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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恢复了健康以后,我慢慢看出来,“小茨冈”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颇为特殊。

外祖父对“小茨冈”并不像对自己的儿子们那样动不动就怒骂一气。在私下里谈到“小茨冈”时,他总是眯着眼,点点头说:

“伊万是个好手,这小子将来一定会有出息!”

舅舅们对他也算和善,从来不像对格里戈利那样,搞什么恶作剧;对格里戈利每天都要捉弄一次。有时是用火把他的剪子把烧烫,有时是在他的座椅上放一个头朝上的钉子,或者把两种颜色不同的布料放在这个半瞎的老工匠手边,等他缝成不同颜色的布匹,就会遭到外祖父的痛骂。

一天饭后,他在厨房的吊床上睡午觉,不知道是谁在他脸上涂满了红颜料:他灰白的胡子中出现了两片暗淡的红斑,长长的红鼻子像舌头一样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有好长一段时间,格里戈利就带着这张好笑又可怕的脸走来走去。这帮人折磨他的花样层出不穷,而格里戈利似乎总是默默地忍受着。他在拿熨斗、剪子、顶针、钳子之类的东西之前,总要先在手上吐上唾沫,试探着拿,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在拿刀叉吃饭以前,他也会用唾沫把指头弄湿,孩子们看见了大笑不止。挨了烫,他的脸上会立刻扭曲出很多皱纹来,眉毛高高抬起,直至消失在光秃秃的头顶之上。

我不记得外祖父对舅舅们的这些把戏持何种态度了;每次,外祖母都会挥起拳头吓唬他们:

“你们这些臭不要脸的魔鬼!”

不过,舅舅们在私下里还是常常说“小茨冈”这儿不好、那儿不好,同样也是气愤、嘲笑的,还骂他是个小偷和懒虫。

我问过外祖母,舅舅们为什么会这样做?她像过去一样耐心地给我解释:

“这你就不懂了,他们将来要分家自己开染坊,都想要万纽什卡 加入,所以嘛,他们俩就都在对方面前诋毁他。说他不会干活,是个笨蛋。其实这只是他们的伎俩。他们怕万纽什卡跟你外祖父一起开另一家染坊,那对你的舅舅们将十分不利。现在明白了吗?他们那点阴谋诡计你外祖父早就看穿了。他故意逗他们:‘啊,我要给伊万买一个免役证,这样他就不用去当兵了,我太需要他了。’这下可把他们气得不轻!他们不想这样,又舍不得花钱—免役证可贵着呢!”外祖母说到这儿,轻声笑了起来。

我现在又和外祖母住在了一起,像在轮船上那样,她每天临睡前都来给我讲童话故事,也讲她仿如童话般的经历。有时她也讲讲家庭琐事,如孩子们闹分家、外祖父要为自己买新房时,外祖母完全是一个外人的口气,似乎这一切与她毫不相干;或者最多是以一个邻居的口气,仿佛她不是这家里的第二号主人。

从她讲的故事里,我才知道“小茨冈”原来是个弃儿。多年前一个早春的雨夜里,外祖母在门外的长凳上发现了他。

“唉,他那时都冻僵了,只勉强能哭出声来,用一块破围裙裹着!”

“是谁扔的?为什么要扔掉自己的孩子呢?”

“他的妈妈没有奶水,没法养活自己的孩子。一听说哪家孩子生下不久就夭亡了,便把自己的孩子偷偷地放到那家门口。”

她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又挠挠头,望着天花板接着说:

“唉,亲爱的阿廖沙,都是因为穷啊!”

“当然,社会上还有种规矩:没出嫁的姑娘是不允许生孩子的,这是可耻的!你外祖父想把‘小茨冈’送到警察局去,我劝他说自己养吧,这是上帝的意思。我生了十八个孩子,如果都活着的话,以后十八家能站满一条街呢!我十四岁出嫁,十五岁开始生孩子,可上帝喜欢我的骨肉,把他们一个个都召去当天使了!我又痛心又高兴!”她坐在我的旁边,身高体大,黑发蓬乱,特别像前一阵子一个守林人大胡子牵来的那只大熊。

“上帝,你带走了我最好的孩子,剩下的都是坏的!”她苦笑一声,在雪白的胸口画了个十字,“伊万就这样留下了,我喜欢这个小家伙。洗礼以后,他越长越水灵了!开始,我叫他‘茹可’ ,因为他总是满屋子乱爬、嘴里嗡嗡说话!你可以放心地去爱他,他是个淳朴的人!”

我也爱伊万,他常常有惊人之举。

每逢周六,外祖父都要惩罚本周犯过错误的孩子,然后才去做晚祷。这时,厨房就成了我们的游戏天地。

“小茨冈”从炉炕后面弄来几只黑色的蟑螂,又用纸剪了一个雪橇,拿细线把雪橇和四只蟑螂套在一起,接着用一根小棍赶着它们在黄色桌面上奔跑,还边赶边吆喝:

“哈,赶着车去接大主教喽!”

他又剪了一片纸贴在了一只蟑螂身上,赶着它去追雪橇:

“它们忘了带口袋,这个和尚拿着口袋正追它们呢!”

他将一只蟑螂的腿用细线系住,只见蟑螂一边爬,头一边不断地点地,伊万大笑:

“助祭从酒馆里出来要去做晚祷了!”

他给我们看小老鼠。他把一只小老鼠藏在怀里,嘴对嘴地喂它吃糖、与它接吻,还坚信不疑:

“老鼠是非常聪明的动物,家神特别喜欢它。谁养了小老鼠,家神爷爷也就会喜欢谁的。”

“小茨冈”用纸牌和铜钱变戏法时,他比谁都叫喊得厉害,同孩子们一模一样。有一回玩牌,他一连当了几次“大傻瓜”,可把他气坏了,他噘着嘴哼哧着鼻子:

“这算打牌吗,他们互相使眼色,偷偷在桌子底下换牌。哼,骗人的把戏谁不会。我的技术也不比他们差……”

他那年十九岁,比我们四个人的年龄加起来还要大。

每逢节日之夜,“小茨冈”就更活跃了。这个时候外祖父和米哈伊尔舅舅都会出去做客。头发卷曲且蓬松的雅科夫舅舅拿着吉他来到厨房。外祖母会摆上一桌子丰盛茶点,再加一瓶伏特加酒。酒瓶子是绿色的,瓶底上镶嵌着精美的红花。“小茨冈”一身盛装,忙得像个陀螺似的团团转。格里戈利师傅侧着身子轻轻走了进来,鼻梁上的黑色镜片闪闪发光。麻脸保姆叶夫根尼娅的脸更红了,她胖得像尊坛子,生着一双精明的眼睛,说起话来像喇叭。有时圣母安息教堂的长发助祭,还有些梭鱼般滑溜的人,也来参加我们的节日晚会。

大人们狂吃海喝,孩子们人人手里有糖果,还可以喝一杯果子酒,热烈和奇特的节日气氛逐渐达到高潮!

雅科夫舅舅小心地调好琴弦,照例要问一句:

“各位,我要开始了!”

他一摆他的卷头发,像鹅一样伸长脖子,眯着蒙眬的眼睛,轻轻地拨弄着琴弦,一支动人心弦的曲子从他指下流淌而出。这曲子像一条湍急的小河,夹杂着忧伤与忐忑冲激着人们从远方而来,从墙壁和地板里渗出;这曲子让人不免生出了对世界的怜悯,也加深了对自己的反省,大人成了孩子,孩子成了大人;大家端坐凝听,无语沉思,连空气都凝结了。

米哈伊尔舅舅的萨沙听得尤为入神:他老是向他叔叔那边探着身子,嘴角流着口水,直愣愣地看着雅科夫舅舅手中的吉他。听到入神处,不知不觉中从椅子上摔下来,于是就这样坐在地上聆听。

所有的人都听得入了迷,只偶尔有茶炊的低吟声伴着哀怨的吉他声。两个黑洞洞的四方小窗户瞅着外面的夜空,摇曳的灯影使它们变换着眼神。

雅科夫舅舅的表情越来越木然,似乎进入了梦境,只有两只手仍在独自弹动:弯曲的右手如一只快乐的小鸟在黑色的琴弦上以肉眼难以看清的速度飞舞着;左手手指则飞快地在琴颈上滑动,那个速度快得让人难以置信。

他喝酒以后总是借着酒劲,用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唱那无尽无休的歌曲:

雅科夫如果是一条狗,

他会从早到晚叫不休。

嗷嗷,无聊啊!

嗷嗷,苦闷啊!

一个尼姑沿街走;

一只老鸦墙上立。

嗷嗷,苦闷啊!

墙缝里蛐蛐嚷嚷叫,

吵得蟑螂心儿慌。

嗷嗷,无聊啊!

一个乞丐晾脚布,

另个乞丐跑来偷!

嗷嗷,苦闷啊!

嗷嗷,无聊啊!

我不喜欢这首歌,他一唱到乞丐时就会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悲伤使我想要放声大哭。

“小茨冈”也和大家一样听舅舅唱歌,只是面无表情,他手插在自己的黑头发里低着头,小声地呼哧着。他突然感叹道:

“唉,我要是有副好嗓子,一定也要唱个痛快!”

外祖母说:

“行啦,雅沙,心都要给你揉碎了!”

“还是让万纽什卡给咱们跳个舞吧!”

她的要求并不是每次都会立刻收到回应,不过雅科夫舅舅常常会用手按住琴,攥紧拳头,一甩手,好像要从身上甩掉了什么东西一样,猛喊一声:

“好啦,让忧愁、烦恼都见鬼去吧!”

“万纽什卡,你上场!”

“小茨冈”拉拉衣服,整整头发,小心翼翼地走到厨房中央,腼腆地微微一笑:

“弹得快一点儿,雅科夫·瓦西里奇!”

吉他疯狂地响了起来,伴着这疾风骤雨般的节奏,“小茨冈”的靴子踩着细碎的步子,震得桌子上的碟子碗乱颤。“小茨冈”像一团火在燃烧;他张开两臂,犹如雄鹰翱翔在空中,脚步快得让人眼花缭乱;他突然尖叫一声,往地上一蹲,像一只暴风雨前金色的雨燕飞来窜去;他的衬衫抖动着,仿佛在流动,仿佛在燃烧,发出灿烂的光辉,照亮了四周。“小茨冈”放纵地舞着,不知疲倦;此时,如果打开门,他一定会跳到大街上去,在城里或任何一个地方忘情地起舞。

“横着来一次!”雅科夫舅舅踮起脚尖踏着拍子,喊道。

“小茨冈”边吹口哨,边兴奋地喊了句俏皮的顺口溜:

哎嗨!舍不得我这双破草鞋呀,

否则我早就远走高飞喽,

丢下我的老婆。

舍不得我这双破草鞋呀,

否则我早就远走高飞喽,

丢下我的老婆,

丢下我的孩子。

人们不由自主地跟着舞起来,不时还跟着他尖叫几声。

大胡子师傅格里戈利拍着自己的秃脑门,弯下腰,叽里咕噜对我说话,柔软的大胡子盖住了我的肩膀:

“噢,阿列克谢·马克西姆维奇,如果你父亲还活着的话,他也会跳得像一团火。他可是个讨人喜欢的快乐人儿啊!你还记得他吗?”

“不记得了。”

“噢,不记得了!”

“以前,他和你外祖母跳起舞来,嘿,你等等!……”他说着站了起来。他个子很高,人又瘦,好像是圣像一般。

他向外祖母一鞠躬,用极其浑厚的声音请求她:

“阿库琳娜·伊万诺夫娜,能赏脸跳一圈儿吗?就像以前和马克西姆·萨瓦杰耶夫那样,让大家高兴高兴。”

“你怎么啦?亲爱的,让我跳舞,这不是开玩笑吧?”

她往后缩着身子,可是大家一致请求她。忽然,她下定了决心像年轻人一般利索地站了起来,整一整衣裙,挺直身子,昂起头,兴高采烈地舞了起来。她叫道:

“你们尽管笑吧,随便地笑吧!”

“喂,雅沙,换个曲子!”

舅舅应声而止,身子稍向前一挺,微闭着眼睛,弹起了一支较慢的曲子。“小茨冈”停了一下,跑到外祖母身前,蹲下来,绕着她跳开了。外祖母两手舒展,眉毛上扬,眼望前方,悄无声息地在旋转着,好像飘在空中一般在地板上滑行。我觉得她的样子很滑稽,忍不住笑出了声,格里戈利伸出手指点了我一下,所有大人都用责备的目光看着我。

“伊万,别闹了!”

“小茨冈”听从了格里戈利的指挥,坐到了门槛上。叶夫根尼娅清了清嗓子,唱道:

周一到周六啊,

姑娘织花边儿。

累得要死人哟,

只剩半口气儿。

外祖母不是在跳舞,倒像是在讲故事。她若有所思,遥视远方,巨大的身躯依靠两只显得很小的脚支撑着,摇晃着摸索前进。她突然停了下来,仿佛受到什么惊吓,眉头紧皱,但随即脸上又浮现出和蔼可亲的微笑。

突然,她朝旁边躲了躲,伸出一只手,恭恭敬敬地给人让路。然后她垂下头,屏息静气,脸上的笑容更加迷人。

她仔细听了听乐曲,突然迈开舞步旋了起来,整个身子显得高大了许多。此时此刻,力量和青春一下子回到了她身上,她奇迹般地表现出了一种怒放的鲜花般的美丽,动人的舞姿紧紧地吸引着所有人的视线。

保姆叶夫根尼娅像吹喇叭一样又唱了起来:

终于熬到礼拜天,

做完午祷去跳舞。

最后一个才回家,

可惜节日苦短又周一!

外祖母跳完后,回到茶炉旁边,坐回到她原来的位置。大家都夸她跳得好,她理了理头发说:

“算了吧!真正的舞蹈你们还没有见过呢!”

“从前,我们巴拉赫纳有位姑娘,她的名字我记不住了。看她跳舞,简直快活得会让你流泪。你要是看能上她一眼,就会像过节一样快活满足。我太羡慕她了!”“歌手和舞蹈家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叶夫根尼娅严肃地说。这时她又唱起了有关大卫王 的歌儿。

雅科夫舅舅搂住“小茨冈”说:

“你应该去酒馆跳舞,人们看了你的舞蹈会着迷的!”

“唉,我倒希望有一副好嗓子,如果能让我唱上十年,以后哪怕让我出家做和尚我也愿意啊!”

大家开始喝起酒来,格里戈利喝得特别多。看到许多人向他敬酒,外祖母一边倒酒一边警告他说:

“小心点儿,格里沙 ,这么喝下去眼睛会全瞎的!”

格里戈利很严肃地说:

“瞎吧,我要眼睛没什么用,我什么都见过了。”

他越喝越多,好像还没有醉,只是话多了,见了我总要提起我的父亲:

“他可是有一颗伟大的仁慈的心啊,我的好朋友,马克西姆·萨瓦杰耶夫……”外祖母叹一口气,附和着说:

“是啊,他是上帝的好孩子……”

每一句话,每一件事,人们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深深地吸引着我,一种带着淡淡的忧愁的甜蜜侵扰着我的心头;欢乐和忧愁永远是相依相随的,它们不可分割地交织在一起,让人难以捉摸。

有一次,雅科夫舅舅醉了酒但并不特别厉害,他撕扯着自己的衬衫,揪着自己的头发和稀疏的淡黄色胡子,扯着自己的鼻子和嘴唇,大叫:

“这算是什么日子?为什么要这样活?”

他捶胸顿足,号啕大哭:

“我是个流氓,下流坯子,丧家犬!”

格里戈利突然怒斥他,说:

“说得对,你就是!”

外祖母也醉了,拉着儿子的手劝解道:

“得了,雅沙,你是什么样的人,上帝最清楚!”

喝酒之后的她变得更好看了:她那双含笑的黑眼睛对每个人都闪烁着温暖的爱意。她用头巾扇着红红的脸,唱歌似的说:

“主啊,主啊,一切都是这么美好!你们看,太美好了!”

这是来自她内心深处的呼唤,是她一生的信念。

一向无忧无虑的雅科夫舅勇痛哭流涕,对此我感到十分吃惊。我问外祖母,他为什么哭,还对自己又打又骂?

“现在打听这些还太早了!迟早你会明白的。”外祖母一反常态,没有回答我。

这更撩拨了我的好奇心。我去染坊问伊万,他老是笑,也不回答,斜着眼看着格里戈利。最后他急了,一把把我推了出去:

“滚!再缠着我,就把你扔进染锅里,也给你上个色儿!”

格里戈利此时正站在炉子前,炉台又宽又矮,上面有三口大锅;他用一根长木棍在锅里搅和着,不时拎出棍子来,看看顺着棍子头往下滴的染料水。炉火烧得很旺,火光映在他那神甫的袈裟似的花花绿绿的皮围裙上。染料水在锅里咕嘟咕嘟直响,蒸汽如雾般向门口涌去,院子里涌起一阵升腾的云。

他抬起充满血丝的眼睛,从眼镜下边瞥了我一眼,粗鲁地对伊万说:

“拿劈柴去,没长眼吗?”

“小茨冈”便出去抱柴火了。格里戈利在颜料袋子上坐了下来,招呼我过去。他把我抱到他的膝盖上,软和、温暖的大胡子盖住了我半个脸:

“你舅舅犯浑,把他老婆给打死了!现在,他受到良心的谴责,懂了吧?你可小心点哟,什么都应该知道,否则是非常危险的!”

与格里戈利在一起跟与外祖母在一起一样,让我感到特别自然。不同的是,他总让我有点儿害怕,尤其是他从眼镜片底下看人时,好像能看穿一切。

“怎么打死的?”

“晚上两个人睡觉的时候,被子把她连头带脚兜住打死的。为什么要打?可能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这时,伊万抱了柴火回来了,蹲在炉子前烤着手。格里戈利并不在意,继续说:

“也许是因为他老婆比他好,他忌妒她。这一家人,都容不下好人。你去问一问你外祖母就会知道,他们是怎么排挤你父亲的。你外祖母什么话都会对你讲的,她从不说谎。尽管她也喜欢喝酒,闻鼻烟,可她却是个圣人。她为人憨厚天真,你可得好好把握她啊!”

说到这里,他推开了我,我朝院子里跑去,心情紧张、害怕又沉重。伊万追上来,抱住我的头,低声说:

“你不用怕他,他是个好人。以后听他说话,你要直盯着他的眼睛,他喜欢别人那样!”

这里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惊奇与不安。

虽然我还不知道有另种生活,但我模模糊糊地记得,我的父母不是这样生活的。他们无论什么时候都一起做事,形影不离。夜里,他们常常坐在窗边肩并肩地依偎着,大声地唱歌,连街上的行人都前来围观。那些仰起头来看热闹的脸,让我想起了饭后的脏碟子。可是在这里,人们都极少笑,偶尔有人笑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他们相互叫骂、威胁、窃窃私语。孩子们谁也不敢大声吵闹,无人搭理也无人照顾,他们像尘土一般微不足道。

在这里我感到自己是个外人,总感到如坐针毡,不得不疑心重重地注视着每一件事情。外祖母成天忙于家务,很多时候也顾不上我。于是我就跟着“小茨冈”转悠,我们的友谊也越来越深。

每次外祖父打我,他都会用胳膊去挡,而后再把那打肿了的地方伸给我看:

“唉,挡也没用!你还是挨那么多的打,我被打得一点儿也不比你轻。算了,以后我不管了!”

可是,到了下一次,他照旧还会管我。

“你不是不管了吗?”

“唉,我是不愿意,可谁知道我的手又不自觉地伸了过去……”

后来,我又了解到了“小茨冈”的一个秘密,这更引起了我对他的兴趣。每逢星期五,“小茨冈”都要将那匹枣红骟马沙拉普套到雪橇上去赶集。沙拉普是外祖母的宝贝,又滑头又淘气,专吃好东西。“小茨冈”穿上及膝的皮大衣,戴上沉重的皮帽子,系上一条绿色腰带就出发了。

有时他很晚还没有回来,家里人都十分焦急,跑到窗户前,用哈气融掉窗户玻璃上的冰花儿,不安地朝街上张望。

“回来了吗?”

“没有!”

外祖母比谁都着急。她对舅舅和外祖父说:

“这下好了,连人带马全让你们给毁了。一家子蠢货、贪婪鬼,上帝会惩罚你们的!”

外祖父嘟囔着:

“行啦,行啦,下不为例!”

终于,“小茨冈”回来了。外祖父和舅舅们赶紧跑到院子里,外祖母拼命地吸着鼻烟,像大狗熊似的跟在后面,一到这种时候,她就变得笨手笨脚的。孩子们也跑出去了,个个兴高采烈地从雪橇上往下卸东西,猪肉、鸡鸭鱼肉应有尽有。“让你买的都买了?”外祖父锐利的眼睛瞟了瞟雪橇上的东西,问道。

“都买了。”

“小茨冈”在院子里欢快地蹦跳着取暖,啪啪地拍打着手套。

外祖父严厉地斥责道:

“别把手套拍坏了,那可是拿钱买的!”

“找零钱没有?”

“没有。”

外祖父慢腾腾地绕着雪橇转了一圈儿:

“我看,你拉回来的东西又多了,有些东西你没付钱吧?我可不希望这样。”说到这里他便皱着眉头走开了。

两个舅舅兴致勃勃地冲向雪橇,边吹口哨边往下拿鱼、鹅肝、小牛腿、大肉块等,掂着分量:

“好小子,挑的都是好东西!”

米哈伊尔舅舅更是欣喜若狂,他跳上跳下,闻闻这个,嗅嗅那个,得意扬扬地眯着那双不安分的眼睛。他长得和外祖父一样,很瘦,个子略高一点儿,头发黑黑的,活像一段焦木炭。他把手抄在袖筒里盘问“小茨冈”:

“我父亲给了你多少钱?”

“5个卢布。”

“我看这些东西值15个卢布。你花了多少钱?”

“4卢布零10戈比。”

“好啊,这么说90戈比进了你自己的腰包。”

“雅科夫,你看看这小子多会攒钱。”

雅科夫在寒冷的空气中眨了眨眼睛,懒洋洋地笑着说:

“万尼卡 ,给我们来半瓶伏特加吧!”

外祖母一边卸着马套,一边跟马说着话:

“哎呀,我的小乖乖,怎么啦?小猫儿,又想淘气啦?”

高大健壮的沙拉普抖了抖鬃毛,用雪白的牙齿蹭着外祖母的肩膀,用满足的神情看着外祖母,扯掉她的丝头巾,低声嘶鸣着。外祖母把一大块面包塞进了它的嘴里,又兜起围裙在马嘴下面接着面包渣儿,若有所思地看着它吃东西。

“小茨冈”也像这年轻的马儿似的蹦到外祖母跟前说:

“奶奶,你看它多聪明,真是匹好马啊!”

“一边去,别在我面前摇尾巴卖乖,你知道今天我不待见你。”

外祖母后来给我解释说,“小茨冈”偷的东西要比买的东西多多了。

“你外祖父给了他5个卢布,他只买了3个卢布的东西,剩下那10多个卢布的东西都是他偷来的。他就是喜欢偷东西,并以此为乐。他就像个被宠坏的孩子,大家夸他能干,他就尝到了甜头,于是养成了偷东西的习惯。还有你外祖父,从小受苦,老来却贪心不足,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看见东西白白地跑到自己家来,自然是乐不可支。还有米哈伊尔和雅科夫……”

她说到这儿,挥了一下手,闻了闻鼻烟,又唠叨起来:

“廖尼亚,人世间的事就像花边。而织花边的又是个瞎老婆子,哪能选择花样呢!”

“伊万偷东西时若被捉住,那可是要被打死的!”

一阵沉默之后她又说:

“唉,我们的规矩很多,却没有真理啊!”

第二天我找到“小茨冈”,对他说:

“你再去偷东西,人家会打死你的!”

“他们抓不住我,我眼疾手快,马也跑得快!”说完他笑了笑。可马上又忧郁地皱起了眉头:“我知道偷东西不好,而且很危险,可我只是想解解闷。我也不想攒什么钱,你的舅舅不出几天就把我手里的钱都弄走了。我并不可惜,弄走就弄走吧,反正我也饿不着。”

突然,他抱起我来,轻轻摇晃我说:

“啊,你又轻又瘦,可是你骨头硬,长大后肯定是个大力士。你应该学学吉他,让雅科夫舅舅教你,你还小,学起来一定不困难!你人虽小,脾气倒挺大。你不喜欢你外祖父,是吗?”

“我也不知道。”

“除了你外祖母,这一家人我谁也不喜欢,让魔鬼喜欢他们吧!”

“那我呢?”

“你不姓卡希林,你姓彼什科夫,你是另一个血统、另一个家族的人!”

他突然搂住我,叹息道:

“唉,如果我有一副好嗓子,我一定要在这天地间大干一场,那样该多好啊!好啦,你走吧,小兄弟,我得干活了。”

他把我放到地上,把一把小钉子塞进嘴里,把一块浸湿的黑布料绷得紧紧的,钉在了一大块四方木板上。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谈话。不久之后,他就死了。

事情是这样的:院子里大门边上靠墙放着一个高大的橡木十字架,它已经放在那里很长时间了。我刚来时它就放在那里了。那时它还挺新的,黄黄的。可现在,一秋天的风吹雨淋把它变得黑漆漆的,散发着一股橡木泡过水的苦味,在拥挤而肮脏的院子显得很碍事。这是雅科夫舅舅买的,他曾许下愿,要在妻子的一周年祭日亲自把它背到坟上去。

那是刚入冬的一个雪后的星期天,天气寒冷并且刮着风。外祖母、外祖父一大早就带着三个孙子到坟地去了。我由于犯了错误,被罚关在了家里。

两个舅舅穿着同样的黑色的短皮衣,把十字架从墙上扶了起来,扛着两翼。

格里戈利和另外一个陌生人吃力地把沉重的主干放到了“小茨冈”宽宽的肩膀上;“小茨冈”踉跄了一下,叉开了腿站稳了。

“怎么样,挺得住吗?”格里戈利问。

“说不清,好像很沉。”

米哈伊尔舅舅生气地大喊:

“快开门,瞎鬼!”

雅科夫舅舅说:

“万尼卡,你不用难为情,我们俩加起来也不如你有劲。”

格里戈利一边开门一边劝伊万说:

“小心点儿,别蛮干!上帝保佑你!”

“老秃头!”米哈伊尔舅舅在街上喊了一声。

院子里的人们都笑了,大声地谈论着。大家似乎都为抬走这个十字架而高兴。格里戈利拉着我到了染坊,把我抱到一堆准备染色的羊毛上面,关心地把羊毛围到了我的肩膀上,又闻了闻锅里冒出来的蒸汽,说:

“看来你外祖父今天不会打你了,我看他脸色挺和气的!”他幽幽说道:“唉,好孩子,我和你外祖父认识三十七年了,从开染坊到现在,他的事我都清楚。最早,我们确实是朋友,我们曾经一起做过买卖。你的祖父聪明,当上了老板,我就不行了。不过,上帝是最聪明的,他只要微笑一下,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也会变成傻瓜。现在,你搞不清楚他们为什么那么做、那么说,可是你都要弄明白的啊!孤儿命苦。你父亲,马克西姆·萨瓦杰耶夫不仅仪表堂堂,还受过教育,胆识过人。也正是因为这个,你外祖父才不喜欢、不认可他的。”

格里戈利的话让我特别开心。

炉子里赤黄色的火焰在跳跃,屋子里弥漫着染锅里升起的乳白色云雾,它们飘到房顶的木板上,变成了灰色的霜。透过房顶的缝隙,可以看到一线蓝天。

风小了,雨也停了,灿烂的阳光把院子里的雪糁照得闪闪发光。街上雪橇经过,传来尖利的吱吱声。炊烟悠然而起,轻淡淡的影子从雪地上滑过,好像也在讲述着什么。

格里戈利又高又瘦,留着大胡子,一对耳朵又大又长,又没戴帽子,简直像个善良的巫师。他搅拌着颜料,继续他的话题:

“无论跟谁说话,你都要用坦率正直的眼光看待他,哪怕是一条狗扑向你,你也要这样,它自己就会退缩……”

我抬头看着他,感到非常神圣。他鼻梁上架着一副沉重的眼镜,鼻尖和外祖母一样,有许多发青的血丝。

“啊,你等一下!”

他突然用脚关上了炉门,先竖着耳朵听了一下,然后一个箭步冲到了院子里。我也跟着跑了出去。

在厨房中央,“小茨冈”仰面躺在那里;窗外射进来的光线被窗格分成了几道,落在他的脸上、胸上和腿上。他的额头奇怪地透着亮光,眉毛扬得高高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天花板,只有乌黑的嘴唇抽搐着,吐出粉红色的血沫。鲜血从嘴角沿着面颊流到脖子上,流向地板,又很快在他身下积成一片,流向四处。他的腿不自然地弯曲着,肥大的裤子已被血浸透,粘在地板上。闪着亮光的地板上,鲜血像一条小溪一样横穿过一道道光线,流向门槛。“小茨冈”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不动,沾着血迹的手指头不时地在地板上抓几下,并且在阳光下闪着光。保姆叶夫根尼娅将一支细蜡烛塞在他手里,可伊万根本握不住,蜡烛掉下来,栽进了血泊之中。保姆拾起蜡烛,用围裙边把它擦了擦,又试着放进他颤抖的手指中间。

厨房里人们低声私语,它像一阵风似的把我推向门槛,我赶紧牢牢地抓住了门把手。

雅科夫舅舅战战兢兢地来回走着,声音阴沉,面色灰暗,无精打采,两眼无光地不停地眨着。

“他绊了一跤!十字架砸下来差点儿把我们都砸了,幸亏我们及时扔开了它!”

格里戈利怒吼道:

“是你们砸死了他!”

“是的,那又怎么样?”

“你……你们!”

鲜血不断地流向门槛边,聚成一摊,渐渐变黑,仿佛鼓了起来。“小茨冈”一直吐着雪沫,像在梦中一样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小,人也渐渐瘦了下去,身体越伸越直,贴在地板上,好像要陷进地板去似的。

雅科夫舅舅低声说:

“米哈伊尔骑马去教堂喊父亲了!我赶忙雇了辆马车把他拉了回来。幸亏我没有抬主干,否则我也……”

保姆还在把蜡烛往“小茨冈”手里塞,烛泪和眼泪滴在了他的手掌心里。

格里戈利怒吼道:

“你把蜡烛立在他头旁边的地板上就行啦,蠢货!”

“哎!”

“给他把帽子摘下来。”

保姆把伊万的帽子摘了下来,他的后脑勺碰在地板上,沉沉地响了一声。现在他的头歪向一边,血顺着另一个嘴角往外流,越流越多了。过了许久,我以为“小茨冈”只是休息一下就会坐起来吐一口唾沫说:

“呸,好热啊……”

每个星期天睡完午觉后他都是这样做的,可是这次他没有坐起,反而越来越无力了。阳光变得短了,只能照到窗台上。他全身变黑了,手指头也动不了,嘴角也不流血沫了。他头顶上方和耳朵两侧立着三支蜡烛,金黄色的火光摇曳不定,映着他乱蓬蓬的头发。

保姆跪在地上边哭边念叨:

“我的小鸽子,我的小宝贝……”

我浑身发冷,十分害怕,就钻到桌子底下躲了起来。外祖父穿着貉绒大衣,脚步沉重地走了进来。外祖母也穿着皮大衣,脖子上围着狐尾领,米哈伊尔舅舅、孩子们,还有很多陌生人,都涌了进来。

外祖父把皮大衣往地上一扔,吼道:

“浑蛋!你们把这么一个能干的小伙子白白给毁了!要知道,再过几年他可就是无价之宝啊!”

地板上的衣服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见伊万,就从桌子下往外爬,碰到了外祖父的脚。他一脚踢开我,举起拳头吓唬舅舅们:

“你们这帮狼崽子!”

他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干巴巴地抽咽了几下,也没有流泪:

“他们视你为眼中钉,这我知道!唉,可怜的万纽什卡,你怎么就不知道呢?怎么办?嗯,你叫我怎么办呢?近来上帝不爱我们了,是吗,老婆子?”

外祖母整个趴在了地板上,两只手不停地抚摸着伊万的脸和身子,揉搓他的手,盯着他的眼,把蜡烛全都碰倒了。她艰难地缓缓地站起身,脸色发黑,身上也是黑亮的衣服,双目圆睁,低吼道:

“滚!滚出去,该死的畜生!”

除了外祖父,人们都出去了。

“小茨冈”就这样死了,无声无息地、被遗忘地埋掉了。

章节赏析

小说第三章先后写了“小茨冈”有一双金不换的手、热闹的家庭舞会及“小茨冈”的惨死。

在这一章,“小茨冈”是中心人物,作者运用了大量的笔墨体现了“小茨冈”是个善良、乐观、勤劳、能干的小伙子,写得有血有肉、有情有爱。与此同时,作者还通过两位舅舅对“小茨冈”之死的态度,表现了他们自私卑鄙的鲜明性格特征。此外,作者采用了倒叙的写作手法,先交代了“小茨冈”惨死的消息,那么这样一个快乐聪明的孩子究竟是怎么死的?不禁给读者留下了悬念,吸引读者继续往下阅读。 stMFC7hZTnOqZ/0UzXMePBgN0Y9NS7CbG7Sleqbhd2ZiH4weE7k/xsdO4F2WxHZ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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