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社会,来到了人间,在市内主干道上一家“时式鞋店”里当学徒。
我的老板矮墩墩、胖乎乎的,棕褐色的脸很是粗糙,牙齿发绿,一双土黄色的眼睛,湿漉漉的满是眼屎,看上去是个瞎子。为了证实他确实是个瞎子,我做了个鬼脸。
“不要出怪样,听见没!”他低声严厉地说。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居然看见我了,这让我很不好受。我不相信他这种眼神竟然能瞧得见做鬼脸的事,也许他是猜的吧!
“我已经说了,不要出怪相!”他低声说道。
“不要挠手,”他又冲我叨唠了起来,“记住,你是在城里一等一的铺子里做事!小伙计往门口一站,就得跟雕塑一样立在那里。”
我不知道雕塑是什么,也不能不挠手。因为我的两只手直到臂肘长满了红斑和脓疮,疥癣虫的噬咬让我奇痒难耐。
“你在家干些什么?”老板边仔细察看我的胳臂边问道。当我将来龙去脉告诉他时,他晃动着满头灰发的圆脑袋,鄙夷地说:
“拾破烂—这比要饭还糟糕,比偷东西还差劲呢!”
我得意扬扬地说:
“偷东西,我也干过呢!”
听了我的回答,他把两只手往桌面上一按,就像猫伸出两只前爪一样,惊恐地死盯着我,压低声音狠狠地说:
“什么?你还偷过东西!你要是敢在我这儿偷皮鞋、偷钱,我就把你送去蹲监狱,一直蹲到你长大成人。”
他说这话时语气不重,却着实吓了我一跳,我对他更没有什么好感了。除了老板以外,这个店里还有我表兄—雅科夫舅舅家的萨沙和一个面色绯红的大伙计。大伙计为人精明,很会兜揽生意。萨沙穿着红褐色的小礼服,衬着胸衣,系着领带,穿着散腿裤,一副傲慢神情,完全不将我放在眼里。
外祖父带我去见老板的时候,托付萨沙多多关照我。萨沙煞有介事地皱起眉头,抢先提起了条件:
“那得叫他听我的!”
外祖父把手放在我的脑袋上硬是摁下来,说:
“你要听萨沙的话,他年龄比你大,职位也比你高。”
萨沙便瞪大双眼警告我:
“你可要谨记爷爷的话。”
于是从第一天起,他就在我面前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神气。
“卡希林,别瞪着眼。”老板常这样提醒他。
“我没有,老板。”萨沙低下头诺诺应了一句。
老板依旧喋喋不休:
“别皱着眉头绷着脸,顾客会当你是一头公山羊。”
大伙计赔着笑脸,老板怪模怪样地撇着嘴,萨沙的脸涨得通红。我不喜欢这些我听不太懂的谈话,感觉他们像在说外国话。
要是店里来了女顾客,老板便从口袋里伸出一只手来,捻着小胡子,脸上堆满笑容。这笑容在他脸上挤出一道道皱纹,那双瞎子似的呆滞的眼睛却没有什么变化。大伙计挺直身子,两只胳臂肘贴住腰部,手掌恭敬地摊开;萨沙怯生生地、不住地眨巴着眼睛;我站在门口,偷偷地挠手,仔细观察他们做生意的规矩。
大伙计双膝跪在女顾客面前,滑稽地张开手指,量起鞋子的尺寸来。他双手颤抖,小心翼翼地量着,生怕把她的脚碰坏了。而这位女顾客的脚肥嘟嘟的,就像一只倒放的瓶肩倾斜的酒瓶。有一次,有位太太不停地蜷缩着脚,抖动着身子说:
“哎哟,你弄得我好痒啊!……”
“太太,这是出于礼貌。”大伙计满脸热情,竭力辩解道。
他对待女顾客那亲热地纠缠样儿着实可笑,为了不笑出声来,我转过脸去对着店门的玻璃。可我还是忍不住去看他做生意的样子,因为大伙计的举止着实让人忍俊不禁。同时,我又觉得我永远也学不会他那样张开手指量尺码,也学不会那样灵巧地把鞋子穿在生人的脚上。
老板常常躲进柜台后面的小房间里,并把萨沙也叫进去,留下大伙计独自跟女顾客周旋。有一次,大伙计摸了一位棕发女顾客的脚,随后把自己的手指捏在一起,放在嘴边吻了吻。
“哎哟!”女士惊叹道,“你这个调皮鬼!”
大伙计又鼓起腮帮子,发出“啧啧”的亲吻声。
我顿时笑得前仰后合,生怕倒下,便抓住了店门的把手。结果把店门给推开了,脑袋磕在了玻璃门上,碰破了一块玻璃。大伙计气得直跺脚。老板用戴着大金戒指的手指头不停地敲击着我的脑袋,萨沙使劲拧我的耳朵。傍晚回家的路上,萨沙狠狠地教训我说:
“你开这样的玩笑,人家会把你赶走的!真不知道这有什么可笑的!”
他又解释道,如果大伙计能得到太太们的赏识,生意就会兴旺起来。
“太太们为了看一眼招人喜欢的小伙子,即使不需要新鞋也会特地跑来买一双。可你呢,连这都不明白!真够替你操心的……”
他说这话时我心里感到一阵愤愤不平,因为谁也没有替我操过心,尤其是他。
每天早晨,病病恹恹、脾气暴躁的厨娘总是比叫醒萨沙早一个小时让我起床。我得擦好老板一家人、大伙计和萨沙的皮鞋,掸干净他们的衣服,烧好茶炊,给所有的炉子准备好木柴,把送午饭用的提盒清洗干净。一到店里,便是扫地掸灰,准备茶水,给顾客送货,之后再回老板家取午饭。在我干这些活的时候,守门的差事便暂由萨沙代替。他认为干这件事有失他的身份,总是骂我说:
“懒蛋,还要别人替你做事。”
我感到这里的日子苦恼憋闷、寂寞难忍。我过惯了自由自在的生活,习惯从早到晚待在库纳维诺区的沙土路上,在浑浊的奥卡河边,在旷野和森林中的生活。这里没有外祖母,没有玩伴,也没有可以谈心的人,而生活又向我展示了它那丑恶、虚伪的一面,让我愤恨恼怒。
有时女顾客什么也没有买就走了,遇到这种情况,他们三个就觉得自己大受其辱。老板收起微笑,发号施令:
“卡希林,把货收起来。”
接着开始骂人:
“呸!蠢婆娘,待自个儿家里闲得无聊就出来闲逛遛街。她要是我老婆,看我不……”
见到老顾客时,他们常常毕恭毕敬地鞠躬,说着殷勤动听的奉承话。等送走她们以后,往往不知廉耻地用各种污言秽语对人家评头论足、大加诋毁。当时,我真想跑出去追上女顾客,把他们的闲言碎语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当然,我知道,人们偶尔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人坏话不足为怪,可这些人无时无刻不在对他人说三道四,讲话还不堪入耳,好像他们是最了不起的知识分子,生来就为审判全世界!他们总是忌妒人,从不夸赞人,对谁也不讲一句好话,却总能挑出每一个人身上的毛病。
有一次,店里来了一个年轻女人。她的面色红润,水灵灵的一对大眼睛,披着黑皮领子的天鹅绒大氅,脸庞像一朵鲜花露在毛皮领子外。她脱下斗篷,交给萨沙,此时人显得更加漂亮。亭亭玉立的身材紧裹在蓝灰色的绸衣中,耳朵上的钻石闪闪发光。我顿时想起绝代佳人瓦西莉萨,我猜想她一定是省长夫人。而他们像妖魔似的,哈着腰,奉承之词不绝于耳,满店里跑来跑去地招待她。她很快挑选了一双昂贵的皮鞋,离开了商店。老板咂着嘴打了个口哨说:
“母狗……”
“不过是个女戏子。”大伙计不屑一顾地说。
于是,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评论起这女人的情人们和她的奢华生活。
吃过午饭,趁老板睡午觉时,我打开他的金表,在机件上滴了一滴醋,这让我很是痛快。他睡醒以后拿着表慌慌张张地跑进铺子来,说:
“怎么回事?手表突然冒汗了!从来没有见过手表会冒汗!莫不是要出什么祸事?”
尽管里里外外的工作忙得我不可开交,我还是陷入了一种百无聊赖的烦闷之中。因此,我常想:干点什么事情好让他们把我撵走呢?
有一天,我正在门店前的院子里清理刚刚送到的货箱。这时教堂里看门的老头子走了过来。他总是歪着肩膀,浑身软绵绵的,像用布片做成的一样,穿着像被恶狗咬过的烂衣服。
“小家伙,给我偷一双套鞋好吗?”他对我说。
我没吱声。他在空箱子上坐下,呵欠连天地画着十字,重复道:
“你给我偷一双怎么样?”
“不能偷。”我对他说。
“可是大家都偷呀,要尊敬老人!”
他同我周围的人完全不同,很招人喜欢。我觉得他确信我愿意为他偷鞋,于是答应从通风窗里给他塞一双套鞋。
“那好,”他显得并不是很高兴,平静地说,“没骗我吧?嗯,我看出来了,你不是说着玩的。”
突然,他吓唬我说:
“你要是骗我呢!我就拿着这双套鞋去见你的老板,就说是花半个卢布从你那里买来的!这双套鞋值两个多卢布,可是你只卖半个卢布!说剩下的你去买糖了,那你怎么办?”
他依然望着自己的长靴,吐着青烟,带着鼻音低声说:
“假如,要是你的老板让我试探你小子会不会做贼,那怎么办?”
“我不给你偷了。”我气愤地说。
“现在你必须给我了,因为你已经答应我了。”
他抓起我的手,把我拉到他身边,用冰凉的指头敲击我的脑门,悠悠地说:
“你怎么会轻易就让我拿去呢?”
“是你要我这样做的。”
“那我要你去打劫教堂,你干吗?怎么可以这么轻易相信别人?唉,你这傻小子。”
说完,他推开我站起身来:
“我又不是阔佬,用不着穿套鞋,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你很老实。等到了复活节,我让你到钟楼上去撞钟,看街景……”
“全城我都熟悉。”
“站在钟楼上看,那可漂亮多了!”
他用脚尖踩着雪地,一会儿就走到教堂拐角后边去了。我望着他的背影暗暗担忧:那老头子当真只是开玩笑,还是老板叫他来试探我呢?我不敢再走进店里去。萨沙闯进院子,大声吆喝道:
“你在搞什么鬼?”
我怒从心起,举起钳子吓唬他。我知道他和大伙计常常偷老板的东西,他们把一双皮鞋或者便鞋藏在炉炕的烟囱里,等到离开门店的时候,便往外套袖子里一塞。我厌恶这种事情,也有点儿害怕。我还记着老板的吓唬。
“你偷东西了?”我问萨沙。
“不是我,是大伙计。”他郑重地声明,“我充其量就是打个下手,他说让我帮忙,我只好听从,要不然,他会给我穿小鞋的。老板他本人也是伙计出身,什么都明白。但是,你可别乱说话!”
他在我面前总是不忘摆架子、耍威风,常常扯开低沉的嗓门朝我吼叫。当他对我发号施令的时候,总会伸出一只手,做出推开的姿势。我个儿比他高,气力比他大,但却瘦削又笨拙。他长得很结实、浑身是肉、油头肥耳。他穿着制服、散腿裤,在我看来相当气派、威风,可是他身上总给人一种滑稽可笑的感觉。萨沙最恨厨娘,厨娘确实是个怪人,弄不清楚她究竟是善人还是恶魔。
“世上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看打架,”她睁着乌黑、炽热的眼睛说。
每到晚上,她便会对我跟萨沙说:
“你们这些小子闲坐着多没意思,还不如打一架呢!”
萨沙一听就来气:
“傻婆娘,谁告诉你我是小子!我是二掌柜!”
“我可不这么看,在我眼里,只要没结婚,就全是小子。”
“傻婆娘,一脑袋糨糊……”
“魔鬼倒聪明,可是上帝不待见他。”
她这句俗语让萨沙特别生气。于是他故意刺激她,而她只是轻蔑地瞟了他一眼说:
“哼,你这个蟑螂,老天真是瞎了眼,给了你张人皮!”
萨沙不止一次地教唆我,要我趁她睡着的时候,往她脸上抹点鞋油或煤烟,在她枕头上插一些针,或者用别的方法跟她“开玩笑”,可是我怕她。她睡觉很轻,常常醒过来。她一醒就点上灯,坐在床上,直愣愣地望着墙角。有时候,她绕过炉炕走到我身边,把我摇醒,用沙哑的嗓子说:
“列克谢伊卡 ,我有点儿害怕,睡不着,你陪我聊聊吧!”我迷迷糊糊跟她说了些什么,她默默坐着,摇晃着身体。
“睡吧。”
不等我说完,她就打断我的话,直起腰,悄悄地消失在厨房里了。
“妖婆。”萨沙在背后这样叫她。
我便逗他:
“你敢当着她的面这么叫她吗?”
“你当我怕她吗?”但随即他皱了皱眉头,说道:“不,我不当着她面叫,说不定她真是一个妖婆。”
厨娘瞧不起任何人,看见谁都生气,对我也一点儿不客气,每天早晨一到六点钟就拉我的大腿,叫喊道:
“别贪睡!快去搬柴,烧茶炊,削土豆……”
萨沙被吵醒了,恨恨地说:
“你嚷什么,让人还怎么睡呀,再吵吵我要告诉老板去。”
她瞪着萨沙,说:
“哼,老天爷错生了你!我要是你的继母,一定会拔光你的头发。”
我们都亲眼看见了厨娘的死。她弯下腰去端茶炊,突然就瘫倒在地上,好像被谁当胸推了一把,就那样无声无息地侧身栽倒,两条胳臂向前伸着,口里淌着血。
我们两个当时就意识到她死了,吓得直发愣,很久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老板走进来,忧心忡忡地蹲下,用指头碰了碰她的脸,说:
“真的,死了……怎么回事呀?”
于是,他走到屋角奇迹创造者尼古拉小圣像面前画了十字,祷告之后,在前室里大声命令道:
“卡希林,快去报警。”
来了一个警察,在屋子里绕了一圈,拿了点小费就走了。不一会儿他又回来了,带着一个马车夫,他们一个扛头一个扛脚把厨娘扛到街上去了。老板娘从前室里探头进来吩咐我:
“把地板擦干净。”
老板却说:
“还好她是死在晚上……”
我不明白:为什么死在晚上好。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见过萨沙那么温和地说:
“别关灯。”
“你害怕?”我问道。
他拿被子蒙住脑袋,躺了好久也不作声。忽然萨沙从被窝里探出头轻声说:
“咱们在炉炕上一块儿睡好吗?”
他沉默了一下,又说:
“她怎么一下子就死了?真没想到这妖婆……我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
萨沙扬起脑袋问:
“要瞧瞧我的箱子吗?”
我老早就好奇他箱子里收藏的是些什么东西。平常他用锁锁上,每次开箱子的时候总是格外小心,要是我望一下,他就粗暴地问:
“你要干什么?啊?”
我表示同意之后,他坐起来,却并不下床,而是命令我把箱子搬到床上,放在他脚跟前。钥匙跟护身的十字架一起拴在一条带子上,挂在他脖子上。他先朝厨房暗角那边望了望,而后皱着眉头把锁打开,吹了吹箱子盖,似乎它很热似的,然后从里面拿出几套换洗的衬衣和衬裤。箱子里一半装满了药盒子、各种颜色的包茶叶的商标纸、装皮鞋油的盒子和沙丁鱼罐头盒等等。
“这些都是什么呀?”
“你马上会瞧见的。”
他两腿夹住箱子,弯腰伏在上面,喃喃自语道:
“愿上帝……”
打开第一个盒儿,他从里面拿出一副眼镜框,架在鼻梁上,严肃地瞧着我说:
“没有镜片也没有关系,这种眼镜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让我也戴一戴。”
“你戴不合适,这是黑眼睛使的,你的眼睛是浅色的。”他解释着,装出老板的模样咳嗽一声,马上又害怕地向厨房扫了一眼。
空鞋油盒里装满各色各样的扣子,他得意地向我说明:
“这些都是从街上捡来的,自己捡的。已经攒了三十七颗了。”
第三个盒子里,装的是从街上捡来的铜大头针、皮鞋后跟上磨损了的铁掌、皮鞋和便鞋上或破或完整的扣子、铜的门把手、手杖上的破骨雕柄、一把女孩子用的梳子、一本叫《圆梦与占卜》的书,以及很多别的类似的小东西。
我捡破烂、拾骨头的时候,像这种不值钱的玩意一个月轻而易举就能收集到他的十多倍。萨沙的东西让我感到失望、气恼,还引起我对他深深的怜悯。可他却对每一件都仔细看了又看,爱不释手地摸了又摸。他肥厚的嘴唇郑重其事地嘟了起来,那双鼓起的眼睛深情又关切地望着。他戴的那副眼镜,使他那张孩子般的脸变得滑稽可笑。
“你收着这些东西干什么?”
他透过镜框匆匆瞅了我一眼,用清脆的童音问道:
“我送给你点儿,要吗?”
“不,我不要。”
看得出来,我的拒绝和对他宝物不屑一顾的态度让他有些不高兴了。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跟我商量:
“你去拿条手巾来,我得把所有的东西都擦一擦,要不全蒙上灰尘啦!”
他把东西擦干净,一一放好后,重新钻进了被窝,脸对着墙睡下了。外边开始下起雨来,雨水滴答滴答从屋顶上落下来,大风不时将窗子刮得“哐哐”直响。萨沙并没有转过身来。他背对着我说:
“等花园的地干了以后,我带你去瞧一件东西—保准让你大吃一惊。”
我没吭声,铺好床就准备睡觉。
几秒钟后,他突然跳了起来,两手抓着墙,大声喊道:
“我害怕……上帝啊,我真害怕!上帝啊,您怜悯怜悯我吧!这是怎么回事呀?”
一时间,我吓得说不出话来。我仿佛瞧见厨娘正倚靠在那扇面对院子的窗口,就那么低着头,前额贴在玻璃上,背朝着我站在那里,跟她生前瞧公鸡打架的姿势一模一样。
几天以后,是一个什么节日。上午我们做了半天买卖,便回家吃午饭。饭后,老板一家人睡午觉了,萨沙神秘兮兮地对我说:
“咱们走吧!”
我猜,我马上会见到那件会使我大吃一惊的东西了。我们一起来到花园,萨沙拐了个弯儿,向邻街的木栅栏走过去,在一棵椴树下站住了。他眨眨眼瞅一下邻家的模糊的窗户,便蹲下去,两手扒开一堆落叶—露出一棵大树根,旁边有两块深深陷在土里的砖块。他把砖块掀开,下边是做屋顶用的烂铁皮,再往下边是一块方板。最后出现在我眼前的,是沿着树根伸下去的一个大洞。
萨沙划了一根火柴,点着蜡烛,探进洞里,然后对我说:
“你自己看吧!你可别害怕啊!……”
显然,他自己有点害怕了,拿着蜡烛的手一个劲儿地哆嗦,脸色惨白,嘴唇难看地撇着,眼睛变得湿汪汪的;另一只空着的手,也慢慢藏到身子后面去。被他的恐惧所感染,我也开始害怕起来。我小心翼翼地往树根下面的洞底望去。树根是整个洞的拱顶—萨沙在洞底点了三支蜡烛,整个洞里便摇曳着蓝幽幽的光。洞身相当宽敞,有一只提桶那么深,可是比提桶还要宽些。两侧嵌满彩色玻璃和茶具的碎瓷片,中间的地方微微隆起,上面盖着一块红布,底下搁着一口用锡纸糊成的小棺材,小棺材的上半部分盖着一小块布,跟棺材罩一样,布的边沿底下翘起麻雀的灰色爪子和尖尖的嘴巴。棺材后面放着一张灵台,台上摆着一个铜制的护身十字架。三支长长的蜡点在灵台周围,一些黄色的、白色的包糖果的锡纸贴在灵台上。
看着这一切,我感到一种极不舒服的惊奇,同时也使我的恐惧烟消云散。
“你觉得好吗?”萨沙问。
“这是干什么的?”
“小礼拜堂,”他解释道,“像不像。”
“不知道。”
“那小麻雀就像是死者,也许它会拥有不朽的金身,因为它无辜失去了性命……”
“你发现它时,它就已经死了吗?”
“不,它当时飞进货房里,我用帽子扑死的。”
“那你为什么要扑死它?”
“不为什么。”
他瞅瞅我,又问:
“好玩吗?”
“不怎么样!”
听了我的回答,他马上对着洞口弯下身子,动作迅速地盖上木板和铁皮,将砖块嵌进土里。然后站起身,拍去膝头上的泥,厉声问道:
“你为什么不喜欢?”
“我可怜那只麻雀。”
他盯着我,眼珠子一动不动,活像个瞎子。他又在我胸口推了一把,大声吼道:
“笨蛋!你是因为心里妒忌,才说不喜欢。你以为你在缆索街你家花园里做得比这个更好吗?”
我想起了自己搭的凉亭,便斩钉截铁地回答:
“当然比这个好!”萨沙脱去那件小礼服往地上一摔,卷起袖子,向手心啐了一口唾沫,提议道:
“既然这样,我们就拳头论输赢。”
我没有心思打架,沉重的烦闷压得我透不过气来,看着表哥这副恶狠狠的面孔,我觉得很不舒服。他向我扑过来,用头猛撞我的胸口,把我撞倒在地,骑在我的身上大声喊叫:
“要活还是要死?”
但是我气力比他大,当时我怒不可遏。不一会儿,他就脸朝下趴在地上,两手抱着脑袋,呼哧呼哧地喘息,动也不动。我吓了一跳,想把他抱起来,可是他又甩胳膊又蹬腿不让我碰,这让我更害怕了。我走到一边,不知如何是好。他却微微抬起脑袋,说:
“怎么,你以为你赢了吗?我就这么躺着,让老板家里的人来看看。然后我就告你的状,让他们把你撵走!”
他破口大骂,不停地吓唬我。他的话激得我火冒三丈,我索性跑到地洞那边,揭开砖头,把他那装小麻雀的棺材扔到木栅栏外面去了,又把洞里的东西一股脑地搬出来,用脚将洞踩平。
等我做完这些,他慢吞吞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把上衣往肩头一搭,脸色阴沉又恶毒地说:
“你等着瞧吧,用不了多久!这都是我给你故意做好的,这是魔法!哼……”
他的话激得我全身发冷,我蹲下身子抱着自己,他却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决定明天就离开,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老板的家,摆脱萨沙跟他的魔法,摆脱这种毫无意义的愚蠢的生活。
第二天早晨,新来的厨娘叫我起床。
“哎哟,你的脸,怎么啦?”她嚷嚷起来。
“完了,魔法来啦!”
我心里惊恐地想着。这时,厨娘捧腹大笑,把我也逗乐了。她拿来她的镜子给我照,镜子里的我,脸上被涂了一层厚厚的煤灰。
“是萨沙干的吧?”
“难道是我?”厨娘边笑边说。
我去擦皮鞋,手刚伸进鞋子里,就被大头针扎破了手指。
“这又是他的魔法啊!”
每只鞋子里都安放着针和大头针,放得很有技巧,都刺进了我的手心。于是我舀了一勺凉水,走到那个还没有醒来,或者正在装睡的魔法师身边,十分解恨地泼了他一脸。
我决定当天晚上就实施逃跑计划,可是午饭前在煤油炉上烧汤的时候,因为想出了神,汤沸起来,我正要把炉子弄灭,汤锅翻在手上。这样一来,我被送进了医院 。
直到现在,医院里噩梦般的痛苦仍旧没能从我的脑海里消除:一些穿着尸衣的灰色和白色的人影,在摇晃不定的黄沉沉的空隙处盲目地蠕动着。所有的病床都使我想到棺材,鼻子朝天睡着的病人像那只死麻雀。黄色的墙摇晃着,天花板跟风帆一样鼓起来,地板就是海浪。排列成行的病床,一会儿靠在一起,一会儿又分开,一切都没有着落,可怕极了!向窗外望去,树枝好像马鞭子一样晃着,不知是谁在摇动它们。
屋角不知谁在说话:
“来打牌吧!”
“我没有手怎么打呀?”
“啊,你的一只手给锯掉了。”
我立刻想到:这个人因为打牌,就被锯掉了手,那他们在把我弄死之前,会怎样折磨我呢?
我的两只手痛得火烧火燎,好像有谁在将我的手抽骨扒皮。在恐惧与疼痛的双重交织下,我哭了起来。我闭上眼睛,不让人家看见我流泪,但泪水从眼角里渗出来,流过太阳穴,滴进了耳朵里。
我想给外祖母写信,请她赶快来,趁我还活着,把我从医院带走。可是我没有纸,两只手又动弹不了,无法写信。我想着,能不能自己从这里溜出去呢?
“谁在那里闲逛,到这边来?”
嗓音很轻,并不骇人。我走过去,瞧见了一张满腮胡子的圆脸—满头的毛发很长,乱蓬蓬地直竖着,发出银色的光亮。他的腰带上挂着一串钥匙,若是他的胡子跟头发再长一点儿,那就跟使徒彼得完全一样了!
“手烫坏了吗?你干吗半夜里起来溜达,这不合规定呀!”
他把烟喷到我的胸脯和脸上,用一只热乎乎的手搂住我的脖子,拉我到他的身边。
“害怕吗?”
“害怕。”
“到这里来的人,刚开始都害怕。其实没什么可怕的,尤其是跟我在一起—我没有让谁受过委屈的……你想抽烟吗?噢,不行。你还年轻,再过两三年……你父母呢?没有啦!噢,没有也不要紧,没有父母的孩子也可以活下去。可是你别害怕!知道吗?”
我好久没有遇见过用这样随和、亲切、明白的字眼跟我说话的人了。听了这些话,我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快乐。他把我送回病床,我请求他:
“再跟我坐一会儿吧!”
“行!”他答应了。
“您是干什么的?”
“我?当兵的,货真价实的兵,高加索兵,我打过仗,但是—不打行吗?当兵的职责就是打仗。我打过匈牙利人,打过契尔克斯人,打过波兰人—跟很多人打过仗!小伙子,打仗是惨绝人寰的行为呀!”
我眼睛闭了一会儿。等再睁开的时候,刚才那兵坐过的地方坐着外祖母,她穿着一身黑衣。那个兵爷爷站在她的身边说:
“哎哟,他们全都死了吗?”
阳光照进病房,将房间的一切都笼罩在金色之中,忽而淡去,忽而又明晃晃地照着一切,好像是孩子在闹着玩儿。外祖母躬着身问我:
“怎么啦,宝贝儿?伤得重吗?我跟他,那个棕胡子的魔鬼谈过了。”
“我马上去办手续。”那个当兵的说完就走开了。
金色的阳光普照大地,云朵像一只只天鹅似的在天空翱翔,我们沿着伏尔加河上的小桥向前走去,桥上的冰凌咔嚓咔嚓地响着往上鼓起来,狭窄的桥下河水哗啦哗啦地响着。市场中大教堂的红屋顶上,一个金色十字架闪烁着光辉。我的心跟云雀似的激动起来:
“外祖母,我真喜欢你!”我这话并没有使她感到意外,她乐滋滋地对我说:
“因为我们是亲人呀!不是我自夸,连外人都喜欢我呢。感谢圣母!”
她有些喜上眉梢,又说道:
“圣母喜欢的日子就要来临了,她的儿子复活了。可是,瓦留莎,我的女儿呢……”
说完,便是长久的沉默……
小说的开篇写“我”在市里一家鞋店当学徒。同“我”在一起的还有大伙计、厨娘和表哥萨沙。表哥因比“我”早到这里,常常趾高气扬地欺负“我”。在这里,我见识到了店铺老板和大伙计的虚伪和人性的丑恶的一面。然而当“我”实在忍受不了,准备实施逃跑计划时,却不幸被热汤烫伤了双手,并被送进了医院。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打乱了“我”的生活,使“我”以后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在这一章,作者运用了大量的语言、动作、场景描写,突出了店铺老板和大伙计的虚伪,人物描写得栩栩如生、真切感人。此外,结尾处外祖母亲切乐观的神态与对子孙的天真的自然的爱,洋溢于字里行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