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时,外祖父正跪在院子里用斧子劈木头。见到我,他把斧子稍稍抬起来,摘掉帽子冷嘲热讽:
“您好呀,大老爷,任期届满啦?噢,往后您可以享清福啦,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啦……”
“得啦得啦,我们知道了。”外祖母一边一个劲地挥手赶他,一边说道。
随后,她才唠叨起来:
“你外祖父彻底破产了,他现在完全成了个穷光蛋。他把钱全交给他的教子尼古拉去生息,大概连字据也没要。这事怎么搞的,我也不太清楚,可是钱没了,他成穷光蛋了。这都是因为我们不帮助穷人,不对可怜的人行善。所以上帝就在想:我为什么要把好运赐予卡希林家呢?他这样一想,就把什么都收回去了……”
她向四周环视了一眼,对我说:
“我一直在求上帝发发慈悲,别太难为老爷子—因此,现在我常常把自己挣来的钱,半夜里悄悄拿去施舍给别人,你要是愿意,今晚我们就去,我还有点儿钱……”
屋子里所有东西都照原样摆着,只有母亲生前待的地方空荡荡的,让人无端生出一种凄凉之感。外面,等候我的是许多不好的消息:维亚希尔 死了,他是出水痘死的;哈比 去城里找事情做了;雅兹 丧失了两腿,不能再散步了。黑眼睛科斯特罗马 告诉我这些消息时,气愤地说:
“孩子们一个个死得太快了!”
“死的不是只有维亚希尔一个吗?”
“反正都一样,在我们这条街上见不到人,那就跟死了差不多。刚刚成为朋友,他们不是出去做工,就是死了。最近,你们院里切斯诺科夫那边搬来了新住户叶夫谢延科一家;他们家的小伙子纽什卡,人还不错,挺机灵的。他有两个姐妹,一个还小,另一个是瘸子,拄着一根拐棍走路,不过是个漂亮姑娘。”
这天傍晚,我见到了那位瘸子姑娘。她当时正从台阶上往院子里走,一不小心掉了拐棍,两只洁白的手攀着栏杆的细木条,在石阶上茫然无措地站着。她那么瘦小、纤弱。我本想把拐棍拾起来给她,可是手上捆着绷带动作不便,费了好大一会儿工夫都没能成功,我感到非常沮丧。
她穿一件白地天蓝色马蹄花纹的连衣裙,虽然有点儿旧,却很整洁。头发梳得很整齐,编成一条又粗又短的辫子,垂在胸前。她的眼睛大大的,眼神深沉,安静的眼眸里燃着蔚蓝的光,照亮了她娇翘鼻子上的那张瘦削的脸庞。她甜甜地微笑着,一副很愉悦的样子。可是我不喜欢她,因为她那弱不禁风的样子好像在说:
“请不要碰我!”
为什么我的伙伴们会爱上她呢?
“我已经病了好久啦!”她夸耀似说道,似乎还有些得意。
“是一个女邻居对我施了魔法。她跟我的妈妈吵嘴,记恨在心,就对我施了魔法……医院里可怕吗?”
“嗯,是的……”
跟她在一起让我觉得非常别扭,我便转身回了屋。
半夜里,外祖母叫醒我。
“我们一起去,好吗?去为别人做点儿好事,手可以好得快一点儿……”
她拉着我的手,就像牵着一个瞎子似的行走在黑暗中。夜晚,黑暗而潮湿,风不停地呼啸着,像河中的急流。脚不时会触到冷冰冰的沙石。外祖母蹑手蹑脚地走近贫民小屋的黑乎乎的窗口,画了三下十字,在每个窗口放了一个五戈比的铜币和三个面包圈。然后,她抬头望一望没有星星的天空,再画一次十字,低声说道:
“至高无上的圣母啊,救救这世上的人们吧!在您的面前,我们都是罪人呀,亲爱的圣母!”
我们离开的时候,四周越来越冷清,死一般的寂静。夜晚的天空,深邃得像个无底洞,好像吞噬了月亮和星星。这时不知从哪里蹿出一条狗来,对着我们汪汪直叫,它的眼睛在黑暗中莹莹发光,我害怕地靠近了外祖母。
“不要怕!”她说。“不过是一条普通的狗。这个时候魔鬼已经躲起来了,鸡不是已经打过鸣了!”
她把狗唤过来,抚摸着它嘱咐道:
“小狗啊,你可不能吓着我的外孙子啊!”
狗挨着我的腿蹭了蹭,我们三个便一齐朝前走去。在外祖母第十二次走到别人家的窗口,放下“秘密的布施”的时候,天亮起来了,黑暗中隐约显露出一些灰白的房子。纳波尔教堂的钟楼像白砂糖一样洁白,静静地耸立在那里。公墓的砖墙残缺不全,就像一张千疮百孔的破草席。
“我老婆子累啦,”外祖母说,“该回家啦,明天女人们醒来一看,圣母娘娘给她的孩子备下了一点儿吃食。当人们缺吃少穿的时候,一丁点儿东西也是管用的!哎哟,阿廖沙,大家都过得这么穷苦,可是谁也不关心他们呀!
“有钱人想不到上帝,
也不考虑最后的审判,
不把穷人当朋友和兄弟。
只一门心思想搜刮黄金。
殊不知,这黄金呀,正是点燃地狱烈火的柴薪!
“这话听起来不错!人跟人要友好相处,上帝对谁都是一视同仁的!我很高兴,现在你又跟我在一起了……”
我也暗暗庆幸,同时隐隐约约感到,自己又跟某种忘怀的东西融合在一起了。在我的身边,那条长着狐狸脸的棕毛狗,带着善良而又愧疚的目光转来转去。
“它要跟咱们一起生活吗?”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它要是愿意,就让它留下来吧。我拿面包圈喂它,我这里还剩下两个呢!咱们在长凳子上坐一坐,我好像有点儿累了……”
我们坐在长凳上,狗趴在我们脚边啃着一块干面包圈,我靠着外祖母暖和的身体睡了过去。
生活又重新一天天飞逝而去,我的感想犹如一条滔滔的河流,每天都给我带来新的冲击。它有时让我心驰神往,有时让我忐忑不安,有时让我憋闷生气,有时让我苦苦深思。
每逢节日,街上的居民都会“外出”。小伙子和姑娘们到公墓的空地上去跳舞,男人们上酒馆喝酒,女人和孩子们则留在街上。科斯特罗马、丘尔卡和我三个人中总会有一个人跑到瘸子姑娘面前去炫耀自己的成就。
有一次,科斯特罗马跟丘尔卡玩打棒子,输得很惨,躲在杂货店的燕麦柜后边,蹲在那里悄悄地哭了。他咬牙切齿,颧骨突出的面孔紧绷着,郁郁寡欢的眼睛里滚落出大颗大颗的泪珠,那模样真让人害怕。我跑过去安慰他,他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
“瞧着吧……我会用砖头砸破他的脑壳……瞧着吧!”
这一切都让我感到很郁闷。我知道,我正在失去这个伙伴。我觉得,都是柳德米拉,是她造成了这个局面。
第二天我买了两戈比麦芽糖,打算弥补我之前的过错,我知道这是她喜欢吃的。
“你要吗?”
她佯装生气:
“走开,我不跟你说话!”
但马上她又把糖接过去,对我说:“也不用纸包一下—手那么脏。”
“我洗过,只是洗不干净。”
她伸出一只干燥、温暖的手,抓起我的手看了看说:
“你怎么把手弄成了这个样子?……”
“你的手指也扎坏了!……”
“这是针扎的,我要做很多针线活儿……”
过了几分钟,她向四周望了望,提议道:
“喂,我们找个地方躲起来念《堪察加女人》,好不好?”
我们找了好久,感觉哪里都不合适。后来决定躲到洗澡房的更衣间去,那里虽然光线不好,但靠着窗子坐也还是可以的。她斜坐在窗前,深情地念着一连串枯燥深奥的句子。可是我很激动,坐在地板上,瞅着她那对严肃的眼睛,像两簇碧色的火光,在书页上有序移动着。有时眼泪在柳德米拉的眼眶里打转,她用颤音念着乏味难懂的句子里的生疏字眼。我试着抓住这些字眼,把它们改成诗歌,可这完全妨碍我了解书中的故事,没跟上她所讲的内容。
那只小狗依靠在我的膝头打盹,我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快风”,因为它有毛茸茸的细长的身子,跑起路来很快,叫的时候就像烟囱里发出来的秋风一样。
“你在听吗?”她问。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颠三倒四的句子使我更加兴奋,我也越想把它们用其他方式排列起来,改成和诗歌一样的句子。诗歌中的字句每一个都是鲜活的、跳跃的,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闪着光芒。
夜幕降临的时候,柳德米拉放下书,问我:
“怎么样,很棒吧?……”
此后,我们傍晚常常躲在洗澡房的更衣间里读书。再后来,柳德米拉不愿念《堪察加女人》了,这让我很是高兴。因为她每次问我关于这本书的内容的时候,我总是回答不上来。这书真是无穷无尽,因为在我们开始读第二部之后又出现了第三部,据她说,还有第四部。
我最喜欢看到阴雨天,当然,不是星期六需要烧水洗澡的阴雨天。
外面下着雨,没有人会出来,也不会有人来向我们这个阴暗的角落张望。柳德米拉很害怕“被人碰见”。
“你可知道,那时人家会怎样想呢?”她低声问道。
我知道,我也担心“被人碰见”。
我们坐在那里东拉西扯,一待就是几个小时。有时候我讲外祖母讲过的故事,有时候柳德米拉讲顿河一带哥萨克的生活。
“噢,那地方多么好呀!”她感叹道,“这里算什么呢?这里只能叫叫花子窝……”
我决心等自己长大了,一定要到顿河去看看。
之后,我们就不再去洗澡房的更衣间了。柳德米拉的母亲在一个毛皮匠那里找到了工作,一大早就出门,她妹妹去了学校,哥哥去瓷砖厂做工。阴雨天我就去她家里,帮她做饭、打扫屋子和厨房。
我手里只要有钱,就买来糕点跟她一起喝茶。为了不让她啰里啰唆的母亲看到,就把烧好的茶炊搁在凉水里浸凉。有时候外祖母也会来,她坐在旁边编花边、刺绣,给我们讲美妙动听的故事。趁外祖父去城里的时候,柳德米拉就到我们家来,大家毫无顾忌地大吃一顿。
外祖母说:
“哎呀,我们过得多美,自己挣钱自己花,自给自足,要什么有什么!”
她非常看好我们的友谊:
“男孩子跟女孩子拥有纯洁的友谊是好事!只是绝不能胡闹……”
最后,她又用很简洁的话语告诉我们,什么叫作“胡闹”。她说得很是温文尔雅、唯美动人,让我深刻懂得: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是不应该被采摘的,否则它将再没有机会散发出迷人的芬芳,也不会结出美丽的果实。
科斯特罗马、柳德米拉和我坐在门边的长凳上,丘尔卡把柳德米拉的哥哥拉去比武。他们俩扭打在一起,搅得地上尘土飞扬。
“住手啦!”柳德米拉央求着,非常担心会出什么事。
科斯特罗马转着黑眼珠,斜瞟了她一眼,给我们讲猎人卡里宁的故事:那是一个狡猾的白发小老头,村里人都认识他,是个出了名的坏蛋。他在不久前死了,大家没把他葬在墓地的沙土里,只把他的棺材搁在离别的坟墓不远的地面上。棺材是黑色的,架腿很高,棺盖上用白漆画着一个十字架、一支矛、一根手杖和两根骨头。每天天一黑,老头子就从棺材里爬出来在墓地溜达,好像在寻找什么,直到第一次鸡啼。
“不要讲吓人的话!”柳德米拉说。
“放开!”
丘尔卡甩开柳德米拉哥哥的手,对着科斯特罗马嘲笑他说:
“你乱说些什么,我亲眼瞧见棺材落葬的,盖上也没有什么记号……什么死人在外边溜达,那是铁匠酒后的胡言乱语……”
科斯特罗马没有瞧他,气冲冲地说:
“那么,你到墓地去待一晚试试看!”
他们因此而吵起来,柳德米拉晃着脑袋问母亲:
“妈妈,死人真能晚上出来溜达吗?”
“可以的。”她母亲说了同样的话,那声音好像是从远处传来的回声。女掌柜的儿子走了过来,他叫瓦廖克,约莫二十岁的模样,是一个红脸膛的胖小伙子。听了争论之后,他说:
“你们三个人当中不管是谁,只要能在棺材盖上过一夜,我就给谁二十戈比和十支烟卷,要是害怕了跑回来,就让我揪耳朵揪个够,好不好?”
大家都一声不吭。这时,柳德米拉的母亲说:
“你这个蠢蛋!这样的事,怎么能怂恿孩子去做呢!……”
“要是给一卢布,我就去!”丘尔卡心虚地说。
科斯特罗马听了这话,马上挖苦道:
“给二十戈比你就害怕吗?”然后对瓦廖克说:
“你就给他一卢布吧,他哪里有那胆量,反正他是不会去的,吹牛谁不会呢!”
“好,一卢布就一卢布!”
丘尔卡突然从地上站起来,沿着墙根灰溜溜地走开了。科斯特罗马冲着他的背影起劲地吹口哨。
“你们这帮胆小鬼!”瓦廖克讥讽道,“真当自己是街上的好汉呢,猫崽子……”
瞧见丘尔卡缩紧身子远远走开的样子,我心里更加难受和气愤了。我对瓦廖克说:
“给我一卢布,我去……”
他一边嘲笑我、吓唬我,一边把一卢布交给叶夫谢延科的妻子。可是她义正词严地拒绝:
“我不拿,别放在我这里!”
说着,她愤愤地走开了,柳德米拉也不敢接这张钞票,这引起了瓦廖克更加肆无忌惮的嘲弄,我发誓就算不拿这家伙的钱,我也要去。这时,外祖母恰好回来了,听闻此事,她马上接下这张一卢布的票子,泰然自若地对我说:
“穿上外套,去时带一条毯子,天快亮的时候气温是最低的……”
她的话让我信心倍增,我知道这没什么可怕的。
瓦廖克提出条件,我得在棺材上躺着或坐着,一直待到天亮,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即使卡里宁老头从棺材里跳出来,棺材左摇右晃,我也绝不能跳下来。如果跳下来,就算我输了。
“记住,”瓦廖克预先声明,“一整夜我都会盯着你的!”
在我出发去墓地的时候,外祖母画着十字教我说:
“要是瞧见什么,一动都不要动,只管向圣母祷告就行了……”
我匆匆离去,想早点儿开始,早点儿结束。瓦廖克、科斯特罗马和另外几个小伙子陪着我一起去。我爬过墓地的围墙时,被毯子绊住摔了一跤。我立刻跳起来,像从沙土地上弹起来一样。墙外边即刻传来了哈哈大笑的声音。我的胸口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后背发麻,身上生出很多鸡皮疙瘩。
雅兹的父亲此刻正在守望楼上懒洋洋地打钟,每拉一下绳子,绳子就会摩擦屋顶的铁皮,然后小小的铜钟传来钝钝的响声,让人感到一阵凄凉。
“老天爷啊,你可别让人睡不着觉呀!”我不由得想起雅兹父亲的口头禅。
我害怕极了,胸口说不出的烦闷。在这凉爽的夜里,我竟然在冒汗。要是卡里宁老头真从棺材里爬出来,我还来得及跑到守望楼吗?这里我很熟悉,我同雅兹及其他小伙伴们来墓地里玩过几十次,我母亲的坟墓就在教堂的边上……
我将全身裹在毯子里,缩着腿,脸朝教堂,坐在棺材上。只要我身子稍微动一下,棺材便吱吱作响,底下沙土也发出沙沙的声音。在我的背后,不知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啪的一声,接着又是一声;一块碎砖头落在身边,恐怖极了!但很快我就猜到,这一定是瓦廖克跟他的同伴从墙外边扔进来吓唬我的。我知道附近还有人,心里反而一点儿也不害怕了。
我不由得想起了母亲……
远处,在望不见的街市上空,天空逐渐亮了起来。凌晨,寒气来袭,眼睛抵不住困意最终睡了过去。我用毯子将自己连头带脚蒙住,身子缩成一团,随它去吧!最后,是外祖母叫醒了我。她站在我身边,拉开毯子说:
“起来吧!没冻着吧?怎么样,害怕吗?”
“害怕,可是我只告诉你,你别对孩子们说!”
“为什么?”她不解道。
“要是不可怕,那还有什么可夸耀的呢……”
回家去的路上,她亲切地对我说:
“什么事都得亲身经历啊,什么都得自己知道。自己不去学,别人是教不会的……”
到了晚上,我成了街上的“英雄”,大家纷纷跑来问我:
“真不害怕吗?”
当我回答“害怕”时,他们就摇晃着脑袋叫喊:
“啊哈,你看吧,真是这样!”
那女掌柜的却深信不疑,朗声说道:
“由此可见,什么卡里宁从棺材里爬出来的话都是唬人的鬼话。难道他被小孩子吓住了吗?要是他真能爬出来,还指不定把棺材上的小孩子摔到哪里去呢!”
柳德米拉用亲切的,甚至有些崇拜的眼神望着我。看起来连外祖父对我也很满意,他的嘴角不住地上扬。只有丘尔卡无比懊恼:
“他当然不害怕了,因为他外祖母就是个巫婆嘛!”
小说的第二章写外祖母接“我”回家后,“我”与柳德米拉的结识。回到家时,遭遇“不幸”的外祖父有些不正常,“我”也从伙伴那里听到了不少不好的消息。然而唯一令“我”感到欣慰的是,一个新邻居瘸腿姑娘—充满爱心的花似的姑娘,却闯进了大家的生活,“我”与她两小无猜,偷偷在一起读小说,似乎她的到来彻底改变了大家的生活。
在这一章,作者运用了大量的语言、外貌和场面描写,将小说人物形象予以完美展现,表现了少男少女彼此有好感以及对未来生活的向往。本章中外祖母对“我”和柳德米拉的关系的评价很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