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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雪地上的苦役

雪橇队离开道森三十天后,巴克和它的队友到达斯加圭城。它们全都筋疲力尽、虚脱乏力,状况差到不能再差。巴克原本一百四十磅重的体重,如今只剩一百一十五磅,其他队友虽然体重本来较轻,相比之下却瘦得更多。过去最会装病的摸鱼大王帕克,老把脚伤装得活灵活现,现在脚是真的跛了,连索列克司也瘸了腿,达布因为扭伤的肩胛骨而痛苦不堪。

狗儿的脚酸痛不已,跳也跳不动,扑也扑不起,踏在路径上的每一步都异常沉重。它们步履蹒跚、摇摇晃晃,每走一天,疲倦就加深一分。它们没生病,只是累坏了。那份疲惫并非来自短时间的过度操劳,那只要几个小时就能恢复。它们会如此疲惫,是因为几个月来的连日苦役,一点一滴把它们的力气消耗殆尽,直到最后一点精力也被耗得一干二净,连恢复元气的力量都不剩。它们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纤维、每一个细胞全已油尽灯枯。这不是没有原因,不到五个月,它们已经跑了两千五百里,而且最后的一千八百里只休息了五天。抵达斯加圭城时,谁都看得出来它们举步维艰,勉强才拉紧缰绳,下坡时,最多也只能尽量不要挡到雪橇的去路。

“跑啊!你们这群可怜的跛脚狗!”当狗队踉跄走下斯加圭城的主街时,雪橇驾驶人鼓励它们,“这是最后一趟了,然后我们就可以好好休息,好不好?我保证一定给你们放长假。”

驾驶人信心满满,确信接下来可以好好休养一段时日。他们自己也只休息两天,便跑完一千两百里的路程,辛苦许久之后偷闲片刻也是天经地义。但有太多男人涌进克伦代克,也有太多情人、妻子和亲人留在故乡,他们只能依靠信件传达思念之情,也难怪邮件堆积的高度直逼阿尔卑斯山。除此之外,官方命令也下来了,一大批刚从哈德逊湾运来的犬只被派来取代那些已无用武之地的雪橇犬,这些老将必须另行处置,既然狗值不了多少钱,不如直接全部低价抛售。

三天过去,巴克和它的队友依旧疲惫无力、虚弱不堪。到第四天早上,两个美国来的男人用极低廉的价格买下狗队和全部装备。那两人分别叫作霍尔和查尔斯。查尔斯是个中年白人,一双眼睛空洞无神、泪水汪汪,两撇胡子倒是尖挺,和藏在胡须下疲弱的双唇形成强烈的矛盾对比。霍尔年纪较轻,是个十九二十岁的小伙子,腰带上插了一把柯尔特左轮手枪和一把猎刀,皮带上还挂满弹匣。这条腰带是他全身上下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光看这点就知道他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一点经验也没有。这两人显然出现在他们不该出现的地方,为什么会跑来北方探险,真是个令人无法参透的谜团。巴克听见他们讨价还价,看见钱在政府专员和那两人之间转手,于是它知道那位苏格兰混血儿和邮车驾驶员,将和佩尔特、法兰斯瓦以及其他消失的人一样,永远离开它的生命。它和队友被带往新主人的营地,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幅懒散肮脏的景象:帐篷只搭了一半,脏碗盘堆积如山,所有装备歪七扭八,凌乱不堪。它看见一个女人,那两个男人叫她玛赛迪丝。她是查尔斯的太太,霍尔的姐姐,还真是个模范家庭啊!

巴克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们拆除帐篷,把东西放到雪橇上。他们忙得不可开交,但毫无效率可言。帐篷乱七八糟地卷成一团,比卷好后应有的体积还大上三倍;锡盘还没洗干净就打包起来。玛赛迪丝焦虑地在两个男人间来回踱步,嘴里叨念不休,一下叮嘱这,一下又告诫那。男人将行囊放在雪橇前方,她就插口说应该放到后面才对。但收到后头,另外在上面堆了其他行李后,她才还发现有东西没收拾;而且除了那袋行李外,其他地方都满了,无处可放,只好又七手八脚把东西全拿下来。

旁边的帐篷走出三个男人,一看到这情景便挤眉弄眼地咧嘴大笑。

“你们的行李乖乖不得了啊!”其中一人说,“我是没资格多嘴啦,但如果我是你们,绝不会一路带着那顶帐篷。”

“胡说!”玛赛迪丝一声娇斥,两手优雅地一阵挥舞,以示惊慌,“少了帐篷我睡哪儿啊?”

“春天已经到了,天气只会越来越暖。”那人回答。

玛赛迪丝坚决地摇了摇头。查尔斯和霍尔将最后一批物品堆到小山般的行李上。

“雪橇载得动这么多东西吗?”其中一人问。

“为什么不行?”查尔斯没好气地反问。

“喔,没什么没什么。”那人赶紧好声好气地解释,“我只是好奇,因为看起来有些头重脚轻的。”查尔斯转过身,尽可能地将皮绳向下拉紧,捆好行李,绳子却依旧松松垮垮。

“不用担心,那些狗当然可以拖着这么一大车玩意儿爬上一整天山,你们说是不是?”第二个人讥讽道。

“那当然。”霍尔礼貌地回答,但口气有些僵硬。他一手握住舵杆,另一手扬起长鞭。“跑啊!”他大喊,“快跑!”

狗队拉着胸带奋力一跃,雪橇纹丝不动。它们努力片刻后便放弃挣扎,雪橇太重了,它们实在拖不动。

“这些懒鬼,看我怎么教训你们。”霍尔大声呵斥,鞭子就要往它们身上抽去。

玛赛迪丝赶紧惊声制止:“喔,霍尔,你不能这么做!”她抓住鞭子,想将长鞭夺下:“它们太可怜了!我要你发誓,你一路上都不会对它们动粗,要不,我就不走!”

“你很了解狗是吧!”她弟弟讥讽,“我告诉你,这事你最好别管。它们懒得要命,不给点苦头吃,它们是不会乖乖听话的。狗就是这样,随便问一个人都知道。不信的话你去问那些人。”

玛赛迪丝恳求地望着他们,美丽的脸上写得清清楚楚,她不忍看狗儿受苦。

“如果你真想知道,我告诉你,它们现在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其中一人回答,“它们全累坏了,走也走不动,需要好好休息。”

“休息个屁!”霍尔掀动无须的双唇骂了一声。听见弟弟咒骂,玛赛迪丝又悲痛地“噢”了一声。

不过她是个护短的姐姐,马上替自己弟弟说话。“别管那家伙,”她尖声道,“你才是驾驶员,你觉得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于是霍尔的鞭子再次落到狗儿身上。狗儿们顶住胸带,脚掌深深踩进扎实的雪地,俯低身子,铆足了劲儿往前拉,但雪橇仍像抛锚似的动也不动。试了两次之后,它们伫立原地,不住喘息。无情的鞭声又猛烈响起,玛赛迪丝再次插手,她跪在巴克前面,眼中噙满泪水,张开双臂搂住它脖子。

“你们这些可怜的小家伙,可怜哪!”她同情地大声哭喊,“你们为什么不多出些力呢?这样你们就不会挨打了呀!”巴克不喜欢她,可也觉得自己处境已经惨到不能再惨,懒得反抗她,反正就把她当作是这悲惨工作的一部分吧!

其中一个旁观者一直咬牙忍耐,克制自己不要出口讥讽,现在真的忍无可忍,开口说:“我一点也不在乎你们的死活,但为了那些狗,我只想告诉你们,雪橇的滑橇会很快结冰,粘在地上,要是你们先把雪橇摇松,它们会轻松许多。你把全身的重量压在舵杆上,左右摇晃,就可以把滑橇摇松。”

他们又试了第三遍,这次霍尔遵照建议,先把冻结在雪地上的滑橇摇松。塞得满满的笨重雪橇终于开始前进,巴克和队友在雨点般的鞭笞下疯狂奔窜,跑了几百码后,路转了个弯,朝主街陡然下降。想稳住一架头重脚轻的雪橇需要经验丰富的驾驶员,而霍尔不是。狗队才转弯,雪橇就翻了,没绑紧的货物散了一半。但狗队没有停止,倾覆又变轻的雪橇在它们身后跳上跳下,它们受够了差劲的待遇和不合理的载货量,巴克气疯了,开始拔足狂奔,队上的其他狗也跟着它跑。霍尔大叫:“停!停!”可是它们充耳不闻。霍尔的脚绊了下,被拖倒在地,翻倒的雪橇就这么从他身上碾了过去。狗队横冲直撞,沿着主街把剩下的家当撒落一地,整个斯加圭城像开嘉年华会一样热闹喧腾。

好心的居民帮忙把狗拦下,捡起散落的物品,还建议他们,如果想顺利到达道森,行李得丢一半,而狗要增一倍。霍尔和他的姐姐、姐夫心不甘情不愿地听从建议,搭起帐篷,准备清点装备。从行李中翻出罐头时大家都笑翻了,因为在雪地上长途旅行,罐头食物是想也别想的奢侈品。“这些毛毯够开一家旅馆了!”其中一个帮忙的路人笑道,“就算只留一半还是太多,最好通通丢掉。还有那顶帐篷和整套碗盘都扔了吧,反正也没人会洗。我的天啊!你们以为自己是在坐卧车吗?”

他们乖乖听话,不是必需的物品通通狠心丢弃。看见衣服被人一袋一袋扔在地上,玛赛迪丝忍不住放声大哭,每丢一件她就要哭号一次。她双手环抱膝头,伤心欲绝地摇晃身子,坚决地说就算为了十二个查尔斯,她也不会再前进一步了。她到处哀求,最后终于死心,擦干眼泪,自己动手整理,甚至把必要的行李也扔了。她正在气头上,自己的东西丢完后仍余怒未消,又像龙卷风般卷去男人那儿,袭击他们的行李。

收拾完行李之后,虽然装备少了一半,剩下的分量还是令人望而生畏。查尔斯和霍尔在傍晚时分离开了一趟,带了六条外来犬回来。这六只狗加上队上原本的六只雪橇犬,以及创纪录的那次旅程中在林克急湍加入的两只哈士奇提克和库那,现在队上总共有十四只狗。虽说那些外来犬一上岸就接受训练,却仍不成气候。六条狗中有三条是短毛猎犬、一条纽芬兰犬,剩下两只则是杂种狗。这些新来的菜鸟什么都不懂,巴克和队友对它们不屑一顾。尽管巴克很快就教会它们该站在哪个位置、有哪些事情不能做,却无法教会它们该做什么。它们无法适应缰绳和雪径,除了那两只杂种狗,剩下的四只狗都因流落到这陌生的野蛮之地和恶劣待遇而迷迷糊糊、恍惚失神,而那两只杂种狗没有失神,是因为它们只是徒具骨架的空壳,根本毫无神志可言。

新来的狗不济事,无可期待,老将们又被先前两千五百里马不停蹄的旅程累得筋疲力尽,这支队伍可说是前景堪虑。尽管如此,那两个美国人仍是精神抖擞、志得意满,因为他们有十四条狗,看上去多威风啊!他们看过其他雪橇队穿山越岭,前往道森,或从道森来到此地,可从来没看过哪队雪橇队用了十四条雪橇犬。不过在北极跋涉旅行,不用十四条雪橇犬拉雪橇是有道理的——因为没有一辆雪橇可以运载喂饱十四只狗的食粮。但查尔斯和霍尔不明就里,以为有支铅笔就能规划行程,只要写下一只狗要吃多少,总共有几只狗,要跑几天,就能把一切安排妥当。玛赛迪丝从他们肩膀后方瞄了一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哪有什么难的嘛!

一直到隔日接近中午时分,巴克才浩浩荡荡地带领队伍跑上主街。狗儿一个个无精打采,无论是巴克或队友都已经精疲力竭,只能拖着虚脱的身子上路。它已经来往盐水和道森之间四次之多,又厌又倦之下,想到又得踏上同样的路途就痛苦万分。它完全无心于工作,每条狗都是。新来的狗胆小害怕,老狗则对自己的主人一点信心都没有。

巴克隐隐感到这三人不可信赖。他们什么也不会,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更清楚显现他们完全没有学习能力。不管做什么都马马虎虎,不懂秩序也毫无纪律,光是要搭起一个乱七八糟的营地就要耗掉大半夜,早上也要花上半天收拾营地,才将行李放到雪橇上。但行李又不好好放,随随便便地乱堆一气,以致剩下来的时间就不断在停止雪橇、重新安置行李中度过。有些日子里,他们一天连十里都跑不到,其他时候连出发都办不到,而根据狗粮计算而出的时程,他们甚至连预定行程的一半都还没走到。

狗粮短缺只是迟早的事,明知如此,他们还是不懂节制,喂食过量,加速消耗食物,让缺粮的日子更快到来。那些外来犬的消化系统尚未经过长期饥饿的锻炼,无法从最少的食物中榨出最多养分,因此食欲旺盛。除此之外,看到那些疲惫不堪的雪橇犬拉车时有气无力,霍尔便断然决定那些算好的配粮太少了,所以越喂越多,以为它们只要吃饱就会有力气。最糟的是,当玛赛迪丝发现用她美丽的大眼噙着泪水,颤声向霍尔乞求,也不能诱骗他给狗多一些食物时,便偷偷从鱼袋中偷鱼出来喂狗。其实巴克和其他雪橇犬需要的不是食物,而是休息。虽然行进缓慢,它们拖在身后的沉重货物依旧严重耗损它们的体力。

很快地,狗粮不足的日子来了。霍尔有天猛然惊觉他的狗粮已经去了一半,但他们只走了四分之一的路。在这片荒野上,不管是想靠人情或金钱,都无法取得更多狗粮。他们只好减少每天的配食,增加每天的路程。他的姐姐和姐夫都赞成他的计划,不过这如意算盘却被他们沉重的装备,与自身的无能给拖垮:给狗吃少一点很简单,但要狗跑快却绝无可能。加上他们自己的无能,没办法一早就启程,更是压缩到上路的时间。他们不只不知道要怎么让狗干活,更不知道该怎么驱策自己工作。

第一个倒下的是达布。这可怜的笨贼,尽管偷东西老是被抓到受罚,但它一直尽忠职守,扭伤的肩胛骨既没治疗也没好好休养。它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霍尔最后用他的柯尔特左轮手枪了结了它。这地方有句俗语:照哈士奇的食量喂食外来犬只会把它们饿死,而在巴克底下的六条外来犬还只吃哈士奇一半的食量,所以它们只有死路一条。第一只饿死的是那头纽芬兰犬,接着是那三只短毛猎犬,另外两只杂种狗顽强地多撑了几天,最后仍难逃一死。

到了这时,南方人那些爽朗愉悦、温文尔雅的特质,在这三人身上不再复见,北极之旅的风光和浪漫早已不知消失何处。极地的环境残忍严苛,把他们的男子气概和女性特质消磨得一干二净。玛赛迪丝不再为狗儿哭泣,光是自怜自艾、和弟弟与丈夫吵架就占去她全部心神。他们永远吵不累,悲惨的境遇使他们越来越容易怒火攻心,而脾气越是烦躁,日子就越难过。有些人是经历劳累的旅途和肌肉酸痛的折磨,还能保有耐心、维持亲切的态度,好声好气地说话,但这完全没发生在这两男一女身上。他们耐性尽失,只剩暴躁和痛苦。他们的肌肉也痛,骨头也痛,连心都痛。因为如此,他们说话也越来越尖酸刻薄,从早到晚没一句好听话。

只要玛赛迪丝一给他们机会,霍尔和查尔斯必定吵得面红耳赤。他们都深信自己做的远比分配到的工作还要多,而且一逮到机会就要宣扬,绝对不会隐忍。玛赛迪丝有时候站在她丈夫那边,有时又倒戈偏袒弟弟,结果就是一场永无止尽、好比烟火一般火光四射的家庭冲突。他们可以从谁该去砍柴生火(这只关查尔斯和霍尔的事)一路吵到家族里的其他人:爸爸、妈妈、叔叔、表兄弟姐妹,甚至是几千里以外的亲戚,有些甚至根本已不在人世。而霍尔的艺术眼光或他舅舅写的社会剧,和砍柴有何关联无须细究,因为那已超出人类智慧理解的范围之外。接着,争吵又继续朝着查尔斯的政治偏见前进。至于为什么查尔斯姐姐那张天花乱坠的嘴巴会和在育空这儿生火有关,也只有玛赛迪丝一人清楚。她对这主题滔滔不绝发表了一篇长篇大论,还顺便不经意地提到丈夫家族中其他几项讨人厌的怪癖。就在他们争吵的同时,火依旧没生起来,营地只搭了一半,当然更别提要喂狗了!

除此之外,玛赛迪丝还开始了一种特别的抱怨——一种女性特有的抱怨。她美丽娇弱,一直以来都像公主一样被捧在掌心,但现在丈夫和弟弟对待她的态度跟骑士精神一点也沾不上边。她习惯装出一副无助的模样,让别人好生伺候着她,但这两个男人现在都已经自身难保,哪还顾得了她,因此对她只有满肚子的埋怨。而既然责难男人是女人的基本特权,那不如索性让他们的生活变成人间炼狱。她不再替狗儿着想,加上全身上下又痛又累,她便坚持要坐在雪橇上,让狗拉着走。她确实是美丽娇弱,却依旧有扎扎实实的一百二十磅——对那些已经饿到头昏眼花又虚弱不堪的狗来说,这实在是异常沉重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坐了好几天的雪橇,直到狗队无力拉动,摔倒在缰绳之中,再也无法前进一步。查尔斯和霍尔求她下来自己走,他们好话说尽,玛赛迪丝只是一个劲儿地哭,胡搅蛮缠地向老天泣诉他们的残酷。

有一次,他们终于忍无可忍,硬把她从雪橇上架下来,但之后再也不敢那么做。玛赛迪丝像被宠坏的小孩一样赖在地上耍赖。他们置之不理,继续前进,她还真一点起身的意思都没有。霍尔和查尔斯向前走了三里,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卸下行李,回去找玛赛迪丝,把她抱回雪橇之上。

自己都悲惨落魄,狗队受的苦他们当然更不会放在心上。霍尔有个理论,认为一个人要经过磨炼才会变得坚强,只不过这理论他只用在别人身上。他向姐姐和姐夫宣扬这理念,也无法奏效,因此便改用棍子向雪橇犬传教。到达五指河时,狗粮完全没了,一个牙齿掉个精光的印第安老妪跟他们交易,说要用几磅的冷冻马皮,交换霍尔屁股上那把和大猎刀做伴的柯尔特左轮手枪。马皮是很糟糕的替代食物,是从六个月前饿死的马身上剥下来的。冷冻马皮硬得有如铁条,狗儿吞进肚子后,只会消化成又薄又没营养的皮条和毛球,扰乱肠胃又无法吸收,吃了反而更难受。

巴克像被困在噩梦之中,只能踩着蹒跚的步伐,带领队伍前进。它有力气拉的时候就拉,没力气的时候便就地躺下,直到鞭子或棍子打得它不得不起身。所有的刚强、光彩都从它美丽的皮毛上消失无踪。它身上的长毛纠结邋遢,了无生气地黯然垂落,挨棍的地方覆满干涸的血迹。它的肌肉消磨殆尽,只剩下一结一结的筋络,松垮皱折的皮肤下骨头根根分明。这景象惨不忍睹,但巴克是不会被击垮的,红衣男子早已证实了这一点。

巴克如此,其他的队友亦然。它们现在都不过是会移动的骷髅,包括巴克在内,一共是七条游魂。因为日子太过悲惨,鞭笞和棍打已经不痛不痒。挨打的痛楚就像它们眼睛所见、耳朵所听的一切,全都麻木而遥远。它们连半条命,不,四分之一条命都不剩,只是几根残破的骨头,偶尔闪烁几下微弱的生命之光。休息时,它们仿佛死狗般躺在缰绳之中,生命之火苍白虚弱,几近熄灭。等到棍子或鞭子打在它们身上,生命之光才又惨淡地闪了下。它们再度踉跄站起,摇摇欲坠地艰苦前行。

有一天,温驯的比利倒下后再也站不起来,这时霍尔已经把他的手枪卖了,所以直接用斧头砍下比利的头,再把尸体从缰绳中拖出来,扔到一旁。这一幕巴克看到了,其他队友也看到了,它们知道这件事很快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隔天库那也一命呜呼,只剩五条狗在苟延残喘。乔现在凶也凶不起来,帕克又跛又瘸,恍恍惚惚,只剩一半的意识,连想装病偷懒都没办法。独眼的索列克司仍对工作尽忠职守,只是伤心自己没力气拉动雪橇。冬天没跑那么多路的提克(因为是新手)相较之下体力好些,所以更常挨打。巴克依旧站在领袖的位置,但是再也不管纪律——它也没打算管纪律。大半的时间,它都因为过度虚弱而两眼昏花,只能依靠残存的视觉和脚下微弱的触感前进。

这是个美丽的春日,而不管是人是狗都未曾察觉。每一天,太阳越来越早升起,越来越晚下山,凌晨三点就崭露曙光,到了晚上九点还透着薄暮的微光。白昼漫长,阳光明亮得教人睁不开眼。冬季里鬼魅般的死寂,被春天万物苏醒的呢喃所取代,每英寸土地都传出蠢蠢欲动的窸窣声,满载生命的喜悦。在那漫漫长月里,生命蛰伏静止,如死去般纹丝不动,直到此刻才又重新复苏。松树涌出树脂,柳树和白杨绽放嫩芽,灌木和藤蔓染上新绿,蟋蟀夜夜鸣唱,到了白天,地上各种爬行、蠕动的生物纷纷投进阳光的怀抱,松鸡和啄木鸟活力十足地在森林里咕咕作响、敲敲打打。松鼠们叽叽喳喳,鸟儿鸣啭啁啾。从南方飞来的野鸟在头顶上排成一道灵巧的人字形,划破青空。

一道道涓涓细流滑下山坡,积雪下的泉水演奏着淙淙乐曲。冰封的万物开始一点一滴融化、弯折,发出“噼啪”的爆裂声。整个育空地区挣扎着要挣脱禁锢了它一整个冬天的冰雪,河水在下方舔舐冰层,太阳自上方吞食积雪。结冻的河面开始出现气孔,裂纹向四面八方蔓延,薄冰也片片坠入河里。苏醒的万物绽放鼓动,展现顽强的生命力。阳光耀眼,微风轻叹,在这片美景之下,这两男一女和雪橇犬队却像走向死亡般,举步维艰,缓缓前行。

狗儿们跌跌撞撞,玛赛迪丝坐在雪橇上哭泣,霍尔有气无力地连连咒骂,查尔斯的双眼盈满忧愁的泪水,这支队伍就这样颤颤巍巍地走进约翰·桑顿位于白河河口的营地。队伍才停下,狗儿们全像死了般倒地不起。玛赛迪丝擦干眼泪,望向约翰·桑顿。查尔斯因为全身僵硬,他只能缓缓地坐在一截圆木上休息。上前攀谈的是霍尔。约翰·桑顿那时正削着用桦木做成的斧柄,斧柄就快完工,他边削边听,不时嗯个几声回应。霍尔向他征询意见,他便给几个简洁的建议,不过他心里清楚,像他们那种人,就算给了忠告,他们也肯定不会采纳。

“之前的人都说路径底部的冰层已经开始融化,叫我们最好不要再往前走。”桑顿警告霍尔不要再冒险走上融冰时,霍尔这么回答,“他们说我们到不了白河,但我们现在还不是到了。”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语气里带着一丝胜利的嘲讽。

“他们说的是真的!”约翰·桑顿回答,“冰面随时都有可能崩垮,只有带着瞎运的笨蛋才过得了河。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就算把阿拉斯加所有的黄金送给我,我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冒险走到冰上。”

“好吧!那是因为你不是笨蛋。”霍尔说,“没差,反正我们一定要去道森。”他挥动鞭子,“起来,巴克!嘿!起来啊!快走啊!”

桑顿继续削着手里的木头。他晓得要阻止笨蛋做蠢事只是白费力气,反正这世界也不会因为多几个、少几个笨蛋而有什么分别。

但是狗队并没有听命站起。从很久以前开始,它们没等到挨揍决不肯起身。鞭子无情挥落,约翰·桑顿紧抿双唇,强迫压抑心里那股冲动。索列克司是第一个爬起来的,其次是提克,乔也接着一面痛苦嚎叫一面起立。帕克吃力地挣扎起身,接连两次爬到一半又摔倒在地,第三次才终于勉强站住。巴克根本连试都不试。它安安静静地躺在倒下的地方,鞭子一鞭鞭落在它身上,但是它既不哀嚎也不挣扎。好几次桑顿都差点儿开口,最后又打消念头。他眼里漫起一层薄雾,鞭子未停,他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犹豫不决地来回踱步。

这是巴克第一次抗命,光是这点就足够让霍尔火冒三丈。他扔下长鞭,抄起惯用的棍子,将沉重的打击如雨点狠狠砸在巴克身上,它仍旧无动于衷。就像其他的同伴,它要站还是可以勉强站起,但和它们不同的是,它已经下定决心,不肯起来。它隐隐有种大难临头的预感,抵达河畔时这个预感就已经很强烈了,至今仍未消失。它先前整天踩着逐渐消融的薄冰前进,现在主人又要它再踏上去,它觉得灾难随时会降临,所以打死不肯动身。况且,它已经受了太多苦,疲倦至极,那些打在身上的棍子其实已经不太痛了。棍子继续落下,它体内的生命之火闪耀了一下又变得微弱,眼看就快熄灭。它有种奇怪的麻木感,它知道自己正在挨打,可是那感觉却好遥远。最后一丝的痛觉也离开它了,虽然它还可以听见棍子打在它身上的微弱声响,它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仿佛那不再是它的身体。

突然间,约翰·桑顿毫无预警地发出一声野兽般模糊难辨的嗥叫。他扑向挥舞棍子的霍尔,霍尔就像被一棵倾倒的大树撞到般,踉跄退开。玛赛迪丝放声尖叫,查尔斯忧愁地看着这幅画面,擦了擦水汪汪的双眼,却因浑身僵硬而动弹不得。

约翰·桑顿挡在巴克身前,努力控制自己,气到说不出话来。

“如果你敢再动那只狗一下,我就宰了你!”他最后终于压抑怒火,愤愤开口。

“它是我的狗!”霍尔回答。他揩去嘴角的血迹,走了回来,又说:“让开,要不我要动手了。我们一定要去道森。”

桑顿挡在他和巴克之间,一点让路的意思也没有。霍尔拔出腰间的长猎刀,玛赛迪丝还在尖叫,她又哭又笑,一副歇斯底里、彻底发狂的模样。桑顿用斧柄朝霍尔的指节一扣,猎刀应声落地。霍尔要捡,指节却又挨了一下。随后,桑顿俯身,自己将猎刀拾起,利落两下割断巴克的缰绳。

霍尔战意全消。而且他的双手,或该说他的两条手臂被姐姐紧紧拽住,想打也打不了。反正巴克也快死了,没办法拉动雪橇,所以他不再坚持。几分钟后,他们离开河堤,朝下游出发。巴克听见队伍离开,便抬起头来张望。现在换由帕克领队,索列克司押后,之间是乔和提克。它们一跛一跛地蹒跚前进,玛赛迪丝仍坐在堆满行李的雪橇上,霍尔紧握舵杆,查尔斯跌跌撞撞跟在后方。

巴克望着队伍,桑顿在它身边跪下,用他粗糙的大手温柔地替它检查有没有任何断骨。等他检查完毕,确定巴克除了多处瘀伤和瘦得吓人外没什么大碍时,雪橇已在四分之一里开外的地方。他们一人一狗看着雪橇横越冰面,陡然间,雪橇末端一沉,仿佛陷进什么凹槽。不多久,霍尔死命紧抓不放的舵杆突然飞到空中,玛赛迪丝的尖叫远远传来。他们看见查尔斯一个转身,想要往回跑,但太迟了,整块冰层坍崩陷落,刹那间,所有人狗消失无踪,只剩一个吞食大洞。

路径底部的冰层完全塌陷。约翰·桑顿和巴克四目相交。

“你这可怜的家伙啊!”约翰·桑顿说。巴克舔了舔他的手。 YhJgI0hxB3B8eO89WLItxTYVxUbbuVCWV8ETjoqBgivWklp0qZD5NmTEHQ7cp1D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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