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弟弟科利亚,像一颗小小的晨星,悄然消失了。
有一天,正当我躺在棚房顶上时,外祖母把我叫下来。她对着自己的床点了下头,轻轻对我说:
“科利亚死了……”
“离去了也好!”外祖母梳着头发说,“这孩子怎么能活下去呀!”
外祖父像跳舞似的,跌跌撞撞地走进屋来,用手指小心地拨了拨弟弟闭着的眼睛。外祖母生气地大声吼道:
“手没洗,干吗去碰他?”
他嘴里嘟哝着:
“看吧,人世走一遭……活过了,吃过了……结果还是什么也没有……”
“醒醒吧!”
外祖母阻止他。他瞥了外祖母一眼,边走边说去了院子里:
“我可没钱埋他,你自己看着办吧,你这个可怜虫!”
科利亚是第二天早上下葬的,我没有到教堂去。做弥撒的时候,我带着那只狗和雅兹的父亲一起坐在母亲的坟边。母亲的坟墓已经被掘开,雅兹的父亲刨坟要价并不很高,所以老在我跟前表功:
“这是看在熟人的面子上,要不然,至少得一个卢布……”
外祖母端来一口白色的小棺材,雅兹的父亲跳进坑里,接住棺木,将它与母亲的棺木并排放好,又从坑里跳出来。随后,再用脚和铲子把沙土扒进去。他的烟斗不停地冒着烟,像教堂里用的手提香炉。外祖父跟外祖母默默地帮忙,没有神甫也没有乞丐,在这十字架林立的世界里只有我们四个人。
外祖母把钱递给看墓人的时候,语气略带责备地说:
“你到底还是惊动了瓦留莎的棺材……”
“没办法呀!就这样,我还占了别人家一点儿地皮呢。这没有关系!”
外祖母对着坟墓鞠躬,脑袋几乎要碰到地上。拜坟时,她先是呜呜咽咽,最后还是忍不住号啕大哭着离开。外祖父用帽檐掩住眼睛,揪了揪磨损的外套,也跟着走开了。
天气很热,外祖母艰难地走着,两脚不时陷进滚烫的沙地里。她不时停下脚步,用手帕擦她那汗涔涔的脸庞。我鼓起勇气问道:
“坟坑里那黑乎乎的东西,是妈妈的棺材吗?”
“是的。”她语气并不温和,“都是那条蠢狗……一年时间还不到,瓦里娅的尸体就腐烂了。沙土渗水,要是黏土就好多了……”
“所有的人最终都会腐烂吗?”
“是的,所有的人。只有圣徒才不会……”
“你也不会!”
她停了下来,整了整头上的帽子,正色道:
“别去想这些事,不许想,听见了没?”
但是我还是在想:死,这是多么叫人难过的字眼!唉,这真是个坏东西!
傍晚,在大门口,我怀着愁苦的心情,对柳德米拉讲了早上发生的一切,可是她似乎并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做孤儿也还好,要是我的爸爸妈妈都死了,我就把妹妹交给哥哥,自己去修道院过一辈子。不这么办,我这样的人还能去哪里呢?我一个瘸子不能做女工,嫁人也没人要,说不准生的孩子也是个瘸腿……”
大概是从这晚开始,我对她不再有什么兴趣,再说生活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使我越来越没什么机会能见到我的这位女友,因而便疏远了。
弟弟死后没几天,外祖父就对我说:
“今天早点儿睡,明天一早我叫你,我们一起去林子里砍柴……”
“那我也去拾点草来。”外祖母说。
第二天天刚亮,我们三人就出发了,沿着铺满晶莹露珠的田野,我们一直向前走去。
外祖父穿着外祖母的短棉袄,戴一顶没有帽檐的旧帽子,眯缝着眼,莫名其妙地微笑着,小心地移动着双脚,仿佛是在行窃。外祖母穿着蓝色短毛衣、黑裙子,头上包着一块白头巾,稳健而快速地前进着,让人很难跟上她的步伐。
离林子越来越近,外祖父的兴致也越来越高;他不时发出感叹声,先是断断续续、模模糊糊地说,后来,就像是酒后的醉话,说得既快活而又动听:
“森林是上帝的花园,它不是什么人种出来的,而是上帝用风,也就是口中的仙气吹出来的……年轻的时候我当纤夫,到过日古利……唉,阿列克谢,我经历的那些事,你是见不到的了!奥卡河上的大森林,从卡西莫夫一直延伸到穆罗姆,另一头还跨过了伏尔加河,一直延到乌拉尔,那才真叫无边无际、蔚为壮观呢……”
外祖母斜眼瞟了他一下,不时眨眼给我使眼色。他一路被道上的坑坑洼洼绊得跌跌撞撞,嘴里还不忘絮絮叨叨地讲着。正是这些看似烦闷枯燥的话,却在我的记忆里深深扎下了根。
外祖母说:“坐下来吃一点儿东西吧!”
她手中的那个柳条编织的篮子里,有黑麦面包、青葱、黄瓜、盐,还有用布包着的奶渣。看着这些东西,外祖父不好意思地眨巴着眼睛:
“哎呀,好婆娘,我好像没带什么吃的来……”
“这些东西够大家吃了……”
我们坐在那里,倚靠着古铜色适于制作桅杆的松树树干,空气中飘来饱含松脂的气味。旷野里拂来阵阵清风,轻轻摇动着木贼草。外祖母用一只黝黑的手一面拔去各种野草,一面对我讲金丝桃、小杨梅、车前草的药用特性和蕨、黏性的柳叶菜以及沾满尘埃的千屈草的神秘效力。
外祖父把倒下的树木劈碎,叫我把劈好的木柴堆放到一起,但我却悄悄地跟在外祖母身后,躲进了密林深处。外祖母在粗壮的树干间转悠,就像潜水似的,不停地弯腰俯向落满针叶的地面;她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
“来得有点儿早了,能摘的蘑菇并不多啊!上帝呀,您要多为穷人着想啊,对穷人来说,蘑菇就是美味呀!”
我悄悄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尽量不叫她发现我,因为我不愿打扰她与上帝、青草、小青蛙的谈话。可她还是看见我了。
“你从老头子那溜来的?”说着,她又躬腰俯向黑色的地面。
地面花草繁簇,好像披着一件华丽的绣花衣。外祖母边走边给我讲了个故事:有一次,上帝对人类大发雷霆,所以就让洪水泛滥,淹没了大地,淹死了大地上的所有生物。
“慈悲的圣母将所有的种子收集在篮子里,藏了起来。事后,她请求太阳说:你把整个大地都晒干吧!为此,万民会世代称颂,感谢您的恩惠!太阳把大地晒干了,圣母便把种子撒向大地。上帝瞧见地上又重新长满了草木、再次出现了走兽、人类以及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便问是谁违反我的旨意,干出这样的事?此时,圣母向上帝坦白,原来上帝瞧见地面一片荒芜萧索,也十分痛心。于是,他便对她说:你做得对,你做了一件好事啊!”
我们继续往森林深处走去,最后来到一片浓荫密布的地方,金色的光束透过浓密的树叶直洒下来。在这片温暖、舒适的地方,传来一种别样的声响,带着梦幻的色彩,引人遐想。
“至高无上的圣母,人间灿烂的光辉呀!”外祖母叹一口气,开始祈祷。
在森林里,外祖母好像成了这周围一切的主人。她像只母熊一样迈着蹒跚的步伐,对看到的一切赞叹不已,且心怀感激,仿佛从她身上泄出一股暖流,传遍森林。每当我看到被她踩踏过的青苔又重新舒展开来的情景,心情便分外愉悦。
我一边走,一边想:去做个强盗也挺好,抢劫那些贪心的富人,用抢来的东西接济穷人。让他们吃饱穿暖,免其悲苦,祛其妒恨,让他们不再像恶犬那样互相撕咬。最好我能去到外祖母的上帝、圣母跟前,把这人世间的一切真相统统告诉他们,人们的生活怎样糟糕,又怎样以让人无比痛心的方式粗暴地将彼此埋葬在恶劣的沙地里。总之,这个世界上,让人揪心的事情太多了,永远说不完的伤心事啊!如果圣母相信我所说的一切,就请她赐我智慧,让我改变现状,将一切安排得更好一些。只要大家都能信任我,听从我的指挥,我就一定会找到让生活更美好的方法。我现在还小,但没关系,当初圣贤们听从耶稣号召的时候,也才只比我大一岁……
有一次正想入非非之际,迷迷糊糊中我跌进一个深坑,树枝划破了我的腰,还擦掉了我后脑勺的一小块头皮。我坐在坑底树脂一样黏湿冰冷的烂泥中,羞愧难当,知道自己爬不上去,又不好意思开口惊动外祖母。最后,还是不得不求助于她。
她赶紧把我拉出来,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说:
“感谢上帝,幸亏这个熊洞是空的,要是主人在那里蹲着,那可怎么得了啊!”
她笑着笑着,眼泪都流了出来,她把我带到小溪边清洗一番后,将一种止痛草药贴在了我的伤口处,又从自己的褂子上撕下一块布当绷带缠上,给我包扎好,把我带到铁路看守人住的小棚屋里。我当时十分衰弱,已经没有力气再走回家了。
之后,我几乎天天都央求外祖母:
“我们到森林里去吧!”
每次,她都欣然答应,我们就这样过了整个夏天,直到深秋来临。我们在林子里采药草、摘草果、拾蘑菇和硬壳果,外祖母把从林子里采来的东西卖出去,以此维生。
森林,让我在内心深处感到安静和舒适,所有的忧愁似乎都消失了,所有的不快也被忘在脑后。此外,这一切也让我养成一种特别的警觉性,听觉、视觉也变得更加敏锐,记忆力增强,对事物的印象也愈加深刻。
外祖母也一次又一次地让我惊叹不已。我已经习惯将她置于众人之上,觉得她是这世间最聪明、最善良的人,而她也不断地增强着我的这种信念。有一天傍晚,我们采了白蘑菇正准备回家,走出森林的时候,外祖母坐下来休息。我绕进树林后边去,看看是不是还有没采的蘑菇。
忽然,听见外祖母好像在跟谁说话,回头望去,只见她坐在小路边,轻轻地揪去蘑菇的柄儿,一只灰毛瘦狗正吐着舌头站在她身边。
“去,走开!”外祖母说,“乖乖地走开吧!”
我的那条狗,不久前被瓦廖克毒死了。我很希望把这条灰毛狗弄到手,于是我跑到小路上去。那狗脖子低着一动也不动,身子奇怪地蜷曲着,只用那饥饿的绿眼睛瞟了我一眼,随后就夹着尾巴逃进森林里去了。它看起来不大像狗,我吹了声口哨,它就立马钻进乱蓬蓬的草堆里去了。
“看见了吗?”外祖母笑眯眯地问,“一开始我也看错了,只当是一条狗,仔细一瞧,它长着长獠牙,脖子也是狼形的!我当时也吓了一跳,于是对它说:倘若你是狼,就快滚开吧!好在是夏天,狼还比较老实……”
她从不会在森林里迷路,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地找到回家的道。闻一闻草木的气味,她就能知道这个地方长的是什么蘑菇,那个地方又是哪一种香菇。她还常常考我:
“哪种树上会长黄蘑呢?有毒和无毒的红头蘑菇怎样辨别?还有,哪种香菇喜爱与蕨薇为伍?”
她看见树皮上有若隐若现的爪痕,就告诉我这里有松鼠窝。我爬上树去把那个窝掏干净,掏出里边松鼠藏着用于过冬的榛子。有时候能从一个窝里掏到十来磅……
有一次,我正在掏松鼠窝,一个猎人把二十七颗打鸟的铁砂子都打进了我右边的身上,外祖母用针给我挑拨出了十一颗,其余的留在我身体里好多年,后来才慢慢地被取了出来。外祖母见我如此坚强,很欣慰地夸奖我:
“好样的,能忍耐才能有出息!”
每次她卖蘑菇和榛子回来,都要放一点儿在贫民的窗台上做“偷偷的布施”。但她自己,即使在过节的时候,也只穿打了补丁的旧衣服。
在森林里活动了一个夏天,我的身子变壮,性子也变得更野,我对同龄伙伴们的生活和柳德米拉早就没了兴趣,我觉得她只是聪明而已,一点儿也不好玩。
那是一个秋天,天公不作美,外祖父从城里回来时浑身都淋透了。晚上,我告诉柳德米拉,我要去城里干活了,还得住在那里。
“很快,我也会去城里的。”她低头沉思着什么。
“爸爸想让我把这条腿截去,这样我的身体就会好起来。”
一个夏天,她瘦了很多,面色发青,但眼睛显得更大了。
“你害怕吗?”我问。
“害怕!”她边说边忍不住小声哭起来。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她,对即将到来的城里的生活,我也惶恐不安。我们默默地发愁,把身子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就那样坐了很久。
如果是夏天,我会说服外祖母,像她年轻时一样,去外边要饭,也带着柳德米拉—让她坐在小车子里,我推着她……
但这是在秋天,不可能这样做。马路上吹着湿漉漉的风,天空中密布着层层阴云,大地也变得愁眉苦脸,肮脏而又哀愁……
小说第三章写“我”随同外祖母、外祖父到林中采蘑菇维持生计的经历。开头写“我”的弟弟之死使“我”想到了母亲,很伤心。“我”把这事说给柳德米拉听,但她好像并不怎么感兴趣,这使“我”对她的态度有了很大的改变,对她减少了不少好感,见面的次数渐渐减少。几天后,外祖父和外祖母带“我”来到一片宽广的、蕴含着自然魅力的树林里。在这里“我”开始慢慢地忘记了“外面世界”里那种糟糕的生活。末尾写了柳德米拉要进城截肢的悲惨前景,衬托了穷人生活的辛酸和不幸。
在这一章,通过大量的语言、动作、外貌和场景描写,揭露了现实生活的无奈,同时也表达了“我”对大自然的热爱之情。本章语言朴实无华、自然流畅,但感情深沉,读之令人产生无限的同情和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