自己两手紧握着被单。睡着时我盖得好好的,现在却在床中央皱成一团。我身上全是冷汗。

走廊末端的伊莲大叫:“那是什么声音?”

房间灯亮了,妈穿了件短睡袍走进来,除非十万火急,否则她绝不可能穿成这样出现在我们面前,跟在后面的是爸,他的浴袍底下什么都没穿。

“什么事,亲爱的?”妈问我。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并充满惊恐。我不记得上次她叫我“亲爱的”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十四岁,十二岁,还是十岁?我也不知道。

“丹尼?”爸也问道。

伊莲也出现了,她夹在他们俩中间打着哆嗦。

“回去睡吧,”我说,“只是做梦,没事的。”

“哇,”伊莲惊恐的声音中夹着些许钦佩,“那一定是很逼真的恐怖电影。你梦到什么,丹尼?”

“我梦到你嫁给米尔顿·杜德,还搬来跟我住。”我说。

“别逗你妹了,”母亲说,“到底什么事,丹尼?”

“我也不记得了。”我说。

这时我突然发现床单乱成一团,而且上面还有几根阴毛,我赶紧把床弄好,想到他们或许会以为我在床上打手枪或做春梦,我就觉得羞愧。但只有上帝才知道我梦到什么。起初我也不清楚自己见到的是什么,只听到引擎的空转声。然后我隐约看见汽车的轮廓,每当引擎加速旋转,它就向我又靠近一步。我还看见引擎盖在震动,以及那钢牙般的车头铁栅。

再给你一次机会,老兄。

然后我感觉到妈又冷又干的手摆在我额头上,摸我有没有发烧。

“没事啦,妈,”我说,“不过是场噩梦。”

“可是刚刚你说不记得——”

“没关系,我没事。”

“我被吓坏了,”她说,然后歪着脸苦笑,“我看只有等以后你的小孩在黑暗中惊叫,你才会晓得我有多害怕。”

“呃,不要讲这么恶心的事啦!”伊莲说。

“你回房睡觉去吧。”爸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

她转身走了,看起来不是那么高兴。不过我猜也许她真的克服了恐惧。她大概想看到我崩溃或歇斯底里的样子,这样明天就有独家八卦可以和那伙刚开始穿胸罩的小女生讲了。

“你真的没事吗,”妈问我,“亲爱的?”

这个称呼使我的记忆又回到我从婴儿车里跌下来擦破膝盖的那件事,她那张脸盘旋在床的上空——就像我出疹子或发烧时一样——让我觉得想哭。

“当然,我没事。”我说。

“好吧,”她说,“把灯开着,有时候这样可以防止做噩梦。”

最后她看了爸两眼才走出去。有件事我觉得很有趣——不知道妈到底有没有做过噩梦。我想你大概从来不会去想这些事。但不管她的噩梦是什么样子,至少我从来没在《爱与美的速写》中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爸在我床边坐下:“你真的不记得自己梦到什么了?”

我摇摇头。

“一定是很糟的梦才会把你吓成这样,丹尼。”他直直看入我的瞳孔,仿佛在严肃地问我是不是有什么事该告诉他。

我几乎说出来了——那辆车,一切都是阿尼那辆破烂狗屎车——克里斯汀,铁锈女王,二十年的老妖精,丑到家的烂货。我几乎说出口。可是有样东西卡住我的喉咙,仿佛只要说出来就背叛了最好的朋友——那个老被爱搞笑的上帝捉弄的老好人阿尼。

“好吧,睡吧。”他在我的脸颊上吻了一下。我可以感觉到他的胡楂——那玩意儿每天晚上长得最快——还可以闻到他的汗臭,并感受到他的爱。我紧紧拥抱他,他也紧紧回抱我。

他们都走了,我躺在床上不敢再睡。床头灯亮着,我拿了本书靠在床头,心想爸妈在楼下一定也睡不着,他们也许在担心我是不是惹了什么麻烦,或是害了别人,比如那个身材火辣的啦啦队队员。

我知道要睡着是不可能的了。我决定看书看到天亮,也许明天下午在球赛不够精彩的时候会打个盹。想到这里,我已经不知不觉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看见书掉在床边地板上,而且根本没打开过。

8.第一个变化

我说,等我有钱要干啥,

我要进城去,

买他几辆福特水星,

给自己买辆福特水星,

一路奔驰到底。

——史蒂夫·米勒乐队(The Steve Miller Band)

我以为阿尼会到我家来,因此那个周末一直待在家里——剪草、整理车库,甚至把家里的三辆车都洗了。看到我这么勤劳,妈露出满脸惊讶。在吃热狗加生菜沙拉的午餐时,她还说以后我应该多做噩梦。

我不愿打电话给阿尼,至少经历了那天和他家人的不愉快事件后,我暂时不想打电话过去。可是球赛的片头开始时他还没过来,于是我鼓足勇气拿起话筒。是瑞吉娜接的,尽管她想表现得一切如常,可我还是感觉到她声音中的冷漠。我觉得很难过。她的独子被一个名叫克里斯汀的老娼妇拐走了,而他的兄弟丹尼竟是从犯,说不定我在这件事里还扮演了皮条客的角色。

“阿尼不在家。他到唐诺修车厂去了,今早九点就出门了。”

“哦,”我说,“哦,这我倒不晓得。”这口气听起来像是在骗人,不过不管我怎么回答,她都会以为我在说谎。

“他没跟你说吗?”瑞吉娜以惯有的冷漠口吻问道,“再见了,丹尼。”

电话在我手上被切断。我看看话筒,把它放回去。

爸穿着他的紫色百慕达裤,提了一打啤酒在电视机前坐下。今天费城人队和亚特兰大勇士队将有场激战。母亲和她的同学讨论功课去了(我想她们只是交换文章或诗集,相互激励一番)。伊莲去她朋友黛拉家了。屋里静悄悄的,外面是灿烂的阳光和朵朵白云。爸递给我一罐啤酒,他只有很高兴的时候才会这么做。

可是我心里一点也感觉不到周末的气氛。我在担心阿尼。他不在家看球赛,沐浴在辐射线中,也不在院子里割草,而是在油腻、阴暗的唐诺自助修车厂里和那堆沉默而巨大的生锈烂铁玩游戏。充斥在他耳边的是人们铿锵的工具声和如同机枪般的气压钻声,说不定还有唐诺的气喘和咳嗽声。

所以说,天杀的,我是在嫉妒吗?就这么回事吗?

球赛进行到第七局时,我站起来往外走。

“你上哪儿去?”我爸问我。

是啊,我上哪儿去?去唐诺车厂?去陪他享受修车厂那些噪声和唐诺那头老肥猪的咒骂?去自讨没趣?去他的,阿尼也不是小孩了。

“哪儿也不去,”我说,这时我发现面包盒后面塞了盒奶油甜点,心头一阵窃喜,等今晚《周末夜现场》的广告时间,伊莲起身到杂物架前发现她的甜点不见时,不知会气成怎样,“哪儿也不去。”

我回到座位上,又开了罐啤酒,嘴里嚼着伊莲的甜点,连沾到奶油的纸盒都舔得一干二净。我们看见费城人队痛宰勇士队,(我仿佛又听到已去世五年的爷爷用那老人特有的咯咯声说:“杀得他们片甲不留!”)不知不觉间把阿尼的事忘得干干净净。

真难得。

第二天下午伊莲和我在后院玩槌球时,阿尼骑着那辆俗不可耐的三段变速自行车来了。伊莲一直说我作弊,今天她脾气很不好,每次她月经来时脾气都不好。伊莲颇以她的月经为荣,因为过去十四个月中只有一次按时来。 FGXaR6CuJHcTaDPuk+w9oxNEXzfeFRubMGqFn4g85mjoq47+BK/1bFUTFaIyNMq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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