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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深爱一个人

去年十二月,约翰·桑顿冻伤了脚,同伴把他安顿妥当,确保他留下后能舒舒服服养伤,才继续出发至上游取木筏,打算等积雪完全消融后再顺溪前往道森。桑顿救下巴克时他的脚还有点跛,但随着天气回温,他也完全康复,能正常行走了。在这长长的春日之下,巴克一整天就躺在河堤边,看着眼前河水奔腾流逝,懒洋洋地听着鸟儿啼啭、大自然歌唱,慢慢恢复元气。

辛苦跋涉了三千里,能好好休息一番是再好不过。巴克也必须承认,随着伤口愈合,肌肉逐渐隆起,骨头上又开始长肉,自己也越来越懒散。不只巴克,约翰·桑顿、史琪和尼格全都一样游手好闲,成天无所事事,就等着木筏回来载他们前往下游的道森。史琪是一只小型爱尔兰雪达犬,很快就跟巴克结为好友。当时巴克奄奄一息,压根儿没力气反抗它的好意。有些狗具有医生特质,史琪便是其中之一。它像猫妈妈清理小猫般,仔仔细细地帮巴克把伤口舔抹干净。每天早上巴克吃完早餐后,它便开始执行指派给自己的任务,到后来巴克甚至会主动找它,就像它会主动去黏着桑顿一样。尼格也很友善,只是性情比较内敛。它是一头大黑狗,拥有一半警犬、一半猎鹿犬的血统。它的一双眼睛总是笑眯眯,脾气温顺得不得了。

让巴克惊讶的是,这些狗都没表现出吃醋的模样。它们似乎也感染了约翰·桑顿的善良和宽厚。随着巴克一天天康复,身材越来越壮硕,它们开始拉着它一起玩各种可笑的游戏,连桑顿也忍不住加入。就这样,巴克一面嬉笑玩乐,一面养伤,生命也就此进入一个崭新的阶段。这是它第一次感受到“爱”,纯粹、炽热的爱。即便过去在米勒法官那栋位于阳光普照的圣克拉拉谷的家,它也不曾有过这种感受。没错,它会和法官家的少爷一起打猎散步,但那是一种合作的同伴关系。陪伴法官的孙子时,也不过是耀武扬威的守护者。而它和法官本人之间,则是一种高贵庄严的友谊。但它现在感受到的这份爱却狂热而炽烈,是约翰·桑顿激发了它这份感情。它崇拜他,为他疯狂。

这个人救了它,它自然感念在心,更重要的是,他是个完美的主人。其他人是出于责任感和金钱利益,才关心它们这些雪橇犬的福祉。但是桑顿将它当作自己的小孩,因为他就是无法不关心它。他悉心照料它们,从来不会忘记亲切地迎接、鼓励它们,时常与它们促膝长谈(他把这叫作“闲扯淡”),而且他也和狗儿们一样乐在其中。他老爱粗暴地夹住巴克的头,把自己的头靠在巴克头上,使劲前后摇晃,用各种诨名叫它,巴克知道这些都是爱的表现。它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能比这些粗鲁的拥抱、喃喃的咒骂和用力的摇晃更让它开心。每当桑顿猛力摇晃它,巴克都开心到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要被摇出身体了。桑顿一放手,巴克便会一跃而起,咧嘴大笑,眼里闪耀着千言万语,振动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原地立定,动也不动。这时约翰·桑顿总会诚心赞叹:“天啊!你什么都会,只差不会说话啊!”

巴克自己也有一套展现爱意的小把戏,只是这把戏看上去似乎有些危险。它常常用力咬住桑顿的手,在他手上留下好一阵子都消不去的齿痕。但就像巴克了解桑顿的咒骂其实是疼爱的表现,桑顿也明白假咬是巴克拥抱他的方式。

更多时候,巴克是用崇敬来展现它的爱意。只要桑顿摸摸它或跟它说话,它就欣喜若狂。但它不会主动去找桑顿撒娇,它不像史琪,时不时就把鼻子塞到桑顿的手心下,顶来顶去,直到桑顿拍拍它、哄它才满意。它也不像尼格,不时大步走到桑顿身边,把它的大头放到桑顿的膝盖上。巴克只要远远待在一旁,仰慕地凝望桑顿就心满意足。它可以在桑顿脚边躺上好几小时,机警地殷切仰望,仔细端详他的脸,热切地捕捉他每个动作、每个表情。有机会的话,它还会躺在更远的地方,从旁或后方注视他的轮廓和偶尔舒展身体的动作。他们之间有一种感应,巴克凝望桑顿时,桑顿总会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转头互望。一人一狗安静对视,眼里充满无尽的心意。

巴克获救后,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不喜欢桑顿离开自己的视线。桑顿只要前脚一离开帐篷,巴克后脚便立刻跟了上去,直到他归返。它到北方后换过太多主人,每个都像过客般来去匆匆,它很害怕没有主人会永远留在它身边。它怕桑顿会像佩尔特、法兰斯瓦和那名苏格兰混血儿一样,永远从它生命中消失。就算夜晚入睡时,这份恐惧也会在梦里纠缠着它,挥之不去。这种时候它会甩开睡意,顶着寒风蹑手蹑脚走到帐篷边,站在那儿静静倾听主人的呼吸。

它对约翰·桑顿的热爱,似乎显示了它又再次受到文明的影响,表现出温驯的一面。其实不然,北国激发出的原始野性依然在它体内奔腾活跃。所有狗儿在人类篝火和屋顶下培养出的忠诚和奉献,巴克通通都有,但它也依然保有野性和狡狯。它是荒野的一部分,而非带着好几世代文明烙印的温驯南方狗。它自荒野而来,和约翰·桑顿一起坐在火堆边。因为这份满满的爱,它无法偷这个人的东西,但是对其他人、其他营地,它下手没有半点犹豫。也因为它的狡狯,它总是能逃过监视的耳目,全身而退。

它全身上下刻满了其他狗的齿痕。它的威猛不减,但战斗技巧更为精练。史琪和尼格脾气都太过温顺,跟它们吵都吵不起来——何况,它们都是约翰·桑顿的狗,它不可能伤害它们。换作是陌生的狗,不管它是什么血统或有多么英勇,都将立刻在巴克底下俯首称臣,否则它会发现自己余生都要面对一名可怕的敌人。巴克下手毫不留情,它深谙棍与齿的法则,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有利的机会,也不会饶恕任何被它逼上绝境的敌人。它从斯皮茨、警犬和邮橇队的雪橇犬那儿学到,这世上并没有什么中庸之道,你要不称王,要不就任人宰割。展现慈悲是软弱的表现,慈悲不存在于原始生活之中,那会被误解为恐惧,而误解会招致死亡。在这里,你不杀死对方,就等着被杀;你不吃对方,就等着被吃。这条铁律如时间的存在一样久远,无可撼动,巴克心悦诚服。

巴克,比它自身的年岁更古老。它连接了现在与过去,永恒透过它的身躯,强而有力地鼓动。它也跟着这韵律摇摆,如同潮汐与四季随着它更迭起伏。和约翰·桑顿一起坐在火光旁的它,是一只胸宽牙白的长毛狗,但在它身后,还跟随着形形色色的狗影,有些是半狼半狗,也有些是纯正的野狼。它们急切地鼓舞它、催促它,和它一同品尝着嘴里的肉香,渴望它滑下喉咙的水,和它一起闻嗅风中的气息,跟着它一起倾听,也将森林里各种野兽发出的声音传达给它。它们支配它的心情,指引它的一举一动,陪着它一起躺下,一块儿睡觉,一同做梦,甚至进入它的梦里,成为梦境的一部分。

这些暗影横蛮地召唤着它。日复一日,人类和人类对它的索求渐渐离它远去。森林深处有个声音不断回响,它常常听见这声音,既神秘、又刺激,还那么充满诱惑。它感到有股力量逼迫它转身离开火堆,离开周遭平整的土地,朝森林飞奔,没止尽地向前。它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儿,也不知为什么要去;它从没认真思索过,只知道那声音在森林深处回响着,命令着它。每当它跑到那片人迹未至的松软土地,来到那片苍翠绿荫里时,对约翰·桑顿的爱总又把它拉回火边。

它只在乎桑顿,其他人类无足轻重。路过的旅人偶尔会称赞它、拍拍它,但它总是不为所动。如果对方太过热情,它就起身离开。当桑顿的同伴汉斯和比特划着那艘被期待已久的木筏回来时,巴克对他们同样不屑一顾,直到它发现三人关系亲密后,才勉强容忍他们,而且表现出一副接受他们的好意是什么天大的恩赐一般。他们和桑顿一样心胸宽广,生活朴实,喜好自然。虽然思绪单纯,但对周遭一切观察入微。在木筏经过道森锯木厂旁的大漩涡前,他们就已经摸透巴克的脾气,不再坚持要和它建立起和史琪与尼格一样亲昵的关系。

然而巴克对桑顿的爱却是一天比一天强烈。那一年的夏季旅途中,除了桑顿外,没有人可以在巴克背上放上包袱。只要桑顿下令,不管是多困难的要求,巴克都一定使命必达。有一天,他们拿了卖木筏的钱离开道森,准备前往塔纳纳河的上游,途中三人三狗坐在一座悬崖顶上歇脚。崖壁陡峭,朝着底下三百尺的裸露岩床垂直下坠。约翰·桑顿坐在悬崖边,巴克蹲在他身旁。桑顿突发奇想,把汉斯和比特叫来,说他想做一个实验。“跳!巴克!”他一声令下,手朝峡谷挥去。下一秒,只见他抓住飞身而起的巴克,一人一狗在悬崖边缘扭成一团,汉斯和比特赶紧把他们拉回到安全之处。

“太恐怖了!”三人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等到回过神后比特如是说。

桑顿摇摇头:“不,是太精彩了,不过的确也很吓人。你们知道吗?我有时还挺害怕的!”

“有它在,我可不敢动你一根汗毛。”比特说,朝巴克的方向点了点头。

“没错!”汉斯附和,“我也不敢。”

年底前,他们抵达瑟科市,比特的忧虑在此处成真。“黑仔”波顿是名性情乖张的凶神恶煞,他在酒吧里故意找一名新来家伙的麻烦,桑顿好意上前排解。这时的巴克还是老样子,躺在角落,头搁在脚掌上,注视主人的一举一动。突然间,波顿毫无预警地一记直拳就向桑顿肩头挥去。桑顿被打得重心不稳,转了好几圈,最后抓住了酒吧扶手才不至于跌倒。

在场的群众随即听到一声吼叫,那声音已不是“嗥吠”两字可以形容,说是“怒号”更为恰当。他们看见巴克从地上一跃而起,朝波顿的喉咙直扑而去。要不是波顿本能地举手一挡,当场就要送命。但他还是被那股大力撞倒在地。巴克扑上前,压在他身上,牙齿才从他手上松开,又要去咬他的咽喉。这次波顿来不及阻挡,喉咙被撕开一大道裂口。围观的群众一拥而上,赶紧把巴克撵走。当医生来替波顿止血时,巴克依旧在旁兜圈踱步,愤怒嗥叫。它三番两次想闯进去,总被一列棍子吓阻在外。随后当场举行了一场“矿工会议”,大家决定这条狗是被波顿激怒才暴起伤人,因此判巴克无罪开释。这件事之后,巴克声名大噪。从那天起,它的名字便传遍阿拉斯加所有的营地。

那年秋天,它又救了桑顿一次,不过这次情况大不相同。那时桑顿、汉斯和比特三人驾着一艘窄长的撑船,准备渡过四十里溪的一段险恶急流。汉斯和比特沿着河岸跟随小船,在林间拉起一条麻绳,以便需要时刹住小船。桑顿留在船上,撑着一根竹篙领船前进,并不时朝岸上大喊行进方向。巴克也留在岸边,忧心忡忡地跟着船跑,目光一刻没离开主人身上。

有一处水流特别湍急,岩石自水面下的暗礁突出。桑顿撑着竹篙渡溪,汉斯松开绳索,抓住麻绳末端沿着河岸奔跑,要等桑顿通过礁石后再把船拉住。船一通过礁石,便被一股足够推动水车的激流冲往下游。汉斯想用绳子刹住小船,但他力道太急又太猛,小船一下翻覆,顿时船底朝天,冲回岸上。桑顿被抛出船外,眼看就要被卷入最危险的一段激流,那里水势凶猛,从来没有人能成功游返。巴克立刻纵身一跃,跳进河里。它游了三百码,在一处急湍的漩涡中追到桑顿。它一感到桑顿抓住它的尾巴,便铆足全力,以惊人的力量朝岸边游去。可是朝河岸前进的进度异常缓慢,往下游冲去的速度却惊人的快。下游传来浪涛的致命怒吼,奔腾的激流撞上齿梳般的巨石,溅起无数碎浪和水花,声势惊心动魄。河流在前方陡降,吸力大得吓人,桑顿知道上岸是不可能了。他猛然擦过一块礁石,又是一块。大力撞上第三块礁岩后,他放开巴克,双手抓住滑溜的岩石表面,努力提高音量,盖过轰隆的水声,放声大吼:“走,巴克!快走!”

巴克控制不了方向,只能任由河水将它冲往下方。它死命挣扎,却怎么都游不回桑顿身边。它听见桑顿一遍一遍不停重复命令,便奋力将上半身挺出水面,头仰得老高,仿佛要看桑顿最后一眼,然后顺从地掉头往岸边游去。它奋力划水,就在它筋疲力尽、即将灭顶之时,比特和汉斯终于把它拉上岸来。

他们知道在激流的冲击下,桑顿抓着滑溜的石头撑不了多久,所以往上游飞快跑去,看见朋友在远远的下方漂流。他们将拉船的麻绳绑在巴克肩颈,小心不让绳子勒住它或妨碍它游泳,然后将它放进溪里。巴克奋勇往溪水中心游去,方向却偏了。它发现错误时为时已晚,虽然桑顿只距它五六步之遥,它却只能无力地任由水流将它冲走。

汉斯连忙收紧绳子,把巴克当船一样勒住。绳索在急流的冲击下紧紧攫住巴克,巴克被扯进水底,直到身体碰到河岸才被拉出水面。它小命丢了大半,汉斯和比特赶紧冲上前,帮它做人工呼吸,把水挤出体外。巴克摇摇晃晃地站起,却又不支倒地。桑顿微弱的呼救传进他们耳里,虽然听不清楚呼喊的内容,但他们知道他要撑不住了!主人的呼救仿佛电流般蹿过巴克全身,它一跃而起,赶在两人之前跑向岸边,到方才下水之处。

绳索又系回巴克身上,它再次被垂放进溪里。这次它直直向前游去。它已经错了一次,不会再错第二次。汉斯紧紧拉住麻绳,不让绳子有一点松弛。比特则在一旁确保绳索直顺,不会纠缠打结。巴克朝着桑顿笔直游去,接着一个转身,用特快车的速度朝主人冲去。桑顿看巴克像撞锤似的逼近,就在即将撞上之际,他伸出手,搂住巴克鬃毛蓬乱的脖子。汉斯马上绕着树身勒紧麻绳,巴克和桑顿顿时被拖进水里,又勒又呛,险些窒息。一人一狗载浮载沉,一下人上狗下,一下人下狗上,一路拖过崎岖不平的河底,给石头和断枝撞得伤痕累累,最后终于成功上岸。

汉斯和比特让桑顿俯身向下,把他的腹部放在一根浮木上来回滚动,好挤出肚子里的积水。桑顿醒来,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巴克的身影。他看见尼格站在巴克软绵绵又了无生气的身体旁,发出声声长嚎,史琪也伸出舌头,猛舔巴克湿淋淋的脸和紧闭的双眼。桑顿自己也被撞得伤痕累累,但他不顾自己伤势,走到巴克身边,小心翼翼地替它检查,发现它断了三根肋骨。

“这样吧!”桑顿宣布,“我们就在这儿扎营。”他们于是落脚河畔,直到巴克的骨头愈合,可以旅行后再重新上路。

那年冬天,巴克在道森又有一次惊人之举,虽然这次没那么英勇,却使它的名声在阿拉斯加的名人榜扶摇直上。这次的功绩尤其让桑顿三人开心,因为他们正打算来一次长途旅行,前往东部人迹未至的处女地,而巴克替他们赢得旅行迫切需要的物资。事情要从黄金酒店里的一番谈话说起,这里的男人们老爱吹嘘自己的爱狗,巴克因为名头响亮,自然而然成为人们比较的对象。桑顿被激得不得不出声替它辩护,顺便再吹捧了巴克一番。半小时后,有人宣称他的狗可以拉动一辆载满五百磅重物的雪橇,而且还可以拉橇前进;第二人立刻跳出来吹牛说他的狗可以拉动六百磅,接着又有第三人说七百磅。

“我呸!”约翰·桑顿说,“巴克可以拉一千磅呢!”

“要拉动啊!而且要走上一百码!”麦修森说。他是波南札的金矿大王,也是他说他的狗可以拉动七百磅的雪橇。

“当然拉得动,绝对可以走上一百码。”约翰·桑顿冷冷回答。

“这样的话……”麦修森故意说得慢条斯理,好让在场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我赌一千美元,赌巴克办不到。钱在这儿!”他边说边“砰”的一声,摔了一袋和波隆纳香肠一样大的金砂到吧台桌上。

现场鸦雀无声,如果桑顿是在吹牛,现在牛皮也吹破了。他感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这下可被自己的舌头整惨了,因为他也不知道巴克拉不拉得动一千磅,那可是半吨重啊!那庞大的数字使他不得不油然而生却步之意。他是很相信巴克的力气,脑子里也常想它应该拉得动这么重的重量,只是以前从没认真考虑过这个可能性。现在十几双眼睛盯着他,静静等他回答。但最重要的是,他根本掏不出一千美元!汉斯和比特也更不用说。

“我现在门外就有一辆雪橇,上面正好装了二十袋五十磅重的面粉。”麦修森又咄咄逼人地说,“放马过来啊!”

桑顿没有回答,他哑口无言,茫然地望过一张又一张脸孔,脑袋一片空白,没办法思考。他目光四下搜寻,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帮他转动思绪。突然,吉姆·欧布莱恩的脸孔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是马斯札敦的金矿大王,也是桑顿的旧伙伴。桑顿仿佛接获上天的旨意,毅然决然做出一个他做梦也没想过的决定。

“你可以借我一千美元吗?”桑顿嗫嚅地问。

“当然!”欧布莱恩回答,他在麦修森的袋子旁扔下一个几近爆满的钱袋。“不过约翰,老实说,我也不太相信那条狗做得到咧!”

黄金酒店的人一下离开桌边,全跑到街上见证这场赌局,连赌桌上的人也赶来凑热闹下注。好几百人裹着毛皮大衣戴着手套,篱笆似的在雪橇旁围成一圈。麦修森那辆载有一千磅面粉的雪橇已经停在那儿两小时,在如此的低温下(负六十华氏度),雪橇的滑橇很快就冻结在坚实的雪地上。有人把赌注提高一倍,赌巴克无法拉动雪橇。但“拉动”两字的定义引起一阵争执,欧布莱恩认为桑顿有权先将滑橇敲松,再让巴克“拉动”静止的雪橇;麦修森则坚持那两个字,应该是包括巴克从结冻的雪地将雪橇拉松。大部分的旁观者都和麦修森同一阵线,使巴克落败的赔率一下拉高到一赔三。

没有人赌巴克赢,没有人相信它做得到。桑顿自己也是赶鸭子上架,一颗心怔忡不安。而现在亲眼看到雪橇,发现拉橇的狗队共有十只狗,就更觉得巴克要独自拖动雪橇是不可能了。麦修森得意地说:

“一赔三!”他扬言道,“我再加码一千美元,桑顿。怎么样,敢不敢?”

桑顿脸上露出强烈的疑虑,但斗志也同样被大大激起。他不顾胜算大小,不去考虑可能不可能,对震耳欲聋的喧闹声只是充耳不闻,把汉斯和比特叫到身边,三个人的荷包都干塌瘪平,只凑得出两百美元。他们手头拮据,这已是他们全部的财产,但还是毫不犹豫地跟麦修森的六百美元对赌下去。

众人解开雪橇前的十只雪橇犬,只有巴克还绑在自己的背带上,套到雪橇前方。它也被热烈的气氛所感染,察觉到自己将要替约翰·桑顿完成一件大事。它一站出来,雄伟的样貌便在人群间激起一阵喃喃低语。大家对它的模样不住赞叹,它现在正值巅峰,身上没有一丝赘肉,一百五十磅的体重完全展现出这副身材该有的气派和活力。它的毛如丝绸般闪耀生辉,即便在平日里,自脖颈披散于两肩的鬃毛也总是半立半挺,似乎随着它的每一个动作波浪起伏,仿佛体内满溢的活力让每一根毛都有了自己的生命。它的身形匀称,宽阔的胸膛和孔武的前脚一点都不显得巨大突兀,皮肤下透着紧实的肌肉,摸过的人都宣称巴克像钢铁一样坚硬,于是赔率又降到一赔二。

“天啊!先生!天啊!”新发迹的金矿巨子,斯库库姆的金矿大王结结巴巴地说,“我愿意出八百美元买它!不用等赌赛开始,我现在就出八百美元!”

桑顿摇摇头,走到巴克身边。

“你不能靠近它啦!”麦修森抗议,“空出地方来,让它自己发挥。”

人群安静下来,现在只隐约听见赌徒们高喊一赔二的吆喝。每个人都承认巴克是条非凡的神犬,但是二十袋五十磅重的面粉实在太重了,没有人肯为它解开钱囊。

桑顿在巴克身边跪下,双手捧住巴克的头,脸贴着脸。他不像平常玩闹时那样摇它,或爱怜地喃喃咒骂,而是在巴克耳边低语:“你爱我,巴克,记得你是爱我的。”他说。巴克压抑住跃跃欲试的心情,低吼响应一声。

群众好奇地在旁观望。事情越来越神秘,好像变成了一场魔术秀。桑顿一起身,巴克就衔住他戴着手套的手,咬了一下后才不情不愿地慢慢放开。这就是它的回答!虽然它无法说话,它还是能够表达它的爱意。桑顿退开。

“开始吧,巴克!”桑顿喊道。

巴克先是拉紧缰绳,然后又松开几寸。这是它之前学到的方法。

“右!”桑顿的命令尖锐响起,划破周遭紧张沉默的气氛。

巴克拉向右方,到了最后一瞬猛地奋力一拉一冲,随即用它一百五十磅的体重稳住雪橇。整车雪橇都在晃动,滑橇下传出轻微的碎裂声。

“左!”桑顿喝令。

巴克又向左方重复一次先前的动作。轻微的碎裂声现在变成爆裂巨响,雪橇的滑轴开始转动,滑橇向旁侧滑开了几寸。雪橇动了!众人屏息以待,紧张到都忘了自己要呼吸。

“走!现在!”

桑顿的命令如枪响般划破空气。巴克拉紧缰绳,倾力前进。它的身体因用力紧缩,肌肉在丝绸般的长毛下宛若有了自己的生命,纠结偾张。它壮阔的胸膛贴着地面,埋首前进,四脚在地上疯狂飞刨,爪子在结实的雪地上划出两道平行的深沟。雪橇摇摇晃晃,不住颤抖,往前动了几分。这时候,巴克的脚突然滑了一下,有个人忍不住大声呻吟。雪橇向前倾晃,不停一阵一阵地快速抽搐。但雪橇其实没有完全静止过,半寸……一寸……两寸……雪橇前进得越来越稳,只要开始移动,便有了动能,巴克抓紧机会,拉着雪橇稳稳前进。

人们猛然倒抽了口气,这才又重新开始呼吸,完全没发现自己屏息了好一阵子。桑顿跑在后方,用简短的字眼给巴克打气。一百码的距离早已量好,随着巴克越来越接近标示终点的柴堆,欢呼声也越来越响亮。巴克经过柴堆,听令止步。现场欢声雷动,所有人都疯狂揪扯身上的衣物,连麦修森也不例外。帽子和手套在空中飞舞,大家看到手就握,也不管对方是谁,街上乱哄哄吵成一片。

桑顿默默在巴克身旁跪下,用头抵着巴克的头,前后摇晃它。赶上前的群众听见他咒骂巴克,语气又是激动又是爱怜。

“天啊先生!我的老天爷啊!”斯库库姆的金矿大王气急败坏地高喊,“我用一千美元跟你买,先生!一千美元啊——不,我出一千两百美元,先生!”

桑顿起身,他的眼眶湿润,泪水滑落脸颊。“先生,”他对斯库库姆的金矿大王说,“我不卖。你去死吧!我跟你无话可说。”

巴克咬住桑顿的手,桑顿不住前后摇它。围观者恭恭敬敬、默契十足地同时退开,不再上前打扰。 Mwzxr2/ijwOidyfaJ+c6LMmbUaSiuNNXL4BT3ifAIjZVtTpOhHskf3tE/svTgPv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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