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沉重、多彩而又难以言喻的奇怪生活一旦开始,便以惊人的速度流动起来。在我的记忆中,那段日子就像一个善良又极其诚实的天才娓娓道来的悲惨童话。如今回忆起来,有时候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当时的一切居然会是真的。我努力希望是我记错了,不是真的,可是事实终归是事实。
然而,事实高于怜悯。我不单单是在讲述我自己,也是在讲述那给我留下可怕印象的狭小天地,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普通的俄国老百姓曾在这个小天地里生活,甚至至今还在这种环境里生活着。
在外祖父家里,到处弥漫着仇恨的气息。这种相互敌视的气氛毒害着大人,也使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加入了这个行列。后来从外祖母那儿我才得知,母亲来这里的时候,她的两个弟弟正跟外祖父闹分家。
我母亲的突然归来使他们分家的愿望愈加急不可待了。他们唯恐母亲向外祖父讨回那份本该属于她的嫁妆。那份嫁妆因为母亲违抗父命,私自成婚而被外祖父扣下了。两位舅舅一致认为,那份嫁妆应该由他们两人平分。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一些别的琐事。事实上,他们一直吵得不可开交:诸如由谁在城里开染坊,又由谁到奥卡河对岸库纳维诺村去开染坊,等等。
我们刚到这里没几天,在厨房里吃饭时我就目睹了突然爆发的一场大战。唰地一下,两位舅舅都跳了起来,扑到饭桌上,冲着外祖父像疯狗一样龇牙咧嘴地吼叫着。外祖父用汤勺敲打着桌子,脸涨得通红,像公鸡打鸣一样地喊道:
“滚出去,你们全给我滚出去讨饭吧!”
外祖母痛苦地说道:
“行啦,老头子,全分给他们吧,分光拿净,你也好落个清静!”
“你给我闭嘴,还不都是你惯坏的!”外祖父瞪着眼睛直着嗓子喊道。说来也怪,外祖父个头虽小,声音却出奇的高,震耳欲聋。
我的母亲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走到窗前,背对着大家,不去理会他们。
这时,米哈伊尔舅舅突然抡圆了胳膊给了他弟弟一个耳光。他的弟弟大吼一声,一把揪住他,跟他扭打成一团,两人喘着粗气,不时地发出呻吟声、咒骂声。
孩子们吓得大哭起来;怀孕的娜塔利娅舅妈拼命地喊着、劝着;我母亲连忙过去抱住她把她拖走了;生性快活的麻脸保姆叶夫根尼娅把孩子们轰出了厨房。
厨房里的椅子都被打翻在地,肩膀宽宽、身体结实的年轻帮工“小茨冈” 骑在米哈伊尔舅舅背上;而格里戈利·伊凡诺维奇师傅,一个秃顶的大胡子,正心平气和地用毛巾捆住舅舅的双手。米哈伊尔舅舅伸长了脖子在地上挣扎着,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他被死死地按在地上,又黑又稀的大胡子在地板上蹭来蹭去,声音嘶哑地喊叫着,很可怕。外祖父围着桌子顿足捶胸道:
“你们可是亲兄弟啊!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啊!唉,你们这些人啊……”
争吵一开始,我就吓得爬到了炉炕上。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我又惊奇又恐惧。外祖母哭着用铜盆里的水给雅科夫舅舅清洗脸上的血迹,一边跺脚,一边痛心地说:
“该死的,你们还有没有人性,什么时候能清醒清醒啊!”
外祖父把撕破的衬衫往肩膀上扯了扯,对着外祖母大喊:
“老婆子,看看你生的这群畜生!成什么样子了!”
雅科夫舅舅出去后,外祖母一个人躲到角落里,全身颤抖地号啕大哭:
“圣母啊,请你让我的孩子们有点理智吧!求求您啦!”
外祖父则侧着身子站在她旁边,看看一桌子的狼藉,低声说:
“老婆子,你可注点意,小心他们欺负瓦尔瓦拉!?”
“啊,上帝保佑你,快把衬衫脱下来,我给你缝缝!”她双手捧起外祖父的脸在他额头吻了一下。她的个头比外祖父高,拥抱外祖父时,外祖父的头只够贴到的她肩上。
“唉,看来不分家不行了,老婆子!”
“分吧,老头子!得分!”
然后,他们谈了很久,起先还和和气气的,可到最后外祖父又像要打架的公鸡似的使劲地跺着地板,尖声尖气地吼了起来:
“行啦,我了解你,你总护着他们!可你别忘了,你养的都是些什么儿子。米哈伊尔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雅科夫则是个共济会分子 !这两个家伙会把我的家产吃光喝尽的!”
我在炉炕上翻身时,因为太笨拙,不小心把熨斗碰掉了,一阵叮叮咣咣,它滚下炉炕,掉进了脏水盆里。
外祖父闻声一个箭步扑过来,把我拎了起来,两只小眼睛死盯住我的脸,好像第一次见到我似的:
“喂,是谁把你放在这儿的?是你的妈妈吗?”
“我自己。”
“你撒谎。”
“我没有撒谎,是我自己爬上去的。我害怕!”
他用手掌在我脑门上轻轻拍了一下,把我推到了一边:
“活像你爹!快滚!”
我撒腿逃出厨房。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外祖父那双尖利的绿眼珠儿老是注视着我不放,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让我非常害怕他。我记得,我总是想方设法避开他;我觉得他脾气太坏了,他不论同谁说话,都带着嘲讽,盛气凌人地找碴,每次都要惹恼了别人才肯罢休。
“唉,你们这些人啊!”他常常这样感叹,而且“啊”音拖得特别长。每次听他这样感慨,我就很厌烦,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晚上休息时,或者是吃晚茶时,外祖父、舅舅们和伙计们都从作坊里回到厨房,他们个个疲惫不堪,双手让紫檀染得通红,而且被硫酸盐烧得不成样子。他们的头发都用带子扎着,活像厨房角落里被熏黑了的圣像。─在这个危险时刻,外祖父常坐在我的对面和我闲扯,这让他的孙子们羡慕不已,因为他和我说的话要比和他们说的多。
外祖父身材纤瘦,线条分明、目光犀利。他那圆领绸缎面坎肩已经很旧了,有的地方已经磨破,印花布的衬衫也皱皱巴巴的,裤子的膝盖上有两块大补丁,看上去很显眼。但就是这么一身穿着,同那两个穿着西服、系着领带的舅舅相比,我仍然觉得他穿得更加干净、漂亮些。
我们来了几天以后,他就强迫我学作祈祷。别的孩子都比我年龄大,已经在圣母安息教堂学识字了。透过外祖父家的窗户,就可以看到那座教堂的金色尖顶。
教我念祷词的是娜塔利娅舅妈,她文静腼腆,胆小怕事,长着一张娃娃脸,眼睛澄澈见底。我似乎觉得,透过她的这双眼睛就可以看穿她脑子里的一切。我非常喜欢一直盯着她的眼睛看。她会眯起眼睛,微微地晃动着脑袋,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请求我说:
“来,跟我一起念:‘我们在天之父’……”
有时我问她:
“‘雅科,热’是什么东西?”她便小心翼翼地四下里瞧瞧,然后低声劝我:
“哎呀呀,不要问为什么,这些东西不好问为什么!我怎么读你就跟着怎么说吧,‘我们在天之父’……”
我不清楚为什么不能问,就故意念错。于是这个词就变成了:“雅科夫、热”,“雅、夫、科热”……
可是柔弱的舅妈仍耐心地纠正我的发音,她脸色苍白,仿佛很疲惫,一点儿也不生气。这倒让我生气了。我对此十分恼火,也影响了我背诵祈祷词。
有一天,外祖父问我:
“阿廖沙,告诉我,你今天干什么了?又偷着玩去了?你头上有一块青疙瘩,一看就知道你怎么弄的。头上落个这玩意儿可不算什么大能耐!我问你,《主祷经》念熟了吗?”
舅妈悄悄对外祖父说:
“他的记性不太好。”
外祖父一声冷笑,红眉毛一挑,说:
“既然这样,那就得挨鞭子了!”
他又问:
“爸爸打过你吗?”
我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意思,所以没有回答。母亲接过话茬:
“马克西姆从来不打他,也不让我打他。”
“为什么?”
“他认为用拳头是教育不好孩子的。”
“这个马克西姆,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噢,请上帝原谅我说死人的坏话!”外祖父气呼呼地骂道。
我对他的这番话非常不满,这一点他也看出来了。
“啊哈,你还噘起了嘴!”他拍了下我的头,又说,“这星期六,为顶针的事,我得抽萨什卡 一顿!”
“什么是‘抽’?”
大家都笑了。外祖父说:
“你会知道的!”
我心里开始暗自琢磨“抽”这个字和“打”的区别,我知道“揍”和“打”是怎么回事,打猫打狗,还有阿斯特拉罕的警察打波斯人,这些我都见过。可我压根儿还没见过用“抽”的方式打小孩。
尽管在这里,舅舅们惩罚孩子时,是用手指头在他们的额头或后脑勺弹几下,但孩子们对此似乎习以为常,也不当回事,只会用手揉揉被弹过的地方,又去玩了。
我问他们:
“疼吗?”
他们总是勇敢地回答:
“一点儿也不疼!”
关于顶针掀起的那场风波我是很清楚的。每天晚上,在晚茶和晚饭之间的一段时间里,两个舅舅和格里戈利会一起把染好了的料子缝成布匹,最后再在上面缀上厚纸签。米哈伊尔舅舅想跟那个半瞎的格里戈利搞个恶作剧,就叫九岁的侄子把他的顶针在蜡烛上烧热。萨沙很听话,举着烛火镊子夹着顶针烧了起来,烧得快红了的时候,偷偷地放在格里戈利手底下后就躲到炉子后面去了。
很不巧的是,就在这个时候外祖父走了过来,他想帮帮忙,于是二话不说坐下来便把那只烧烫的顶针戴到了自己的手指上。
我记得,当我听见叫喊声跑进厨房时,只见外祖父正用烫伤了的手指头不时地抓着自己的耳朵,可笑地一边蹦跶一边吼着:
“谁干的?你们这帮邪教徒!”
米哈伊尔舅舅趴在桌子上,弓着腰对着顶针吹气。
格里戈利若无其事,依旧缝他的布料,烛影在他那光秃秃的头上不停地闪晃着。雅科夫舅舅也跑了进来,躲在炉炕后面的角落里窃笑不已。外祖母正用礤板将擦着土豆丝。
米哈伊尔舅舅抬头看了看,突然说:
“这是雅科夫的儿子萨沙干的!”
“你胡说!”雅科夫大喝一声从炉炕后面跳了出来。
这时他儿子哭了,叫道:
“爸爸,他胡说,是他让我干的!”
于是,两个舅舅对骂了起来。外祖父立刻平静了下来,在手指上敷了些土豆黏液,什么话也没说就领着我走了。
大家一致认为这是米哈伊尔舅舅的不是。喝茶的时候,我自然要问外祖父:
“要不要抽他一顿?”
“当然要!”外祖父瞥了我一眼,答道。
米哈伊尔舅舅却火了,拍着桌子冲着我母亲吼道:
“瓦尔瓦拉,让你的狗崽子小心点,否则我把他的脑袋揪下来!”
母亲毫不示弱:
“你敢!你敢动他试试!”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母亲说话总是这么简短有力,寥寥数语就能将别人据之于千里之外,使他们自惭形秽。
有一点我清楚地知道,大家都有点儿怕母亲,即使外祖父跟她说话也是小心翼翼、细声细语的。我对这一点感到特别自豪,常对表哥们夸耀说:
“我妈妈是最有力量的!”
他们对此并没有表示异议。可是,星期六发生的一件事却改变了我对母亲的看法。
在星期六之前,我也犯过一个错误。
大人们可以巧妙地给布料染色,对此我非常好奇。他们把黄布浸泡在黑水里,黄布料就变成了深蓝色—宝蓝色;把灰布放在棕红色的水里涮一涮就变成了樱桃红。做起来那么简单,可我却无法理解。
这真是太奇妙了!我很想亲手试一试,便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雅科夫家的萨沙。萨沙是个听话的孩子。他总是围着大人转,待人和气、亲热,并随时准备为大家服务。几乎所有人都夸赞他聪明伶俐,只有外祖父不以为然,斜着眼瞟一下萨沙说:
“就会拍马屁!”
雅科夫家的萨沙又黑又瘦,一对眼珠子像龙虾似的向外凸着,说话急促,声音很小,还常被自己的话给噎住。他总是像老鼠似的鬼鬼祟祟、东张西望,好像在窥伺时机,准备随时逃跑、躲藏起来。他的栗色瞳仁一动不动,但他一兴奋,瞳仁就跟着白眼珠子直打战。我很不喜欢他。
相比之下,我对米哈伊尔家的萨沙还有点儿好感。他是个性格文静、温和、从不引人注目的孩子。他长着一双忧郁的眼睛,脸上总是带着和善的微笑,这点很像他的母亲。不过,他的牙齿长得很难看,嘴皮包不住它们,全都露在了外面,而且上颚的牙齿还长成了两排。他觉得这很好玩,便常常把手伸进嘴里,使劲地摇晃里面的一排牙齿。如果有谁想摸摸他的牙齿,他也毫不在乎地让他摸。这是他身上唯一有趣的东西。他总是喜欢孤零零地一人坐在昏暗的角落里,或是傍晚时分的窗前。
有时候我觉得默默地和他坐在一起,心里会很愉快。我们肩并肩地坐在窗户前,一言不发,眺望西天绯红的晚霞,那黑色的乌鸦在被晚霞映红的天空里绕着圣母安息教堂的金顶盘旋。乌鸦们飞来飞去,一会儿遮住了暗红的天光,一会儿又消失在不知什么地方了,剩下一片空旷的天空。看着这一切,你会什么话也不想说,心中还会生出一种惆怅而又愉快的复杂心情。
雅科夫家的萨沙对什么都可以讲得头头是道。他知道我想尝试一下染匠的手艺,就给我出了主意,让我用柜子里过节时才用的白桌布试试,看能不能把它染成蓝色。
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知道,白的最好上色!”
我费了好大劲才把沉甸甸的桌布拉到了院子里。当我刚刚把桌布的一角按入放蓝靛的桶里,“小茨冈”就不知道从哪儿蹿了出来。
他夺过布去一边使劲儿地拧着,一边冲着给我望风的萨沙喊道:
“快去,把奶奶叫来!”
他知道事情不妙,对我说:
“完了,为了这个你得挨揍了!”
外祖母飞奔而来,惊叫一声,几乎哭出声来骂我:
“你这个彼尔米亚人 ,大耳朵鬼!真恨不得摔死你!”
可她马上又劝“小茨冈”:
“万尼亚 ,千万别跟老头子说!尽量把这事儿瞒过去吧!”
万尼亚在自己五颜六色的围裙上擦着手,说:
“就怕萨沙长嘴!”
“那,我给他两个戈比铜钱!”说着,外祖母把我领回了屋子。
星期六晚祷之前,有人领我到厨房里;厨房里一片黑暗,静悄悄的。我记得那是一个灰蒙蒙的秋夜,过道和房间的门都关得严严实实的,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昏暗的影子里有条宽宽的长凳,脸色阴沉的“小茨冈”坐在上边。外祖父站在角落里,摆弄着在水里浸湿了的树条儿,时不时地舞起一条来,嗖嗖地响。外祖母站在暗处嗅着鼻烟,絮絮叨叨:
“唉,真是个害人精啊,还一点儿也不害怕呢!……”
雅科夫家的萨沙坐在厨房中央的小凳上,握着拳头不断地揉着眼睛,说话声都被吓得变了,像个老叫花子一样哀求道:
“行行好,看在基督的分上,饶了我吧……”
旁边站着米哈伊尔家的两个孩子—我的表哥和表姐,他们像木头人似的并肩站在凳子后面。
外祖父说话了:
“饶你可以,但这顿抽可逃不掉!”说着他就抽出一根树条在手心里捋了捋。
“快点,快脱掉裤子!”
然而,此时此刻,尽管有外祖父的说话声,有萨沙的屁股在凳子上挣扎的声音,有外祖母的脚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但屋子里还是静得可怕。那阴暗的厨房、漆黑低矮的天花板给我留下了永生难忘的印象。
萨沙站起身来,慢慢地脱了裤子,弓下腰,两只手提着裤子,摇摇晃晃地趴到了长凳上。他那副样子让我难受起来,我的腿禁不住也颤抖了起来。
萨沙的号叫声陡起。
“装蒜,让你叫唤,再尝尝这一下!”
树条挥下去,每一下都留下一条红红的线印,表哥扯着嗓子叫喊着,外祖父却毫不为之所动:
“哎,知道吧,这一下是因为顶针!”
我的心随着外祖父的手起起落落。
萨沙可怕地尖叫着:
“哎呀,我再也不敢了,我也告诉了你桌布的事了啊!”
外祖父不急不慌地说:
“告密,这下就是为了你的告密!阿克谢 ,你走近一些!喂,听见没有。让你瞧瞧,我是怎样抽人的。”
外祖母见状一下子扑过来,紧紧地抱住我:
“不行,你这个恶魔,我不让你打阿列克谢!”
她开始用脚奋力踹门,喊我的母亲:
“瓦尔瓦拉!瓦尔瓦拉!……”
外祖父一个箭步冲上来推倒了外祖母,把我抢了过去。我在他怀里拼命地挣扎着,扯着他的红胡子,咬着他的胳膊。他嗷的一声狂叫,猛地把我往凳子上狠狠地一摔,摔破了我的脸。我记得他粗暴地大喊:
“把他给我捆起来,我要打死他!”
我还记得,母亲脸色煞白,惊恐地在长凳旁边跑来跑去,大喊:
“爸爸,不要打啦!……饶了他吧!……爸爸,交给我吧!”
母亲的请求无济于事,外祖父把我打昏了过去。醒来以后我又大病一场,在床上待了好几天。我背朝上趴在一张宽大暖和的床上。我待的小屋子只在墙角上有个小窗户,屋子里有几个装圣像用的玻璃匣子,匣子前面点着一盏长明灯。
这次生病在我脑海中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生病的这些日子,我好像突然长大了许多,而且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特别的感觉。从那时起,对于任何屈辱和痛苦,不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我的心都变得极端的敏感,并且让自己饱受折磨。首先让我感到吃惊的是,外祖母和母亲之间因此而爆发的争吵。在这个狭窄漆黑的房间,身躯庞大、全身漆黑的外祖母把母亲推到了角落里,压低嗓门气愤地说:
“你,你为什么不把孩子抢过来?”
“我,我吓坏了!”
“不害臊!瓦尔瓦拉,你长得这么健壮,连我这老婆子都不怕,你倒给吓着了!”
“妈妈,别说了!我很不好受!”
“不!你不爱他,也不可怜这个没爹的孩子!”
“我也是孤儿啊─一辈子都是!”母亲痛苦地高声喊道。
后来,她们俩都哭了。她们坐在墙角的箱子上哭了许久,母亲低声耳语:
“要不是为了阿列克谢,我早就离开这可恶的地狱了!这个家简直是地狱,我无法在这里生活啊!妈妈,我早就受不了了……”
外祖母也低声耳语:
“唉,你是我的心肝,我的宝贝!”
我突然发现,其实母亲并不是最有力量的,她和所有人一样,也怕外祖父。是我妨碍了她,使她离不开这个该死的家庭─这让我非常难过。可是不久以后,母亲就真的从这个家消失了,不知道她上哪儿做客去了。
同样让我感到吃惊的是,有一天,外祖父突然来了,仿佛是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他坐在床上,用冰凉的手摸了摸我的头,说:
“小家伙,怎么样?说话啊!别不吭声啊?”
我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想一脚把他踢出去,可稍微一动弹身上的伤疤就疼得受不了。外祖父那头棕红色头发似乎比以往更红了,他的身子不安地摇来摇去,两只小眼睛忽闪忽闪的,好像在墙壁上寻找着什么。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山羊形状的姜饼、两个糖角、一个苹果,还有一包青色葡萄干,放在枕头边我的鼻子面前:
“瞧,我给你带的礼物!”
他弓着身子吻了吻我的额头,又用他那僵硬的手摸了摸我的头。他的手因为长期浸泡在染料里而被染得黄黄的,特别是他那跟鸟嘴似的指甲更黄。
“噢,小家伙,我那天下手是有点重了!你这家伙又抓又咬,把我惹恼火了!你活该!不过你要明白,自己的亲人打你,是为了你好,这是在教育你!外人打了你,可以说是屈辱,自己人打了没什么关系!噢,阿廖沙,我也挨过打,打得那叫个惨啊!恐怕你连做噩梦都没有梦见过。我被别人欺负的那个样子,可能连上帝见了都会掉眼泪!可现在怎么样,我一个备受欺凌的孤儿,一个乞丐母亲的儿子,当上了行会的头,手下管着好多人!”
他瘦小结实的身子紧挨着我,开始给我讲他的悲惨的童年生活。他话语沉重、用词粗鲁,但说得却流畅有力。他的绿眼睛放出着兴奋的光芒,红头发愉快地抖动着,冲着我的脸像吹喇叭似的,嗓音开始越变越大:
“啊,阿廖沙,你可是坐轮船来的,坐蒸汽船来的。可是我年轻的时候,得靠自己的力气用肩膀拉纤,拽着货船沿着伏尔加河逆流而上。船在水里行,我却赤脚踩着又尖又利的碎石子前行!就这样没日没夜地往前拉啊拉,烈日烤着后脑壳,脑袋里像烧化的生铁似的,可还是得不停地拉。浑身骨头嘎嘎地响,腰弯得像豆芽,头发都晒得要着了火,汗水和泪水一起往下流!汗浸得睁不开眼,看不见路,心里难受得直想哭啊!亲爱的阿廖沙,那可是有苦没处说啊!我们只有没完没了地往前拉,而且一不留神就会滑栽在地,那时我躺在地上一点儿也不想动弹,心想这样死了就好了,万事皆休!可我没有去死,我坚持住了,我沿着我们的母亲河伏尔加河走了三趟,有几千俄里 路!第四个年头,由于我精明能干终于受到老板的赏识,当上了纤夫头!”
听着听着,我突然觉着眼前这个干瘦干瘦的小老头像一朵云彩似的变得非常高大了,我仿佛看到他变成一个具有神话般力量的人只身拖着大货船逆流而上!
他讲得兴奋的时候,还会跳下床去为我演示一下怎么拉纤、怎么排掉船里的水。他一边讲一边唱纤夫的小调,一纵身又跳回到了床上,他整个人都变得让人惊奇,他的声音更加粗重:
“当然,阿廖沙,亲爱的,我们也有快乐的时候。中间休息吃饭的时候,那情景就不同啦。夏天的黄昏,在日古里一带的青山脚下我们点起篝火煮粥,苦命的纤夫们唱起了心爱的歌谣!啊,那歌声实在是太棒了,连伏尔加河的水都似乎一起奔腾咆哮起来,像一匹烈马,扬起前蹄,直冲云霄!多么美妙啊,所有痛苦都伴着歌声烟消云散!有时熬粥的人只顾唱歌而让粥溢了出来,那他的脑袋上就要挨勺子把了!怎么玩都成,可就是不能忘了正事。”
在此期间,有好几个人探头进来叫他,可每次我都拦住他,请求他不要走。
他微微一笑,摆了摆手把那人赶走:
“再等会儿……”
就这样他一直讲到天黑,临走时还和我亲切地告别。我终于了解,外祖父并不凶恶,也不可怕。不过,一想起他无情地毒打我的事儿,我仍会耿耿于怀。
自从外祖父看过我之后,大家便纷纷效仿,都来陪我说话,想方设法逗我开心;我记得并不是每次都能使我开心。当然,来的次数最多的还是外祖母,连晚上睡觉都与我同床守着我。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小茨冈”。他肩宽背阔,一头卷发。一天傍晚他来到我的床前。他穿着金黄色的绸衬衫,一双新皮靴,像过节似的。尤其是他小黑胡子下雪白发亮的牙齿,在黑暗中特别引人注目。
“喏,你看我的胳膊!”他说着卷起袖子,露出了他满是红色伤疤的手臂。“你看肿得多厉害,现在还好多了呢!你外祖父当时简直是发疯了,我用这只胳膊去挡,想把那树条子挡断,这样趁他去拿另一条柳枝时,你妈妈就可以把你抱走了。可是树条子太软了,我也狠狠地挨了几下子!小家伙,算你有福!”
他笑了起来,笑得非常温和、亲切,他又看看肿起的胳膊,说:
“唉,你太可怜了,那家伙没命地抽你!看他仍不住手,我心里难受极了!”他像马似的打了个响鼻,摇晃着脑袋,说起染坊里的一件事。我马上就觉得他是个可亲近的人,很是单纯可爱。我很快对他产生了亲近感,便对他说我很喜欢他。
“我也很喜欢你啊,要不我怎么会去救你!换作别人,我是不会这么做的,我是不会多管闲事的……”说到这里,他回过头看了看门口,悄悄对我说:
“记住:下次再挨打的时候,千万别缩成一团,要松开、舒展开,不要憋气,要深呼吸,要拼命地喊,懂吗?”
“难道他还要打我吗?”
“这还用问?当然还会打你,还会经常打你!”他说得十分平静。
“为什么?”
“为什么?反正他会不断地找碴打你!”他顿了顿,又说:“记着,要舒展开躺着!如果他的树枝子打下来,还就势往回抽,那就是要抽掉你的皮,你一定要随着他转动身子,记住了没有?”他挤了挤眼继续说:“在这方面我比警察局长都高明,我是老手了。小兄弟,我浑身的皮都打硬了,简直可以拿它缝手套!”
我看着他那欢快的脸,好像在诉说着别人的痛苦,不禁想起了外祖母讲的伊凡王子和傻瓜伊凡的童话。
章节赏析
小说的第二章写初到外祖父家的情景,先后写了两位舅舅斗殴、遭受外祖父毒打、外祖父来床前看“我”几方面内容。
在这一章,作者运用了大量的语言,对外祖父家多个人物进行了描写,充分体现了作家高超的语言文字艺术。生动活泼的语言将故事情节、人物性格描写得栩栩如生。此外,行文中,作者运用了一些修辞手法,如“有一天,外祖父突然来了,仿佛是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就很巧妙,符合儿童视角的特点,效果传神。
在本章,作者指出:“我不单单是在讲述我自己,也是在讲述那给我留下可怕印象的狭小天地,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普通的俄国老百姓曾在这个小天地里生活,甚至至今还在这种环境里生活着。”揭示了沙皇统治下俄国小市民阶层的一种卑鄙、愚昧、龌龊的生活状态,令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