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通!扑通!沿着牧场的石子路,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停稳在山胡桃木小姐的紫丁香丛中。她转了一下敏锐的黑色小眼睛,并没有转过头去,只见一双大黄脚停在了房子旁边。实际上,倒不是她有意不想去看清楚,而是对她而言,转头这个动作着实有些困难。从山胡桃木小姐的名字来看,我们很容易就能够猜到,她的头是由一颗山胡桃做成的。那上边有一个巧妙的凸起,也就成了她的鼻子。她的眼睛和嘴巴都是用墨水画上去的,身子是由一小截嫩嫩的苹果木做成的。巧得很,这截苹果木的树枝刚好弯成了一双胳膊两条腿的形状,末梢伸展而出的枝丫自然而然便成了她的手脚。嗯,大自然偶尔还是会调皮地造就出这般柔嫩而又惟妙惟肖的枝条的,只不过不太常见而已。唯一遗憾的是,山胡桃木小姐的头颅是被胶水粘在身上的,所以无法灵活转动。她身穿一件蓝白格子花布拼接而成的连衣裙,头上戴着一顶镶着花边的白色帽子,帽绳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在下巴上系了一个完美的蝴蝶结。
山胡桃木小姐是在希尔斯堡开杂货店的凯特芙小姐做了送给安的。在第一眼见到山胡桃木小姐的时候,很多人都以为她只不过是个乡下的玩具娃娃。可是咱们可不会这么认为。你看,她那微微隆起的小鼻子,嘟起来的圆鼓鼓的嘴唇,那些寻常的洋娃娃怎么能跟她比?自然,还少不了她那双热切明亮、会说话的黑眼睛。在你我的心目中,她就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可人儿,不,应该这么说:她本来就是嘛!
一个黑色的阴影从山胡桃木小姐家的门前划过。那只大大咧咧的乌鸦似乎很想吸引她关注的目光,只是不管他怎么摇摆旋转,自己却始终浑然不觉,只是挥舞着自己那用松针做成的扫帚,不紧不慢地清扫着地面。她刚刚喝完茶,便一不做二不休地仔细地开始清洗那用橡树果壳做成的茶杯和茶托,最后将它们摆好放在炉子上方的架子上。山胡桃木小姐的床铺是用小母鸡脱落的羽毛做成的,上面还铺了一层用盐肤木 树叶编织而成的轻软的被褥。这温暖柔适的小床似乎在对她发出甜美的呼唤:快到我的被窝里编织一个美妙的梦境吧!山胡桃木小姐的房子就坐落在那片紫丁香花丛下,是用一些被切割成片的玉米芯粘连在一起做成的。每当到了紫丁香盛开的季节,她的房子便会被簇拥在紫色的海洋里,宁静而唯美,宛如一个甜美的梦。而到了阳光灿烂的夏天,它便又会和活泼可爱的小鸟以及绿叶如海的浓荫为邻,清新沁凉,连呼出的鼻息都透着一股子欢愉的惬意。若是有人拼了命地想要往城里挤,我们的山胡桃木小姐便总是好言相劝:城里的生活哪能跟这儿比?还是来紫丁香花丛弄套房子吧。
才不一会儿的工夫,落日的余晖便把她的门口染成温暖的橘黄色,这时的太阳变得又圆又红,就像世界上最大的苹果。就这样,大红苹果沉落在圣殿山后,日复一日地守护着果园走过春夏秋冬。
今天的太阳似乎落山有些早,可转念一想,也难怪,毕竟现在已经是九月末了。于是山胡桃木小姐加快了扫地的节奏,好让自己能变得暖和些。一想到冷酷的寒冬就要到来,她就会不自觉地浑身发抖。现在,她的动作终于被打断了:只见一个又黑又大的脑袋费劲地从窗口挤了进来,上面长了一对圆圆的小眼睛和一个长长的喙。
“嗨!山胡桃木小姐,你现在在家吗?”乌鸦嘶哑着喉咙问道。
“啊,你说呢?要是你真动过脑子的话。”她反问道,“刚才我可是听见你扑通扑通走过来的声音了,也看见你的大黄脚丫子了。要是你认为我家的玉米芯墙壁上还能有剩下的玉米粒子给你啄去吃,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就算以前有,也禁不住你这般贪吃啊。”
“啊,我的好小姐,你总是这般彬彬有礼——”乌鸦边说边弯腰钻进门来,一点也没把自己当外人,“和慷慨。”
“好吧,这些给你了。”山胡桃木小姐无奈地笑了笑,脸上挤出一条淡淡的笑纹,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金黄的玉米粒,在乌鸦面前摊开手来。
只见乌鸦眼前一亮,便狼吞虎咽地狂吃了起来,嘴巴被谷粒塞得鼓鼓囊囊的,连话都说不清了,只好边吃边向她不停地微笑致意。
“你快别谢我了,”她赶忙摆摆手说,“可别噎着了。对了,近来可有什么新闻?要是有的话就讲来听听嘛!”
“可不是有嘛,广播里都说了,要不然我还不来这儿呢。”乌鸦咽下堵在喉咙里的最后一点食物,接着说,“事实上,这个新闻还和你有关呢。”
山胡桃木小姐坐在她那蘑菇做成的椅子上,低头将裙子抚弄整齐,盖住脚踝。饱餐过后的乌鸦慵懒地舒展着翅膀,放松了脚趾,斜靠在墙边休息。虽说他俩偶尔也会打打嘴仗,但仍然是一对好朋友。乌鸦是个实诚人,一点也不做作,他就是个土生土长的乡下人。樱桃、玉米粒都是大自然馈赠给他的食物,他当然可以尽情享用。在乌鸦看来,若想从他的地盘上获得浆果和种子,必定得付出高昂的代价。奇怪的是,那些蓝鸟、画眉鸟、云雀却依然能在夏天照顾好自己。他知道整个村子即将发生的故事,也能预知天气的变化,是个品格坚韧的好好先生。每年的春天都会在希尔斯堡举办“乌鸦周”,这个日期也是他定下来的,因为这个日子象征着生机勃勃的季节已经降临。和其他的大多数鸟类相比,乌鸦的活动范围明显要广阔得多。他知道山胡桃木小姐的身体曾是一棵树的一部分,而且他也尊重她的血统。从一定程度上说,他们可以算是一类人。乌鸦在等山胡桃木小姐开口。
“广播里说什么了?”终于,她开口问道。
乌鸦将他的翅膀交叠在自己圆鼓鼓的肚皮上,伸着长长的喙指着山胡桃木小姐。
“布朗奶奶想要去笔架山上的‘城市女性俱乐部’过冬,等到春天再回来。那个地方远在波士顿,所以布朗奶奶准备把这座房子锁上整整一个冬天。”屋里一下子安静了,就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得见。听了乌鸦的话,山胡桃木小姐彻底震惊了,一时间竟蒙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非常理解你现在的心情。”终于,乌鸦打破了这令人绝望的沉默。“你原本打算在布朗奶奶家厨房的窗台下过一个暖冬的,是吗?你期待着安能够每天都回家,给你带些有用的东西来,比如说一个小铁炉、一口小锅,或是一柄锡茶壶之类的……可惜她们一家马上就要搬到波士顿去了,安也会转学到那里。”乌鸦转动着他的小眼睛,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做出一副虽不敢相信却也无可奈何的样子。然而事实上,在他说这话的时候却是十分的享受,毕竟从他还是一颗鸟蛋的时候,他就已经爱上了八卦。
终于,山胡桃木小姐回过神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箭步冲到了他的面前,尖尖的鼻子几乎就要顶上他的脸了。
“不可能!她们不可能这么做!”
“啊,是的,山胡桃木小姐,”乌鸦顺着她的话头说下去,“那些两条腿走路的人类总是期盼着能生出两只翅膀飞去波士顿。只有像我们这种会飞的乡下人才不愿意往城市里挤呢。不过我最近新认识了一只八哥,听她自己说,她马上就要飞去波士顿的公园度假了,只是……”
“好了!别废话了,”山胡桃木小姐绞着双手,依然沉浸在刚才的痛苦中,“挑要紧的说。”
“要紧的可不就是你嘛,我的好小姐。”乌鸦扇动着翅尖拍拍她的肩膀说,“想必你也从布朗奶奶家的厨房窗台上看到了,今年新罕布什尔州的雪下得有多大。我敢打赌,用不了几天,屋外的积雪就会没过你家窗户。我的好小姐,你可知道,这里的冬天可是严酷又漫长啊!”
“啊,那我可如何是好呢?”山胡桃木小姐的脸上流露出悲观的情绪,尽管她对乌鸦的话仍是将信将疑。
“你也别太难过了,就跟她们已经把你忘了似的,”乌鸦温和地安慰道,“和她的洋娃娃相比,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安去做,而布朗奶奶毕竟是在新罕布什尔州长大的。她肯定也希望你能适应这里的任何气候。不管前方的路有多难,你也得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啊,山胡桃木小姐。”
“可是我还能走到哪儿去呢?”她走到窗子跟前,向西方望去。只见幽深苍郁的森林向远方延伸而去,似乎每年都会离老房子更近一些。他们都忘记了去欣赏日落,此时此刻,夕阳的余晖宛若霞光织成的彩色神毯,将笔架山轻柔地包裹在自己怀中。
“唉,这倒真是个难题。”乌鸦一遍又一遍地叹息说。
见乌鸦只是一味地应声,山胡桃木小姐不禁烦躁地跺起了脚。“拜托,你别跟个复读机似的好不好?不管你从电台还是从莎士比亚剧场里听到了些什么,除了重复便什么都不会了。其实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你连半个字都不认识。”
“啊,我想你说得对,”乌鸦惭愧地垂下了脑袋,“但我想说的是,现在我们十分有必要来好好规划一下,然后抓紧落实。要知道,你可不能在紫丁香花丛下待一整个冬天啊。”
“啊,你的意思是说我得搬走?也是,毕竟这又不是你家,可这里却是我的家啊,我喜欢住在这里,我不要搬走。再说了,就算我要搬走,能把我的炉子、锅、茶壶、茶杯和茶托,还有我那柔软舒适的床一并带走吗?要是让我住在一个乌鸦的窝里,没有漂亮的家具,也没有舒适的被褥……”她简直不敢再往下想了,只是爱怜又担忧地望向自家玉米芯子做成的墙壁。
“那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山胡桃木小姐?”乌鸦用一只脚保持身体的平衡,腾出另一只脚来挠了挠头。
“其实我也没什么主意。”
“既然这样,那么适当地做些改变对我们所有人都是件好事啊。”乌鸦得意地笑着,越说越起劲,“再说了,我亲爱的小姐,你也不是从你手中的茶杯和茶托里蹦出来的,你说是不是?”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容触碰的底线。很不幸,乌鸦的这番话明显惹恼了山胡桃木小姐,她忍不住开始怒火中烧。“你就是一只只会道听途说的八卦乌鸦,别以为你说什么我便信什么。在亲自问过韦拉德·布朗先生之前,我是不会相信你的鬼话的,这老房子是不会没人住的。他会告诉我真相。而至于你嘛,乌鸦先生,”她挺直胸膛站在门口旁边,气势十足地下了逐客令,“现在就请你滚出我的房子!”
“好吧,就如你所愿。”乌鸦昂起高贵的头颅,大踏步地走出房门,临了还不忘提醒她说,“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该来的总会来的。”
“反正我是不会搬家的!”乌鸦跨出门槛的时候,她依然坚持着自己的决定。乌鸦无奈地摊了摊翅膀,用长喙轻轻啄了下她的脑袋。“你的小脑瓜不愧是山胡桃木做成的,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当乌鸦朝松林的方向走去时,暮色四合,他漆黑的背影已然和夜幕融为一体了。
山胡桃木小姐伸出她那嫩枝做成的双手,苦恼地抱住自己的坚果脑袋。她知道乌鸦是正确的,自己就是不开窍。她慢慢地回到屋里,捅了捅灶台底下烧得通红的炭火,然后把炉子上的煎锅拿开,又整理了一下床铺。她尽力控制着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平静地做完这些家务活,希望能让自己真正放松下来,不想却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奇妙感觉给迷了双眼。这种感觉兴许是残留在她体内的苹果树枝叶引起的,也可能是因为清甜的山胡桃仁还在她的脑袋里晃动。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山胡桃木小姐开始不停地抽泣起来。泪水从她的眼里喷涌而出,沿着布满皱纹的脸颊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泪水太多,落得又太快,山胡桃木小姐不得不用她下巴上系着的丝带将它们接住。天色已晚,所以没有人能看见她崩溃的神情,也没有人会听到她的哭声。“这一定不是真的!我也用不着搬家!明天一早韦拉德·布朗先生就会告诉我,我只不过是做了个噩梦。”